張延飛
一、基本案情
2023年5月1日晚8時至9時,劉某強飲酒后(血液中酒精含量236.18mg/100ml)無證駕駛白色金彭牌電動四輪車(因無法上牌,實踐中通常稱其為“超標四輪電動車”),沿A市光華路由南向北行駛至與韓愈大街交叉口時,追尾正在等待紅綠燈的楊某玲駕駛的電動車,劉某強遂駕車倒行,不顧楊某玲阻攔繼續右轉向東行駛。之后劉某強駕車行駛至A市會昌路,在途徑的4個紅燈路口,劉某強均未按規定車道行駛,并連續闖紅燈,造成4次追尾,7輛汽車、電動車不同程度損壞,2名(非機動車道內的)駕乘人員受傷。期間,因劉某強駕駛車輛追尾李某衛駕駛的車輛,李某衛在阻攔時因遭強行沖撞而緊急跳至劉某強車輛前引擎蓋上,跪趴在車身上,劉某強不顧上述情形繼續駕車連闖3個紅燈,直至車輛逆行與由北向南在路口等待紅綠燈的白色奧迪Q5L汽車相撞,李某衛被甩至該汽車前擋風玻璃,造成李某衛受傷、兩車損壞的事故。經鑒定,2名駕乘人員構成輕微傷。經價格中心認定,受損的7輛車的價值共計5萬余元。
二、分歧意見
本案定性存在爭議,具體如下:
(一)劉某強的行為是否構成危險駕駛罪
1. 劉某強的行為構成危險駕駛罪。經司法鑒定,劉某強駕駛的涉案車輛相關參數符合機動車(電動汽車)的類型標準。車輛類別中除了“機動車、非機動車”之外并沒有其他外延,以動力為驅動裝置的超標四輪電動車顯然不符合非機動車的范疇,理應歸屬于機動車范圍內。與一般機動車,特別是已申領牌照的四輪電動車相比,兩者不僅具有機動車參數、功能、性能、質量、外形等屬性的相似性,而且對公共安全具有相當的危險性,因此行為人在主觀上對其駕駛車輛的性能為機動車、醉酒駕駛的社會危險性能認識、有認識,具備了主觀要件中的認識因素。行為人在具備上述認識因素的前提下,仍然繼續實施飲酒后駕駛機動車上道路行駛的行為,說明行為人對危害后果至少持放任態度,具有主觀要件中的意志因素。綜上,可以認定行為人主觀過錯形式為故意,且實施了危險駕駛的客觀行為,符合危險駕駛罪的構成要件。
2. 劉某強的行為不構成危險駕駛罪。持該觀點者的理由主要在于行為人對該類車輛的主觀認知仍為非機動車,而且是否屬于機動車不應進行人為推定和人為認定,在法無明文規定的情況下不能苛求普通公眾提高認知。劉某強作為一般公眾,其所駕駛的車輛在現實生活中不能申請注冊登記,無法申領機動車號牌,交管部門沒有依照機動車的相關規定進行日常管理,劉某強無法認識到其駕駛的車輛為法律意義上的機動車,其無法認識到飲酒后駕駛該車會違法,更無法認識到其行為可能構成犯罪,不符合危險駕駛罪的主觀要件,不能以危險駕駛罪追究劉某強的刑事責任。
(二)劉某強的行為是否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1. 劉某強的行為不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雖然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對公共安全的侵害,但該罪所要求的對公共安全造成的危險程度較高,造成的危害后果等具體危險性也更高、更嚴重。持該觀點者認為雖然本罪采用列舉加概括的方式對行為方式予以表述,沒有明確性,但根據體系解釋的原理,刑法第114條中的“等”的外延理應是與該條中明文規定列舉的“放火、決水、爆炸以及投放毒害性、放射性、傳染病病原體”行為具有相當程度的危險性,也可稱之為“相當的危險性”。對“放火、決水、爆炸以及投放毒害性、放射性、傳染病病原體”之外的其他危險方法的解釋必須從危險方法或行為本身的性質、危險程度上考量,而不能僅考慮是否危害公共安全。首先,行為一經實施就會產生難以控制的危害后果,并且該危害后果會導致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健康、財產安全等遭受重大損失,危險狀態和危險結果產生的速度、程度更高,行為方式對危害結果的影響更直接,無需介入其他因素。其次,危害后果一經產生便難以控制,波及人員和范圍難以確定,造成的損害后果難以想象。案例中劉某強的行為所造成的后果較輕微,與放火、爆炸、投毒等行為的嚴重危害后果差異較大,兩者的危險程度不具有相當性,不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2. 劉某強的行為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該觀點認為本罪屬于危險犯,在客觀上要求產生具體的、明確的危險狀態即可,不同于刑法第115條所要求的實害后果,不要求必須達到實害犯所要求的實害后果。同時,該觀點持有者認為醉酒后駕駛機動車的行為本質上就是一種危險駕駛行為,無論從行為性質還是損害后果來看,均具有與“放火、爆炸、投毒”相當程度的危險性,不能因為醉酒駕駛機動車被規定為危險駕駛罪就排除其行為所具有的嚴重危害性,從而將其排除在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之外。判斷醉駕行為是否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要結合具體案件具體分析,行為人醉酒駕駛過程中,如果僅實施了一次沖撞或造成了一次事故后就停車的,不構成本罪;但行為人如果醉酒程度嚴重,且在車流量、人流量較大的鬧市區連續實施沖撞、違規等行為,就不可否認其具有與“放火、爆炸、投毒”等相當的危險性。反觀本案,劉某強的行為已經造成了現實的損害后果,且危險狀態已經波及到周邊非機動車道內的人員和車輛,具有現實的、具體的、明確的危險,符合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構成要件。
三、評析意見
筆者認為劉某強的行為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理由如下:
(一)劉某強的行為不宜認定為危險駕駛罪
1. 超標四輪電動車不能認定為機動車。目前對超標四輪電動車的性質沒有明確的規范性文件予以界定。在未按機動車日常管理的實踐背景下,即使通過鑒定等程序將上述車輛認定為機動車也不能改變現行法律、行政法規對其性質規定模糊的現狀,人為將該類車輛認定為機動車,既不符合常理,也有擴大解釋之嫌,司法機關無法超越權限將其認定為法律意義上的機動車。
2. 劉某強不具有行為違法性的主觀認知。危險駕駛罪作為法定犯,也即行政犯,需要借助法律達到行為危害性或違法性的認知,其成立也必須以行為人能夠認識到其行為的違法性為前提要件。因此,危險駕駛罪的成立必須以行為人能夠認識到其駕駛的車輛是機動車,醉酒后駕駛該車輛系犯罪為前提。需要說明的是,此處的“能夠認識”應結合社會公眾的認知水平、理解能力和一般生活經驗進行綜合判斷。劉某強作為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人雖然理應認識到該種車輛的危險性與機動車的危險性相當,醉酒后在道路上駕駛該類車輛會對公共安全造成威脅,但根據日常經驗,無法認識到該類車輛屬于機動車,也無法預見醉酒后駕駛該類車輛構成犯罪。如果苛求一般群眾均能認識到該行為的危險性或者違法性,顯然不現實,也是強人所難。在日常無監管的現有狀態下,將醉酒后駕駛該類車輛認定為醉酒后駕駛機動車,不具有期待可能性,以危險駕駛罪進行處罰超出公眾認知。
(二)劉某強的行為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1. 劉某強主觀上對行為造成的具體危險狀態持放任的間接故意。劉某強醉酒后在城市內車流量、人流量均較大的路段駕駛機動車,對公共安全的侵害已經具有主觀故意,在發生第一次追尾后仍不顧被害人勸阻逃逸,逃逸中連續實施闖紅燈、逆向行駛、不減速、不讓行、不顧后果、橫沖直撞等諸多高危駕駛的行為,且在第二次追尾后不顧被害人阻攔繼續沖撞,更不顧跳上引擎蓋的李某衛安危,甚至不考慮已經造成人員、財產受損的后果,繼續實施逆向超車、連闖紅燈、不減速轉彎等高度危險行為,直到其駕駛的車輛因逆向行駛撞上正在等紅綠燈的車輛。綜合判斷可見,劉某強能夠預見到危害結果發生的可能性,對其高危駕駛行為可能造成的具體危險狀態持放任態度,屬于主觀要件中間接故意。
2. 劉某強的客觀行為侵害了不特定對象的人身、財產權益,造成了明確、具體的危險。本罪屬于具體危險犯,其不同于抽象危險犯,后者是指只要行為人實施了特定行為,即會被司法人員直接依據立法原意推定成立具有相關法律要求的危險狀態。例如,危險駕駛罪的構成只需要確定行為人血液中酒精含量達到80mg/100ml的法定標準,而不需要考慮是否已經產生實際的危害后果。劉某強實施的闖紅燈、連續沖撞等諸多違章駕駛行為侵害了在道路上正常通行的大多數、非特定人員的權益,且已實際造成人員受傷、車輛損壞、財產受損的現實危害后果。雖然該危害結果并未達到致人重傷、死亡等嚴重后果,但該危險狀態已經是現實的、具體而明確的,符合具體危險犯的構成。如果達到嚴重后果,可以依據刑法第115條第1款的規定升格法定刑,而不能狹隘地將本罪限定為必須產生嚴重后果才能成立。此外,危險狀態的評價也應在具體案件中具體分析,要綜合行為人的專業能力、醉酒程度、案發地點、時空環境、具體方式等綜合分析判斷。具體到本案,劉某強本人未經專業的駕駛培訓,未依法取得機動車駕駛證,不具有道路交通安全常識;酒精含量達到236mg/100ml以上,結合其在道路上的行為表現,案發后不能描述案發過程,說明其屬于嚴重醉酒狀態;案發路段系該市市區主干道,案發時間為五一假期晚上8時至9時,周邊有居民小區、商場、超市,車輛、行人較多;行為表現為連續沖撞、連續違規、多次事故、不聽勸阻、直行加轉彎,最終停止實施危害行為是因為造成事故后無法行駛。綜上可見,劉某強的行為具有與“放火、爆炸、投毒”等相當程度的危險性。
3. 造成嚴重后果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量刑升格的重要依據。如前所述,本罪的成立僅要求行為造成明確而具體的危險狀態即可,無需產生現實而必然的危害結果;刑法第114條明確規定該條的適用范圍限于“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如果造成了重傷、死亡或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則適用第115條,可見是否造成嚴重后果是在構成本罪的前提下量刑中應考慮的問題,是量刑升格與否的重要依據,而非是否構成本罪的必然要求。
4. 不能以不構成輕罪,進而否認行為符合重罪的構成要件。劉某強的行為不宜以危險駕駛罪定罪處罰是基于目前對于該類車輛暫未按照機動車監管的現狀,但不能否認該行為對公共安全具有的危險性,因此也不能將“舉重以明輕”的出罪原則適用在此。劉某強先后實施的一系列行為造成的危險狀態已經遠遠超過危險駕駛罪所要求的抽象危險狀態,如果其符合危險駕駛罪,僅以危險駕駛罪處罰顯然不足以完全評價其行為的性質,也無法涵蓋其行為已經造成的現實危害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