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死亡捍衛愛情

【摘要】本文從電影敘事方面入手，分析韓國電影《分手的決心》的敘事方法和敘事特點，以及創作中形成的獨特敘事風格，剖析其深刻的藝術價值以及為觀眾帶來的特殊情感體驗，為探索黑色電影的敘事模式以及拓寬其類型范式作參考。

【關鍵詞】黑色電影；敘事模式；情節

【中圖分類號】J9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3）45-010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32

電影《分手的決心》是韓國導演樸贊郁的新作，他憑借這部電影斬獲第75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樸贊郁以大膽的選材和極具風格化的影像風格創作的樸式類型片聞名世界影壇，他對類型電影風格的把控尤為準確且具有強烈的個人表達，可以說，作者性是他走向成功的一大突出要素。《分手的決心》這部作品如同樸贊郁作品序列中的其他電影一樣，在類型電影的框架之下有著自己獨特的敘事風格，這部電影雖具有黑色電影的敘事元素，但跳脫于典型黑色電影的敘事模式。

本文將從這部電影的敘事策略入手，剖析其獨特的敘事方法，找出與傳統黑色電影的異同，挖掘電影表層敘事以外的深層次意象，分析導演的創作意圖，探索黑色電影中平衡作者性的創作方法。

一、黑色電影的敘事元素

《分手的決心》講述了年輕有為的刑警張海俊調查一起山區謀殺案，在審訊和監視的過程中和有殺人嫌疑的死者妻子宋瑞萊墜入愛河。偶然的機會下，張海俊發現宋瑞萊是殺人兇手，她的身世緩緩揭開，兩個人已經相愛，但無法真正在一起，這成為雙方各自的心結。張海俊調到外地工作后再遇殺人案，這次死的還是宋瑞萊丈夫，她順理成章地成為第一嫌疑人，二人再陷情感糾葛，最后影片的最后宋瑞萊以自殺的方式捍衛自己的愛情，留下在海邊苦苦找尋她蹤跡的張海俊。

從表層的人物和情節上來看，這部電影有著典型黑色電影的類型框架和敘事元素。黑色電影源自20世紀美國偵探小說作家哈米特和錢德勒的黑色偵探小說，表現為偵探片或犯罪片的一種風格樣式，是類型片的一種。類型電影是一種好萊塢制片廠體系經過長期的發展逐漸成形的電影類型[1]，公式化的情節、定型的人物、圖解式的視覺形象是類型電影的特征。具體到黑色電影這一類型，它有著三大特征：一是指偵探片，以私家偵探和“蛇蝎美人”的角力構成戲劇沖突，在縝密的偵查過程中揭示罪惡及人性的黑暗；二是表現小人物的掙扎和墮落，偵探已不是觀眾仰慕的英雄角色，他的身上有人生不如意的挫折感，單槍匹馬的孤獨感，常伴有存在主義思想的印跡；三是有一套約定俗成的視覺系統。[2]

《分手的決心》中的人物和情節符合黑色電影的特征。張海俊是一名優秀且正直的刑警，他嚴謹執著、英勇果斷、工作能力突出，他把未破的案子的照片貼上墻，他和兇手以命相搏，他為了破案體會死者的死法，不惜背著助手爬上懸崖。宋瑞萊外貌出眾，似有似無地誘惑著張海俊，同時作為殺人兇手，她身上有著無可比擬的危險性，具有部分“蛇蝎美人”的特點。情節上，刑警張海俊和宋瑞萊相愛，得知真相的張海俊不僅違背了警察的信念和道德要求選擇放過宋瑞萊，甚至提醒她銷毀作為證據的手機。表面上看，這是一個執著破案的正直警察被“蛇蝎美人”勾引從而違背信念走向墮落的故事，但事實卻完全相反。《分手的決心》表層敘事上講破案的過程，深層次講的卻是兩個人的情感關系，以及基于這個非同一般情感關系所帶來的情感張力，經典黑色電影破案中凸顯的罪惡和人性的扭曲已經不再是電影的表達重心，這部電影借助了黑色電影的敘事元素表達了更加隱秘和動人的主題，人對愛情的渴望以及愛而不得的痛苦加上缺乏直面愛情的勇氣，最終導致悲劇的發生。

二、人物、情節、結構的非典型性

《分手的決心》在人物、情節、和結構上與經典黑色電影相比都做了一定程度的改置，這是這部電影的敘事獨特性的由來，它沒有照搬黑色電影的敘事程式，而是有著自己的敘事方法。從人物上看，張海俊作為警察破案能力出色，但是他常常難以入睡，這是生理上的問題。圍繞著他的困境展開和宋瑞萊的情節以及人物關系推進，張海俊在宋瑞萊的呵護下獲得了寶貴的入睡體驗，宋瑞萊以這種方式填補了張海俊的殘缺。

除此之外，張海俊雖然顧及家庭，每周都會和妻子見面，發生性關系，家庭關系維持一種表面的和諧，但事實上他的注意力全在案件上，或者說全在宋瑞萊身上，而得體的妻子實際上已經出軌，張海俊事業上成功的反面是私人生活得一塌糊涂。他失眠的同時患有干眼癥，需要時不時滴眼藥水，像是需要時刻保持清醒的刑警一樣，他對破案強有力的執著是這個人物的信念，但隨著情節的發展，他和宋瑞萊相愛，再到放過宋瑞萊，作為警察的失職是信念崩塌的體現。

宋瑞萊雖然有著傳統蛇蝎美人的特點，但是這個人物身上缺失了十分重要的一環——性張力。宋瑞萊在一開始是個不具備性張力的女性形象，像是一個家庭主婦，纏著創可貼的手上布滿溝壑，不精致的妝容和穿著打扮，導演甚至把宋瑞萊臉上的紋理質感都拍出來，這樣塑造出來的人物與傳統的“蛇蝎美人”形象相差甚遠——“致命女人”常常通過自己強大的氣場和乖張的魅力給予男性 “致命”的引誘力，成為破壞家庭和愛戀的 “撒手锏”[3]。她的工作是看護老人，在家庭中是受家暴的妻子，是受害者的形象。與此同時，宋瑞萊是遠渡韓國的中國人，在韓國有屬于她的一座山，這樣的人物設置給她蒙上一層神秘主義的面紗，更加不可捉摸。基于人物的獨特性，情節也有了非同一般的設置，張海俊因破案接觸宋瑞萊，跟蹤宋瑞萊，表層是破案的需求，但事實上卻是了解宋瑞萊這個人，窺探她的生活，內心愛慕情感的推進，這是一種凝視與被凝視的關系。導演在視聽語言上運用獨特的手法強化了表達，在張海俊凝視宋瑞萊的時候，讓張海俊直接出現在宋瑞萊所處的空間中，這是對宋瑞萊生活空間的闖入和觀察，代表張海俊沉迷于宋瑞萊的世界，是他淪陷的過程。表面上刑警張海俊是主導，是權利結構的上層，但實際上他已經淪陷于嫌疑犯宋瑞萊，被監視的宋瑞萊逐漸走進張海俊的心，與此同時她也愛上了張海俊。或許說一開始宋瑞萊帶著洗脫嫌疑的目的接觸張海俊，但隨著情感關系的推進，兩個人相愛了。

在張海俊和妻子的關系中，導演絲毫不吝嗇情愛場面，直接展現二人發生性關系，而在與宋瑞萊的婚外情關系中，二人并無過度的身體接觸，更不用說情愛場面，轉向了一種更加細膩化的處理，用別樣的情節和細微的人物動作去表現兩個人的情感關系，區分于傳統黑色電影的“蛇蝎美人”用性引誘男人，宋瑞萊滿足了張海俊情感和心理上的需求。比如在警察局，張海俊請宋瑞萊吃壽司，兩人收拾飯桌的動作一來一往，十分具有節奏感，似乎有種莫名的默契，顯得格外的親密。在張海俊和妻子的對話中得知，張海俊不愿和妻子吃冰冷的壽司，卻和宋瑞萊吃得起勁，在和妻子那場戲中，寓意著兩個人的感情出現危機，即使吃著熱騰騰的飯也難以掩飾，和宋瑞萊吃著冰冷的壽司，感情卻逐漸升溫。還有一個情節是宋瑞萊幫助張海俊入睡，此前已經鋪墊過曖昧的氛圍，本以為到臥室這樣的私密空間會發生些什么，結果卻只是催眠張海俊，宋瑞萊讓他擺脫困境，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

影片在敘事結構上可以分為兩大部分，分界線正好是影片時間的中點，第一個部分張海俊在破案中相識宋瑞萊，二人相識相知相愛再到發現案件的真相，和宋瑞萊分開，這部分以張海俊為主導，同時交代了宋瑞萊的人物前史和內心的隱秘。第二部分的開始，十三個月后張海俊失眠的問題愈發嚴重，這是離開宋瑞萊的后果，或者說因私人感情放走罪犯的后果，他已經搬到了鄉下，到了一個很久未發生殺人案的小地方，警察的身份被淡化了，這是他內心的創傷，因為自己的情感，不得已放走殺人犯，但我們可以看到，他對破案的執著沒有改變。宋瑞萊有了嫌疑以后，他堅定地找尋案件的真相，似乎想為自己以前的選擇做出補償，但真正面對宋瑞萊的時候，他又沉淪于其中。整體來看，電影結構中的兩部分是對應的關系，在第一部分中的結尾，張海俊洞悉了宋瑞萊的作案方式和作案動機，正如宋瑞萊所說，他的愛就消失了，而此時宋瑞萊的愛才剛剛開始，正是處于這樣的情感錯位之下，影片的第二部分反過來以宋瑞萊為主導去凝視張海俊，這是凝視與被凝視的顛倒，人物的行為動機和情感邏輯具有說服力。第一部分中張海俊的凝視是在明處，甚至他的監視被宋瑞萊發現，二人同時觀察著對方；而第二部分中，宋瑞萊的凝視在暗處，張海俊無法洞察宋瑞萊的存在。這是傳統男性凝視的顛覆，從男性集體的心理而言，影片中的“致命女人”代表著對男權思想和舊有地位的威脅；而從女性集體而言，“致命女人”又代表著她們內心無助的吶喊，甚至是極端的仇恨心理。[3]電影的第二部分，女性宋瑞萊由被凝視的對象，危險的存在，轉變為主導人物，由她去凝視男性，角色重心發生了反轉。到了這個部分，宋瑞萊的人物形象也發生了轉變，這是與傳統黑色電影中“蛇蝎美人”的形象相差最遠的，她變成了一個具有強烈的個人情感，面對愛情勇于出擊，即使殺人也要奪回自己生活的主動性的角色。但外表上卻是十分傳統的“蛇蝎美人”，與之前家庭主婦的形象完全相反，此時的宋瑞萊的穿著打扮是有性吸引力的，她的紅唇、卷發可以說明這點，這里也是錯位的體現。傳統黑色電影的情節模式就是一個詭計多端的美女試圖勾引一個男性并完成她貪婪的目的，最終難逃厄運的悲劇。[4]在《分手的決心》里，宋瑞萊所謂貪婪的目的，就是獲得愛情，和愛的人在一起，獲得依靠。人物動機的改變使宋瑞萊不再具有傳統黑色電影中的人物特質。

結合影片的后半部分，再談宋瑞萊這個人物，宋瑞萊身上具有一種幾近殘酷的極端性，這是她悲劇性的來源，她幫助病床上的母親離開人世，嚴謹地殺害家暴自己的老公，最后到守住和張海俊的秘密再次殺人，宋瑞萊幾乎都是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執行這種掌控的方式都是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就連最后的死也是如此，在海邊淹沒自己，以此種方式捍衛愛情。而在傳統黑色電影中，常常是男性難逃厄運走向毀滅。宋瑞萊是有執念的人，到山上灑落骨灰完成心愿后與張海俊告別，張海俊已然做好赴死的準備，但宋瑞萊的目的是愛情，并不是殺人脫罪，此時的她已經放下一切。而張海俊看似可以處理好案件，但他沒辦法掌控自己的生活，連睡眠都無法控制，也猜測不到宋瑞萊的每一步，他從宋瑞萊生活的監視者和闖入者，逐漸淪到被動的、后知后覺的地位。

到影片的最后，確實是張海俊淪陷于宋瑞萊，但實際上是以宋瑞萊自殺告別這個世界為前提的，如同電影中所說，她成為張海俊的“未解案件”，宋瑞萊更加的淪陷于張海俊。這就是這部電影另一處跳脫于類型的地方，人物關系的反置，并且緊扣主題，這樣的人物關系源自愛情的失控，宋瑞萊這樣的女性形象是對傳統黑色電影“蛇蝎美人”形象的顛覆，為黑色電影這一類型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作為參考。

整部電影在兩部分結構中十分對稱，都有著以宋瑞萊為主導的謀殺案，都有以破案為線索的情節。在人物設置上，第一部分的男性警官，懷疑著宋瑞萊；而第二部分的女性警官則在下意識中認為同為女性的宋瑞萊不會殺人，這里同樣是男性意識的體現。結構上的對稱呼應，實際上是情感的呼應，以及兩個主導人物心理狀態的呼應，比起破案的外部框架，情感關系的推進和細膩心理狀態的描繪則更加值得玩味，這是整部電影的核心。對這個電影可以有一個總結，用黑色電影的敘事外殼講述一個愛情悲劇，對傳統黑色電影敘事模式的人物形象和情節進行由內而外的改置，再到影片敘事結構和整體價值觀念的改變，是這部電影最突出的特征。

三、敘事符號的隱喻表達

電影符號學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法國，符號學中“能指”和“所指”代表著兩個概念，“能指”代表著聲音和形象，“所指”代表著聲音和形象所反映出的事物。電影中的符號為了電影創作者能夠更好地表達心中所想和電影的主旨而發揮著表意功能，參與著電影的敘事，并在敘事中有著重要的作用和地位。電影《分手的決心》在文本和影像中存在著一些敘事符號，蘊含著主題性的意義。

人物符號是這部影片的重中之重，除此之外導演還有場景和電影中出現的道具，反復去強調這一意象。大海是宋瑞萊的意象，電影一開始就借宋瑞萊之口說出了整部影片最重要的臺詞：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但導演并沒有去深入挖掘這句話的涵義，只是借此象征人物。宋瑞萊是漂洋過海從中國來到韓國，而后遭遇家暴被迫殺夫，只為重獲自由，大海注定是漂泊的，她殺了兩任丈夫卻始終無法安定下來，宋瑞萊本身也像憂郁的大海，漂泊無根又隨機應變，用各種方法去達到自己的目的，即使最后的死亡也是借助于大海，她來自海上，葬身于大海。道具和場景都在為這個意象所用，宋瑞萊在前一部分常常身著的毛衣就是大海的藍色。

影片前一部分可以理解為山的部分，命案發生于山上，圍繞著山開始；后半部分是大海的部分，故事發生于海邊，止于大海。山的意象象征著警察張海俊，他曾經是年少有為的警察，妻子也有著體面的工作，夫妻感情表面上看起來很和諧。在破案中，可以看出來他是如同山一般沉穩果斷的男人。在這部電影中人物符號具有兩面性，比如像山一樣的張海俊，他的人生狀態十分感性；像海一樣的宋瑞萊，在韓國竟然有屬于她的一座山，她帶著張海俊爬上了自己的山，這才下定決心離開，這就是分手的決心，她的內心和命運中也包含著山。

再看這部電影的海報，宋瑞萊在上，疊印于山的形象之中，張海俊在海報下方，占據極小的畫幅，他左右搜尋著，處于海的浪花之上，張海俊渺小又迷茫，深陷其中。電影中出現了大量錄音或者通過電子設備翻譯的橋段，張海俊是韓國人，宋瑞萊是中國人，溝通交流中難免會詞不達意，宋瑞萊用手機作為情感的寄托。在影片第二部分，手機成為一個定時炸彈，對于張海俊來說，他認為是宋瑞萊作案的證據，但事實上是宋瑞萊愛他的證據，最后張海俊發現時，宋瑞萊已經走向死亡，告別這個世界，電影以這樣的方式結束，最后只留下苦苦找尋的張海俊一人，這是他永遠的“未解案件”。

《分手的決心》從敘事上實現了對傳統黑色電影的突破，塑造出宋瑞萊和張海俊這種獨特而有魅力的人物形象，在情節結構上前后兩部分相對應很有特點，保留戲劇沖突的同時刻畫了人物內心情感，通過黑色電影的外殼講述愛情悲劇，給觀眾特殊的審美體驗，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其敘事策略可供黑色電影的創作借鑒。

參考文獻：

[1]劉一兵．電影劇作觀念[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6.

[2]陸紹陽.《白日焰火》：黑色電影的本土改寫[J].電影藝術，2014，（03）：49-51.

[3]楊公建.論美國電影中的“致命女人”形象[J].電影文學，2017，（08）：46-48.

[4]王霄.好萊塢黑色電影敘事模式的嬗變[J].電影文學，2012，（15）：20-21.

作者簡介：

張寧，男，漢族，河北承德人，河北傳媒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電影劇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