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琳 郭洪洋

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下冊分別在第一單元和第五單元選入了《齊桓晉文之事》《諫逐客書》兩篇古代散文?!洱R桓晉文之事》主要作為文化文本,供學生了解儒家思想的人文精神;《諫逐客書》則作為實用類文本,供學生學習論說觀點的技巧。兩篇文章似乎缺乏聯(lián)系,但兩者都有作者著力論證的核心觀點;在行文姿態(tài)上,一篇雄辯,一篇委婉,都展現(xiàn)了勸說君主的意圖和功效,因此存在比較閱讀的價值。事實上,探究兩者的論說技巧正是目前研究的重心所在。在文化層面上,由于《齊桓晉文之事》中的勸說者是儒家的“亞圣”孟子,因此也不乏對孟子“仁政”“民本”思想的觀照。相比之下,有關《諫逐客書》的研究則顯得單一,研究者重在剖析文章高超的論說技巧,立足教學語境挖掘文章的邏輯思維資源,如盧錫澤老師的論文[1];從論說的結(jié)果出發(fā),肯定李斯促進秦國大一統(tǒng)的歷史意義,如孫紹振先生的論文[2]。但缺乏對李斯個人及先秦法家的文化觀照。李斯作為法家的代表人物,雖然沒有系統(tǒng)的思想著作傳世,但《諫逐客書》隱藏著李斯個人及法家的某些思想觀念。詹丹先生注意到《諫逐客書》第三段類比論證所具有的“形象誘惑”,認為李斯故意“用多姿多彩的文字,在秦王周邊營造出感官享受的快樂氛圍”,并用假設讓秦王感覺“那種愉悅的氛圍,美好的享用,有可能被剝奪”[3]。落腳點還是在論說技巧上。其實,《齊桓晉文之事》也有“便嬖”“聲音”這些供君王享樂的意象,但孟子對這種“形象誘惑”的態(tài)度與李斯大相徑庭。我們不妨以此為切入點,將兩篇文章放在文化層面比較,深入挖掘李斯與孟子,以及先秦儒法兩家的不同思想觀念。
一、對立的帝王觀
兩段有關“形象誘惑”的文字,隱含著孟子和李斯不同的帝王觀。先看孟子對君王享樂的態(tài)度。原文如下:
(孟子)曰:為肥甘不足于口與?輕暖不足于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于目與?聲音不足聽于耳與?便嬖不足使令于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
孟子問齊宣王的“大欲”所在,齊宣王笑而不答,孟子于是主動設問,將君王享樂用品一一說出,以“不足與”問之,卻又不待齊宣王開口,替宣王做出了“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的回答。這句話的表面意思是:齊國宮中的享樂之物如“便嬖”“肥甘”足夠齊宣王享用,齊宣王不需要額外再去追求。實際上人追求享樂何嘗有盡頭,即使是富有千里的一國之君,欲望可能比一般人更強盛,這種無限的欲望某種程度上正是驅(qū)使其統(tǒng)一天下的動力所在。聯(lián)系全篇,孟子的言下之意很明顯:作為一國之君,齊宣王追求享樂要有限度,不能耽于享樂,玩物喪志,而要“制民之產(chǎn)”,做到“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保障人民的生活水平。在孟子看來,君王應該受到約束,承擔“保民”和施行“仁政”的義務。
再看《諫逐客書》。李斯在列舉秦王所喜好的“鄭、衛(wèi)之女”“昆山之玉”等異國寶物后,指出如果“必秦國之所生然后可”,那么秦王顯然無法享受到這些寶物,由此喚起秦王的惋惜感,通過異國物和異國人的類比,讓秦王感受到“逐客”政策的荒謬和不近人情。李斯這段話特別值得我們注意:
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nèi)、制諸侯之術也。
“非秦者”“為客者”指秦國以外的異國人。異國物和異國人之所以被李斯放到一起類比,是因為兩者都能夠滿足秦王的欲望——前者滿足秦王身體感官的享樂,而后者則發(fā)揮著“跨海內(nèi)、制諸侯”的實用價值。秦王要想實現(xiàn)統(tǒng)一宇內(nèi),宰割天下的人生“大欲”,就必須廣泛而充分地發(fā)揮人才的“工具價值”,盡可能多地掌控人才,為己所用。表面上看,類比只是李斯用來說理的一個工具,無關深層價值,但李斯選擇這樣的說理工具本身就受到他的價值觀的驅(qū)使,即他相信人性是逐利的,君王也一樣,君王逐利的本性甚至更強烈。所以,操持實用主義觀念的李斯,對秦王追求享樂不是否定而是肯定,李斯的深層邏輯在于,在低層次欲望得到滿足的情況下,秦王應該追求更高層次的欲望——統(tǒng)一并占有天下,高層次欲望是低層次欲望的進階,兩者并不沖突,而前者對秦王的誘惑力更足。李斯成功抓住了秦王人性上的弱點,直陳利害,讓秦王直觀地理解到逐客的巨大危害。
還需注意的是,“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這句話的邏輯非常奇怪。從字面來看,李斯認為秦王逐客是重私欲、輕人民的表現(xiàn),似乎反對秦王追求享樂,儼然是儒家立場,但“逐客”與“輕人民”沒有必然的邏輯關聯(lián),“逐客”并不直接損害人民的利益。穿鑿起來,似乎是因為“逐客”不利于秦王統(tǒng)一大業(yè)的完成,而不能統(tǒng)一天下,則是將秦國人民置于危險和戰(zhàn)亂中,為人民計,“逐客”不可行。這樣的解釋勉強能夠講通,但恐非李斯本意。李斯和秦王共同熱衷的,是通過富國強兵,完成“跨海內(nèi)”“制諸侯”的宏圖霸業(yè),而非首要保障民眾利益,甚至民眾只被當作爭霸事業(yè)的工具。李斯所謂的“輕人民”,不過是站在秦王的立場,把民眾當作秦王的私有財產(chǎn),進而視作“天下”的對等物,其意圖還是傳達對“逐客”利弊的衡量,希望秦王不要因這一短視行為損害統(tǒng)一天下的進程。我們完全可以把這句話里的“人民”換成“天下”。作為政治家,李斯眼界深遠,他不否定甚至是鼓動秦王追求欲望,短期的享樂和富有天下,孰輕孰重,秦王當然能夠衡量?!笆且蕴讲蛔屚寥?,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李斯正是強調(diào)君王對一切事物的支配力量。
由此可見李斯的帝王觀。李斯和先秦法家所致力的,是將帝王推向支配天下的地位,讓君主成為絕對權(quán)威,讓民眾、客卿、寶物成為供君主支配的資源,或者說工具。李斯的同門韓非這樣定義君主:“道無雙,故曰一?!盵4]君主就是人間的“道”,人間的“一”,要獨操一切權(quán)勢,掌控一切資源。在這樣的帝王觀下,李斯當然不反對君主追求享樂,而是抓住秦王逐利的人性弱點,促使秦王積極進取,圖謀天下。在李斯和法家的推動下,秦王果然成就了帝業(yè),這一歷史階段,李斯和法家的帝王觀發(fā)揮了重要的積極作用。當秦王嬴政成為宰割天下的九五之尊,當時的秦朝,從制度層面到心理層面都缺乏對君主的必要制約,始皇的大興暴政,秦王朝的覆滅,法家的帝王觀一定程度上都曾推波助瀾。從商鞅變法推行“制民”,吸取民力,加強君主集權(quán),秦國雖然逐漸強大起來,但百姓的利益始終不是君主考慮的重點,被法家推向至尊的君主最后成為殘暴的獨裁者,這是李斯政治上的失敗,也是法家帝王觀的致命缺陷。與此相比,孟子否定君王追求享樂,勸誡君王勵精圖治,承擔“保民”和施行“仁政”的責任,他的“民本”“民貴君輕”導向的帝王觀閃爍著寶貴的人性光輝和思想價值,對后世有深遠的影響力。漢承秦制,既強調(diào)君主集權(quán),以法治國,又要求君主采取一定程度的德治,在治國方略上實行所謂“外儒內(nèi)法”,正是兼取儒法兩家帝王觀優(yōu)長做出的一種理性的歷史選擇。
二、對立的人生觀
戰(zhàn)國時期,士階層興起,大量身懷政治才能和治國之術的士人游走于列國之間,他們極力宣揚自己的主張,“出售”自己的才能。君臣關系,也從傳統(tǒng)的宗族血緣為紐帶,轉(zhuǎn)向以利益為紐帶,成為一種實質(zhì)性的買賣關系。孟子和李斯都是奔走游說中的一員,但兩個人的目的不盡相同。
面對當時戰(zhàn)亂頻仍,民不聊生的現(xiàn)實狀況,孟子游齊適梁,宣揚“仁政”“王道”學說,意圖通過干預政治,實現(xiàn)自己經(jīng)世濟民的人生價值,《齊桓晉文之事》中,孟子就展開了“仁政”藍圖,勸告齊宣王通過“制民之產(chǎn)”“無失其(農(nóng))時”等具體措施保護民眾的利益,進而達到“王天下”的政治目標。但孟子的人生道路跟孔子同樣坎坷,據(jù)《史記》記載[5],他“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其言”,于是“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走孔子著書立說的道路。勞思光先生認為,孟子提出的性善論補成了孔子學說,“無性善則儒學內(nèi)無所歸,故就中國之‘重德文化精神言,性善論乃此精神之最高依據(jù)”[6],性善論所肯定的“乃價值意識內(nèi)在于自覺心,或為自覺心所本有”[7]。依照孟子“性善”的邏輯,由于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即“價值意識”,所以君王應沿著“不忍人之心”出發(fā),實行不忍人之政,即“仁政”;對于孟子自己,更是要從“不忍人之心”出發(fā),宣揚“仁政”學說,勸說君王改善民眾的生活狀況,承擔起“達則兼濟天下”的社會責任。可見,孟子的性善論具有普遍的約束性,是一切美好品行的發(fā)端。關于儒家知識分子應如何在亂世自處,孔門弟子曾有論述:
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時乖運蹇之下,孔子仍要四處宣揚自己的學說,子路這一番剖白心跡,揭示了儒家處世的基本原則:無論“道”能否得到推行,知識分子一定要盡經(jīng)世濟民的責任和義務。換言之,“命”(運數(shù))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行其義”,踐行并保全心中的“價值意識”。這種“義”“命”之間的選擇,體現(xiàn)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知識分子共有的一種理想主義人生觀。
而李斯顯然缺乏這樣的價值意識。他曾這樣解釋西游入秦的動機:“故詬莫大于卑賤,而悲莫甚于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托于無為,此非士之情也?!盵8]毫不避諱對功名利祿的向往和對碌碌無為的鄙視。李斯上《諫逐客書》后,被秦王重用,秦國統(tǒng)一天下后又位居宰相,可謂富貴極矣。在這個過程中,李斯提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明法度,定律令”,加強君主集權(quán),始皇“外攘四夷”,李斯“皆有力焉”[9],發(fā)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實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目標。始皇駕崩后,李斯在趙高的利誘之下,與胡亥、趙高沆瀣一氣,以卑劣手段害死太子扶蘇,將胡亥扶上了帝位。面對趙高的利誘,李斯一度嚴詞拒絕,而當趙高指出扶蘇陣營的蒙恬將危及李斯的地位,李斯可能“禍及子孫”,李斯的決心被動搖,為保全利益而站到了胡亥的陣營。如果說李斯在《諫逐客書》營造所謂“形象誘惑”是合理利用秦王逐利的人性弱點,長遠來看,它就不僅僅是論說技巧而已,選擇這個技巧的是李斯奉行的功利主義價值觀,這套價值觀幫助李斯利用人性弱點,給他帶來豐厚的利益,但也將他緊緊縛住,最終將他反噬(李斯被腰斬)。人性更加卑劣的趙高正是看清并成功利用了李斯逐利的本性??傊?,李斯致力于將君王推向獨尊,在迎合、尊崇君主的過程中實現(xiàn)自己的功利目標,他與秦王之間,是一種實質(zhì)性的買賣關系,司馬遷批評他“不務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祿之重,阿順茍合,嚴威酷刑”[10],眼里只有自己的利益,丟棄了知識分子應有的經(jīng)世濟民的社會責任。當利益無法得到保證,李斯也就選擇背主求榮,助紂為虐。李斯所發(fā)揮的歷史作用應該被后世承認,但他個人利益至上的功利主義人生價值觀值得后人警惕。
孟子和李斯身上,體現(xiàn)了理想主義和功利主義兩種對立的知識分子價值觀,他們的人生價值觀和帝王觀是一體的。在帝王觀上,李斯代表的法家和孟子代表的儒家各有優(yōu)長,是封建君主治國的主要思想綱領,但法家帝王觀的缺陷應該被深刻認識。在人生價值觀上,以孟子為代表的儒家顯然更值得我們推崇,儒家的重德精神深刻影響著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立身行事的準則,在當下仍有重要價值。高中語文教學應有較深層次的文化觀照,在語文教學中既要“頌其詩,讀其書”,更要“知其人,論其世”,增進學生對傳統(tǒng)思想觀念的理性認識和對傳統(tǒng)思想精華的價值認同,使核心素養(yǎng)中“文化傳承與理解”的培養(yǎng)落到實處。
注釋:
[1]盧錫澤:《“知”秦王“人”“論”逐客“事”——<諫逐客書>邏輯思維研究》,《中學語文教學》,2021年第6期,第62頁。
[2]孫紹振:《轉(zhuǎn)危為安,歷史意義重大——讀李斯<諫逐客書>》,《語文建設》,2021年第1期,第46頁。
[3]詹丹:《“善說”的邏輯與藝術——重讀<諫逐客書>》,《語文學習》,2022年第5期,第63頁。
[4](清)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年,第46頁。
[5][8][9][10](西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2343頁,第2538頁,第2546頁,第2563頁。
[6][7]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17頁,第120頁。
[作者單位:(陳琳)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郭洪洋)重慶市青木關中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