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年，我把公司清盤了

口述/秦楠 整理/譚予 “雖然很慘，但也還好。”

2023年6月，秦楠與團隊成員在BIBF插畫展上

今年，菠蘿圈兒的創始人秦楠經歷了兩次辦公地點的搬遷：先是從200 平方米的大辦公室，搬到130 平方米的朝外MEN，再到《出版人》采訪他時，他剛剛搬來不到80 平方米的一間工作室。

這一年，秦楠經歷了公司業務的斷崖式下跌，曾經一起奮斗的工作伙伴也紛紛離開，他又回到了6 年前開始創業時孤身一人的狀態。對于自己現在的心情，他指了指衛衣上那個沒有表情的表情印花告訴《出版人》：“這就是我現在的心態，雖然很慘，但也還好”。

2017 年離開出版社創立菠蘿圈兒，2018 年趕上在線教育的風口做插畫外包業務，2019 年上線線上插畫課程，2022 年秦楠的個人小紅書賬號半年時間就積累起6 萬粉絲……秦楠覺得，過去幾年因為趕上整個插畫領域野蠻生長的階段，菠蘿圈兒在起起伏伏中也得到了快速發展。但與此同時，過快的發展速度足以讓人迷醉其中，掩蓋了原本就存在的許多問題，直到大環境陡然變化，個人與公司的短板和此前積累的問題開始暴露，菠蘿圈兒的業務急轉直下。

身邊的朋友詫異于秦楠敢于主動按下暫停鍵，清盤公司，但秦楠認為，這并不是件壞事，菠蘿圈兒還“活著”，而他也能夠真正停下來審視個人和公司存在的問題，他把這看成是一次難得的“修正”機會。

“我會一直做下去的。”秦楠說。

我把公司清了

今年6 月份，我們從新華1949 的一個200 平方米的辦公室“逃離”到悠唐旁邊的朝外MEN。搬到那里三個月后，我就把公司清了，自己一個人挪到這兒來了。

6 月的時候，我其實就覺得公司有問題了。因為6 月我們做了BIBF 的展覽，一做展覽公司其他業務就得暫停，但是這個展又不掙錢。以前做展覽BIBF那邊會投入一些費用，但疫情這幾年，BIBF 給的支持非常有限。對于我們這么一個小公司來說，搭建一個300平方米的展位，相當于把我們今年一半的利潤都投入進去了，還要停工停產做展覽，所以挺受影響。8 月，我們受到郎園的邀請，終于實現了將菠蘿圈兒插畫在公眾場合展出的夢想。但不巧趕上北京大雨，來的人寥寥無幾。那個展相當于純賠錢，至少賠進去一個月的公司房租和人工成本。

到9 月，我很認真地查了一次賬，發現培訓課這部分業務也沒法繼續了，繼續只會賠得更多，雖然一共也就賠了二三十萬，但是趨勢是錯的，所以就叫停了。十一之后，我們培訓業務的負責人決定離開，我們倆在財務問題上有一些爭論。一個月后，我終于把公司清盤了。

其實，菠蘿圈兒成立以來，在業務上一直就有起起落落。

2017 年我從出版社出來做菠蘿圈兒，最開始想做一個插畫師經紀公司，做了幾單以后發現中國互聯網太發達了，編輯和插畫師有過一次合作經歷，再聯系就很輕松了，而且大家都不太喜歡我們作為中間商賺差價這件事，所以這個事兒最終沒做成。

這期間因為做插畫展，各種需要約插畫的機構開始找上門來，出版社不多，在線教育行業的機構是最多的。從新東方開始的，新東方大語文、新東方泡泡，包括大禹文化也跟我們有過項目合作，做一些教材的插畫。

2018 年和2019 年是在線教育最瘋狂的時候，也是我們發展最好的時候，我們簽下了新東方、學而思、作業幫，還有騰訊開心鼠、字節呱呱龍等幾乎所有在線教育機構的年度供應商合同。一年光接插畫的訂單就有300 余萬元。但是2021 年“雙減”政策一來，這部分業務急轉直下，瞬間歸零。

和插畫外包業務差不多同一時間，我開始籌備我們的線上課程業務。2019 年做插畫展的時候，我在線下做了工作坊，給大家講插畫行業的發展情況，我一個人講了一天，但是現場觀眾好像還沒聽夠，我就決定要開線上課。當時出的第一個課程叫“插畫師財富自由之路”，基本上就是講這個行業的現狀、應該怎么報價、怎么跟甲方溝通，包括合同應該怎么簽、怎么跟出版社的老師聯系、出版社的做書環節是什么樣的……相當于一個教插畫師提升職業素養的課。2019 年10 月26 日課程上線，通過這個課程，我們開始做線上課了，一直到今年初，這個業務一直持續下來。盡管前兩年大環境很差，但我們每年都能有30%左右的增長，主要就是依靠課程。去年一年，我們的課程還賣了300 萬。

除了這幾條線，2022 年我的小紅書賬號也做起來了，半年就積累了6 萬粉絲，還被官方推薦，收錄到集合了25 位小紅書優質博主的《新潮職業》一書中，這算是另外一條業務線。

小紅書做起來以后，我覺得可以通過小紅書開拓更多的業務，所以就把菠蘿學園（課程業務）交給這塊業務的負責人去做了。去年算是我們倆交接的一年，但今年這部分業務整個斷崖式下跌，這才有了最終把公司清盤的結果。

三個坎兒

整體來說，我們公司今年算是遇到了三個坎兒。

第一個坎兒就是盜版課，我都想象不到淘寶和拼多多上竟然有盜版我們課程的無良商家。我看到的第一眼還挺開心，覺得我們出圈了。后來后知后覺地發現雖然這個課在淘寶和拼多多上銷量不高，但是它把價錢給錨在那了，本來一個賣600 元的課，對方只賣99 元。這會給學員帶來心態上的影響，想要買課的人會覺得“你這個課這么便宜就能買著，那我也不著急買了”。之前我們的課剛上市的時候有早鳥價，大家會搶著買，現在人家會覺得不著急了，之后需要了再去淘寶就行。

第二個坎兒是AI 帶來的。AI 對我們最大的影響其實是一種心理預期上的影響，這個預期是大家覺得以后AI 一定能取代人工，那我現在還要學插畫嗎？好多人都過來問我這樣的問題。

我個人認為，當AI 成為一陣風的時候，它背后其實還是資本在推這個東西，資本說它好，資本是掌控輿論的，所以我一個人說“不會被取代”沒有用。大家已經普遍產生焦慮了。所以我們索性就停掉了這個業務。

關于AI 是不是真的能取代人工，我也跟這個圈里邊做了七八年的插畫師交流過，越資深的插畫師反而越不認為AI 能取代他們。首先，我們認為AI 是很好的工具，比如你做繪本，你不知道怎么構圖，可以讓AI 給你出，這就跟做PPT 可以讓AI 出大綱一樣，它5 分鐘就能給你出100 個，這樣你就有思路了。這一點挺好的。所以我認為AI 會是一個能提升效率的工具。

但是你說插畫師為什么不會被AI 取代？這就好比畫畫，達·芬奇畫《蒙娜麗莎》時期，像他這樣的大師給宮廷的貴族畫畫就相當于是拍照，后來照相機出現了，有人說照相機會取代畫畫的人，然而并沒有。再后來，電腦出現了，也有人說PS 能取代畫畫，但這些都沒能取代。

我覺得科技的發展只是讓畫畫的門檻變得更低，未來人人都可以是插畫師，人人都可以是設計師。我有朋友的公司就自己做海報設計，比如中秋節海報就用AI生成，貼一個公司LOGO，寫兩句話就出來了。但是這解決的只是最底層的需求，高層的需求還是需要專業的、真正懂美、懂美術的人。那些做得好的、自己有創意和想法的，未來至少再做20 年都沒問題。

三個坎兒的最后一個坎兒就是經濟大環境不好，大家真的不舍得花錢了。

當然這三個坎兒都是從外部環境來說的，菠蘿圈兒走到如今，我也深知公司和我個人也存在很大的問題。

去年底，我們家老二出生了。在他滿月當天，我爸腦梗倒下，人差點就沒了，疫情最嚴重的那段時期，我基本上每天都泡在醫院。我完全陷入了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危機狀態。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和我們線上課程的負責人又產生了分歧。我認為經濟大環境不好，團隊人少，得聚焦人力、物力、財力干一件事兒，我的小紅書賬號做半年就有了現在的成績，應該以我的小紅書為核心去開展整個公司的業務。但她覺著還沒想明白要怎么做小紅書這個業務，所以應該以課程為主。我覺得我絕對算是個好老板，我是希望大家都能有個人成長的，不太愿意一言堂，所以課程這塊業務我基本上沒再管。直到今年，沒有新選題，人員也不太穩定，這部分業務就經歷了斷崖式下跌。

不得不說，在公司管理這個層面，我是有欠缺的。我是一個偏創意型的人，規則感比較差，但是管理恰恰是需要有規章制度的。這可能是菠蘿圈兒內部最大的問題。

修正

如果讓我用一個詞總結2023 年，我覺得是修正。

無論是我個人面臨的情況，還是公司的問題，包括經濟大環境的影響，相當于給了我一個能停下來修正的機會。不單單是把不合適的人推掉了，也讓我意識到，日后在公司管理這個層面，要建立起明確的規章制度。

現在的菠蘿圈兒要從頭開始，幸運的是，我們公司的一號員工回來了，我們倆比較有共識，她也認為未來業務應該圍繞我的小紅書去做。我們一起提煉了業務的關鍵詞，第一個就是“成長”，我們今后要圍繞“成長”開展業務。

在課程這一塊，我們打算做一些創新，原來的技法課未來都不再賣了，我們要賣的是情緒價值。比如今年是兔年，去年底我們就做了一個兔子的團練課，教大家畫吉祥如意的兔子，畫完了大家可以發小紅書打卡。馬上到龍年了，我們決定把龍年的團練課變成祈福課。學員可以來跟我們一起畫一個月的龍，為你的龍年積蓄能量，最終收獲一套自己創作的春聯、紅包和裝飾畫，畫完了可以自己打印送朋友。在學畫畫的過程中，大家一起為來年送去最好的祝福。這樣我們的課就不再只是學畫畫了，而是通過畫畫收獲更多的正能量，這就是情緒價值。

為什么要轉型去賣情緒價值呢？我們原來做技法課解決的是大家畫畫的需求，更深入地說就是用畫畫賺錢的需求。但是通過畫畫賺錢的需求在目前這種經濟大環境下變少了，因為AI 的影響，對人工創作插畫的需求變少了。不過，我認為大家對于畫畫的需求沒有減弱，反而因為經濟不好，大家把畫畫當作一種生活方式的需求增加了。

如果你關注小紅書就會發現，小紅書上面和速寫相關的號流量都特別好，粉絲很容易能漲粉到5 萬，甚至10 萬以上。大家越來越開始關注個人的感受，關注精神的東西，需要有心理發泄的出口。

所以，關注內心的成長將作為菠蘿圈兒日后發展的主線，也是我們整個大方向上的一個轉向。

除了課程外，繪本這塊肯定也是我們要強化的業務。童書飛速發展的這幾年，什么樣的人都來做童書了，門檻很低，但是真正沉下心來我們就會發現，我們的編輯和繪本創作者，沒幾個是真正懂原創的，這就是現在原創繪本發展的一個最大的問題。

過去的一年，中信出版社聘請我作為中信童書繪本顧問，我深入到編輯和創作者之中，做編輯培訓的同時，幫助他們優化繪本的故事結構、分鏡腳本、營銷導向。用插畫師能接受的方式，引導插畫師優化稿件。未來，我也希望通過某種形式，將這些經驗和實操方法，傳播給更多的童書編輯和繪本創作者。或許我們會做一個菠蘿圈兒的繪本創作者認證測試，通過測試的人，代表你起碼是擁有基礎的繪本創作知識的，和編輯溝通是高效的。

未來，除了具體的業務層面，站在公司的角度來說，最重要的肯定是規則體系的建立。

菠蘿圈兒是插畫界的一面旗幟，這一路走來，我們還是很幸運的，很多人都在默默地支持著我們。但如果我們想建立一個插畫的國度，沒有法律法規、沒有紅綠燈是不行的。過去我們沒有規則，或者說有，但是不夠清晰。所以大家就沒有分寸感、沒有界限感，我作為一個掌舵人，又總是退讓妥協，最后的結果就是公司清盤。建立規則體系是像我們這樣的小公司能持續做下去的非常重要的一點，這可能是我今年最大的收獲。

我的2023 年，做了可能是我創業以來最有勇氣的決定。清盤并不意味著結束，而是對過去幾年來粗放式發展的強力修正。我對插畫和繪本的未來依舊樂觀，距離我們辦50 年BIBF 菠蘿圈兒國際插畫展的目標，還有42年，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