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你自己，教育之始

專家連線

作為教育第一義，研究兒童，是教師必需的工作。現實中很多兒童研究都浮于表面，淺嘗輒止；稍微深入的研究，不過在教育學、心理學上酌一瓢飲而已，殊不知，還有社會學意義上的兒童、哲學意義上的兒童、人類學意義上的兒童……兒童是“無限”的。抵達了“無限”，便抵達了“無知”，更準確地認識了自己。始于兒童，抵達的是自己，才會發現真正的兒童，明白大教育家呼喊的“偉大的兒童”真正的含義，真正懂得“兒童立場”“尊重兒童”等教育理念的價值。孔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蘇格拉底說：“認識自己的無知是最大的智慧。”當你發現自己身在知識的汪洋中的一座小島上，便是敬畏陡生，歡喜來襲：發現了更多的兒童，對兒童的認識更加豐富。認識自己，超越自己，種種教育智慧生，種種兒童清晰起來。

記者：陶行知先生說“兒童是現在的小主人”，并反對“強制兒童的意志，使適合自己的意志”。這種現象在當下的幼兒園依舊存在，如打斷兒童游戲、代替兒童探索、“喂”給答案、誘導兒童做出某種行為等。您怎么看待這些現象及其背后的原因呢？

王浩：這些現象的出現和存在，我想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第一，為了完成教學任務，搶時間。幼兒園的活動都有時間上的要求，規定了什么時間段做什么事，而小孩子做事有自己的節奏，在規定的時間內沒有完成，會被一些教師理解為“慢”且耽誤時間。所以，為了完成任務或開展下一個活動，教師就會“喂答案”或者“趕孩子”，中止孩子的探索行動。第二，信任不足，缺乏對孩子的尊重。為了任務而任務的背后，是教師對孩子的信任不足，尊重有限。如果教師不熟悉孩子成長的規律，缺乏對孩子的信任和尊重，就可能會簡單粗暴地對待孩子，給孩子帶來一些消極的情緒體驗，這不利于孩子的身心健康成長。現實中，大部分教師會采取比較靈活的方法引導孩子，而不太會下達簡單生硬的指令，強制中斷孩子的探索。然而，無論采取什么方式，打斷孩子的探WZ4eH2B3/PqNFvWGCwT1LldLeG1t+eqcxyEYZWyXnPM=索行為，都反映出教師觀念上存在深層次問題，沒有把孩子當成一個獨立的個體去看待。第三，認識自我受限，難以深度理解自己的“教育行為”。這就是教師觀念上存在的深層次問題。教師缺乏對孩子的信任，反映出教師自我認知的局限，沒有意識到自己也可能是孩子學習的“阻力”“障礙”。教育是教師和孩子的有機互動，雙方同樣需要適應彼此，教師適應孩子，孩子適應教師。其實，教育兒童的過程，教師不僅要思考兒童，還要反思自己的兒童觀、教育觀、課程觀、世界觀，深入了解認識自己，才能找到適宜的教育方法，做到與兒童共赴精神契合，而不是方枘圓鑿、捍格不入。一個不了解和反思自己的教師，很難產生教育的智慧。同樣，一個不了解孩子的人，怎么能做好教育呢？要教育兒童，首先要了解兒童，更要了解自己，或者說了解先于教育。一般意義上而言，了解就是教育，教育始于了解。除此之外，教師對兒童的愛與包容的不足也是產生上述現象的原因。可以說，沒有愛就不會有了解，也不會有教育。

記者：請您再詳細闡述“教師了解自己”這個話題。

王浩：在平時，你有沒有這樣一種體驗，在和別人交往的過程中，有時候自己說的話很有道理和價值，而別人卻不以為然，更不會按照你的要求或采納你的建議去行動。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別人并不是要反對你要求和建議的內容，而是不喜歡和不認可你說話的情感反應方式。具體到教育中，作為一位教師，如果不了解自己對待孩子的情感反應方式——這種方式蘊含著你的思想、態度和價值觀，那么你想幫助孩子健康自由成長就是鏡中花、水中月。從這個角度而言，教師不但要了解孩子，更要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言說，尤其是情感反應方式。我覺得教育的首要意義不是去了解孩子，而是要了解自己。了解自己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也是自我教育的過程，的確很難。基于這樣一種認識和思考，我們會發現自己是有限的存在，有時候是一種無知、無力，甚至是錯誤的存在。當你遇上“有限”“無知”“無力”“錯誤”的時候，你對兒童、對教育就會保留一份敬畏、一份謙卑。你就會發現，教育（狹義的）在人的成長中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重要，教育的作用是有限的，自己對他人的影響也是有限的。美國學者丹尼爾·科頓姆的著作《教育為何是無用的》給我帶來新的啟示，在教育面前，我們最好不要太自以為是，不要太自我為義；否則，我們就會犯錯誤。這對你的教育和交往對象（無論兒童還是成人）都可能會帶來難以估量的消極影響甚至是災難。

記者：認識自己是個永恒的哲學命題。“認識你自己”，是古希臘德爾菲神廟門楣上的銘文，哲學家蘇格拉底將之當作座右銘。通過您的闡述，這個經典的哲學命題在教育領域又一次投下了深深的印跡。“循循善誘”用來刻畫教育水平高超的教師，“誘導”是教師的方法，但是，有些誘導往往帶有明顯的“作秀”“迎合”“討好”成分。您是怎么看待這種現象的呢？

王浩：教師希望兒童做出符合自己所期望的行為，尤其是在公開課、觀摩課上，這并不能簡單武斷地認為“誘導”是一種錯誤的行為。我們需要理解教師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才能對此做出判斷。有時候，個別教師違背孩子學習的方式和特點，刻意或過度追求孩子的思考和行為一定要精彩再精彩，以此彰顯自己的教育能力，這背后并沒有真正把孩子當成具有獨立人格的個體去看待，而是將孩子當成了展示自己教育成效的工具。對此，我們要時刻警醒和反思自己的教育行為：是否符合兒童的成長規律？我們要盡可能地以“過程的觀念”“過程的價值”去看待孩子和教育。很多時候，兒童發展到下個階段就明白了原來不懂的問題，就掌握了新的學習技能。如果教育太過超前，孩子是難以理解的——難以理解學習的內容，難以理解教師的教學方法，這樣就會變成盧梭所說的“老態龍鐘的兒童”（大自然希望兒童在成人之前就要像兒童的樣子。如果我們打亂了這個秩序，就會造就一些年紀輕輕的博士和老態龍鐘的兒童）。我們要多信任、多尊重兒童，對自己多一點警醒，對兒童和教育多一些敬畏和謙卑。我甚至覺得，當我們對童年的敬畏擴張時，對教育的懼怕自然就會消失。當我們心中的兒童是偉大的兒童時，我們的勇氣也會變大，內心美好的部分會增加、增強，這會幫助我們更好地應對眼前的困難與幽暗。

記者：有什么樣的兒童觀，就有什么樣的兒童教育行為。龐大的兒童觀從理論體系到具體實踐，會簡略成“兒童中心”“兒童立場”“兒童視角”“尊重兒童”“傾聽兒童”等實踐觀念，老師常常出現不求甚解、淺表化、口號式的理解及行為。這些實踐觀念內在的邏輯為何？如何準確把握它們？

王浩：有什么樣的兒童觀，就有什么樣的兒童教育行為。我們也可以理解為，有什么樣的兒童觀，就有什么樣的教育觀。這些口號的流行一定意義上反映出教育實踐中，我們缺少兒童立場和兒童的視角，缺乏對兒童的尊重，缺乏對兒童的傾聽。缺什么補什么，缺什么提倡什么。

我曾經做過幾次主題為“兒童觀”的講座，題目是《漫談兒童觀》。講座過程中，我問老師們什么是兒童觀，如何給兒童觀下一個定義，不少老師并不能一下子回答出來；我又問他們什么是世界觀，老師們基本能說出，就是人對世界的看法。那么，簡單遷移一下，老師們馬上就能說出兒童觀就是成人對兒童的認識、看法。回到現實的幼兒教育中，我們通常所理解的兒童觀更多的是心理學意義上的，此外還有哲學、社會學、人類學等意義上的兒童觀。我們對兒童的理解之所以表淺，局限在一個小范圍，與我們自身受到的專業教育和閱讀的書籍以及個人思考有很大關系，還因為我們缺少一種跨學科的思維。然而，當我們把目光聚焦在孩子身上時，他們的思維多么豐富！想象何其曼妙！行為何其輕盈與靈動！教師也曾經是兒童，為什么長大后思維如此“單一”呢？這與教師所接受到的教育尤其是自我教育有很大關系。當教師有意識地借助于不同的學科理論或知識去理解兒童時，就會獲得更加豐富的關于兒童的知識和認識，一定程度上，“兒童有一百種語言”也得到了某種理論意義上的支撐。這無疑有利于教師在實踐中做出更多、更優的選擇以及改變，師幼互動的質量也可能得到提升。如此，教師會更加深刻地發現，兒童有自己的思想，是一個思想家和探索者。如此，平等的溝通和對話就可能取代原有的簡單指令或其他成人化的教育方式。

記者：實踐中，教師認識理解兒童的方法有個別調查、談話和觀察等，可是從調查研究來看，教師們普遍對觀察解讀兒童存在困惑，看不到兒童的內在需求，看不懂兒童的行為。請您談談教師該如何觀察解讀兒童？如何從理論和實踐方面入手？

王浩：我曾提出過這樣一個觀點，要觀察兒童，首先要了解兒童。前后兩個“兒童”既有關聯，又有區別。前面的“兒童”可以理解為眼前的現實的兒童，比如你要觀察的兒童；后面的“兒童”可以解釋為一種理論意義上的兒童，歷史上的兒童。你要了解眼前的兒童，就要了解他的過去。比如，我們的家訪就是要了解兒童過去的一些信息，目的是更好地了解現在的兒童。此外，教師還需要去了解歷史上不同學科（如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等）關于兒童的論述和知識，由此可以發現歷史上的兒童和今天的兒童存在某些相似，也會認識到，今天的兒童曾經是從歷史中走來的，也會成為歷史上的兒童。

愛因斯坦曾經說：“你能不能觀察到眼前的現象取決于你運用什么樣的理論，理論決定著你到底能夠觀察到什么。”你能不能觀察到眼前的兒童，取決于你擁有什么樣的兒童觀念和兒童理論。從這個層面來講，先要了解已有的兒童觀念和理論，這一點很重要。實踐方面怎么去做呢？訪談、調查、觀察都是了解孩子的方式，還有一個方法就是作品分析法或實物分析法。我之所以特別強調作品分析法，因為有的時候我們和孩子談話，有些內容他難以用語言說出來，卻可以通過作品來呈現他的語言、思想、情感。例如，教師提供相同的材料，有的孩子喜歡這個，有的孩子喜歡那個，每個孩子做出來的東西都是不一樣的。我們可以通過比較他們的作品，從而分析了解他們的思維差異、學習風格、發展水平、性格特征等。

記者：當下的課程活動都本于兒童興趣，以兒童興趣為引，但是，興趣的發現和生長的土壤——經驗，教師往往把握不準，常常簡單粗暴地將“看見”當作“興趣”。還有很多教師苦惱兒童興趣持續時間不長——活動未完興趣就消失了。教師該如何把握兒童的興趣？如何利用興趣開展活動呢？

王浩：說到興趣，我想到了杜威。他在1897年發表了一篇文章《我的教育信條》，文中說道：“興趣是生長中的能力的信號和象征……興趣顯示著最初出現的能力。因此，經常而細心地觀察兒童的興趣，對教育者是最重要的。”他之所以強調興趣，和教育領域發生的哥白尼式革命相關，兒童成了教育的中心。光源是兒童生長的能力，興趣就是兒童生長的信號。杜威作為一個偉大的教育家，如此強調興趣，可見興趣在其教育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從我的孩子成長經歷來看，他看到了寧波正在修地鐵，還體驗了乘坐地鐵——興趣里面包含著孩子的態度和體驗——他就對地鐵產生了興趣。那時候，我們到寧波大學，常常多坐一站，到終點站才下車，從而滿足孩子對地鐵的興趣。他到了終點站后，會觀察地鐵車廂、地鐵輪子和司機等。后來，我們又給他買了一些地鐵方面的樂高玩具，當然是在逛商店的時候被他看到后的請求，樂高地鐵建構的前后，他是建造者，也是地鐵司機，又是乘客，不同的身份出現在他的游戲中，興趣拓展著他對周圍生活的理解與認識，當然也包括對自己的認識。

現實中，有些孩子的興趣是被老師喚醒的。如上課的時候，教師手里拿著手偶，孩子產生了興趣。興趣持續時間有長有短，這都是正常現象，我們沒有必要焦慮。我們需要了解孩子的興趣，了解他的性格的同時，也要先考慮一下自己對什么感興 趣，自己真的感興趣嗎？自己的興趣是真的還是假的？自己是否真正明白孩子到底需要什么？

孩子的需求表現出來，我們就說他具有某種興趣。如果你和孩子生活在一起，就會發現孩子的興趣既有持久的，也有短暫的。成人不能因為孩子興趣的短暫而感到失望，其實這很正常。當然，孩子對某種現象或存在真正感興趣，這種興趣就會不斷生長，甚至會生長出新的興趣。即使成人加以阻止，興趣也會像被石頭壓住的小草一樣，總會想盡辦法生長出來。這是一種生長的能力，孩子的內在需求是壓不住的。

你看那些獲得過諾貝爾獎的科學家，就會發現他們在童年時期興趣就不斷萌發生長。這就提醒我們成人要保護孩子的興趣，認識到孩子興趣的價值，從可持續發展的視角去理解他、看待他。

記者：課程活動是兒童生活和游戲的方案。幼兒園是兒童的成長樂園，是兒童文化和精神的承載之地。“如何建構兒童文化”是整個幼兒園必須思考的命題。請問您如何理解兒童文化？當下的兒童文化建設可以從哪些方面展開？

王浩：幼兒園是兒童文化的場域或者載體。要說兒童文化，首先得說清楚文化這個概念。文化是人身上所體現出來的行為、思想、情感、態度、價值觀等，還包括人所創造出來的東西。兒童文化指的是兒童的思想、情感、興趣，還有他們的價值觀，他們獨特的創造形式，如游戲、繪畫作品等。幼兒園加強兒童文化建設可以考慮以下幾方面。

首先，區分清楚兒童文化和成人文化，兒童文化和成人文化都是文化，但兩者有著明顯的區別。拿幼兒園常規來說，常規是一種文化，幼兒園常規以誰為主呢？兒童需要什么樣的常規？教師需要什么樣的常規？……如此追問下去，我們就會發現，幼兒園兒童文化建設是復雜的，而不是簡單地提煉出幾句口號，需要深入到具體實踐的各個層面。從現實來看，無論是教師的常規還是孩子的常規，都是以教師為主導制訂的，孩子參與制訂的相對較少。這其中還有更多改進的空間。兒童文化是兒童自由健康快樂地生活所形成的文化，本應該如此，但是我們也不能忽視現實中還存在著壓制兒童發展、阻礙兒童健康成長的成人文化，這是我們需要警醒和反思的。

其次，尊重保護兒童權益。相對成人來說，兒童是弱勢的，是需要保護的，面對“巨大”的成人，兒童權益意識尚且萌芽，保護自己權益的能力較低，難以真正行使自己的權利，還需要依賴成人。為此，兒童文化建設必須高度重視兒童權益保護。只有如此，才能談得上兒童健康全面成長，也才有兒童文化這朵嬌艷的花朵。以幼兒園環境創設為例，隨便走進一所幼兒園，你都能看見孩子的各種手工藝品和繪畫等表征被置于環境之中，裝飾著環境，美化著環境。這是一種兒童文化。但是，是否所有孩子都喜歡將自己的表征作品放置在環境中加以呈現呢？教師是否征求過所有孩子的意見呢？兒童有拒絕的權利。有的孩子想要將作品帶回家和家長分享，并不希望展示在展柜中。教師有沒有在作品展示前去問問孩子，是否有小朋友不愿意展示自己的作品。有沒有問孩子，反映的是是否尊重孩子的權益，是教師的兒童權利意識的有無以及教師對自我的認識，這就又回到了前面我們所談的第一個話題了。

記者：兒童文化、精神，是一種兒童自己做主的文化精神。這也是尊重兒童、教育兒童的出發點。您是如何理解“兒童是現在的小主人”這個判斷的？

王浩：我們先不說“小主人”是什么。“主人”相對應的是什么？是仆人、奴隸、奴婢等。“主人”和“仆人”兩個詞呈現出強烈的對比，體現的是一種等級關系。基于此，我們就可以理解陶行知先生所說的“兒童是現在的小主人”這句話的含義了。他是在批判傳統社會中不平等的關系，批判“把兒童當作成人的附屬”的舊觀念，批判“兒童缺乏創造力”的觀念，批判“漠視兒童權益”的行為……這些觀念到今天依舊有市場。但是，我更愿意用“小公民”來代替“小主人”，兒童是現在的小公民。我們成人是社會的公民，兒童和我們一樣都是社會的公民，大家彼此平等。這是一種現代的權利意識。兒童也在以不同的方式參與著社會建設，影響著幼兒園發展，就像老師、保育員以及門衛叔叔一樣。正如陶行知先生在《小孩不小歌》（人人都說小孩小，誰知人小心不小。你若小看小孩子，便比小孩還要小）中所寫的那樣：“你若小看小孩子，便比小孩還要小”。

我們不要太著急地推著兒童往前走。要慢下來，能慢下來也是一種能力，這樣我們才有可能真正明白童年有其獨特的意義和價值。這也提醒我們，要把兒童視為社會中平等的一員，這樣才能真正形成富有兒童立場的兒童文化，把社會建設成兒童健康全面成長的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