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洗塵
1963年生于黑龍江,1986年畢業于哈爾濱師范大學中文系。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詩歌創作,有詩作《飲九月初九的酒》《六月我們看海去》等入選普通高中語文課本和大學語文教材,作品曾被譯為英、法、俄等多種文字,先后出版詩集、隨筆集17 部。曾獲《綠風》奔馬獎、柔剛詩歌獎、《十月》文學獎、《上海文學》獎、《詩潮》最受讀者喜愛的詩歌年度金獎、《新世紀詩典》李白詩歌獎成就獎、2016 年度十大好詩、2016 年度中國十佳詩人等多種詩歌獎項。
對話潘洗塵
1. 潘老師您好,您出生于黑龍江省肇源縣興安鄉東風村。作為詩人,您怎樣看待與故鄉之間的關系?
與故鄉的關系,在我的詩歌作品里都有過體現。實際上我經歷什么就寫什么,我的詩歌中沒有任何想象的東西,都是我的生活。年少時我就離開松花江畔,如果說我還有故鄉,那就是我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有她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故鄉。很多關于土地莊稼的詩,都是我回故鄉時寫的,故鄉給予我沉思與詩性的生活,就像我回到父母的農莊里,所度過的每一個白晝和長夜那樣綿長。
直到后來我母親去世了,這一晃六個年頭,我再沒向東北邁過步。我的母親不在了,所謂的家也不在了,故鄉就停留在記憶中。
2. 您既是詩人,也是企業家,數十年走南闖北的歷程中,哪座城市最讓您記憶深刻?或者說,你最愿意定居在那座城市。
當然是大理。我曾經寫過一首詩《回到蒼山》,“我就是那個/ 滿身松嫩平原的/ 黑色泥土味// 心里卻長滿了/ 云南山水的人”。1982 年我離開老家松花江,到150 公里外的省城讀書,1986 年大學畢業后,我選擇了留在報社做編輯,但是做了半年就辭職了。我覺得人格獨立,首先得經濟獨立,作為詩人,人格不獨立沒法寫出好詩。我就去了深圳,在那一待就是7 年。20 世紀90 年代初,我從深圳又回到哈爾濱創業,告訴自己干到45 歲退休,45 歲以后,我去北京生活過一陣,最后來了大理,一晃又是12 年。
20 世紀90 年代初我曾來過大理,但那個時候我對大理沒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后來機緣巧合,在大理有一棟房子,就留在這里了。我逐漸喜歡上這個地方。自然方面這里陽光明媚、空氣清新,人文方面有一大批我的朋友,僅同行寫詩的,我所在的這個小區最多的時候就住了十幾個,如北島、宋琳等等。在任何一個城市都不可能有這么多朋友同時聚在一起。
在國內只有兩個地方讓我欲罷不能。如果讓我選擇生活的地方,第一是大理,第二還是大理,大理的好就是讓人的心落地,安定下來。跟我過去那種追求動蕩多變的生活不一樣,那是一種對生命的損耗。如果第三次不讓我選大理,我就只能選成都。成都是個讓人可以放松的地方,它既具有恬淡的生活氛圍,同時又具備了大都市所有的便利元素。
3. 您人生的腳步一直邁向未知的遠方,但卻從未走出詩歌這片江湖。您曾擔任多部詩選的主編,創辦了知名的《讀詩》《詩歌EMS》等多種詩歌刊物,詩歌對于您存在怎樣的意義?
我寫詩比較早,從中學時代就開始了。詩歌除了讓我的心靈舒展,也給我帶來了非常多現實的好處。過去很多人經常問一個問題叫“詩歌有什么用”,那個時候我經常告訴他們,人有各種需要,物質上需要汽車、房子,需要過得不比別人差。還有一種生命的需要,需要有重壓之下讓自己生命舒展的一個出口。
詩歌相對于生命是有用的,相對于生活是無用的,但是對我個人來說,我從20 世紀80 年代初開始寫詩,詩歌讓我成名,也讓我在20 歲左右就獲得了所在省份的大力支持甚至表彰,給我當時的生活打開了一片完全不同的天地。那個時候,我可以在上學的時候自由地出差,參加任何活動,學校負責報銷差旅費,幫我出書,團省委幫我申請刊號辦刊物等等。后來下海經商,我放棄了寫詩。直到2000 年左右,我發現自己的作品被選進人教版、蘇教版教材,通過互聯網搜索自己的名字,才發現有那么多人記著我,這使我產生了非常大的觸動,它們又促使我重新開始寫詩。
詩歌伴隨了我的一生,后來我辦了那么多的刊物,都是覺得要感謝詩歌,它帶給我心理上的慰藉,也給我帶來很多實際的轉折和變化。尤其是當我母親生病的時候。我這一生和母親聚少離多,不寫詩的話,沒辦法熬過那些日子。2016 年我生了一場生還概率渺茫的大病,距離今年已有七年,是奇跡一樣的痊愈。那些最灰暗的日子,我每天都在擔心明天會怎么樣,還能有多長生存時間。依靠詩歌,我度過了最黑暗的5 年,所以當我的醫生祝賀我徹底打敗了病魔,我想到的依然是寫詩。
寫詩除了幫我挺過黑暗,也給我的同類提供了一個事先的經驗性體驗。我的寫作除了文學的意義,更有心理學上的價值。每個人總有一天要面對死亡,我的詩歌令很多人對這個問題有了提前的考量和思考,這才是我寫作的另外一種意義。
4. 熟悉您的朋友都知道,您在生活中喜歡養動物、植物,包括孔雀和狐貍,這對您現在生活的態度有何種影響?
曾經我說過一句話,別人是因為玩物而喪志,我是為了喪志而玩物。我是有意沉迷于這些東西,為此我曾說,我宣布把自己開除人類,從此成為生物多樣性中的一員,我的同類有貓、有狗、有狐貍、有孔雀。我不是在圈養寵物,現在身邊這些動物,我每天挨個跟它們說話,看著它們互相嫉妒,我就在中間幫它們尋找一些平衡,希望它們不會受傷。
我原來有一只大的狐貍,為了保住它,最后不得不將它關在籠子里,因為它會攻擊其他動物,我只好把它能吃的雞和兔子都送了人,后來我發現它對孔雀也睜著特別嚇人的眼睛,我不能送走孔雀,就把那只大的狐貍送走了。所以我就努力又養了一只一個月大的小狐貍,我想它從小和這些貓狗在一起,長大了或許會和諧相處。現在我依然擔心這種努力是沒用的。因為它很小,貓和狗都看上去在欺負它,實際上是跟它玩,在玩的過程中,會把它壓在身下。但狐貍特別記仇,它會有受盡屈辱的感覺,僅僅兩個月以后,它就會在身材上長成一個大狐貍的樣子,等到有一天,那些貓和狗再以為是跟它玩的時候,狐貍可能就會露出本性把這些貓和狗咬死……
我不知道怎么去解決這個問題,這些事情在別人看來完全沒有意義,太無聊了,但是對我來說,我的生命從來沒面對過這么有意義的事情。相反過去做的事情,浪得的虛名,賺過的錢等等,都不值一提。
5.《六月,我們看海去》作為您的代表作之一,是您在就讀哈爾濱師范大學大一時所寫,當時的創作心境是怎樣的?
我那個時候其實從來沒見過海,海對我而言,也是一種未知的遠方。我想,當時如果我看過了海,那肯定怎么也寫不出來這首詩歌。正是因為我不知道海是怎么樣的,才能夠把海想象出來。它在未知的領域里,如此壯觀,如此吸引著我。大約一年以后,我才真的在大連第一次見到了海。那時我就覺得非常落寞,非常失落。
《六月,我們看海去》這樣的寫作是向著遠方的。后來我看到很多詩歌作品都出現了和我極為相似的句式,或是直接套用這種詩歌標題的句式:什么情況下,我們干什么去。《六月,我們看海去》是對當時盛極一時的朦朧詩的一種致敬和反叛,朦朧詩更多的是向后回望的反思,而《六月,我們看海去》完全是向著未來和遠方的。這個跟我當時的年齡和所處的時代有關。那個時候我們渴望遠方,覺得遠方雖然非常神秘,但自己一定能夠抵達。
后來當我每天在蛇口枕著潮汐睡去或醒來的時候,詩中充滿活力的海早已離我而去,心中剩下的只是掙扎與無奈。現在重讀這首后來被收入教科書的詩歌,自己也難免覺得臉紅。但這就是無法改變的歷史,就像我們每個人都無法抹去的激蕩而幼稚的青春。
6. 由您主辦的“天問詩歌藝術節”曾在大理舉辦,在您看來,云南和詩歌的聯系是什么?
我走了全國那么多的地方,唯有大理對詩歌最敬畏。云南多詩人,我覺得這和云南的山川、風物有關。中國有一個現象,就是才氣高的詩人總是和大的山川有聯系——比如李白,比如王維。從地理地貌上說,云南是有大氣象的,所以我覺得云南也可能出現這樣比較大的詩歌氣象。這和自然有關系,這里的自然吸引詩人,也能成就詩人。
云南也是一個詩歌“重鎮”。這里有西南聯大,有朱自清、聞一多、卞之琳、燕卜遜、穆旦……西南聯大那撥文化人,是非常特殊的一代人。
他們遷校遷到了那里,他們的詩歌,并不一定是云南的詩歌,但不得不說給云南的詩歌帶來了好的影響。我整理中國校園詩歌運動資料時,研究過這一塊。20 世紀80 年代校園詩歌的傳承點,就是40 年代中國抗戰詩歌崛起的時候,西南聯大詩人群正是代表。80 年代大學生詩歌傳承的就是他們的衣缽。
7. 如今您定居在了洱海邊的大理,您認為您居住的城市會不會影響詩歌創作的風格?
不會。盡管我在大理的生活比較愜意和舒服,但總的來說,我的詩歌中很少寫風花雪月,甚至很難呈現生活中特別美好的那一部分,所以我從來沒寫過愛情,盡管愛情是那么美好。我的詩歌整個造型接近于人生本身。我常說,當我面對蕓蕓眾生的時候,我特別自信,我覺得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我做不到的,我也看不到誰會比我更好,但是當面對自己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什么都不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可能僅僅是這個世界的千萬分之一。
我一直有一個觀點,所有的好詩歌都是活出來的,不是寫出來的。從我們的先人開始,陶淵明的經歷造就了陶淵明,李白的經歷造就了李白,杜甫的經歷造就了杜甫,他們的詩都不是寫出來的,都是活出來的。我的寫作就是我的人生,就是我的生活,就是我所經歷的一切。人生的經驗帶來的是境界,經驗不同,境界就不同,這才是詩歌的第一要義。
8. 詩人對于詩歌的態度和當下年輕人對于詩歌的態度是不一樣的,現在更多的年輕人是選擇上網,而不是靜下心來讀詩寫作。您覺得什么才可以觸及年輕人的心靈?
我對后輩和年輕人的態度跟其他任何人都不同,我常常跟我的同齡人說,當你們面對下一代的時候,唯一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放棄教育的機會。不要企圖教育你的下一代,因為沒有人有資格去教育和引導下一代,凡是想要教育和引導下一代的時候,一定是靠著你在那個年齡階段的人生經驗。
我想我們這代人,年輕時的物質條件和2000年時沒有太大的區別,火車汽車我沒坐過,電話我沒用過,但是從我的20歲到今年60歲,這40年間,人的生活方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樣的變化甚至超過了過去2000年生活方式變化的總和。我們和年輕人不是在同一個生活方式成長起來的世界,所以我對年輕人是不敢說話的,他們代表著未來,他們怎么做都是對的。我們總是一代又一代地說這一代不行了,我們總是活在上一代對下一代的抱怨中,但社會在不斷向前發展,說明什么?說明年輕人永遠是對的。
編輯+周勃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