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原上的這個小鎮
起初,這里居住著二三十戶土著,以游牧為生,僅僅是高原上的一個小部落。后來,為了躲避戰亂,河州一帶的民眾,拖家帶口,輾轉百里,上了人煙稀少的高原,來到這里,落地生根。再后來,不同民族的居民,各自占了地盤,蓋了寺廟,標定了自家的文化,圈定了自個的勢域,多足鼎立,但又穩定和諧。再到支援邊疆的內地學者、繁榮經濟的四方商賈、開創事業的莘莘學子紛至沓來,就有了為人民服務的機構,加大了此地的管理力度,這個曾經有群羚出沒的中國小鎮,在寧靜的雪山下,開始了她的新征程。
我考上大學那一年,去蘭州的行程中途經這座小鎮,逗留了一天。恰逢秋雨,在檐下觀雨時,對這鎮子竟然生出了異樣的情愫:或許草原上想長滿野性的矢車菊,或許矢車菊想美化這片草原,使得草原邊緣這個中國小鎮,也有了隱約可聞的懷舊氣息。
很多年了,我聽說這個小鎮收留了那么多的牧人、皮匠、銀匠和馬客。很多年了,我渴望與身邊的人們一道聆聽那發出空響的檐雨。而我此時在小鎮的心情,就在檐雨的不斷滴落中,像湖邊的風聲那樣,于夜幕里漸漸退了回去。
能拿主意的老人
在歷經三十多年的變革發展后,這個小鎮,已經蛻變為名副其實的高原新城。一個詩人這樣回溯高原新城的變化:“我指給你看——被劈斷的荊棘,堆積鋼筋水泥的巨型工地。摩天大樓、廣告牌的側影,高聳入云的信息發射臺,燭光杯影里的妙齡少女,做時裝模特的藏族女孩。我指給你看——金發,碧眼,浙江小販,異地長發藝人,內地豪車富商。人流如潮的大街……一汪明凈藍天。實現著的海市蜃樓,乍看恍若夢幻。啊,再也不愿說出:昨日重現!”
但有些因循守舊的老人,被這樣的變化給弄亂了心態:“有必要跑得這么快嗎?好多事,好多物,好多人,快得都來不及細細感受了!”于是有幾個志同道合者,蹲在墻根下,一邊掀牛九,一邊曬太陽,一邊做打算:“我們該給自家的孩子們說說,讓他們跑慢些,再慢些。”其中一位,看模樣,像個以前特別能拿主意的,他說:“早該勸勸了,先從我家做起,不過,誰愿意與我并肩作戰?”問了一圈,無人慨然應答。
沉默就像塊生鐵,那種冰,那種涼,讓能拿主意的老人打了個冷顫。終于有伙伴架不住他犀利的眼光,囁嚅道:“你就甭折騰了,這個時代,已經不是我們年輕時的那個時代了。”老人問:“有啥不一樣的嗎?”伙伴說:“不一樣的多啦!你愿意從熱烘烘的樓房里出來,住進又黑又潮的黑帳篷里嗎?你愿意為了買一袋水果糖,騎馬去三十里外的鎮子嗎?你愿意關掉又大又亮的彩電,去煤油燈下找人打卜問卦嗎?”幾個反問,堵住了能拿主意的老人的嘴。
這次,他感覺自己真的不能拿主意了,也許,也拿不準主意了。
達媧謠
時代的確不同了。但在詩人眼里,無論是部落變成了小鎮,還是小鎮變成了城市,有些事,有些人,還是沒有變。
講一個這城市里的女孩的故事吧。女孩名叫達媧,的確像月亮一樣,純潔,美麗,善良,有著美好的理想。她像一葉浮萍,從鄉村移到了城里,從這個酒店漂到那個飯館,從這個茶社漂到那個超市,居無定所,卻潔身自好。她總是離夢想有一步之遙,只能安靜地等待。但等待那么漫長,使家鄉佛堂里那盞長明的酥油燈也滅了。這個山里的女子,一覺醒來才明白,只有在夢里才能見到她的爹娘,只有在夢中才能圓了她的夢。
另一塊土地上,另一個名叫達媧的姑娘,也在陌生的城市里,想起故鄉的那輪明月,這兩個山里的女孩,都流下了思鄉的眼淚。在她們的家鄉,人們不說她們是湖邊的金菊,或斜陽橋下的月光,只說她們就是失蹤多年的蝴蝶,徘徊在神仙居住的地方。來生來世,你我他,都將是她們坐地修行的情郎。
對抗孤獨的法子
在羚城的飯館里,我們會遇到很多這樣漂亮、溫柔、有夢想但又很無奈的名叫達媧的女孩,見得多了,會熟視無睹。更多時候,我們都忙于自己的應酬,周末到了,就很有可能一個人在桌邊打盹,沉思,無所事事。
我遇到某個年過四旬的詩人,實在抵抗不了寂寞,他會去飯館隨便拉把椅子,坐在能看到后廚的地方,目睹大師傅揮起炒勺,把人生的好時光炒進一道道菜里。他鎮定地看著,等待著飯菜端上桌來,等待著別人喊他一同品嘗。就這樣,他越吃越帶勁,越坐越鎮定,越來越像個詩人的樣子。他的這種怪異行為,是不是涉及了“人類的孤獨”這一話題?
人類注定要時時刻刻對抗孤獨,所以想方設法地交友、戀愛、建立家庭、舉辦各種活動,以此來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為了找到自己喜歡的人,有利于自己的人,或者摧毀與自己的意見相悖的人,人類發明了信件、電報、電話、QQ 和微信。為了把信息盡快傳遞給對方,又養了信鴿,找了郵差,修了郵路,架起電話線,創造出網絡……即使生活在這偏僻、閉塞又落后的雪域羚城,我也能夠感受到我們時時刻刻與孤獨對抗的勇氣。
我完全能理解電影或小說中出現這樣的情景:有人在荒無人煙的沙漠里彳亍前行,突然遇到了另一個比他還要孤單的人,那種狂喜,恰如心靈上的核爆;在廣袤的草原上,你獨自乘馬漫游,經歷了龐大的寂寞后,偶逢另一個騎手,那欣喜若狂的感覺,比見著老情人還要強烈。
這種孤獨,不是靠一封信或幾頁對話就能夠消解的。那么,有沒有更好的法子呢?有,肯定有,那被四季風吹拂著的林木知道,那被往年雪覆蓋著的群山知道,那在長路上披星戴月的返鄉者知道。
編輯+夏唯
扎西才讓
藏族,70后,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散文作品見于《散文》《民族文學》《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期刊,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黃河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孫犁散文獎等文學獎項。著有散文集《詩邊札記:在甘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