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敦煌寫本P.3862《高適詩集》中的校勘性異文可以與傳世刻本互相勘正;其中的用字性異文反映了抄手使用俗字的習慣;其中的修辭性異文類型復雜、源流不一。總的來說,此卷寫本的很多異文不僅優長于傳世刻本,也間接反映出寫本可能傳抄自可靠的草書底本。
關鍵詞:敦煌寫本;《高適詩集》;異文;草書底本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12.030
0 引言
敦煌寫本P.3862卷以楷書字體抄寫,筆跡較為工整,有時詩題獨列一行,有時詩題與上首詩的詩尾共列一行,與上首詩的詩尾隔著二到三個字的間距。《燕歌行》《琴臺三首》《奉寄平原顏太守》詩題下皆有完整的序。一些詩的首句前,時或以“厶”來標注,似是以此來作章節的區分。此卷寫本于“君命”“明主”“天子”“天書”“恩遇”前皆敬空,以表達對君王的尊敬。為避唐太宗李世民之正諱,此卷寫本中的“世”皆缺筆作“”,“葉”皆改形作“”,改“民”為“人”,或將“緡”改形作“”,“昬”改形作“”;然而不避唐肅宗李亨之正諱,將“亨”直書作“”。王彥明根據此卷的避諱情況推斷此卷寫本的抄寫下限應在唐肅宗李亨即位之前①。此卷共存高適35題49首,其中有2首詩、1首賦不見于傳世刻本,有46首詩亦見于傳世刻本,但存在不少異文。
1 敦煌寫本P.3862《高適詩集》異文的類型
此卷寫本中的異文主要分為校勘性異文、用字性異文和修辭性異文三類。寫本中的校勘性異文主要分為音訛字和形訛字,可與傳世刻本互相勘正;其中的用字性異文反映了抄手使用俗字的習慣;其中的修辭性異文類型復雜、源流不一。
1.1 校勘性異文
1.1.1 敦煌寫本為訛誤字,傳世刻本為正確字
此卷寫本中,既有因字形相似而引起的訛誤,如寫本將“曰”寫作“田”(《別從甥萬盈》),將“高屋建瓴”的“建”寫作“達(《東平路三首》)”,將“才”寫作“人”(《琴臺三首》),將表示晉惠帝司馬衷的“惠皇”寫作“惠星”,從句意、用韻等方面較易辨別;亦有音同導致的訛誤,如將“常(常母陽韻)”寫作“嘗(常母陽韻)”(《宋中過陳兼》),將“憐愛”的“憐(來母先韻)”寫作“連(來母先韻)”(《送田少府貶蒼梧》)。
1.1.2 敦煌寫本為正確字,傳世刻本為訛誤字
此卷寫本中的一些校勘性異文可以幫助識別傳世刻本中的訛誤。如《單父逢鄧司倉覆庫因而有別》中的“四人總不擾”句,《高常侍集》和《全唐詩》均作“四人忽不擾”。按:“總”字較合于句義,“總”的俗字字形作“”,與“忽”十分相似,“忽”應是后人不識俗字而進行的妄改。再如《武威作二首》中的“朝登百尺烽”句,《高常侍集》和《全唐詩》均作“朝登百丈峰”。“百尺烽”應指武威地區百尺高的烽火臺,王昌齡《從軍行》中亦有“烽火城西百尺樓”句,“峰”應是與“烽”形近音同而導致的訛誤。
1.2 用字性異文
此卷寫本所出現的用字性異文,主要是指抄手使用異體字而導致的異文。抄手使用的或是當時通行的規范異體字,或是當時當地流行的俗字。如此卷寫本中將“殺”寫作“煞”,“爾”寫作“爾”,“游”寫作“遊”,皆是唐人寫卷中的常見寫法。再如俗字書寫中常出現部首和偏旁混用的現象,如:“扌”與“木”二部混用,將“棲”寫作“”,“揚”寫作“”“樹”寫作“”;“?”與“艸”二部混用,將“節”寫作“莭”,“簫”書作“蕭”;“扌”常書作“才手旁”,將“掃”寫作“”,“擾”寫作“”,“挍”寫作“”,“挹”寫作“”等。此卷寫本的抄手在使用俗字時所用部件的寫法前后一致,如:以“大”為部件的字皆在末筆多出一點,將“笑”寫作“”,將“犬”寫作“”,將“吠”寫作“”,將“妖”寫作“”,將“突”寫作“”等;一些以“土”為部件的字亦在右下角多出一點,如“土”寫作“”,“堂”寫作“”等;將“彡”部件寫作“小”,“參”寫作“”,“寥”寫作“”等;以“兄”為部件的字皆多出一筆,如“兄”寫作“”,“況”寫作“”等。與傳世刻本相比,此卷寫本還注意“萬”與“萬”的區分,“萬”僅在《別從甥萬盈》一篇中出現,表示人的姓氏。“萬”則出現了三次,分別為“萬里”“萬疋”“萬全”,表示數目的含義。傳世刻本則無此區分。
1.3 修辭性異文
此卷寫本的修辭性異文類型相對復雜。一些篇目被很多傳世刻本收錄,寫本中的異文雖然與某個傳世刻本不合,但與其他傳世刻本相合。一些篇目僅被《全唐詩》《高常侍集》等傳世刻本收錄,常會出現一些獨見于敦煌寫本的異文。從內容的角度劃分,這些異文既包括詩題異文,又包括字詞異文。
1.3.1 詩題異文
此卷寫本中的詩題異文,大多與傳世刻本表義相近,但也有出入較大的詩題。例如:第15題之“三溪”與傳世刻本之“五溪”,徐俊先生根據《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十所載貞觀五年所置之三溪縣,判定應以敦煌寫本之地名為是;第30題中的“彭少府”與傳世刻本之“李九少府”,經岑仲勉、孫欽善先生考證,樹碑者應以敦煌寫本所見之單父尉彭少府為是;第35題中的“武威作”與“登百丈峰”,經孫欽善先生考證,“百丈峰”應為“百尺烽”之訛傳,故以敦煌寫本為是。
1.3.2 字詞異文
此卷寫本所見與傳世刻本相合的字詞異文,有的篇目與《唐詩紀事》相合之處較多,有的篇目則與《文苑英華》相合之處較多,有的篇目與《全唐詩》及《全唐詩》編者所見異本相合之處較多,并無一定的規律可循。有些字詞異文獨見于敦煌寫本,不見于其他傳世刻本。這些字詞異文與傳世刻本之間或是構成詞匯同義詞和語境同義詞關系,或是含義有別,但皆合于上下文語境。
①異文之間構成詞匯同義詞。
所謂詞匯同義詞,指詞語之間本身就包含相同、相近的義項。
有的同義、近義異文較易辨別,如“長幼(《過廬明府有贈》)”與“老幼”、“大路(《過廬明府有贈》)”與“大道”、“辭遠(《送張瑤貶三溪尉》)”與“嫌遠”、“不顧(《送董判官》)”與“莫顧”、“滿(《宋中十首》)”與“徧”、“千載(《宋中十首》)”與“千年”、“蕭索(《別劉子英》)”與“蕭條”、“舊鄉(《別劉子英》)”與“故鄉”,“莽莽(《別劉子英》)”與“莽蒼”,“豐碑(《觀彭少府樹宓子賤祠碑作》)”與“層碑”,“騏驥《畫馬篇》”與“騏驎”等。
有的同義、近義異文則要經過一番辨析才可確定,如:
“常時”“舊時”與“昔時”。此卷寫本《行路難》中所見“常時貧賤誰比數”句,《河岳英靈集》《唐詩紀事》《高常侍集》《全唐詩》均作“舊時貧賤誰比數”,《文苑英華》作“舊(一作‘昔’)時貧賤誰比數”。“常時”是唐詩中習見語詞,含有“昔日、往常”的義項。《全唐詩》中,“常時”一詞常與“今日”“此日”“此夕”等相對,突出前后變化之遽。此句中的“常時”與對句中的“一朝”相對,將往常、尋常時無人理睬之狀與多金后結交權貴之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比“舊時”“昔時”表達效果更佳。
“住持”與“心持”和“操割”“摽割”與“標割”。此卷寫本《陪馬太守聽九思師講金剛經》所見“住持佛印久,操割魔軍退”句,《高常侍集》作“心持佛印久,摽割魔軍退”,《全唐詩》作“心持佛印久,標割魔軍(一作‘鬼’)退”。“佛印”指諸法實相決定不變,“住持”指安住于世而保持佛法。“心持”則指心中護持佛法,與之義近。寫本中之“操割”意為執刀而割,為唐人習用語詞。如李白《送族弟單父主簿凝攝宋城主簿至郭南月橋卻回棲霞山留飲贈之》云“吾家青萍劍,操割有余閑”。而“摽割”“標割”均不見載于其他傳世文獻。
②異文之間構成語境近義詞。
語境同義詞是指兩個詞本身并不構成同義、近義關系,但在特定的語境中,表義相近,如:
“盡”與“就”。此卷寫本《東平路三首》所見“南圖適不盡,東走豈吾心”句,傳世刻本均作“南圖適不就”。此句運用了《莊子·逍遙游》中大鵬鳥“而后乃今將圖南”的典故,言遠飛的志向不得伸展。“南圖適不盡”,指志不盡舒、志不盡行,“南圖適不就”則指志不得成,“盡”與“就”在特定的上下文語境中,表義相近。
“挍”與“授”。此卷寫本《單父逢鄧司倉覆庫因而有別》詩中的“挍詞如履霜”句,傳世刻本均作“授詞如履霜”,“挍”同“校”,義為檢校、查對。“挍詞”指檢校倉庫時的念詞;“授”義為口授,“授詞”指口述的念詞。在特定的語境中,二者所指相同。
“棄”與“懸”。此卷寫本《送張瑤貶三溪尉》所見“明時棄莫耶”句,《高常侍集》和《全唐詩》均作“明時懸鏌鎁”。“莫耶”與“鏌鎁”均指寶劍,反映了連綿詞的同詞異形現象。寫本之“棄”與刻本之“懸”雖然本義不同,但在此句中皆指寶劍空懸、棄置不用。
③異文之間含義有別。
異文之間含義有別,是指異文詞語含義不同,在上下文語境中所具有的表達效果亦不同,如:
“大笑”與“卻笑”。此卷寫本《行路難》所見“大笑旁人獨愁苦”句,傳世刻本皆作“卻笑傍人獨愁苦”。寫本“大笑”與出句中的“自矜”相呼應,側重刻畫彼時富家翁的心理,表現出富家翁忽然富有之后的矜夸自大之態。“卻笑”則包含有轉折的語義,加上了旁觀者的主觀評論:“你的富有也是忽然降臨的,卻要笑話別人的愁苦。”二者皆合于語境。
“獨立”與“極目”。此卷寫本《自淇涉河途中作》所見“川上恒獨立,世情今似閑”句,《高常侍集》與《全唐詩》均作“川上常極目,世情今已閑”。“恒”與“常”義近,“恒獨立”寫詩人北游失意、應征落第后在小舟上久久地佇立,顯得形單影只;“常極目”則言詩人失意后常常極目遠望的百無聊賴之狀。二者于文義皆通。
“云鳥下”與“山虎伏”。此卷寫本《陪馬太守聽九思師講金剛經》中所見“鳴鐘云鳥下”句,《高常侍集》和《全唐詩》均作“鳴鐘山虎伏”。“鳴鐘云鳥下”謂寺院清晨的鐘聲響起,驚動云間的飛鳥,從而烘托出講經之地超塵脫俗、靜謐無喧。“鳴鐘山虎伏”則化用了慧皎《高僧傳》中伏虎禪師夜行山中,虎皆避去的典故,將九思法師比作伏虎禪師,彰顯佛法的威力。
“金羈”與“光輝”。此卷寫本《畫馬篇》中的“圖畫金羈嬌玉勒”句,《高常侍集》和《全唐詩》皆作“圖畫光輝驕玉勒”。“金羈”指黃金裝飾的馬絡頭,“圖畫金羈嬌玉勒”指能畫出飾有金羈玉勒的馬的嬌態;“光輝”則指光澤,“圖畫光輝驕玉勒”指能畫出馬口中玉勒的光澤。二者于文義皆通。
2 敦煌寫本P.3862《高適詩集》異文的特征
2.1 此卷寫本的字詞異文多有佳于傳世刻本者
此卷寫本中的一些字詞異文在用意和修辭上要勝于傳世刻本,特別是用典方面。傳世刻本所見之異文或許是后人不明典故所作的臆改。
2.1.1 開襟自公館,載酒登琴堂(《單父逢鄧司倉覆庫因而有別》)
此卷寫本所見“開襟自公館”句,傳世刻本均作“開襟自公余”。此句化用了《呂氏春秋·察賢》中“宓子賤治單父,彈鳴琴,身不下堂而單父治”的典故,其中的“琴堂”指州署。寫本中的“公館”則指官府館舍,與之互文同義。且“開襟自公館”句似是化用《詩經·召南·羔羊》中“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的詩意②,義為自公門走出后胸懷大敞。而刻本中之“公余”指公事之余,義為在公事之余開襟載酒。“公館”比“公余”用意更佳。
2.1.2 與地辰星在,時將火正遷(《宋中別司功叔各賦一物得商丘》)
此卷寫本所見“時將火正遷”句,《高常侍集》與《全唐詩》均作“城將大路遷”。孫欽善認為寫本之“火正”典出《左傳·襄公九年》所載“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時焉”,傳世刻本之“大路”應為后人不明典故所作的臆改③。
2.1.3 了義猶達(建)瓴,發蒙若吹籟(《陪馬太守聽九思師講金剛經》)
此卷寫本所見“了義猶達瓴,發蒙若吹籟”句,《高常侍集》和《全唐詩》均作“了義同建瓴,梵法若吹籟”。“猶”與“同”義近,義為“猶如、如同”。“建瓴”語出《史記·高祖本紀》“譬猶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此處以“建瓴”來比喻九思師的講解容易理解。寫本中之“發蒙”義為開發蒙昧,是佛典中常見語詞,此處言說講佛經使得眾生開發蒙昧,“發蒙”與“了義”在字義和詞性上相對偶。《金剛新眼疏經偈合釋》云“雖說法相,如吹籟”,亦是將說講佛法比喻為吹奏天籟。傳世刻本“梵法若吹籟”句則無此用典。
2.1.4 即此傷離緒,凄其酒賦筵(《宋中別司功叔各賦一物得商丘》)
此卷寫本所見“凄其酒賦筵”句,《高常侍集》作“凄凄酒賦筵”,《全唐詩》作“凄凄賦酒筵”。“凄其”語出自《《詩經·國風·邶風》中的“絺兮绤兮,凄其以風”,傳世刻本則無此用典。
2.2 此卷寫本可能臨摹自草書底本
此卷寫本與傳世刻本構成的一些字詞異文,與唐代的草書字形十分相似。抄手很有可能臨摹自草書底本,對草書寫法辨認不清而導致異文。
2.2.1 “澈”與“徹”
此卷寫本第27題為《別王澈》,其中的“王澈”,傳世刻本均作“王徹”。杜甫亦有《苦雨奉寄隴西公兼呈王征士》詩,仇兆鰲注云“征士,瑯琊王徹”。在草書中,雙人旁經常被寫作三點水。此卷寫本中亦出現了很多雙人旁寫作三點水的現象,如“復”皆寫作“”,“覆”寫作“”,“得”寫作“”,此卷寫本中的“澈”應為抄手不辨“徹”之草書寫法而導致的訛誤。
2.2.2 “矣”與“久”
此卷寫本《宋中十首》中的“閼伯去已矣,髙丘臨道傍”句,《高常侍集》和《全唐詩》均作“閼伯去已久,髙丘臨道傍”。“矣”與“久”草書字形相似,于句意皆通,二者之異文常見于傳世刻本。如《古詩紀》卷三十四所錄陸機《苦寒行》中的“離思固已久”句,后即注“一作矣”。
2.2.3 “茲”與“落”
此卷寫本《別王澈(徹)》中的“浮雲暗長路,茲日有歸禽”句,傳世刻本作“浮雲暗長路,落日有歸禽”。“落日”與前面的“蕭條秋風暮”的時間互相呼應,且與出句中的“浮云”更為對仗。李白《送友人》詩中即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句。“茲”與“落”草書字形相似,疑是形訛字。
2.2.4 “峰”與“岸”
此卷寫本《觀彭少府樹宓子賤祠碑作》中的“坐令髙峰盡,獨對秋山空”句,《高常侍集》和《全唐詩》均作“坐令髙岸盡,獨對秋山空”。此句應是化用《晉書·杜預傳》中“杜預沉碑”的典故,其中言及“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故應以“高岸”為是,“峰”與“岸”的草書字形極為相似,“峰”應是形訛字。
2.2.5 “指”與“挹”
此卷寫本《別王八》中的“離人指佩刀”句,《高常侍集》和《全唐詩》作“離人挹佩刀”。此句中的“挹”通“抑”,為“按壓”的意思。寫本中之“指”則于句義不通。“指”“挹”亦是因草書字形相似,在傳抄過程中所引起的異文。
注釋
①王彥明.敦煌本《高適詩集》考述:以敦煌寫本形成時間為中心[J].社科縱橫,2012(1):112.
②孫欽善.《高適集》校敦煌殘卷記[J].文獻,1983(3):35.
③孫欽善.《高適集》校敦煌殘卷記[J].文獻,1983(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