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言二拍”可以稱之為古代百姓生活的“百科全書”,其間不乏關于動物的描寫,有關蛇的記錄非常豐富。通過對“三言二拍”中有關“蛇”的描述進行窮盡式梳理,可以發現,蛇意象在古代市民生活中體現出多重意涵:蛇一方面可以是房前屋后稀松平常的動物,一方面由于其生活習性和劇毒特點,本身又具有神秘氣息;有時候是龍蛇難分的圖騰意象,有時候又是帶來富貴和好運的祥瑞,有時候是作為邪惡符號的妖怪,有時候蛇郎蛇女附體也能演化出一段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此種切入方法,能夠窺見市民審美趣味與文人心理,揭示晚明通俗小說背后的時代文化意蘊。
關鍵詞:三言二拍;市民生活;動物;蛇;祥瑞;圖騰;意涵
中圖分類號:I23"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文章編號:2096-4110(2023)02(a)-0015-07
Multiple Meanings of Snakes in Ancient Life from \" Sanyan Erpai \"
LIU Yinian
(Periodical Press of Jianghan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56, China)
Abstract: \"Sanyan Erpai\" can be called the \"encyclopedia\" of ancient people's life, in which there are many descriptions about animals, and the records about snakes are very rich. Through the exhaustive combing of the description of \"snake\" in \"Sanyan Erpai\", it can be found that the image of snake reflected multiple meanings in the life of ancient citizens. On the one hand, snake could be a common animal in front of the house and behind the house, on the other hand, because of its living habits and poisonous characteristics, it also had a mysterious atmosphere. Sometimes it is the totem image of dragon and snake, and sometimes it is the auspicious sign that brings wealth and good luck. Sometimes it is a monster as a symbol of evil, and sometimes the possession of a snake woman can evolve into an emotional love story. This approach can reveal the citizens' aesthetic taste and literati psychology, and reveal the cultural implication behind the popular novels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
Key words: Sanyan Erpai; Civic life; Animal; The snake; Auspicious; Totem; Implications
1 “三言二拍”與“蛇”
蛇是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動物,從人類誕生之時起,就與人類的生活發生了密切聯系,甚至成為中外很多民族崇拜的圖騰[1-4]。因此,從文化心理角度講,蛇遠比人們頭腦中那種昂首吐信、磨牙吮血的動物復雜。這種事實也體現在生活的一些細節中,比如,生活中那些有關蛇的習語、俗語、故事、傳說等,可能就包含著與之相關的深刻的文化內涵。
“三言二拍”分為“三言”和“二拍”。“三言”指的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是馮夢龍編輯的; “二拍”指的是《初刻拍案驚奇》和《二刻拍案驚奇》,是凌濛初著述的。以上5部作品皆誕生于明代中后期,是明代話本小說的主要代表,其以貼近現實的題材內容與生動活潑的藝術手法深刻反映出宋元明時代的世俗社會,尤其是最廣大人民的生活狀態[5-6]。本文試以“三言二拍”中關于蛇的記載為切入口,探討蛇意象在古代社會生活中的多重意涵及其來源。其中,對“三言二拍”文字的引用主要包括與蛇相關的詩、詞、俗語、故事、傳說等。
2 “三言二拍”中“蛇”形象的多重意涵
2.1 作為百姓生活中的凡間俗物
蛇在我國境內分布廣泛,在古代市民的房前屋后也很常見,“三言二拍”對此多有記載,但常常以令人害怕的形象出現在日常生活中。例如,毒蛇常常危及人命:“那時廣漢青石山中,有大蛇為害。晝吐毒霧,行人中毒便死。真人又去剿除了那毒蛇。”(《喻世明言·張道陵七試趙升》)因此,大凡蛇出沒的地方也往往是險山惡水。如“陳巡檢看那嶺時,真個險峻,欲問世間煙障路,大庾梅嶺苦心酸。磨牙猛虎成群走,吐氣巴蛇滿地攢”。(《喻世明言·陳從善梅嶺失渾家》)到了這種地方,別說一般百姓害怕,就是道心堅定的人也難免心憂,“說猶未畢,只見子孫輩都叩頭諫道:‘不可,不可!這個大穴里面,且莫說山精木魅、毒蛇怪獸藏著多少,只是那一道烏黑的臭氣,也把人熏死了。高年之人,怎么禁得這股利害?’”(《醒世恒言·李道人獨步云門》)如果連蛇都害怕的山險,則可想而知,如蜀道之難,“況聞西川路上有的是一線天、人鲊甕、蛇倒退、鬼見愁,都這般險惡地面。所以古今稱說途路艱難,無如蜀道”(《醒世恒言·獨孤生歸途鬧夢》)。古時的廣州也不例外,“說這廣州有數般瘴氣:欲說嶺南景,聞知便大憂。巨象成群走,巴蛇捉對游,鴆鳥藏枯木,含沙隱渡頭,野猿啼叫處,惹起故鄉愁。”(《警世通言·皂角林大王假形》)
正因為如此,蛇在人們頭腦中的陰影揮之不去,“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初刻拍案驚奇·轉運漢遇過洞庭紅》)。修道之人往往經受得了毒蛇纏身的考驗,才算志誠意堅,如“金甲將軍才去,又見一條大蟒蛇,長可十余丈,將尾纏住子春,以口相向,焰焰地吐出兩個舌尖,抵入鼻子孔中”(《醒世恒言·杜子春三入長安》)。
所以,現實中罵人心狠手辣,往往比之蛇蝎。如:“晚婦狠毒勝蛇蝎”(《醒世恒言·李玉英獄中訟冤》);“有詩為證:猛虎口中劍,長蛇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醒世恒言·李汧公窮邸遇俠客》);“而今人自沒主見,不識得人,亂迷亂撞,著了道兒,不要冤枉了這一家人,一概多似蛇蝎一般的”(《初刻拍案驚奇·趙司戶千里遺音》)。
甚至形容人面貌丑惡也可以蛇比之,如“行步似狼奔,影搖千尺龍蛇動。遠觀是喪船上方相,近覷乃山門外金剛”(《初刻拍案驚奇·李公佐巧解夢中言》)。若是作惡之人,則比毒蛇還讓人生恨,“你看如今有勢力的,不做好事,往往任性使氣,損人害人,如毒蛇猛獸,人不敢近”(《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難蘇學士》)。
當然,以上反映的只是人們對蛇的總體印象。由于蛇的生存范圍廣,尤其在古代社會,不僅山川水澤、田間地頭有它們的蹤影,就連窗前屋后也常常會有蛇類光顧。《二刻拍案驚奇·趙縣君喬送黃柑》中就有描述:“大夫道:奇怪!床底下是甚么晌?敢是蛇鼠之類,可拿燈燭來照照。”[7]
因此,人們有機會近距離仔細觀察蛇的生活習性,蛇也成為人們生活的一部分。諸如“蛇無頭而不行”(見《警世通言·范鰍兒雙鏡重圓》:“‘蛇無頭而下行’,就有個草頭天了出來,此人姓范名汝為,仗義執言,救民水人”)[8]、“貪癡無底蛇吞象”(《喻世明言·陳御史巧勘金釵鈿》)、“人心不足蛇吞象”(《初刻拍案驚奇·張員外義撫螟蛉子》)、“蛇行虎走各為群”(《醒世恒言·小水灣天狐詒書》)、“封豸長蛇,互相吞并”(《二刻拍案驚奇·李將軍錯認舅》)、“撥草去尋蛇”(《二刻拍案驚奇·趙五虎合計挑家釁》)、“浪搖晴影走金蛇”(《醒世恒言·隋煬帝逸游召譴》)、“打草驚蛇”(見《醒世恒言·勘皮靴單證二郎神》:“且休要打草驚蛇,吃他走了”;《醒世恒言·張廷秀逃生救父》:“如今若去,便是打草驚蛇,必被躲過,可不勞而無功,卻又錯了會試”)[9]、“虎頭蛇尾”(見《喻世明言·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大抵朝廷之事,虎頭蛇尾且暫為逃難之計,倘或天天可憐,不絕盡汪門宗祀,此地還是我子孫故業”)[10]等,就是對蛇類生活習性和形象的生動概括。
其實,蛇與人的親密程度遠甚于此。比如,民間就有養蛇玩弄的習俗,《喻世明言·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描述一幫潑皮耍無賴時寫道:“弄蛇弄狗弄猢猻,口內各呈伎倆。敲板唱楊花,惡聲聒耳;打磚搽粉臉,丑態逼人。一班潑鬼聚成群,便是鐘馗收不得。”生活中的剪紙繡花也有描以蛇形的:“若是天雨不出,就剪紙為戲,或蝶或鳳,或狗或燕,或狐貍、猿猱、蛇鼠之類皆有。”(《初刻拍案驚奇·鹽官邑老魔魅色》)若形容惡人難纏難棄也常常以蛇相喻,如“常言俗語道:‘呼蛇容易遣蛇難’”(《警世通言·小夫人金錢贈年少》);“如今看這貨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條爛死蛇纏在身上,擺脫不下”(《警世通言·宋小官團圓破氈笠》);“打蛇不死,自遣其害”(《醒世恒言·張淑兒巧智脫楊生》)。再比如,《二刻拍案驚奇·襄敏公元宵失子》中講:“大凡做賊的見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貓兒,見形便伏;做公的見了做賊的,就是仙鶴遇了蛇洞,聞氣即知。”這句話表明人們深知蛇與其他動物之間的生態關系。
通過觀察,人們也學會了如何與蛇相處。比如,利用蛇的天敵來有效防范蛇類侵襲。《初刻拍案驚奇·劉東山夸技順城門》中記載:“嶺南多大蛇,長數十丈,專要害人。那邊地方里居民,家家蓄養蜈蚣,有長尺余者,多放在枕畔或枕中。若有蛇至,蜈蚣便噴噴作聲。放他出來,他鞠起腰來,首尾著力,一跳有一丈來高,便搭住在大蛇七寸內,用那鐵鉤也似一對鉗來鉗住了,吸他精血,至死方休。”《喻世明言·陳希夷四辭朝命》中也記載了陳摶受鬼蛇蟄伏的激發,學會辟谷:“怎喚做蟄法?凡寒冬時令,天氣伏藏,龜蛇之類,皆蟄而不食。當初,有一人因床腳損壞,偶取一龜支之。后十年移床,其龜尚活,此乃服氣所致。陳摶得此蟄法,遂能辟谷。或一睡數月不起。”也有學蛇布陣的,比如“一字長蛇陣”,《喻世明言·楊八老越國奇逢》中講倭寇行兵即效此法。
2.2 作為龍蛇難分的圖騰意象
在龍的國度里,蛇與龍卻常常絞纏在一起,表現出異常親密的關系。如“蛇龍不斗”(《警世通言·李謫仙醉草嚇蠻書》)、“影搖千尺龍蛇動”(《警世通言·萬秀娘仇報山亭兒》)、“惡龍不斗地頭蛇”(《醒世恒言·錢秀才錯占鳳凰儔》)、“蛇龍偃蹇,觀闕嵯峨,縹緲笙歌沸”(《初刻拍案驚奇·唐明皇好道集奇人》)、“蛇游龍窟,豈無云雨之私”(《初刻拍案驚奇·聞人生野戰翠浮庵》)等。這些言辭無不暗示出龍蛇之間在習性、形象等方面難以言明的復雜關系。
至于借龍蛇之行以喻書法的例子更是隨處可見,如《醒世恒言·呂洞賓飛劍斬黃龍》中寫道:“后府人于鳳翔府天慶觀壁上,見詩一首,字如龍蛇之形,詩后大書‘回道人’三字。”更有眾多“筆走龍蛇”(《初刻拍案驚奇·李克讓竟達空函》《醒世恒言·明悟禪師趕五戒》)、“筆下龍蛇”(《初刻拍案驚奇·華陰道獨逢異客》)的例子,此不贅舉。
但蛇與龍的關系大概很難說得清楚。盡管古文獻中關于蛇的記錄俯拾皆是,令人一目了然,但對于龍的起源和來歷卻至今眾說紛紜。這對于以龍為圖騰的華夏民族來說雖然不可思議,但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因為,大凡動物崇拜,起初都是現實中可見的動物,但在不斷被加工和神化的過程中,許多特征被突出或夸張,逐漸脫離原造型,變成超現實的神靈了。當后人看到一幅奇怪的圖像,又沒有充分的資料梳理佐證其來源的時候,難免會興起各種不同的說法和猜測。龍就是突出的例子。
關于龍的淵源有眾多不同的說法,如源于蛇(蛇圖騰)(此種說法有很多,比如李炳海在《部族文化與先秦文學》一書中就認為“蛇圖騰是龍圖騰的基礎”,楊青在《南蛇、古蛇與龍的圖騰考辨》一文中即持此種觀點)、大蜥蜴(蜥蜴圖騰)、鱷魚(鱷魚圖騰)等,更有人認為龍來源于大自然的“電閃”[11]。詹鄞鑫在《神靈與祭祀》一書中,從考古發現、文獻記載和文字訓詁等角度,綜合比較了半坡仰韶遺址文物、夏墟彩繪陶盤、記載戰國的文獻、商代銅器、秦漢壁畫等文獻資料,并梳理出各個時期龍的特征,他認為“龍的雛形是一種似蛇的大魚,它逐漸被加上角和足,但仍保留了蛇身有鱗有鰭的原始特征。在傳說中,龍蛇往往不分,所謂‘蛇’只是后人對長身魚形的誤解和訛傳而已”[12]。對于被廣泛引為佐證的伏羲女媧“蛇身”記載,詹鄞鑫認為:“傳說伏羲、女媧為龍身或蛇身,所謂‘蛇身’乃是對無足龍身的誤解和訛傳。至于西漢壁畫有時將伏羲女媧的軀干畫成四足有翼的青龍造型,那只是出于畫師對龍的理解而已。”
總之,龍與蛇似乎有某些“血緣”關系,又似乎只是兩種有些相像的不同動物。且不管事實真相如何,在歷代的衍變中,無論是有心傳訛還是無意訛傳,龍與蛇的關系確實越來越難明辨。這種觀念也深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體現在文學作品里。
2.3 作為祥瑞象征的靈蛇
不知是否因為與作為祥瑞的龍產生了難以言說的關系,蛇這種通常被認為是恐怖邪惡的動物在某些情況下竟然也成了富貴的象征。但這種蛇并非普通蛇,往往在外形上就不同平常,如漢高祖所遇之白蛇。這種蛇一般比較罕見,非一般人能耳聞目睹。在這種時候,蛇與龍似乎有了某種相似。
《醒世恒言·史弘肇龍虎君臣會》中的史弘肇乃命中注定的四鎮令公。因此,即使淪落為日逐趁賭、偷雞盜狗之徒,也會有靈蛇罩體:“王琇急慌唱了喏,悶悶不已,徑回來間房,伏案而睡。見一條小赤蛇兒,戲于案上。王琇道:‘作怪!’遂趕這蛇。急趕急走,慢趕慢走;趕到東乙牢,這蛇入牢眼去,走上貴人枷上,入鼻內從七竅中穿過。王琇看這個貴人時,紅光罩定,紫霧遮身。”《醒世恒言·梁武帝累修歸極樂》中的普能和尚前世是條深有靈性的白頸曲蟮。因此,即使他投胎物類也與眾不同:“眾僧都來到樹下,掘起那青石來看,只見一條小火赤鏈蛇,才生出來的,死在那里。眾僧見了,都驚異不已,來回復長老,說果有此事……”由龍變化而成的蛇也往往具有龍種氣象,如李公子所見朱蛇:“李元近前視之,見小蛇生得奇異,金眼黃口,赭身錦鱗,體如珊瑚之狀,腮下有綠毛,可長寸余。”(《喻世明言·李公子救蛇獲稱心》)當然,有學者認為這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李元因為對生命平等的理解得以珍重自然之物,領受自然之饋,達到了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境界”[13];也有學者認為這是利用因果報應來規勸世人積德行善,“卻不想小蛇正是龍宮太子,龍王為答謝李元許了女兒稱心與李元為妻,稱心陪伴李元3年并幫助李元金榜題名方才離開”[14] 。
同時代的話本小說《醉醒石》第十二回《狂和尚妄思大寶 愚術士空設逆謀》中也寫道:“卻在自己行囊中,取出一本書來,上寫著:‘陜西長安縣曲江村,金盆李家。有母孕十四月,生男子龍,有紅光滿室,白蛇盤繞,長來當有天子之分。’”可見,這種靈蛇現身的現象往往預示著大富大貴,這種觀念在當時比較普遍。直到今天,老百姓在談論那些傳奇人物的時候還往往臆想出諸如此類的神異事件,以增加神秘色彩。
當然,這些靈蛇的奇異往往與傳奇人物或天子將相的誕生密切相關,普通百姓自然不能化身奇異。但老百姓若有幸見到這些靈異之物,縱然不能封侯列相,也足以發一筆橫財。所以,《警世通言·桂員外途窮懺悔》中的桂氏夫婦“常聽人說金蛇是金,白鼠是銀”,后來在大樹下看到白鼠張望,果然就挖出千兩白銀。
但并非所有的怪蛇都能給人帶來好運。如孫叔敖所遇雙頭蛇則是死亡的預言,他說“嘗聞人見兩頭蛇者必死”(《喻世明言·李公子救蛇獲稱心》),但他為了免使別人再見此蛇,打殺其蛇,獨身受死。結果“積下陰鷙”,反倒官拜楚相。
《警世通言·計押番金鰻產禍》中的一段話很好地概括了人們的這種心理:“大凡物之異常者,便不可加害,有詩為證:李救朱蛇得美妹,孫醫龍子獲奇書。勸君莫害非常物,禍福冥中報不虛。”這種“物以稀為貴”的心理也正是空觀主人所說:“語有之:‘少所見,多所怪。’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為奇。而不知耳目之內,日用起居,其為譎詭幻怪非可以常理測者固多也。”(《初刻拍案驚奇·原序》)
2.4 作為邪惡符號的蛇妖
與象征祥瑞的靈蛇相比,在神怪故事中,蛇更多時候表現為作惡多端的妖怪。大概這與蛇在人們心目中的整體印象有關,畢竟這個口吐狂信的家伙時不時會傷人性命,給人帶來富貴的經歷則很少碰到。
所以,人們心目中的蛇妖大抵都是為非作歹的壞東西。《警世通言·旌陽宮鐵樹鎮妖》中的長蛇精是妖魔孽龍帳下的得力干將,主動請戰,試圖與真君許遜一決高下。只見那“長蛇精恃了本事,耀武揚威,眾蛟黨一齊踴躍,口口聲聲說道:‘你不該殺了我家人,定不與你干休!’真君曰:‘只怕你這些孽畜逃不過我手中寶劍。’那長蛇精就弄他本事,放出一陣大風,又只見:視之無影,聽之有聲,噫大塊之怒號,傳萬竅之跳叫。一任他乒乒乓乓,栗栗烈烈,撼天闕,搖地軸,九天仙子也愁眉;哪管他清清白白,紅紅黃黃,翻大海,攪長江,四海龍王同縮頸。雷轟轟,電閃閃,飛的是沙,走的是石,直恁地滿眼塵霾春起早;云慘慘,霧騰騰,折也喬林,不也古木,說什么前村燈火夜眠遲,呼啦啦前呼后叫,左奔右突,就是九重龍樓鳳閣,也教他萬瓦齊飛;吉都橫沖直撞,亂卷斜拖,即如千丈虎狼穴,難道是一毛不拔?”它能呼喚風伯雨師雷神等各路神仙前來相助,造惡本領確實不小,可惜跟著孽龍在人間作惡,終被真君揮起寶劍,斬為兩段。
就連倍受人們同情的蛇妖白娘子也不例外。《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的故事來源于《西湖三塔記》,后者在《清平山堂話本》中仍能看到。在《西湖三塔記》中,白衣娘子還是一個兇神惡煞的形象。她雖然貌美如花,但荒淫歹毒,每每抓來年輕后生滿足淫欲;待有新人來到,就把舊人剖肝下酒。主人公奚宣贊救還她的女兒,反遭扣留,若不是其女卯奴冒死相救,只怕終究性命不保。故事演變到《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的時候,白娘子的惡行雖然有所收斂,不再隨意戕害人命,但偷盜之事時有發生。不僅許宣躲之不及,那些和尚道士也見之欲除。可能也正是因為這樣加深了人們對白娘子的同情,后來才會有更多關于她的凄婉的愛情故事。
除了傳說故事,日常生活中與蛇相關的怪異傳聞也往往是恐怖可怕的壞事。如《喻世明言·梁武帝累修歸極樂》中的郗皇后,因為生前嫉妒心毒,到了陰間則化為蟒蛇受罪:“末后到一座大山,山有一穴,穴中伸出一個大蟒蛇的頭來,如一間殿屋相似,對著梁主昂頭而起。梁主見了,吃一大驚,正欲退走,只見這蟒蛇張開血池般口,說起話來,叫道:‘陛下休驚,身乃郗后也。只為生前嫉妒心毒,死后變成蟒身,受此業報。因身軀過大,旋轉不便,每苦腹饑,無計求飽。’”《二刻拍案驚奇·楊抽馬甘請杖》中的司理楊枕的女兒久病無醫,“司理私召抽馬到衙,意欲問他。抽馬不等開口便道:‘公女久病,陳醫所用某藥,一毫無益的,不必服他。此乃后庭樸樹中小蛇為崇……’司理把所言對夫人說。夫人道:‘說來有因,小姐未病之前,曾在后園見一條小蛇緣在樸樹上,從此心中恍惚得病起的。’”
蛇妖作惡的故事在古代傳說中不勝枚舉。如《醉醒石》中記載某人賣妻,致其抑郁而死,妻子死后化為飛蛇,與丈夫纏繞俱死(參見《醉醒石》第十三回《穆瓊姐錯認有情郎 董文甫枉做負恩鬼》)。《清平山堂話本》中的《洛陽三怪記》也講了一個白雞精、赤斑蛇與白貓精共同為禍的故事。《型世言》第二十一回《匿頭計占紅顏 發棺立蘇呆婿》講了一具死尸化為小蛇隨人出巡的故事。至于《全相平話五種》里面把蛇的怪異故事與韓信、妲己等歷史人物相附會的例子更是俯拾皆是。這些來自民間的話本故事真實表明蛇在人們頭腦中已生成的印象。
2.5 作為愛情象征的蛇女
蛇女與蛇郎的故事在東西方傳說中都比較普遍,就像田螺姑娘的故事一樣分布廣泛。這種現象大概源于蛇從遠古時期就積累的意涵:“蛇是邪惡和情欲的象征,是東西方文明的共同點。”[15]目前的考古發現也證實了遠古時期人與蛇之間的關系。在歐洲的克里特、希臘等地就出土過赤陶的蛇女神雕像。中國也出土了相當精致的男女合體的玉雕神像,其中男女裸體背立,被蛇緊緊纏繞[16]。
另有說法認為蛇圖騰與生殖崇拜緊密聯系。目前關于這方面的論文和專著有很多[17],此不贅述,但這種現象卻能夠從話本小說中得以印證。《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四《任君用恣樂深閨 楊大尉戲宮館客》中寫道:“任君用自被閹割之后,楊太尉見了便帶笑容,越加待得他殷勤,索性時時引他到內室中,與妻妾雜坐宴飲耍笑。蓋為他身無此物,不必顧忌,正好把來做玩笑之具了。起初,瑤月、筑玉等人凡與他有一手者,時時說起舊情,還十分憐念他。卻而今沒蛇得弄,中看不中吃,要來無干。”這里的“蛇”即喻指男性生殖器。
無論蛇是情欲的象征還是生殖崇拜,后代產生了大量蛇女、蛇郎的故事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目前關于蛇女、蛇郎的研究論著也層出不窮,如盛況的《中國蛇女母題的起源與演變》[18]、朱道衛的《宗教情緒與人倫精神:中西蛇女故事比較》[19]、祝秀麗的《嵌入、連綴、復合:蛇郎故事的組合形態》[20]、農學冠的《蛇郎故事的原型及鱷(龍)崇拜》[21]、王天鵬的《中日蛇郎故事比較》[22]、萬建中的《蛇郎蛇女故事中禁忌母題的文化解讀》[23]等。這里要重點分析的是“三言”中關于蛇郎蛇女的兩個故事,一是《李公子救蛇獲稱心》,一是《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李公子救蛇獲稱心》講的是南宋神宗朝熙寧年間,儒生李元從眾小孩的棍棒下救下一條小蛇,不料這條小蛇即是龍太子的化身。為報救子之恩,龍王于水府龍宮盛情款待李元,并把龍女許配給他。二人返回人間成為夫妻,龍女飛身入院盜得科舉題目,助李元金榜高中,出仕為官。三年后,龍女返回龍宮,相辭而別。與《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相比,這則故事不僅題材上無甚新奇之處,藝術特色也平平無奇,當然也沒有引起后人的多大注意。倒是白娘子的故事承前啟后,在藝術史上產生重要影響。
若說《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講的是人妖相戀的故事,似乎也不太恰當。故事本身與后世乃至當今流傳的白蛇傳的故事有很大差別。故事講的是南宋紹興年間,杭州某生藥鋪的伙計許宣,在清明節那天雨中巧遇白娘子與丫鬟青青。經過幾次交往,兩情相悅,愿共成百年姻眷。白娘子暗地盜竊府銀送給許宣,作為成婚之資,不料東窗事發,官府抓不到真兇,遂將許宣發配蘇州。白娘子追至蘇州,經過一番辯解,打消了許宣對自己妖身的懷疑,重歸于好。但許宣參加佛會時候的一身光鮮打扮再次為他帶來牢獄之災,原來這身打扮都是白娘子瞞著許宣從別人家盜來的,許宣又被發往鎮江牢營。白娘子又追至鎮江,再次與許宣言歸于好,但妖身的事實卻被越來越多的人發現,許宣也請來先生試圖捉妖,但未獲成功,反遭白娘子威脅搶白。在許宣擺脫不了糾纏、欲求自盡的時候,法海禪師出面將白蛇降伏,并筑雷峰塔鎮之。白娘子化身為蛇“兀自昂頭看著許宣”,許宣卻拜法海為師,在雷峰塔為僧。
故事中的白娘子遠不像《西湖三塔記》中兇神惡煞,但也不如后來白蛇傳中的白娘子溫柔繾綣,她介于二者之間:她對許宣多情執著,但許宣屢次懷疑其妖身的時候,她也搶白道:“你好大膽,又叫什么捉蛇的來!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時,帶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許宣聽得,心寒膽戰,不敢則聲。關于白蛇傳的來歷和發展線索、文化心理等方面的論文,目前也有很多可供參考。如張弘《lt;白蛇傳gt;的演變與發展》、謝燕清的《大傳統與小傳統——白蛇故事的三期型變》、董上德的《白蛇傳故事與重釋性敘述》、王澄霞的《lt;白蛇傳gt;的文化內涵和白娘子形象的現代闡釋》等。
3 結語
作為話本小說的代表,“三言二拍”以豐富而生動的故事記錄了明代以及一些宋元時期的時代風貌,是當時市井生活的生動再現。“三言二拍” 作品題材廣泛,內容豐富,關于動物的描寫眾多,其中不乏有關蛇形象的描繪。有時是百姓房前屋后的尋常之物,有時是令人害怕的毒物猛獸。但無論是龍蛇演化、吉兇預兆還是愛情化身,終究如魯迅所指出的,中國古代小說源于娛樂:“俗文之興,當由二端,一為娛心,一為勸善,而尤以勸善為大宗。”[24]蛇意象無論是從上下五千年的時間縱向看,還是從跨越中西的空間橫軸來看,都是一個非常復雜但很有意思的話題。以此為切入口,可以從獨特視角窺見市民審美趣味與文人心理,揭示出晚明通俗小說背后的時代文化意蘊[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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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伊念(1985-),女,湖北武漢人,碩士,副編審,研究方向:明清小說,編輯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