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大學人文學院, 江蘇南京211189)[摘要] 應對老齡化挑戰,亟須尋找一種宣示對待老齡化的文化態度、體現老齡化戰略理念的總體性話語,在文明史意義上考察,這種總體性話語就是“老齡文明”。對待老齡化有兩種文化意識,即問題意識與文明意識。老齡化與老齡文明是兩種戰略理念,老齡化不僅“是”也應當“成為”人類文明進步的體現,老齡化戰略必須超越被動的問題應對,以“文明”看待老齡化,將老齡化作為文明現象進而推進為老齡文明,發現和肯定老齡化的文明史意義。“老齡文明”是應對老齡化的“積極”話語,應對老齡化必須實行“老齡文明”的“積極”戰略。\"老齡文明戰略是由三大結構形成的依次推進的戰略體系:老齡群體的文明戰略、老齡化社會的文明戰略、老齡文明形態戰略。老齡文明形態是“老齡文明”戰略的最高境界,由此老齡化將成為人類文明鳳凰涅槃、浴火重新地一次新機遇。“老齡文明”戰略是一種徹底的“積極老齡化”戰略。
[關鍵詞] 老齡化老齡文明“積極”話語與戰略社會文明老齡文明形態
人口老齡化已經是世界普遍現象,迅速而深度推進的老齡化將成為中國發展長期遭遇的最嚴峻挑戰。到2030年,中國60歲以上的老齡人口將達37億,近全國人口的三分之一,比美國現有人口還多四千多萬,我們持續進行的全國調查顯示,養老問題已經成為當今中國社會大眾最擔憂的第三大問題①。人類已經走進一種西方學者所謂“未經充分準備的生活”的非常時代;文明已經走到這樣的歷史關頭,不是在老齡化中老去,就是在老齡化中涅槃。文化大智慧不是背負忡忡憂心繼續生活,而是將已經到來的生活提升為“好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堅守蘇格拉底所說的“好的生活高于生活本身”。于是,具有決定未來意義的不是對于老齡化的應急反應和應對謀劃,而是關于老齡化的文化態度及其頂層設計的哲學理念,亟需完成的任務是超越對老齡化的過度憂患甚至文化恐懼,將其回歸于一種必然并且具有文明史意義的重大人類進程,以一種“積極”的文化心態和文化戰略擁抱并駕馭老齡化,而不是“消極”地適應和應對,達到真正的“積極老齡化”。
為此,亟須尋找一種宣示對待老齡化的文化態度、體現老齡化戰略理念的總體性話語,在文明史的意義上考察,這個總體話語就是老齡文明。具體而言,在理論和實踐上,必須將“老齡化”推進為“老齡文明”,以“老齡文明”作為老齡化的文化話語和戰略理念,發現并肯定老齡化的文明史意義,實施“作為一種社會文明的老齡化戰略”。
一、老齡化的“積極”話語
《國家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中長期規劃》對人口老齡化做了如下表述:“是社會發展的重要趨勢,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體現,也是今后較長一段時期我國的基本國情。”這三大定位體現對老齡化的事實判斷,有待進一步研究的課題是:如何將老齡化從事實判斷推進為價值判斷,不僅在問題應對,而且在文明建構的意義上進行關于老齡化的整體性謀劃。一句話,如何尋找關于老齡化的“積極”話語?
仔細反思發現,“老齡化”的話語以隱晦的方式宣示了一種社會心態。對于正在發生的社會現象或社會趨向,往往有兩套話語系統,即情態話語與陳述話語。信息、網絡技術產生的社會變化,被表述為“智慧”或“智能”,如智慧生活、智能治理,它宣示人們對技術改變生活的肯定甚至追逐的態度,肯定如此強烈,乃至不僅將人類所獨有的智慧、智能等慷慨賦予自己的創造的物,而且攜帶某種心理暗示甚至文化誘導,似乎以往的生活不夠智慧或智能化程度不高。這種話語可以稱之為情態話語,它傳遞和表達了人們對特定對象的肯定性的情感和態度,其中包含了價值判斷。另一套話語可稱之一陳述話語,其特點是對表達的對象進行某種客觀性描述,如老齡化、新冠疫情等。陳述話語試圖客觀描述事實,在表達方式上采取對象化的形態,表面上體現關于對象的客觀態度,在價值上似乎具有中立的特征,將其作為認知或者治理的對象。對象化本身就是一種情感態度,往往隱含問題性甚至否定性的價值判斷,只是以描述替代情感,以事實陳述回避價值判斷。
“老齡化”是典型的描述或陳述話語,它回避了價值判斷,但并不能逃避價值判斷,一旦訴諸社會行動,其中潛隱的價值態度便可能還原甚至放大為深刻的現實偏差。這里存在關于“老齡化”話語的事實與價值、實態與情態的悖論。一方面,如果因為全社會超過六十歲的人口比例突破某種預設的限度、高齡現象普遍出現而被稱為“老齡化”,那么最需要認真對待的便不是老齡本身,而是修正老齡的標準和對待老齡的態度,一旦老齡標準被修正,所謂“老齡化”就是一個虛命題。所謂“老”只是一個相對于個體生命節律和社會壽命預期的概念,可以假設,在現代壽命事實及其未來預期背景下,如果以七十歲為老齡的標準,那么社會便沒有進入老齡化,“老”和“老齡”都是被社會建構的概念。另一方面,如果老齡人口真的在人口結構中達到相當程度并已經成為“化”的普遍事實,那么它便不僅是一個必須被應對的社會問題,而且將造就出“化”社會的事實,成為“化”社會的力量,老齡便因為在人口中的巨大比例而從對象成為主體,從而“化”出一種社會文明。這一悖論表明,“老齡化”邏輯和歷史不只是實態,而且是情態;不只是事實,更不只是問題,而且是一種文明現象或文明形態。悖論的第一方面表明老齡化“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體現”,與壽命延長相聯系;悖論的第二方面表明老齡化必將造就新的社會文明。無論如何,“老齡化”的話語既不足以陳述事實,也逃避了價值判斷,特別需要警惕的是這種逃避可能產生全社會的價值誤導和戰略誤判。必須以“文明”對待和表述老齡化,在話語形態上從“老齡化”轉換為“老齡文明”,以“老齡文明”作為“老齡化”的替代性話語或情態話語。
以何種問題意識看待和對待老齡化?危機,還是時機?面對席卷而來的老齡化,化危機為時機,關鍵是以何種哲學理念和文化戰略應對老齡化,要義是將人口老齡化從“重要趨勢”“基本國情”,從“‘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重要體現”的事實判斷,推進為‘成為’人類文明進步的重要體現”的價值建構,使老齡化從趨勢、國情的危機意識,轉換為“‘成為’人類文明進步的重要體現”的時機理念。
為此必須回答一個問題:人口老齡化的話語時態和話語情態是什么?時態是其歷史坐標和時代取向,情態是文化態度。“老齡化”已經成為約定俗成的表述,然而:其一,它只是事實判斷,以過去長期存在的人口結構標準及其社會生活的“常態”為歷史坐標;其二,這一判斷包含強烈而單向的憂患意識,容易在“趨勢”“國情”的認知下將老齡化只當作負面現象即西方學者所說的“文明剩余物”,遮蔽“危機”背后的“時機”。“過去”的時態與憂患的情態是“老齡化”這一描述性話語的文化氣質。也許正因為不滿足于這一表達,有“長壽時代”的另一種話語。“長壽時代可以啟迪人們跳出‘老齡化’圈定的固有框架,一個新時代來臨,必將對舊時代帶來全面的重構。人們需要在這樣的一個更宏大的語境中,積極地思考未來,暢想未來”。與“老齡化”相比,“長壽時代”的話語跳出單向憂患意識的“圈子”,利于更積極地思考和暢想未來,但從根本上說,它所謂的“長”依然囿于“過去”的坐標系和事實判斷的“圈子”。“老齡化”基于“趨勢”和“國情”,而“長壽時代”也只是把長壽當作“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重要體現,于是就像《長壽時代——從長壽、健康財富的角度透視人類未來》這本書的副標題所說的那樣,只能從人口、健康、財富的維度思考和暢想未來。
人口老齡化應當尋找一種不只是面向過去和現在,而且面向未來的話語形態,這就是“老齡文明”,由于它傳遞一種更積極地思考和暢想未來的對待老齡化的哲學理念和文化態度,因此既是一種話語時態,也是一種話語情態。“老齡文明”從文明形態尤其社會文明的維度把握人口老齡化對人類文明所產生的全面深刻的影響,在文化心態和戰略理念上不只是憂心忡忡、就事論事地看待和應對老齡化,而是從人類文明史的高度和人類文明形態的多樣性與合理性的意義上,在迎接挑戰中滿懷信心地建構新的人類文明。只有在“老齡文明”的話語形態及其戰略理念下,老齡化,尤其中國這樣的全面而深刻的老齡化,才可能不至于被滿懷憂心地當作一次漫長危機,而且成為文明進步的又一個重大時機,人口老齡化的趨勢和國情才可能轉化為創造新的社會文明的另一種“人口紅利”。
“積極老齡化”首先必須尋找關于老齡化的積極話語,以此造就老齡社會的積極心態和應對老齡化的積極戰略。話語不僅表達和渲染心態,還造就心態。“老齡文明”是面向未來的關于人口老齡化的話語時態和話語情態,是關于老齡化的“積極”話語,也是應對人口老齡化的戰略理念。它從四個方面宣示對待人口老齡化的趨勢和國情的文化態度與文明戰略:以社會文明看待老齡化、老齡社會的文明建構和文明氣象、老齡社會的文明革命、基于社會文明的老齡化戰略。“老齡文明”的話語和戰略的要義一言概之:讓老齡化成為社會文明。
二、以“文明”看待老齡化
(一)問題意識與文明意識
中國老齡化遇到的第一問題是:到底應當建立何種關于老齡化的集體意識?這一問題包括兩個推進的層次:中國老齡化的問題意識是什么?問題意識是否足以構成老齡化戰略的理性基礎?理論假設是:中國老齡化需要以“試驗-超載”為基本結構的問題意識,但更期待將問題意識推進為文明意識,實現由問題意識向文明意識的轉化。
應該說,當今中國的老齡化雖然迅速而全面,但比起西方世界來得更遲,作為“文明進步的重要體現”,“老”和“老齡”首先與平均壽命及其預期相聯系,但是中國的老齡化卻遭遇任何國家所沒有的國情。與世界范圍內的老齡化進程相比,中國老齡化的最大難題,就是老齡化邂逅獨生子女,使中國的老齡化在人口、經濟、文化、社會全方位“超載”。“試驗”與“超載”,是體現老齡化中國國情和中國特色的兩個關鍵詞。
中國的老齡化伴隨改革開放的進程,在改革開放四十年的“不惑之境”走向縱深,其直接背景就是延續四十多年的獨生子女這場空前的社會和文化試驗。在文明體系意義上,獨生子女解構了延續數千年的家庭的自然倫理安全系統,使老齡化問題空前嚴峻。在傳統多子女的中國家庭中,養老在風俗習慣和倫理制度兩方面為子女尤其男性子女所分擔,“養兒防老”不僅是傳統觀念,也是自然倫理安全的文化設計和制度安排。在這一背景下,生活水平和生活質量固然提高緩慢,但在家庭中養老送終的倫理安全是自然地存在的,老齡孤獨等也并未為普遍現象。獨生子女產生家庭的脆弱性,不僅在經濟能力方面而且在倫理能力方面都有體現。獨生子女不僅在經濟和精力方面難以承受“1+8”的重負,更深刻的變化發生于倫理領域,產生倫理觀念和倫理能力的雙重斷裂。一方面,獨生子女因其家庭倫理結構的單一性,以往豐富復雜的倫理關系消失,在倫理孤獨的同時,也難以在家庭中受到充分的倫理訓練和倫理浸潤,家庭作為倫理策源地的文化功能難以挽回地式微。另一方面,也使他們的倫理經歷和倫理體驗過于單一甚至貧乏,家庭中倫理成長的機會不夠豐富深刻,獨生子女與長者長壽相遇,導致家庭的倫理能力十分脆弱。由此不可避免地出現家庭倫理的文化斷裂。根據我們持續進行的全國調查,在2007年到2016年的短短十年中,關于家庭的倫理憂患,已經從“獨生子女缺乏責任感,孝道意識薄弱”的道德憂患,轉向“獨生子女難以承擔養老責任,老無所養”的倫理能力憂患。獨生子女當然不是老齡化產生的原因,全世界獨生子女甚至無子女家庭很多,但獨生子女確實使中國的老齡化問題更加嚴峻,更具中國特色,因為千百年來中國的養老從來就是在家庭中完成,因而即便有老齡化,也不像今天這樣嚴峻。
在這一背景下,如果可以用一個概念表達中國老齡化的挑戰,那就是“超載”,不僅是未富先老的經濟上的超載,更深刻也更具基礎意義的是獨生子女所導致的倫理上的超載,是家庭自然倫理安全解構所導致的倫理上的超載,同時,家庭結構的持續性變化,也導致整個社會文化上的超載。中國老齡化所面臨的超載,是倫理、經濟、文化、社會意義上的全面超載。有人說,中國的老齡化是“未備先老”,其實,沒有任何國家在充分準備的條件下走上老齡化,老齡化之被稱為老齡化,本質上就是一種“未被準備的生活”,任何國家都是未備先老,它是老齡化的共同際遇。
正因為如此,中國的老齡化需要有特殊的問題意識,它是以獨生子女的社會試驗和“超載”兩大關鍵詞為基礎所形成的問題意識的譜系。獨生子女邂逅老齡化,就是老齡化最大最特殊的中國國情。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無任何國際經驗可借鑒,無任何國家可以提供幫助,“四無”使中國的老齡化面臨空前嚴峻的挑戰。延續近半個世紀的獨生子女政策,在歷史上前無古人,在出生率降低成為全球難題的背景下,它可能也后無來者;正因為如此,它無任何成熟的國際經驗可以借鑒,作為占人類總數三分之一的大國,尤其是當老齡人口比超出世界上最發達的美國人口總數的背景下,也無任何國家可以提供幫助。迎接老齡化的挑戰,唯一的選擇,是以創新性的理論和創造性的實踐在老齡化進程中達到民族更生、文明更生。
在中國現代化的文明進程尤其是改革開放進程中考察,獨生子女不僅是一種被長期實行的基本國策,而且是一場空前和持續的社會和文化試驗,將其作為社會試驗才能真正理解它的社會歷史意義,也才能找到超越之路。在這個意義上,“試驗”和“超載”,才是作為中國老齡化的特殊背景和特殊國情的兩個關鍵詞。將“獨生子女”擴展為社會試驗的意義,在于將與它相伴的老齡化由問題意識推進文明意識。老齡化無疑需要敏銳而急迫的問題意識,然而問題意識并不足以破解老齡化難題,更需要文明意識,只有在文明意識的宏大視野下,老齡化才可能從危機轉化為發展的一次時機。
中國的老齡化雖不是社會試驗的產物,但卻與獨生子女這樣空前的社會試驗緊密相連。獨生子女深刻改變了中國社會的文化氣質尤其倫理氣質,與之相伴的老齡化不僅與這種文化氣質相關聯,而且也期待特殊的文明設計,并必將生成新的文明。為此,對于老齡化的認知和關于老齡化的謀劃,不僅受問題意識的驅動,而且應當受文明意識的激發,在文明史尤其現代中國文明史的進程中,不只是將其作為“老齡問題”應對和治理,而且是作為文明進步的一次歷史機遇,建構“老齡文明”的積極意識、積極心態和積極戰略。現代中國曾進行過多次社會試驗,如上山下鄉和獨生子女,但人們對它們的認識更多停留于社會問題的反思,缺乏文明史意義上的整體性思考。中國的老齡化是又一場新的社會和文化試驗,面對獨生子女這一空前的社會文化試驗的背景和超載的社會現實,必須以“試驗”對“試驗”,以創新的勇氣和創造性努力,進行一場以老齡化為契機的文明試驗。老齡化提供了另一次機會,啟動之初前瞻性地建構自覺的文明和文明史意識,對其進行能動的文明設計,便可以將這一嚴峻挑戰甚至危機轉換為文明進步的一次歷史時機。因此,問題意識向文明意識的推進,問題意識—文明意識的雙重意識,是老齡化的中國意識和中國理論的基本內涵。
(二)孝道的文明密碼
“孝”被公認為是中國傳統倫理最具標識性、也是中國老齡化社會最期待的德性,老齡人最后最重要的倫理安全屏障。在中國傳統中,“孝”不只是基于問題意識即對于不孝的問題治理,乃至不只是傳統倫理的核心,而且是整個中國文明的頂層設計,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深邃人文精神和文明大智慧。
“孝”之為文明意識和文明設計,必須將它與“道”相關聯,“孝”是也必須是一種“道”,所謂“孝道”。“孝”何以為“道”?是何種“道”?歸根到底,它是文明之“道”,是文明之“道”的基石和頂層設計。理解中國文化的孝道,應當對以下三個命題進行貫通理解:即“百善孝為首”“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色難”。孝為何成為百善之首或中國文化的元價值元德性?千百年來,孝道為中華民族所堅守,不僅因為它是中國社會由原始社會向文明社會轉型尤其西周維新中最重要的人文啟蒙之一,是家國一體、由家及國的“國家”文明的必要條件,而且也是個體安身立命和種族綿延的自然倫理安全系統。如何對待老人,自古以來就是文明的重要標尺之一。愛自己的孩子,擴而言之,對下一代的愛,相當程度上是本能,恩格斯曾說愛自己的孩子是老母雞都會的事,然而愛老人卻需要啟蒙。原始社會曾存在的食老人現象,不只因為食物的匱乏,而且因為本身就是未開化的中國傳統社會,不僅在經濟上而且在倫理上自給自足,相當程度上可以說倫理上的自給自足為經濟上的自給自足提供了文化保障。傳統中國社會個體從生到死的整個過程都首先在家庭中完成,個體奉獻于家庭,最后也由家庭尤其子女養老送終,無須也不可能外求,由此形成家庭倫理實體的自然倫理安全系統。但是,家庭的終極關懷不僅局限于自然生命養老送終,更是個體在精神上達到永恒不朽的自然基礎。人因其個體性與有限性產生對永恒與不朽的終極追求,在現有人類文明中,達到永恒不朽的路徑有兩種:一是出世的宗教,在彼岸和來世的天國實現;一是在入世的倫理中實現。這便是西方宗教型文化與中國倫理型文化的區分,前者的文明設計是“永遠活在上帝手中”,后者的文明智慧是“永遠活在人們心中”。
中國傳統倫理所指明的達到不朽的路徑有三,即立德、立言、立功,然而這都是精英的專利,村夫村婦如何達到永恒?最簡潔最自然也是人人都可以達到的路徑就是在血緣生命的延續中實現。孔子雖然去世兩千多年,然而即便沒有《論語》,在其第七十六代孫孔令輝等人的生命中還流淌著孔子的血液,他已經萬壽無疆,用當今的科學話語表述,這便是所謂DNA遺傳。在以男性為主軸的文明時代,男性至今依然是血緣大動脈的符號,于是便有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為何“無后”即沒有兒子是最大不孝?不能簡單理解為是封建意識,因為它是血緣大動脈的中斷,使上一代永遠失去永恒不朽的機會。“孝”之所以為“道”,是因為它在世俗與精神的雙重意義上都是個體尤其老齡人的自然倫理安全系統,是人的終極關懷最重要也是最具現實性的頂層設計,是人的終極關懷的文明設計和文化智慧之道。正是基于“道”的文明本性,中國倫理對“孝”有很高的人文訴求。孔子認為孝敬父母,最重要的不能是“能養”,而是“色難”。“色難”不僅是對父母的態度,也是一種文明教養,是“孝”成為“道”的文化啟蒙和倫理教養。“百善之首”—“無后為大”—“色難”,使孝從問題意識提升為文明意識,成為文明的頂層設計,也成為中國倫理型文化獨特的文明氣象。
在任何文明形態和文化傳統中,家庭都有作為自然倫理安全系統的功能設計。在《精神現象學》中黑格爾曾說,在倫理世界中,個體的命運就是死亡,家庭的重要使命是使死亡成為一個倫理事件。他將倫理世界當作個體與實體直接統一的世界,個體將自己奉獻于家庭和民族的倫理性實體,將個體消融于實體之中,在與實體的直接同一中由自然存在提升為倫理存在,達到永恒不朽。在這個意義上黑格爾說死亡就是個體的完成,家庭的任務就是使肉體生命的消失由自然事件成為倫理事件。每個人都會死亡,然而當個體達到與實體同一的意識并奉獻于實體時,便超越個別與有限,達到普遍與無限。家庭就是達到永恒不朽的自然倫理實體,個體在成為家庭成員的倫理行為中將死亡由自然事件提升為倫理事件。然而,在倫理性的中國文化中,“孝”作為特殊的人文智慧和文明設計,由一種具體的德提升為與天地宇宙合一的“道”,具有更重要的文明史意義。
在文明意識尤其文明頂層設計的意義上,才可以理解中國傳統倫理中“孝”為何成為“經”,根本原因是因為它是一種“道”,并且是“達道”,也才可以理解中國歷史上為何出現并極力宣揚那些極端的孝道故事,如郭巨埋兒、臥冰取魚等。這些故事用當今西方哲學的話語解釋是“差異公正”,用中國話語表述是非常態背景下強制性的倫理設計。兩個故事都發生于資源短缺的非常背景。在問題意識下,“埋兒”不僅違反倫理,更違反法律。這個故事提出一個文明難題:在生命根源(父母)與生命支脈(子女)發生資源沖突的背景下,應當如何選擇?選擇支脈可能是一種自然反映,因為它代表未來;但選擇根源,則便需要人文精神的強烈支持。前者是慈,后者是孝。黑格爾曾說,對子女的慈本質上是對夫婦雙方共同作品的愛,既是自然本能,也具有倫理性,因為子女是婚姻雙方的共同實體,所謂“愛情結晶”。但孝是與慈相反方向的倫理情感,子女將父母當作生命的根源,發現自己正是在生命根源的枯萎中成長起來,于是產生返本回報的倫理情感。在這個意義上,慈是本能,孝期待倫理上的覺悟和啟蒙。“埋兒”無疑不可取并且早已被摒棄,但只要不局限于問題意識,而是以一種文明意識和對于非常背景的文化設計意識,便可以發現其歷史必然性。畢竟,它作為歷史上曾長期存在的并被認同的倫理典范,并不是“灌輸”“欺騙”所能了結。比起郭巨埋兒,臥冰取魚也許更能被理解和接受,其實,在孝之為“道”的意義上,二者是相通的,演繹是同一種“道”即倫理文明之“道”。中國傳統文化中諸如這兩個故事所體現的強制性的倫理性設計,還有另一種文化智慧和制度取向,即當老年人在人生進程中走向弱勢時,如何通過差異公正達到倫理上的保護。中國傳統倫理的“孝順”,不僅有“孝”,而且提倡“順”,乃至到達到“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非理性的程度,其實,這都是非常背景下的倫理要求,體現的是一種非常文明取向和非常文化態度。
也許這些可以提供一種啟迪:在老齡化的今天,我們到底需要何種“孝”?孝的失落是今天人們普遍擔憂的現象,人們也將孝當作緩解老齡化難題的重要倫理期待之一。然而,老齡化社會所期待的,老齡化成為老齡文明所期待的,不是“孝”,而是“孝”通過轉化創新成為時代之“道”。否則,社會的集體理性、老齡化的倫理戰略,將停滯于呼喚獨生子女的孝意識覺醒、治理不孝行為等就事論事的應時之策,難以真正使之成為一種“道”。簡言之,只是停滯于問題意識,如治理不孝行為、為老齡人提供孝的倫理供給,如規定子女探望父母的時間頻率等,難以上升為文明意識,更難以成為新的歷史條件下的人文智慧和文明設計,甚至會出現學校教育中要求小學生在廣場上為年輕父母洗腳等無倫理內涵更無文化底蘊的形式主義的倫理鬧劇。顯然,這不是緩解更不是解決老齡化進程中倫理短缺的良方,最多只是倫理上的短期行為,因為它局限于問題意識,缺少文明意識。
(三)“老齡文明”氣象
“老齡文明”不是老齡人的文明,也不是對待老齡人的文明,甚至不是一般意義上老齡化社會的文明,而是當老齡人在人口結構中達到一定比例之后人類社會自力更生所期望建構和達到的文明。將老齡文明只理解為老齡人的文明攜帶偏見和歧視,老齡化社會最可能出現的問題,就是對在人生和社會的雙重舞臺上走向弱勢的老齡人的或隱或顯的歧視,潛隱而普遍存在的歧視,是以處于生命青壯年的標準以及與之相對應的社會狀態要求和裹挾老齡人,將他們踉踉蹌蹌地捆綁于時代步伐的腰帶之上。無疑,老齡人需要與社會共同進步,老齡群體也面臨許多在社會發展中與時代不同步的問題,還有走向人生晚年的社會心態問題,但社會進步本身具有相對性,它們很可能只是年輕人所追捧的所謂社會進步,而不是人人可分享的社會。所謂“老齡人的文明”局限于對老齡人的社會要求,它內在一種巨大風險,將老齡人作為規約教化甚至批評對象,社會生活中生命的強勢群體在經濟、科技、社會,以及文化、倫理上綁架老齡群體。“對待老齡人的文明”雖有合理內核,但它本質上是將老齡群體對象化,而不是視為社會共同體中必然的和必須被尊敬肯定的生命機體,是一種主客二分的倫理態度和哲學理念,沒有將老齡人當作社會主體,因而只是顯示“對待”者即社會強勢群體的“文明”,而不是真正的社會文明。“老齡化社會的文明”內在黑格爾所說的現實與合理的雙重構造,廣而言之,老齡化社會的一切合理現象都可以稱之為老齡化社會的文明,它屬于老齡化社會的自然進程,然而“老齡文明”則是一種積極的建構,是老齡群體在人口結構中達到相當程度后所建構和追求的社會文明的新形態和新境界,是人類文明的新覺悟和新進步。
“老齡文明”也不同于世界老齡大會所提出的從發展與人道兩方面關心老齡問題,建立不分年齡、人人共享的社會等理念。老齡發展是積極老齡化的理念,對待老齡人無疑期待人道主義精神,但當以人道呼吁善待老齡人時,已經觸及文明的底線,而不是文明本身;“人人共享”是社會凝聚的基本條件,以此作為老齡化社會的呼喚,已經基于老齡人難以共享的現實,也難以將老齡人作為社會的主體。“老齡文明”或“老齡社會文明”的要義,是肯定老齡人作為社會參與主體的地位,要求社會隨著人口結構的變化而改變自身的體質與素質,從而達到新的文明境界,不是將老齡人作為失落和邊緣的群體而為老齡人代言呼吁,其基本要求是“以文明看待老齡化”,以文明評判老齡化社會。人口已經老齡化,不適合老齡化的社會就是不文明、至少是缺乏文明境界的社會。據此,關于老齡化的任何社會應對,包括政治理念、公共政策、社會行動,都不只是基于對老齡群體的同情、理解、關懷,而是社會的文明程度和個體的文明教養。在“老齡文明”的理念下,不適應老齡化的社會,就是不文明的社會,也是不具有合理性的社會。“老齡文明”不是將老齡人作為被動的對象,而是作為在場的主體,老齡人依然處于社會舞臺,它將對待老齡群體的社會態度和社會行動作為文明程度的根本標準。由此,老齡化才不局限于“是”社會文明進步的重要體現,而且“成為”社會文明進步的重要標尺。
要之,“老齡文明”的精髓,是以文明看待老齡化和老齡社會,其基本要求是將老齡化由問題意識上升為文明意識。根據“老齡文明”的理念,老齡人不是問題對象,而是一種文明態度和文明教養;老齡化不是一種人口現象,而是一種文明現象。于是老齡化問題,便不只是經濟問題,而且是倫理問題、文化問題,是文明形態和文明的體質和素質問題。
三、“老齡文明”戰略
作為一種具有哲學意義的戰略理念,老齡文明戰略的對應面是“老齡問題意識”,即將老齡和老齡化只當作問題應對的戰略。“老齡問題意識”是一種被動的老齡化戰略,老齡文明意識是徹底的“積極”老齡化戰略,其要義是將老齡化當作一種文明形態,使老齡化“成為”文明進步的機遇,將老齡化戰略當作文明境界的檢驗和體現,其精髓一言概之,使老齡化成為一種文明。
老齡文明戰略具有依次提升的三個結構:老齡人的文明戰略、老齡化社會的文明戰略、老齡文明形態戰略。
老齡人的文明戰略的要義是使老齡和老齡人成為一道文明氣象,它是一種特殊的生命倫理和文化智慧。迄今為止的文明觀和文明智慧,是將老齡當作生命進程的強弩之末,逐漸從社會生活的中心向邊緣撤離甚至驅離,只當作照護和關懷的對象。這是一種單向度的自然生命倫理觀,雖然肯定了老齡人作為曾經的文明主體對文明積累的貢獻,但忽視或者無視其作為一個群體所達到的黑格爾所說的那種精神上成熟豐滿的文明價值。老齡人文明的戰略意義,首先要尊重和開發老齡階段個體及其群體的精神價值,將其轉換為文明的財富。隨著自然生命的弱化和從社會中的驅離,老齡群體在總體上失去話語權,其思維方式、價值取向和行為方式成為落伍的人格演繹,老齡人的精神智慧失去作為文明財富一部分的機遇。然而,如果肯定人的生命的自然進程與精神進程的二元性,不僅老齡人的精神與居于社會中心的中青年具有別樣的價值,而且在不同生命群體的對話互動中可以造就文明的連續性和合理性,當老齡人口在社會結構中占近三分之一時,肯定和吸收其精神價值,將是文明的重大財富。一般認為,對老齡人精神價值的尊重,似乎發生于以口頭交流為主體的第一種信息方式的時代,在這種信息方式下,年齡成為知識和經驗厚度的標尺。印刷媒介的第二種信息方式的誕生,部分剝奪了老齡人的這種特權,因為書本已經成為知識承載和傳承的主體。電子信息方式徹底剝奪了老齡群體的這種特權,在不斷更新的電子技術面前,老齡人群似乎被遠遠地拋在時代之后。然而這只是一種假象,正如老子所說,“道”可道而又非常道,它與生命和生活相連,年齡所累積的不是知識,而是與“道”越來越近的距離,對老齡群體精神文明價值的重新肯定,是老齡文明的基本內容甚至哲學前提。
老齡人文明不能片面理解為對老齡人的文明要求,或老齡人應當遵循的文明規范。無疑,生命進入老齡階段,其思想觀念、價值取向、行為方式將發生很大變化,但是,如果這種變化是每個生命的必然進展,那么我們就沒有任何理由否定甚至歧視它的價值,也許,只是處于生命進程主場的人們缺乏對它的體驗、傾聽和理解。比如,老齡階段尤其高齡階段的個體往往具有自我中心的傾向,就像有的心理學家所發現的那樣,老齡人可能不僅在生理上退化,還會在倫理上退化,這種倫理退化將是生命行將終結的文化信號。然而即便這樣,社會也應當表現出足夠的理解力和文化寬容,因為我們沒有機會去切身體驗一個即將從世界退出的生命的呼喚和企求,當有機會進行這種體驗時,已經失去話語權甚至表達力。對老齡人尊敬的理解,才是文明應有的樣態和境界。現代社會已經出現一種值得警惕的現象,將老齡人作為倫理上否定批評的對象,譬如“扶老人難題”中,老人似乎總是訛人的符號,這是將老齡人從倫理驅離的信號,必須高度警惕。真正的文明總表現為某種理解力和共享性,老齡人文明需要告別淺薄的工具理性,肯定人生全程即人生每個階段的價值意義。
當然,老齡人文明也包括老齡所演繹的文明氣象,但其要義是使老齡人成為一道獨特的文明風景,而不只是對老齡人的規范要求,也不是呈現老齡人生命的枯萎,它期待從話語形態到制度安排等諸方面進行文明設計,比如一些習以為常的話語,如“老齡教育”就是一種缺乏人生階段區分的抽象表達。雖然終身教育已經成為一種信念,但“教育”本質上突顯的是教育者,其基本目的是為人生做準備。對老齡群體來說,人生已經發生根本變化,也許“老齡學習”比“老齡教育”更恰當,至少更體現老齡人的主體地位。對待老齡人的倫理要求,應當到中國傳統倫理中吸取智慧,明代《三桂記》中曾有“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之說,這不是倫理上的無原則,而只是表明那些習以為常的判斷“是”與“不是”的標準對父母來說在倫理上不適用。無論追捧規則普遍性的現代人如何不認同這種教誨,不可否認,這才是真正的文明,至少是影響中國數百年的文明智慧。
“老齡化社會的文明”是老齡文明的第二個結構,它隱含一種判斷,老齡化社會具有不同于前老齡化社會的文明要求,老齡化社會必須進行特殊的文明設計。它提出了一個問題:老齡化社會的文明氣質和文明素質是什么?在一般意義上,它被理解為在物質、制度和精神的意義必須適老化。然而,“適老”如何才是“文明”?只有基于文明意識的適老化設計及其制度安排,才具有文明的意義,因為它關涉孔子所說的“能養”與“色難”區分的倫理與哲學問題。無疑,中國面臨未富先老的難題,然而老齡化社會的文明設計,絕不只是對老齡人的“能養”,而是體現社會的倫理溫度和文化態度的“色難”,小康之后的中國,老齡化戰略的著力點,不是老齡人如何“活下去”,而是“活得好”,是老齡人的生命質量和生活質量問題,只有基于生命質量和生活質量的設計,才是真正的老齡文明。老齡群體不是對社會財富的坐享其成,而是對人生儲蓄的提取,至少,真正的文明應當是連本帶利,這才是孔子所說的“反本回報”,是《詩經》所謂“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經濟學表述,由此,老齡人權益經過倫理的轉換,才成為老齡社會的文明。老齡社會的文明,是老齡化時代體現社會文明程度的倫理態度、文化設計和制度安排,是社會文明程度和文明境界的標志。
老齡文明形態是老齡文明的最高結構。一方面,它在文明史意義上將老齡化社會當作人類文明的一種獨特形態;另一方面,在老齡化時代,老齡文明也將是社會的文明形態。老齡文明形態肯定老齡化作為一種文明形態的意義,不僅將老齡化在社會意識中看作“是”,而且也通過社會行動使老齡化“成為”人類文明進步的體現。在現代文明的理論和實踐中,老齡化被當作是人口結構的非常態,無論學術研究還是實踐應對,都以前老齡化時代即中青年為人口的絕對主體結構的文明設計及其制度安排為參照。迄今為止,關于老齡化的認知,經歷了從人口結構到經濟、政治、社會的不斷深化的過程,但關于老齡化的哲學理念、老齡化戰略真正達到“積極”,必須透過倫理和文化的中介,最后推進到“文明”,不僅將老齡化作為一種文明現象,而且將老齡化社會作為一種文明形態建構。
其實,并沒有充分理由將老齡化作為社會發展的非常態,非常態的觀念只是基于經濟的單向度和自然生命的一維取向。社會達爾文主義是現代性西方文明的重要哲學基礎,這種從動物學中簡單移植的哲學理念對文明進行誤導,產生一系列災難性后果,如線性進步觀、文明的斷裂和失根、生存競爭邏輯的濫用等等,對老齡價值的文化否定,以及老齡化的負面心態和被動應對戰略,相當程度上與這種哲學誤導相關。現代性已經建構了以中青年為人口結構主體和社會權力中心的文明定勢與文明強勢,人的生命進程被安置于這種文明規則的設計中由來已久并習以為常,然而如果以此否定老齡和老齡化的價值,則將是一種文明歧視和文明偏見。面對老齡化,最需要的不是被動適應和應對,而是對它進行全方位的文明設計,將它推進為一種文明形態,積極地探索文明史上人類文明的新形態。也許,老齡文明會被認為缺乏朝氣,乃至缺乏足夠的經濟支持和財富供給,然而,我們也有必要反問:這是不是“青春期”心態的自戀?老齡人群已經在人口生態中呈鼎立之勢,人類已經別無選擇,擁抱它,開拓和創造一種文明新形態和新境界,由此,老齡化將成為人類文明鳳凰涅槃、浴火重新地一次新機遇。這,才是一種徹底的“積極老齡化”。
(責任編輯 萬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