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詩學傳承到傳統文化普及

［摘要］ 從《七絕詩論》到《唐人七絕詩淺釋》，沈祖棻在師承胡小石、傳承東南詩學傳統的同時，走出了自己的學術道路。她重視內容與形式，在傳統學風與現代規范之間相互取鑒。當受眾從課堂的學生轉化為社會讀者，她將視聽體驗最大限度地通過文字進行傳播。她秉承著自覺的文化傳承意識，在近半個世紀的教學研究生涯中，撰寫出各具特色的教案與書稿，終將之轉化為經典的文化普及讀物。這既是其個人的學術進益與價值實現，也是從學術傳承到文化普及的經典案例，更是一代東南學人孜孜以求兼具傳承與普世意義的寫照。

［關鍵詞］ 沈祖棻《唐人七絕詩淺釋》東南詩學

《唐人七絕詩淺釋》是沈祖棻最具代表性的學術著作，程千帆在其后記中介紹這是“以她的三種手稿作為底本整理出來的”①。三種底本究竟為何，一直為學界所關心。劉慶云、孫小多對此均有所闡發②，然而囿于所見材料尚有未明之處。本文則在詳盡把握課程講義、寫作手稿的基礎上，通過釋清《唐人七絕詩淺釋》的成書歷程，溯清其與東南學術的傳承關系，并探析其從教研成果轉向傳統文化普及的路徑。

一、手稿：東南文脈與各稿規制

從20世紀30年代至70年代，沈祖棻共撰有七絕詩歌文稿三類計6種：1.《七絕詩論》手稿;2.《唐人七絕詩》手抄油印豎行本→《唐人七絕詩》手抄油印橫行本→《唐人七絕詩》武漢大學印刷廠橫行排印本;3.《唐人七絕詩分析》練習簿本→《唐人七絕詩淺釋》稿紙本。

《七絕詩論》手稿、《唐人七絕詩》講義、《唐人七絕詩淺釋》手稿，作為《唐人七絕詩淺釋》成書的三類底本，代表了沈祖棻七絕詩歌研究的三個階段。

（一）《七絕詩論》手稿：東南詩學的淵源與傳承

《七絕詩論》手稿為線裝手定，全文近3萬字。除“特質第三”采用鋼筆書寫外，其余皆為毛筆書寫，時見涂抹，亦有程千帆修改痕跡。全書體例完整，目錄分“淵源第一”“家數第二”“特質第三”“格律第四”“制作第五”“類別第六”，其中“類別第六”實缺。全稿采用文言文，無標點，引用詩話達50余種，述而未必論。

《七絕詩論》與胡小石《唐人七絕詩論》有明顯的師承關系。1934年，胡小石為金陵大學國學研究班開設唐人七絕課程，吳白匋根據筆記整理出《唐人七絕詩論》，記“一九三四年春，小石師講授于金陵大學研究生班”③。是年秋，沈祖棻自中央大學中文系畢業后進入金陵大學國學研究班學習，其七絕詩歌的學術淵源當肇始于此。

沈祖棻《七絕詩論》對胡小石《唐人七絕詩論》既有承繼，又有創新。如胡小石《唐人七絕詩論》首次提出“勾勒字”的概念，將其歸納為7類16格。沈祖棻對此進一步拓展，“制作第五”列24格，以示學詩門徑。《沈祖棻詩學詞學手稿二種·引言》指出：“其‘二十四格’與胡先生所述相同者近十種，舉例和選詩各有側重，足見師承有自而別具新意。”此外，胡小石《唐人七絕詩論》主要談及七絕的體制、緣起，沈祖棻《七絕詩論》則從淵源、家數、特質、格律、制作五個方面詳論七絕的源流發展、作家作品、形式特征、法式聲律、創作楷式，講授范圍亦從唐人七絕延展至宋人乃至清人七絕。

七絕詩學實為東南學術的詩學傳統之一。胡翔冬與胡小石分別于1908年、1909年畢業于兩江師范學堂。1910年，胡翔冬自日本早稻田大學學成歸國，被李瑞清聘為兩江師范學堂教習。同年在李瑞清的引薦下，胡翔冬、胡小石一同受教于早已移居南京的陳三立。陳三立傳授詩法主張從一體一家入手，進而融眾家之長，故命胡小石專習唐人七絕，胡翔冬專習晚唐五律。1924年，胡小石擔任金陵大學教授兼國文系主任，胡翔冬也于1926年秋受聘于金陵大學中文系。胡小石所授為《唐人七絕詩論》，胡翔冬所授“選集為八代，為唐，為宋，為主客圖（清李懷民選）。專集為杜，為韓，為蘇”，亦曾以詼諧語論七絕之作法，也曾為金大國學研究班開設“七絕詩論”課程。由此可知，七絕研究是自兩江師范學堂而至金陵大學詩學研討的傳統。

在師生交往中倡導創作，亦是東南詩學言傳身教的重要方式。1942年，沈祖棻應邀到成都金陵大學中文系任教，正式接續了胡小石的七絕詩歌課程。程千帆在《唐人七絕詩淺釋·后記》中說：“唐人七絕詩是她講授過多次的一門專題課程，在金陵大學、華西大學和武漢大學都開設過。”《七絕詩論》手稿正是沈祖棻在四川講授七絕時的課程教案。課程之余，她擔任學生團體正聲詩詞社的指導老師，定期集會，繼續發揚創作與研究并重的東南詩學傳統。據劉彥邦回憶：“我記得這段時間聚會時，多半由沈子苾師為下次習作命題，因為程千帆師在一九四四年中秋后已應武漢大學之聘去樂山了。社員呈交的習作，沈師總是不憚其煩地仔細修改，好的加點加圈以至密圈，壞的批示疵病所在或不予圈點。發還以后，我們都能從沈師修改的詞句或圈點中有所領悟。”對看吳白匋回憶胡翔冬事跡，可以更加真切地感受到東南詩學傳統一脈相承的點滴之處：“同學中之學詩者，茍有近作呈正，師必細加評閱，課室中言之不足，則命至其家，煮茗置酒，對談終夕。偶改諸生詩一二字不就，往往終夜不寢以求之。必至妥帖而后已。”

由是可知，東南文脈的七絕詩學源自兩江師范學堂，在李瑞清推動下以陳三立為淵源，經胡小石和胡翔冬發軔于金陵大學，沈祖棻繼以在諸多高校講授《七絕詩論》，并傳授創作之法，遂使東南學術這一詩學傳統得到進一步地傳承與發揚。

（二）《唐人七絕詩》講義：以優化教學為主要目標

1956年至1965年，沈祖棻在武漢大學中文系任教期間，對《七絕詩論》進行大幅度增刪，以《唐人七絕詩》為名先后撰寫修訂了三種講義。

《唐人七絕詩》手抄油印豎行本的刊印時間應在1957年左右。1956年10月，沈祖棻調入武漢大學中文系，次年秋為中文系54級和55級學生開設《唐人七絕研究》課程。與《七絕詩論》相比，油印豎行本由文言文轉變為白話文，添加標點，繁簡并存。全稿分為“引言”“唐人七絕詩鈔”，整體框架和研究重心都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一是加強理論，保留了《七絕詩論》的大部分觀點，同時減少引用。“引言”34頁，共分五部分：第一部分講述古典詩歌內容、形式、格律上的特點，第二部分探討七絕源流發展，第三部分闡明七絕在唐詩中的地位，第四部分論述初盛中晚各時期七絕的特點及其代表詩人，第五部分從和聲、造句探究七絕形式上的規律。二是補充注釋。“唐人七絕詩鈔”共30頁，選錄作家52位，作品163首，以唐人七絕為主，輔以唐代七律、五代至宋人詩詞作品為比對。所選詩歌附有簡要注釋，或介紹詩題、作者及詩中所涉人名，或釋清典故、名物，或解釋詞義。

《唐人七絕詩》手抄油印橫行本刊印于1961年前后，正文“唐人七絕詩鈔”下有“沈祖棻錄”字樣。據劉慶云回憶：“1957年當我進入武漢大學中文系讀書時，即耳聞沈祖棻先生的才名……直到大學四年級，沈先生為我們開設‘唐人七絕研究’選修課，始得常睹風采。”她又指出：“講義為油印本，因系三年困難時期所印，紙質粗糙而色黃，致有少數字跡模糊不清。”油印橫行本確立了全新的詩選體例，即將詩鈔中的作品明確分為正詩與附詩。選錄作家與作品數量均有變化，正文詩歌附有簡要注釋，附錄則多僅錄作品，如杜審言《贈蘇綰書記》后附有張敬忠《邊詞》、杜審言《渡湘江》、王勃《蜀中九日》三首詩歌。

1963年7月，武漢大學印刷廠排印了《唐人七絕詩》，頁眉上有“武漢大學講義”字樣，承襲油印橫行本的內容，主要對所選作家作品以及注釋內容進行微調。

在武漢大學任教期間，沈祖棻以《七絕詩論》為基礎，撰寫了《唐人七絕詩》三稿講義。先是在油印豎行本中添加了理論性較強的引言，又增加詩鈔部分。繼而在橫行油印本中增設詩鈔附錄，明確了“先正后附，連類而及”的闡釋形式。這既是高等學府教學與研究的產物，理論和作品并重、注重學生對細節的理解和接受，又奠定了《唐人七絕詩淺釋》一書的基本框架和觸類旁通的闡釋方法。

（三）《唐人七絕詩淺釋》手稿：以完整書寫面向社會

1970年代，沈祖棻決定將《唐人七絕詩》講義進行修訂，撰寫《唐人七絕詩淺釋》一書，由此產生兩種手稿。

第一種是練習簿本草稿，封面題為“唐人七絕詩分析”。簿本為中國文化用品公司湖北省公司出品，廣元印制廠生產，規格為16.5*21厘米，每頁25行。簿本用藍黑色鋼筆書寫，間有圓珠筆、鉛筆痕跡，字里行間時有涂抹修改。共撰寫正詩23首，截止于白居易《王昭君》，并非足本。主要是對所選詩歌進行賞析，同時記錄了詩話、詩選、序跋等文獻資料，以及寫作過程中參考的學術文章、隨手記錄的思考文字，盡管已經成文，但各部分仍相對獨立，篇幅和最后成書差別較大，且較為凌亂。

第二種是稿紙本謄清稿，書寫于標準400格的信紙上，共251頁，首頁首行居中題“唐人七絕詩淺釋”。使用藍黑墨色鋼筆正楷書寫，與練習簿本相比修改痕跡較少，仍有繁簡交雜的情況，但簡體字比例更大，如“這”“時”等字已不再寫成繁體。有一頁為全稿目錄和字數統計，記有正詩43首詩，共計9.8萬字。其中司空圖《河湟有感》、黃巢《題菊花》兩篇未收入《唐人七絕詩淺釋》出版成書。這一稿將練習簿本中相對獨立、分散的內容連綴成文，形成以一詩為主、數詩附錄的“先正后附，連類而及”型賞析文章。

《唐人七絕詩》作為講義，詩歌沒有內容分析，僅正詩有簡單注釋，也沒有顯示正附作品間的關聯之處。大量的闡釋是隨著課堂教學，在與學生的互動中口述完成，所以這時《唐人七絕詩淺釋》最核心的工作便是要將教案完整書寫為文稿，同時該書預設的讀者也從高校學生轉變為愛好古典文學的普通大眾。

在完整書寫的過程中，首先是反復確定篇目。沈祖棻在《唐人七絕詩》詩鈔部分圈選94首正體、附錄166首為選擇對象。在自存講義目錄中，她用紅色三角、紅色圓圈、黑色勾分次勾選，程千帆又在《詠內人》《近試上張水部》前題一“補”字，可見二人在選篇過程中的斟酌與討論。

其次是不斷加強作品分析。先是初步將曾經講于課堂的精彩內容轉化為文字，同時考慮閱讀對象并非專業學生，著重說明古代文學文化常識；在稿紙本中，進一步豐富練習簿的內容。如杜審言《贈蘇綰書記》一文，練習簿本中只一句帶過杜甫《月夜》學習了祖父的對照手法但“更細致”，而稿紙本中則詳加闡釋200字，使“更細致”的具體所指落到實處。

最后是在修改中以問題意識帶動內部結構調整。如王昌齡的《長信秋詞》，附錄作品從油印豎行本的5首增加到排印本的10首，練習簿本中對此10首均作了200字以上的闡釋，而在稿紙本中則將它們大多刪去，只保留了與孟遲《長信宮》一詩的仔細對讀來強化對宮怨詩的理解，以舉一反三的宗旨避免冗余。到成書中，程先生又將遺稿全部納入以護周全。

1977年6月27日，沈祖棻因車禍驟然離世，留下尚未完成的《唐人七絕詩淺釋》手稿。這些遺稿經程千帆整理完成，于1981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列正詩86首，同時搜集舊日散作23篇，共選錄詩歌279首。《唐人七絕詩淺釋》融學術性與通俗性于一體，甫一出版即獲得了學界和讀者們的廣泛好評，1981—1997年間印數達到23萬冊，2000年以后又有中華書局、人民文學出版社、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等陸續刊印，四十年來早已成為詩詞鑒賞類書籍中的經典。正如蔣寅指出：“書名為‘淺釋’，只是說講得淺顯，內容其實非常深入，已不單單是一本引導普通讀者賞析唐人七絕的通俗讀物，也可以說是一部很有學術價值的研究著作。”

從《七絕詩論》的習得，經過教學研究、詩詞創作、完整書寫，沈祖棻在傳承的脈絡中日漸形成獨特的學術表達。一部《唐人七絕詩淺釋》以細膩精到的闡釋之法，將東南文脈的七絕詩學傳統推送進了千家萬戶。

二、成書：學術傳承的現代產物

《唐人七絕詩淺釋》是東南學術研究成果轉化為大眾普及讀物的典型樣本。作為現代學者，沈祖棻主張文藝與文獻相結合，努力在傳統詩學和現代學術之間相互取鑒。作為優秀的詩詞創作者，她認為藝術形式與思想內容同樣重要，并且對二者進行深度闡釋。她以詩性的文采、細膩的筆觸、反復的修改，實現了從課堂教學到文字表達的完美轉換。

（一）從傳統路徑到現代治學

沈祖棻師從吳梅、汪東、胡小石等著名學者，他們作為承前啟后的一批學人，往往能在研究中貫通古今中西，融合傳統與現代。

一方面延續傳統學術路徑，如考據辭章、知人論世等解讀方法。如在《唐人七絕詩》引言中，在《行歌者》“龍樓鳳闋”旁補“漢兩宮專名，后泛指帝王居處”，在《豫州歌》旁補“玄酒”一詞注釋“玄酒，水當酒用，又說即郁鬯，乃以黑黍為酒，加郁金草，見《禮記·禮運》” 。可見她重視考據的自覺意識。又如在舉劉禹錫《與歌者米嘉榮》《再游玄都觀》詩例時寫道，“劉禹錫卷入了當時的黨爭，宦途失意，長期貶官，這類的詩正是他自己政治生活的寫照”，后又在該句旁補充，“德宗死，順宗嗣位，委任王伾、王叔文，革新政治，即位八月，傳于太子憲宗，宦官與舊官僚反對王伾、王叔文，賜叔文死。劉禹錫、柳宗元等坐叔文黨貶官”。通過史料進一步詮釋了因黨爭而失意的歷史背景。

另一方面不斷推進將文藝批評建立在考據基礎上的方法。1954年，沈祖棻與程千帆合作出版《古典詩歌論叢》，后記中即說他們“嘗試著一種將批評建立在考據基礎上的方法”。以李益為例，《七絕詩論》云“中唐七絕，劉禹錫、李益最為大家”，后引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胡應麟《詩藪》、王世貞《藝苑卮言》、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凡例等評價，并未詳論，這種做法沿用了清代學者常用的歸納法，述而不論。《唐人七絕詩》則僅引管氏之言，更多關注到社會環境、詩人情性、個人經歷等對七絕創作的影響，從而在材料的充分論證中得出結論：李益七言絕句的代表作“成功地透露了中唐以來唐帝國日漸衰微的局勢和作家個人的身世之感”。

此外，作為現代學者，沈祖棻關注學術動態，由此形成通達的文學史觀。一來不斷地吸收學術研究成果。如探索絕句起源時，《七絕詩論》“淵源第一”駢列古今五說，并征引傅懋勉、李嘉言、鈴木虎熊等文章。至油印豎行本中列有參考文獻8種，再至橫行排印本又增加5種，最新為王運熙1962年發表的《七言詩形式的發展和完成》。二來具有貫通中西的比較意識。如《唐人七絕詩》論及中國古典詩歌的抒情特征時，以《易利亞特》《奧德賽》《摩訶婆羅多》《羅摩衍》作為比對；論及敘事性時，用《維摩詰經變文》《大明興隆傳》《楊家將》《桃花扇》《再生緣》等變文、諸宮調、南戲、雜劇、傳奇、鼓詞、彈詞等25種作品說明。凡此種種，都為七絕研究帶來了嚴謹而全面的視野。

（二）從詩詞創作到詩歌闡釋

沈祖棻是現當代愛國主義詩人、詞人，著有《涉江詩詞集》，朱光潛曾贊為“易安而后見斯人”。程千帆指出：“她是以自己豐富的創作經驗來欣賞、體會、理解古代作品的，她接觸那些名著，主要是依仗心靈，而不是，至少不僅是可以觸摸的語言文字，所以往往能夠形成妙達神旨的境界。祖棻不僅以這種重體悟的解讀方法傳承了東南詩學的傳統，更以創作者對詩詞技巧、情感的獨特領悟實現了文字的優美傳達。

通過教學秉承和發揚東南學術之旨是沈祖棻的自覺意識。她在《風雨同聲集序》中說：“余來成都，以詞授金陵大學諸生。病近世佻言傀說之盛，欲少進之于清明之域，乃本夙所聞于本師汪寄庵、吳霜厓兩先生者，標雅正沉郁之旨為宗，纖巧妥溜之藩，所弗敢涉也。”直接標明了她在詞作教學中上承吳梅、汪東兩位東南學術的代表人物，以“雅正沉郁”之旨為宗。章士釗見到此集很是欣賞，贊為“大邦盈數合氤氳，門下門生盡有文。新得芙蓉開別派，同聲風雨已堪聞”，即是對傳承有自的肯定。

掌握創作的雅正法門，始終是七絕詩論這門課程的主要目的，而非泛泛講述七絕的源流發展。如《七絕詩論》“制作第五”即重在傳授七絕一體的創作門徑，主推勾勒之法，分為24格，并舉125首詩例作為寫作參照。據劉國武回憶，在華西協合大學期間，“子苾師在教《詩選》課時，多次出摹擬題目，要求學生習作”。沈祖棻為學生改定詞作，循循善誘，諄諄教誨：“元誼弟應多讀北宋作品，勿徒注意雕飾，以免辭勝于情。兆顯弟作，情意深刻而不免流于生硬晦澀，有辭不達意之病，又覺情勝于辭。彥邦弟入手甚正，則須力屏粗俗、熟濫、輕綺諸病。昔孔子有才難之嘆，今日尤甚。弟等當自強不息，勿負余望也。”正是在這樣的師生創作往還中，沈祖棻真正實踐了東南詩學傳統的要義所在。

以創作為基點，沈祖棻在詩歌闡釋中強調思想與藝術并重。她在《唐人七絕詩》引言中明確：“我們研究七言絕句，最主要的當然是要注意它的思想內容，然而思想內容必須要通過與之密切結合的藝術形式才能表現出來。”。一方面，沈祖棻認為七絕最能夠體現文字的建筑美和語言的聲音美：“它既有古體的自由，也有律體的和諧之美，同時，比起五絕來，又有回旋動蕩，多所變化的優點。”另一方面，對個體作家而言，獨特的精神面貌和藝術追求實現了形式的獨創性。比如同樣是寫作組詩，王昌齡“以組詩的形式來擴大七絕詩的容量，使它以短詩而具有長詩的長處”，李白“以七言絕句組詩來抒寫重大的政治感情” 。

為了達成思想與藝術的有效配合，濃祖棻在具體論述時擇例更為精微典型。如她指出七絕篇幅短小，因此它必須嚴格選擇內容，“它所寫的就往往是生活中精彩的場景、強烈的感受、靈魂底層的悸動、事物矛盾的高潮，或者一個風景優美的角落，一個人物突出的鏡頭”，又分別旁注“三十四頁賀知章”“六十八頁元稹《聞樂天授江州司馬》”“七十六頁李商隱《折楊柳》”“三十八頁王昌齡《閨怨》”“四十四頁李白《望廬山瀑布》”“五十四頁韓翃附張祜《集靈臺》”。強調詩歌藝術特色的理念，使得她的文學闡釋沒有落入新中國成立后學界忽略藝術特色的弊端，從而真正全面深刻地展現出文學作品的審美意韻。

（三）從教案提綱到詩性寫作

抗戰期間，曾經在四川大學聽過沈祖棻講課的章子仲憶及：“她的弟子門生可以說滿天下，從事教學頗著成績的也大有人在。回憶起沈先生的講授時，都不得不承認這幾件事：一是再也沒有聽見過比她的更完美動人的講課；二是永難磨滅淡忘她講課時的音容；三是無論如何努力也達不到她那種境界。……她治學細密謹嚴，又深味創作的甘苦。她用真摯懇切的心和咳唾成珠的口，將學生導入詩歌的美的殿堂。一首絕句，一首小令，二十幾個字，講兩個課時，自始至終牢牢吸引著人的注意力。”如此精彩的視聽體驗如何通過文字傳達，是《唐人七絕詩淺釋》要解決的問題。

方法之一，將講義中的注釋融入對具體作品的闡釋中，施以曉暢的語言、詩意的筆觸。作為教案，《七絕詩論》《唐人七絕詩》講義在文學史脈絡、規律歸納上敘述完整，但詩歌常常通過要點、注釋等標明重點，沒有整篇的賞析記錄。如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在油印豎行本中的注釋僅有“煙花”一條，橫行排印本中增至“廣陵”“黃鶴樓”“煙花”三條注釋，而到練習簿本中，這些注釋就被巧妙地安排到對詩歌內容的賞析中，通體描繪出詩意的畫面、詩人對故人的留戀、離別后的空虛與落寞，毫無穿插注釋的痕跡。

方法之二，通過“先正后附，連類而及”的分析方法，觸類旁通。在油印豎行本中，沈祖棻就有意識地將具有某些相同點的詩歌錄于一處，如在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后，錄入主題相同的魚玄機《送盧員外》、王昌齡《送魏二》、王維《送韋評事》等詩，繼而在橫行油印本中增設詩鈔附錄，強化正附詩歌的關聯性設置，既延續了《七絕詩論》以來同類作品的合并講解，又對作品主次進一步進行分配，使這種行之有效的教學方式得到更為清晰的整合。

后來在《唐人七絕詩淺釋》手稿中，沈祖棻將“先正后附，連類而及”的分析方法正式運用到對具體作品的闡釋中，把題材、主題、語言風格、表現手法等具有共通點的作品結合起來講述。如在稿紙本中，賞析王之渙《涼州詞》后，先從笛子所吹奏的《折楊柳》一曲生發，舉高適《塞上聽吹笛》進行分析；繼而從情事景色、表現手法出發，再舉李益《渡破訥沙》一詩進行比較。這種賞析方法不僅起到了勾連辭章的作用，也如蔣寅所說，“通過不同作品的比較，深入淺出地闡明了一些詩歌創作的規律性問題，給讀者帶來舉一反三的啟發和理論的提升”。

方法之三，反復修改，追求表達的盡善盡美。如稿紙本中對王之渙《涼州辭》一詩闡釋修改達23處，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一詩則多達86處。孫小多通過稿紙本《滁州西澗》與出版定稿的對勘，指出：“先生的修改既有學術規范的遵循，如對宜陽今日屬地的加注，對王籍所處朝代的補充；也有表達準確的推敲，如‘花時已過’顯然比‘繁花已過’更準確地說出了韋詩寫作的時間。更有細繹文心的體悟：先補入‘自’和‘空’字而后又改成‘自’字‘空’字，正是作者抓住了詩眼之所在的表現。這一改，還生動體現出沈先生含英咀華，反復涵詠的過程。”學術規范的遵循、文字表達的準確、細繹文心的體悟，正是她反復修改的三個維度。

基于上述種種自覺意識和努力實踐，《唐人七絕詩淺釋》完成了從科研教學到鑒賞闡釋的深化歷程，其最終形態的完美呈現獲得了學界的高度評價。劉慶云說：“先生對作品的深微鑒賞是對前人簡單評點的一種突破，是對古典詩詞接受美學的一種發展。八十年代以來出版的各種詩詞鑒賞辭典無疑受到沈先生研究方法的啟示。”蔣寅認為：“此書的價值首先表現在富有獨創性的編寫體例，……與我國傳統的評點方法一脈相承”，“文字的淺顯優美，更具有雅俗共賞的品格。”

三、結語

1946年，吳宓在日記中稱贊程千帆、沈祖棻夫婦有“行道救世、保存國粹之志”。程沈二人于20世紀50年代起開始合編的《古詩今選》就是“保存國粹”的初步嘗試。程千帆在《唐人七絕詩淺釋·后記》中說：“這些遺稿，如能對學習祖國古典文學的人提供一點哪怕是非常微末的幫助，她在九泉之下，也將感到安慰。”同輩同門學者中，唐圭璋不僅以一人之力編成《全宋詞》，為《宋詞三百首》作箋，還撰有《唐宋詞簡釋》，王季思亦有《集評校注西廂記》，并校注《桃花扇》，說明“行道救世、保存國粹”實是這一輩東南學人共同堅守的志向。

《唐人七絕詩淺釋》出版40多年來不斷擴印、再版，始終獲得讀者們的廣泛好評。凝聚在作品闡釋中的，不僅僅是一位學者對文學作品的理解，更是千百年以來文學作品與一代代學人、愛好者的相聚與共鳴。從《七絕詩論》到經典學術科普讀物《唐人七絕詩淺釋》，這是一個典型的動態案例，展示出學術如何得自傳承，又經過個人研究所得將其反哺于全社會的過程，由此實現學術的社會價值，傳遞傳統文化的煙火。《唐人七絕詩淺釋》的成書、傳播與接受，彰顯出東南文脈生生不息的學術生命力，更是傳統文化在當今社會生命常青的具體印證。

（責任編輯 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