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甲午戰爭中中國遭遇慘敗,有識之士紛紛認識到“習兵戰不如習商戰”,乃至“商戰”不如“學戰”,從而使洋務教育偏重學習“西文”和軍事技術等“西藝”的思想和做法有了調整,興辦服務于民族工商業的實業教育漸成風氣。在這樣的背景下,1896年“俾育人才而濟實用”的江南儲材學堂應運而生,開兩江治下實業教育之先河。在維新運動中該校更名為江南高等學堂,在戊戌變法失敗后又嬗變為江南格致學堂,在清末“新政”中于1904年改辦成江南實業學堂,又于1905年升格為江南高等實業學堂,成為江蘇和安徽等地實業教育的最高學府。民國以后,江南高等實業學堂以南京工業專門學校和江蘇省立第一農業學校兩脈延續和發展。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后,隨著大學區制的實施,南京工業專門學校和江蘇省立第一農業學校并入國立第四中山大學。江南高等實業學堂的辦學史是中國教育近代化轉型的縮影。
[關鍵詞] 教育近代化江南儲材學堂江南高等實業學堂
洋務運動是中國早期的近代化運動①,中國教育近代化也是在洋務運動中拉開帷幕的。從19世紀60年代起,舉辦以學習西方先進的技術和管理為目標的新式教育蔚然成風。據統計,在甲午戰爭結束前洋務派一共舉辦了26所洋務學堂②。洋務教育看上去如火如荼,北洋水師號稱亞洲第一,但是在1894年的甲午戰爭中中國慘敗于蕞爾小國日本,宣告了洋務運動的破產,洋務教育也備受社會各界的批評和指責,既有來自頑固派的詰難,也有來自維新派的抨擊。其中梁啟超的評價深刻揭示了洋務教育的弊端:“今之同文館、廣方言館、水師學堂、武備學堂、自強學堂、實學館之類,其不能得異才何也?言藝之事多,言政與教之事少。其所謂藝者,又不過語言文字之淺,兵學之末不務其大,不揣其本,即盡其道,所成已無幾矣。”③他批評洋務派學西方學得還不夠,只涉獵其皮毛,造就不了國家急需的真正人才,最多只能培養出翻譯、買辦之類的經紀人。洋務派也進行了自我反省,有著多年買辦實踐經驗的鄭觀應如是說:“廣方言館、同文館雖羅致英才,聘師教習,要亦不過只學語言文字,若夫天文、輿地、算學、化學,直不過粗習皮毛而已。他如水師武備學堂,僅設于通商口岸,為數無多,且皆未能悉照西洋認真學習。”④他還另辟蹊徑地提出了“習兵戰不如習商戰”⑤的“以商立國”思想。維新派領袖康有為認為“強學”乃強國之道,他說:“以中國之弱,由于學之不講,教之未修,故政法不舉。”⑥乃至“商戰”不如“學戰”的觀點亦漸漸明朗:“今日之世界,競爭劇烈之世界也……爭之為道有三:兵戰也,商戰也,學戰也。而兵戰商戰其事皆本學戰。”⑦《馬關條約》簽訂后,雖然歷時30余年的洋務運動漸近尾聲,但是其對新式教育的探索并沒有止步,洋務教育思想與維新教育思潮相融合,協同催生了一批各門類專業學堂,推動新式教育進入到一個嶄新的發展階段。江南儲材學堂⑧即是這一特殊背景下的產物。
一、江南高等實業學堂的前史——江南儲材學堂的創辦與演變
1.張之洞兩上辦學奏折
江南儲材學堂的創辦,離不開署理兩江總督張之洞的極力倡議與籌劃。作為洋務運動后期“自強”新政最活躍的領導者,張之洞清醒地認識到甲午戰爭后中國面臨日益被西方列強瓜分的危機,“臺灣資敵矣,威海駐兵矣,南洋之寇在肘腋,北洋之寇在門庭,狡謀一生,朝發夕至,有意之挑釁,無理之決裂,無從豫防,無從億料”。他敏銳地洞察到人才是興國自強之本,只有系統推進教育改革才能挽救清廷之頹勢。他于光緒二十一年閏五月二十七日(1895年7月19日)向光緒帝上了名為《吁請修備儲才折》的奏折,這也是他甲午戰后繼續各項洋務事業的綱領性文件和興辦新式教育的宣言書。
《吁請修備儲才折》詳細闡述了興辦新式教育的緊迫性和極端重要性:“人皆知外洋各國之強由于兵,而不知外洋之強由于學。夫立國由于人才,人才出于立學,此古今中外不易之理……泰西諸大國之用人,皆取之專門學校。”。張之洞吁請朝廷在“各省悉設學堂,自各國語言文字以及種植、制造、商務、水師、陸軍、開礦、修路、律例各項專門名家之學,博延外洋名師教習”。。他認為國家必須興辦各種專門學校,培養各項專門之人才,大力興辦工政,發展商務,“則人心鼓舞,必有人才出于其中矣”。
為了使他的辦學思想落地,張之洞又于光緒二十一年十二月十八日(1896年2月1日)上《創設江南儲材學堂折》,力陳創辦江南儲材學堂,“俾育人才而濟實用”。他甚至在上奏前已經謀劃了切實可行的辦學經費來源,“洋教習薪水……加以學生膏火獎賞,員役薪水夫馬,學堂購置圖書器具雜用等項,統計需銀約六萬兩。擬將儀征淮鹽總棧每年節省商捐局用銀三萬兩,皖岸督銷局每年節省商捐局用銀三萬余兩,盡數撥給充用,如有盈余積存,作建堂經費”,足以顯示張之洞創設江南儲材學堂的決心和周密安排。
2.劉坤一接續籌建江南儲材學堂
張之洞上《創設儲材學堂折》時,劉坤一即將回任兩江總督,清廷批準了張之洞的辦學建議,并“著張之洞移交劉坤一妥為經理”,繼續江南儲材學堂創辦事宜。
(1)選址
劉坤一甫抵江寧便極力推進江南儲材學堂的籌辦,而且緊鑼密鼓地啟動了新校舍的建設工程。《申報》曾有專門報道:“江南儲材學堂于本年春夏間,經督憲派員在儀鳳門內妙耳山下,相度屋基,飭匠建筑,嗣委桂鄉亭、方伯、篙慶為總辦,篳登削馮,將及半載,惟是工程浩大,尚未告厥成功,而儲材一舉已經遠近傳聞。”可以想見,江南儲材學堂的開辦在當時是一大盛事。
江南儲材學堂地處南京下關。由于洋務運動的多年經營,下關濱江地帶日益興盛,招商局的成立(1894年)、大馬路的建設(1895年)以及金陵關的設置(1899年),似乎在昭示這個在連年戰火中逐漸凋敝的古都正在復蘇;不僅商業充滿生機,南京的新式教育也在這里萌發,江南水師學堂、江南陸師學堂、礦務鐵路學堂等學校與金陵同文館比鄰而居。商業和教育的有機結合,信息與觀念的交流、碰撞和融合,對未來江南儲材學堂用先進的辦學思路、務實的教育方式培育人才,以及啟迪學生科學觀念的產生不無益處。
(2)招生
按照張之洞奏折中的辦學方案,學堂將金陵同文館開設的英、法兩門外語擴充為英、法、德三門外語,招生規模由原來兩門外語合計30名增加到每門外語40名,擬“遴選學生一百二十人”。在實際實施中,江南儲材學堂設置了英、法、德、日四門外語,每門各招30人,共 120 名。招生工作與校舍建設同步進行。校舍尚未落成,學堂便聲名遠播,省內外官紳子弟紛紛前來報名,由于人數較多,只得先行考試加以遴選。“多有官紳子弟,愿充本堂學生,自客省來寧僑居,擬待招考后即入學堂肄業者……學生名數已有百余人之多,因飭役傳知在公館內先行考試。”學堂“繕寫告示,日貼通衢,擇定于本月下旬為試期,惟試后其有因瑕不錄者,固聽遠歸,即已蒙取定者,亦諭令暫返故鄉,俟工竣開堂之日再行飭知來省,毋庸在等候以示體恤”。
江南儲材學堂的入學考試既嚴格,亦不拘一格。考試內容包括西學和中學兩個方面,考試程序分為面試和筆試兩個環節。面試時不僅要詢問家庭住址,還要“察其年貌”;面試是筆試的前提,面試通過才能參加筆試。對此,《利濟學堂報》報道甚詳:“江南儲材學堂總辦楊誠之觀察兆鋆提考學生,將報名人數匯齊,出示曉諭,定期在本公館傳見面試,并先行稟知督憲,共考十三日,茲悉自初十日開考,每日下午一點鐘時傳到,學生以次進見。觀察先叩其居址,察其年貌,約年在十三歲以上十七歲以下者,方為合格,否則面議毋庸考試。其有合格而且能文者,則拉取四子書命題試以后股兩比或半篇起講不等,間有年在妙齡而可原諒者,則僅試以破承題,或令作對,背誦經書,即可收錄。每次考時,必有中外教習,輪值監場。”
首期招收的學生主要來源于三個方面:其一是原金陵同文館的學生占了三分之一多,原因是學堂系在金陵同文館的基礎上擴建,同文館的在讀學生需要得到安置,“同文館共有學生五十人,均應收入堂內肆業,余額僅有七十人”。二是招錄金陵學生四十人,“投考者必聰穎又年幼,方為合選,因酌取四十人,將其卷封固,送呈督轅,候督帥鑒核,然后繕”。三是招收上海學生三十人,原因是上海生源較好,“上海為通商最繁之區,子弟潛心洋文者不少”,“所余三十額,擬……招考曉悉洋文之學生入堂肆業”。于是“總辦楊誠之觀察,又于今正赴滬,考取學生若干名”《記儲材學堂試事》,《利濟學堂報》,湯志鈞、陳祖恩、湯仁澤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597頁。。學堂將復試環節寫進了學堂章程,明文規定“學生到堂,先試習三月,再行甄別,以定去留”。首期學生入學后即按章進行復試,“本月十八、十九等日,命將全堂肆業學生,悉行甄別,令中西各教習,嚴核諸考生功課以定去取。其有不堪造就者,即行黜退”。實行嚴格的招生考試及復試淘汰制,既體現了學堂對辦學質量的重視,也體現了倡議者對新式教育辦學成效的期待。
江南儲材學堂校舍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六月上旬竣工,同年七月初一“開堂教授”,學堂正式開辦。
(3)師資選聘
張之洞在《創設江南儲材學堂折》中明確提出了未來學堂師資選聘的指導思想,即辦“專門之學”,育“專門之才”,因此他非常注重師資隊伍的專業性。如在聘請洋教習方面,張之洞注意根據西方諸國各自的發展水平和技術優勢,力求選擇最優秀的專業人才擔任教習。經過比較和權衡,較為理想的做法是:“大約法律、農政之教習,宜求諸法德兩國;工藝、商務之教習,宜求諸英國。”
《創設江南儲材學堂折》上奏后不久張之洞就轉任湖廣總督,江南儲材學堂的師資招聘工作主要由總辦完成。蕭規曹隨,楊兆鋆領會了張之洞的辦學思想,竭力優化師資隊伍。除原金陵同文館的教習并入儲材學堂外,為了達到育“專門之才”的辦學目標,他還制定了一個漸次優化的師資引進計劃:“蓋以堂內章程,英、法、德、日語言文字,俱以華人為教習,惟兩同文館之頭班學生,于英法文均能曉暢,而又因習法文者無多,并擬另延一英人、一法人為教習,于語言文字外,授以律例、種植各事。一俟新招學生,皆有進境后再添延洋教習數人,勤為傳授,務使學生于西學竟委窮深,以備異日于城之選。”
楊兆鋆還專門赴上海聘請教習,延攬西學教習4名、中學教習8名,在學堂正式開學前完成了教習聘任。可考的師資有日文教習陳茂才,英文教習裴克雷、黎吉士刻史,德文教習蕭俊生等。據《申報》報道,學堂正式開學后,“金陵儲材學堂教習均有總辦楊觀察延訂,先后蒞堂,惟德文教習蕭君俊生,至前月始,至茲已開堂課讀,由觀察稟知督憲矣”。也就是說,除德文教習推遲開堂外,其他教習大都按時開堂授課,可見學堂的籌備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其中總辦楊兆鋆功不可沒。
(4)歷史意義和影響
江南儲材學堂誕生于洋務教育思想與維新教育思潮相融合的特殊時期,在中國近代教育發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深遠的影響。
一是經費籌措機制領風氣之先。江南儲材學堂的辦學經費主要來源于商捐局捐助,“款由捐集,不動公項”。應該說,捐款辦學是后期洋務派興辦洋務教育的新舉措,既極大地減輕了清政府的財政負擔,又促進了近代教育事業的蓬勃發展;既有利于籌措辦學資金,又能引起商界對教育界的關注。
二是開中國近代綜合性辦學之先河。江南儲材學堂辦學兼具綜合性和專業性。為了辦“專門之學”,育“專門之才”,學堂的人才培養體系分“四門十六目”,“分立交涉、農政、工藝、商務四大綱。交涉之學,分子目四:曰律例,曰賦稅,曰輿圖,曰翻書……農政之學分子目四:曰種植,曰水利,曰畜牧,曰農器。工藝之學分子目四:曰化學,曰汽機,曰礦務,曰工程。商務之學分子目四:曰各國好尚,曰中國土貨,曰錢幣輕重,曰各國貨物衰旺。此四門十六目,皆有益國計民生之大端”。“四門十六目”近似于4個學科16個專業,從教育層次與科目設置等方面來說已具備近代高等教育的諸多特征。在江南儲材學堂創辦前,江蘇尚未出現門類如此齊全、專業劃分如此明確的學堂,特別是農政科的設立,拉開了江蘇農科教育的序幕。
三是創中國早期分級學制的雛形。江南儲材學堂實行分級的教學組織形式。由于學堂“西師以西書相傳授,學生不通西文,即無從受西師之教,無從讀西國之書……故不得不以語言文字為初基”,因此依據西文水平將學生分成四個班,“以初學學生列入頭班,后即升為高等學生末班,似此層遞而上”。頭班學生的西文水平最差,則“先以文法語言為第一要義,然后分授各課,以重實學”。如果學生經過強化學習西文達到一定的水平,則被分配到高等末班,洋教習直接用西文原版教科書授課。江南儲材學堂“四班制”的分級形式與上海南洋公學(分師范院、外院、中院和上院四院)、天津北洋中西學堂(分頭等、二等學堂)的做法異曲同工,三者都成為中國近代教育早期分級學制的開端。
四是辦學模式在全國范圍內產生示范效應。《申報》報道:“中日一役,以大國而見侮于小邦,各省建學堂,振興西學,湖南巡撫陳佑民中垂大加整頓,出示招考學生,其規例與金陵儲材學堂不相上下。”《振興西學》,《申報》1897 年 7 月 29 日。江南儲材學堂因其先進的辦學理念和辦學體制,成為同類學堂效仿的榜樣。
3.在維新運動中易名為江南高等學堂
甲午戰爭后維新運動迅速興起,他們高舉“開民智”的大旗,對教育改革也提出了一系列的主張,并且得到了光緒帝的采納。光緒帝于二十四年(1898)七月頒布上諭,飭令“其各省府州縣,皆立農務學堂,廣開學會……工學、商學各事宜,亦著一體認真舉辦”。各地迅速響應,如梁啟超在上海設立了編譯學堂,端方在北京設立了農務中學堂,孫家鼐在北京設立了醫學堂等,維新派的教育改革一時呈現出如火如荼的景象。
(1)劉坤一上《創立江省郡縣學堂折》
形勢逼人,劉坤一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七月二十九日上《創立江省郡縣學堂折》,陳述了他設立省、府、縣三級學堂的計劃,還建議將江南儲材學堂改辦為省級學堂——江南高等學堂,“擬設江南學堂一區為高等省學堂……江南舊有儲材學堂,原議分設交涉、農政、工藝、商務四大綱,學額以一百二十名為止。又以學生未解西書,不得不以語言文字為途徑。現在所學僅英、德、法、日四國語言文字,即使三年有成,不過備譯人之選,而于律例、賦稅、輿圖、翻書、種植、水利、畜牧、農務、化學、汽機、礦務、工程、各國商務、中國土貨、錢幣、貨物諸學均未講求,仍須俟數年之后。定額既少,收效又遲,且與大學堂章程亦多不能相應。方今朝廷勵精圖治,百度維新,各省遍設學堂,一洗空疏積習,宏規茂矩,體用兼資,不患無翻譯之才,而患無會通之士……擬將儲材學堂改為江南高等學堂,推廣學額,多延教習……”
(2)江南高等學堂的籌建
劉坤一在將江南儲材學堂改為江南高等學堂的建議獲批后,任命兩湖書院監督蒯光典擔任江南高等學堂總辦,具體負責學堂的籌備工作。
江南高等學堂自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十月開始籌備,于次年四月一日正式開學,并引起社會的高度關注。《申報》報道:“江南高等學堂,自四月朔開辦以來,遴選兩省英才,課以有用之學,濟濟者爭自奮勵以期無負大憲栽成嗣因。”《知新報》則說:“開學以來,四十余日,堂中一切規模,經總辦秉承大帥,苦心擘畫,盡美盡善,生等努力自愛,兼日課功,雖自愧不才,然亦時思勉副朝廷作育人才之至意,與大帥栽培后進之深心,而兩省士民踴躍來堂,陸續踵接,幾至室不能容,是以議添黌舍。”可見,江南高等學堂的開辦在兩江地區引發了相當的社會反響。
(3)江南高等學堂的辦學特點
與江南儲材學堂相比,江南高等學堂在人才培養上的顯著變化是不再單純以外語水平作為分級的依據。江南高等學堂將課程大體上分成專門課程和通行課程,“以專門為歸宿,以通行課程為階梯”。“專門學藝設格致、商學、律例三門,格致所包至廣,先就其中挑出三類:工程、制造、化學。”通行課程涉及面廣,門類相當齊全,包括 “經史、理文、中外政治、掌故、輿地、洋文、算學、體操、試驗、格致、化學、攻金、攻木、測量、繪地、圖繪等事”,可見“洋文”則是諸多通行課程中的一門,不再是一語獨大的主要教學內容。將課程劃分為專門課程和通行課程,即以通識教育為基礎,以培養專門人才為目的,使辦學的綜合性與專門性得以統一,這表明江南高等學堂的辦學思路具有一定的科學性和前瞻性。
(4)江南高等學堂的裁撤
正當江南高等學堂逐漸步入正軌將在新式教育上一展身手時,時局突變。1898年9 月21日,慈禧太后發動政變,光緒帝被囚,戊戌變法宣告失敗。守舊派群起攻擊西學,在禮部的建議下慈禧下令各地裁撤學堂,恢復書院制度。江南高等學堂面臨被裁撤的命運。此時的劉坤一已經對新式教育有了相當的認知,他向朝廷力陳“書院不必改,學堂不必停,兼收并蓄,以廣造就而育真才”,以竭力保留維新教育成果,并建議朝廷飭令孫家鼐“趕辦京師大學堂,以為之倡。并飭各省分設中學堂、小學堂,多譯中西政事有用之書,以資誦習;延請中外品學兼優之士,以為師儒,以期漸開風氣”。劉坤一不僅竭力維護江南高等學堂的存續,還要求所轄江南地區各書院保留原有的西學課程。奈何獨木難支,1899年夏天,江南高等學堂最終以“學堂無實效,徒事虛糜”為由被裁撤。從籌辦到被裁,江南高等學堂僅存續了10個月,便被碾碎在歷史的車輪下。
4.逆勢而行的江南格致書院
戊戌政變后,清廷明令停辦學堂,恢復舊式書院。作為清末難得的兼具遠見卓識和非凡膽量的封疆大吏,劉坤一推進新式教育的腳步并沒有停止,而是策略性地采取了“曲線救國”的方式,將江南高等學堂改辦成江南格致書院就是他的手筆之一。
劉坤一最初的打算是將江南高等學堂改名為中西學院,其目的是“蓋欲使諸生顧名思義,庶幾學通中外,宏濟時艱也”。但考慮到朝廷對新式學堂的反對和壓制,他最終將學校命名為江南格致書院。在辦學方針上,劉坤一確定了“另籌別款,接辦課程,悉沿舊例,惟易其名”的基本原則,即課程依照原江南高等學堂設置,書院章程沿用舊制,除學堂改名外其他事項一律照舊。從而間接地為近代兩江教育保留下了這一可貴的維新成果。
從1899年7月江南高等學堂被勒令停辦,到同年9月以江南格致書院的名義“復活”,僅用了短短兩個月時間。
二、江南高等實業學堂的舉辦——清末“新政”背景下實業教育的復興
1901年起清廷開始實行“新政”。在官紳合力推動下,全國各地興辦實業學堂已是大勢所趨。近代兩江實業教育的主要奠基人劉坤一于1902年10月病逝于兩江總督任上,繼張之洞短暫署理兩江后,魏光燾于1903年3月履任兩江總督,兩江地區的實業教育迎來了復興。
1.籌議改江南格致書院為實業學堂
魏光燾對于實業及實業教育極有洞見,他認為:“強國之道,首在富民;致富之方,不外實業。而振興實業,莫大于農工商礦四者。”他又具體分析兩江的實際情況:“兩江雖夙稱繁庶,而士曠民游,商疲工窳,多未講求,非興實業學堂,不足以陶冶人才,以為振興富庶之基。”于是,魏光燾決定在省垣金陵創辦實業學堂,通過培育實業人才以振興實業。而且事不宜遲,“是考求實業,實為今日第一要圖。江南地廣人稠,興辦尤不可緩”。
考慮到新建實業學堂非一蹴而就之事,魏光燾決定改江南格致書院為實業學堂,作此決策主要基于節省經費。“方茲時事艱難,籌款非易”,魏光燾選擇“于格致書院改并辦理,既收實業之用,復省度地營建之勞,誠為兩益”,是最經濟的做法。
2.江南實業學堂的開辦
為使學堂順利開辦,魏光燾委任“于農工商各學尤極究心辦事”的江蘇補用道劉世珩兼總堂務,委任早年出使日本,對“學堂規制亦極諳練”的黎經誥為駐堂總辦。此二人均熟稔西學,講求實業發展,有志于實業教育,在他們的苦心經營下,江南實業學堂發展成為當時全國標桿性的幾所綜合性實業學堂之一。
江南實業學堂“分設農工商礦四科,額設學生一百二十名,分門肄業”,對于礦科生源可在原格致書院在校生中遴選,“中有曾習礦學者,于格致之理已有根柢,故本堂礦學一科,即以原有學生專門練習”,農工商三科需另行招生,并“延聘日本教習、技師,分班教授,先習普通一年,四年畢業”。畢業考試優秀的學生,由學堂保薦到京師高等實業學堂繼續深造,以資成就。
實業教育離不開實驗教學,江南實業學堂非常注重培養學生的實際操作能力,積極創造條件讓學生參加工農業生產實踐。學堂不僅“備有各科標本、儀器、材料,為學生考驗之用”,而且專門為農工科安排實習場所。對于工科,學堂專門設立勸業機器工藝局,以方便諸門學生進行實際操作,“以資實習”。對于農科,在“省城元武湖廣袤幾及十里,于種植、畜牧等學均便試驗 ”。注意到“俄國居寒帶……其天然物產之殷富不下于他國,且仿種他國農品亦幾于應有盡有。如能廣為羅致以供我國研究之資,其于農業有裨實非淺鮮”,代購各項子種,“計購到農品子種三百四十六種……種植之法另行開列”,如此國際視野在當時的中國教育界應屬罕見。學校附設的農業試驗場,僅試驗田就達180畝;實驗科目及種類則不一而足,僅農事試驗一項,即分水田試驗、陸田試驗、木框試驗三種,所涉及的實驗物種有普通作物、特有作物、蔬菜、果樹、有用樹木、草花六種。實驗教學效果相當明顯,不僅讓學生扎實掌握了農業專業知識和技術,又在江蘇改良和推廣了農業科學技術。
3.江南高等實業學堂的舉辦
1904年張之洞等擬奏的《奏定學堂章程》(又稱“癸卯學制”)頒布,實業教育制度正式確立。《奏定學堂章程》規定,實業教育分農、工、商三種,學制分為高、中、初三等,且規定高等學堂招生規模在500人以上為合式,最少不得低于200人。江南實業學堂起初按照中等實業學堂章程舉辦,其任務和目的是培養適用的實業人才,以及向高等實業學堂輸送優秀畢業生,繼續深造。隨著各地中等實業教育的蓬勃興起,以及兩江地區對高層次實業人才的巨大需求,學部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十一月改江南實業學堂為江南高等實業學堂,并于1907年開辦高等正科,成為江蘇、安徽等地實業教育的最高學府,亦是江蘇實業教育的重要源頭和基礎之一。
關于江南高等實業學堂的停辦時間,目前有兩種說法。一是停辦于辛亥革命中。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發,受戰爭的影響,“江蘇境內除教會大學以外的高等學堂,如江蘇高等學堂、江南高等學堂、南菁高等學堂、江北高等學堂以及兩江師范學堂,全部停辦”,校舍皆被軍隊駐扎,江南高等實業學堂自然不能幸免 。二是停辦于1913年。《前清學部立案各省高等實業學堂一覽表》稱,江南高等實業學堂于“于民國二年停辦”。江蘇省立第一農業學校首任校長吳桓如在《1913年1-3月江蘇省立第一農業學校概況報告》中說:“桓如自去冬十一月受事以來,即日催令軍隊遷讓。”如果參照吳桓如的說法,江南高等實業學堂應該是停辦于辛亥革命中。
三、從實業學堂到專門學校——江南高等實業學堂民國以來的延續
1912年1月19日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頒布《普通教育暫行辦法》,拉開了教育變革的序幕。法令的第一條規定:“從前各項學堂,均改稱為學校,監督、堂長應一律改稱校長。”同年中華民國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又公布了《專門學校令》,將專門學校分為法政、醫學、藥學、農業、工業、商業、美術、音樂、商船及外國語等10類。在這樣的背景下,在清末癸卯學制中建立起來的高等實業學堂紛紛改名,一般是改為高等工業學校,比如:郵傳部上海高等實業學堂改為國立上海工業專門學校,京師高等實業學堂改為國立北平工業專門學校,湖南高等實業學堂改為湖南公立工業專門學校。如同枯木逢春,江南高等實業學堂雖然在辛亥之役中被按下暫停鍵,但是它良好的辦學基礎仍在,得以在“改名潮”中迎來再生和分蘗的機遇。江南實業學堂在辦學初期即以“四科十六門”著稱,經過多年經營,至辛亥革命爆發前夕,工科已以“礦、電、應用化學”三科為明顯特色,農科實力尤強,且一度籌議附設蠶桑學堂,因此實現了夢寐以求的將工農兩科獨立辦學的夙愿。
1.江南高等實業學堂工科辦學的延續
(1)江蘇省立第一工業學校
1912年11月,以江南高等實業學堂的工農兩科為基礎,分別成立了江蘇省立第一工業學校(甲種)和江蘇省立第一農業學校(甲種)兩所中等實業學校。江蘇省第一工業學校設在復成橋,校長陳有,有教員16人,學生80人,初期設機械、電機兩科,有“任事得人,進行必速”之譽。
(2)南京工業專門學校
1923年施行《壬戌學制》,為“提倡工藝”,“培養高等領袖人才”,江蘇省立第一工業學校由中等職業學校升格為專門學校——南京工業專門學校,設機械、電氣兩科。此時南京工業專門學校與另一所專門學校——蘇州工業專門學校,被賦予為江蘇培養工科應用型人才的重任,“自應內審地方財力,外察世界潮流,以定整理與擴張之標準。庶幾蘇省之實業及專門教育,得與時俱進也”。
2.江南高等實業學堂農科辦學的延續
江蘇省立第一農業學校是江南高等實業學堂農科辦學的傳承,設在原江南高等實業學堂儀鳳門內三牌樓舊址,由畢業于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林學實科的吳桓如任校長。學制 4 年,預科 1 年,本科 3 年。設農林兩科,預科額定70名,實取學生65名,其中農科 37 人,林科28人。
1915—1919年,由中國科學社的發起者之一、著名農學家過探先擔任校長。過探先長校期間對校務進行了一系列的整頓,頗見成效。一是充實與優化師資。過探先利用自己曾留學美國的視野廣延名師,聘請唐昌治擔任農科主任,陳嶸擔任林科主任,錢崇澍等留美生和余乘、黃希周、曾濟寬、蕭誠等留日生亦來校任教,學校的師資條件大為改善,教學質量也得到了保證。二是努力在教育經費不足的情況下謀發展。面對經費的嚴重短缺,過探先主張:“本因陋就簡之旨,為茍完茍美之謀,不敢從事夸張,致多紛更,適值經濟奇絀,進行不易,各部雖略事布置,返原來之計劃。” 即將籌集到的教育經費首先用于學校自身發展。三是積極推進校外農業教育。過探先深受美國康奈爾大學農學教育模式的影響,認為農學教育具有鮮明的實踐性,學生不應只在校內從書本上學習農學知識,必須走出校門,主動參與農業調查和農林實踐活動。他提出:“研究為實施農業改良之基礎,調查為研究之先導……特恐不先調查研究,所談偏于學理,反礙推行,研究少有端倪,即當進行。”過探先將校外農業教育作為農業專門人才培養的重要路徑,為此他積極聯合江蘇省內其他農業學校,共同開展農業試驗和農業演講,既培養了學生的實踐能力,又擴大了學校的社會影響。
在過探先任職期間,江蘇省立第一農業學校的招生規模逐步擴大,由1915年的187 人,增長到1917年的224人。學校的社會聲譽日隆,時人評價“擇地甚良,規模亦闊”。
四、百川歸海——在大學區制的推進中匯入國立第四中山大學
1927年4月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同年6月在蔡元培的推動下施行大學區制。大學區制是將全國劃分為若干個大學區,于每區設置一所大學來管理全區的教育文化事業。在江蘇,國民政府將“江蘇教育廳與東南大學、河海工科大學、上海商科大學、江蘇法政大學、南京工業專門學校、蘇州工業專門學校、上海商業專門學校、南京農業學校等九校,合并而設立第四中山大學”,以此來管理江蘇大學區(含南京、上海兩個特別市)內全部的教育文化事宜。
接下來南京工業專門學校和南京農業學校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國立第四中山大學的一分子。“1927年6月23日,江蘇教育廳函聘楊孝述會同督學周宣德接收南京工業專門學校,7月2日又加聘盧恩緒一同辦理。該校師資、設備等均并入四中大(國立第四中山大學)工學院。”1927年7月29日,常宗會、張天才前往接收南京農業學校(即江蘇省立第一農業學校),“合并于國立第四中山大學,并以該校舊址作為四中大農學院院址”。
從此江南高等實業學堂融入了歷史。它在不同的辦學時期一共存續了30余年,是近代許多重大時代變革的協同者和見證者,亦是中國教育近代化轉型的縮影。
(責任編輯 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