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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本調節與外交危機中的決心信號表達

2023-12-29 00:00:00吳文成
國際政治科學 2023年4期
關鍵詞:成本管控

【內容提要】 在外交政策危機中如何向對手傳遞一種可信的決心信號一直是事關戰爭與和平的關鍵性命題。傳統上,基于昂貴成本的決心信號理論較為準確地解釋了領導人如何通過付出觀眾成本或沉沒成本有效地對外傳遞自己的決心。不過,主流的決心信號理論隱含地推論,一國領導人承受的成本越高、脆弱性越大,其展現的決心信號越可信。然而過高的成本亦會危及領導人的執政地位,也可能大幅提升大國戰爭的概率,因此,有決心的領導人并不追求約束最大化,而是力求在發射決心信號時對成本加以靈活的控制,使總成本維持在適度的水平。進一步看,基于領導人為中心的分析視角,決心信號成本并不是從零開始累積的,特定危機形態會給領導人付出的決心成本施加一個初始成本。當危機初始成本較低時,領導人會選擇更高成本的決心信號表達工具,提高自身的脆弱性,以突出己方決心表達的可信度。反之,當危機初始成本很高時,為了避免戰爭或丟失政權,領導人會選擇成本相對較低的信號表達工具,在維持決心信號可信度的同時,減少自身脆弱性,以維護政權穩定、降低大國戰爭的風險。此外,在表達決心信號時,領導人對決心總成本的調節不僅體現在對決心信號工具的選擇上,而且還表現于在信號傳遞政策實踐中自身對決心信號成本締造的精準管控,包括對話語威脅的精確運用以及對沉沒成本信號工具的平衡使用等。

【關鍵詞】 決心信號 領導人自主性 成本管控 “炸館”事件 中美撞機事件

【作者簡介】 吳文成,外交學院《外交評論》編審,北京對外交流與外事管理研究基地研究員。

電子郵箱:wuwencheng@cfau.edu.cn

一、 導論

在21世紀的大國戰略競爭時代,一些主要大國在外交政策中利用各種信號工具展現自己維護國家利益、恪守外交和戰略承諾決心的現象日益突出。不管是守成大國還是崛起國,都越來越重視在危機中向對手傳遞己方可信的決心信號,如美國在俄烏沖突中對烏克蘭的巨額軍事援助,以及中國在佩洛西(Nancy Pelosi)竄訪中國臺灣地區后的大規模軍事演習等。很多研究者指出,“決心”已是國際安全領域乃至國際政治研究中最為關鍵和基礎性的概念之一。① 對于一國在危機中如何向對手傳遞決心信號問題,傳統觀點認為,一國領導人在國內受到的制度性約束越剛性、承受的觀眾成本或付出的沉沒成本越高,該國對外表達的決心信號越可信。據此邏輯,領導人似乎是成本的提線木偶,領導人受到國內制度約束越大、遭受的國內懲罰越是自動實施、付出的成本越高,一國展現的決心越可信。② 不可否認,高昂的信號成本固然能更有效地傳遞己方的決心,更可能迫使對手妥協和讓步,但是過高的決心信號成本也使領導人對內面臨政權不穩、對外遭遇戰爭爆發的巨大風險。事實上,在諸多外交政策危機中,有決心的領導人有充分的理由既制造一定的成本以展現自己的決心,又會靈活選擇不同的信號工具來調節信號成本,并在具體的政策實踐過程中審慎管控成本的高低,使其不至于過于高昂而危及自己的執政地位或誘發大國戰爭。

客觀來看,在國際政治舞臺上,領導人特別是大國領導人不是實力對比、機制類型等結構性壓力的被動反應者,領導人的政治領導能力發揮著重要作用,可以說,政治領導是一個獨立的國際政治自變量。例如,道義現實主義就強調政治領導是崛起國能否最終取代霸權國的關鍵性變量,而一國的政治領導力類型是由“領導人的性格、年齡、成長環境、世界觀等諸多因素”而不是由“國家實力和國家性質”所決定的。① 同理,在外交政策危機中,對決心信號成本進行管控是大國領導人政治領導能力的重要表現之一。那么,當領導人有動機去管理決心信號成本時,一國如何在外交政策危機中可信地表達自己的決心信號? 這就是本文的核心研究問題。更進一步說,本文從決心信號理論的反向邏輯出發,力圖解釋有決心的領導人是如何選擇信號工具、管控決心信號成本的。②

決心信號理論的一個基本假設是,由于身處不完全信息的認知黑幕中,陷于危機中的有決心的理性領導人可以(有意識地)通過自我施加束手成本或沉沒成本,使自己與虛張聲勢的領導人相區別。因為高昂成本使虛張聲勢者因為代價太高而不敢模仿決心者,故而昂貴信號的成本機制起到了區分,進而對外傳遞領導人決心類型這一私有信息的作用。很明顯,領導人的自我意識和自主性①是決心信號理論必不可少的隱含假定,即領導人必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國內政治體制類型能夠懲罰自己的言行不一行為,而且同樣意識到危機中的對手也能如此觀察和了解自己在國內政治結構中的脆弱性地位。但實際上,領導人在自我施加信號成本時會有意識地保留一些靈活性,具備一定的調節能力。雖然領導人身處的政治制度呈現各自特定的限制水平,但“領導人會在這些制度內保持一定的能動性,并且能有意識地增加或減少他們所承受的這種(結構性)限制”。② 或者說,即使面對國內政治制度的天然限制,領導人仍可“在這種能動性空間里戰略性地調節這種限制”(adjust those constraints strategically within this agency space)。③換言之,領導人可以一定程度上調節自己的脆弱性以適度減少言行不一帶來的政治懲罰。比如,領導人可以選擇不同級別的發出威脅者、在不同的場景下發出威脅、威脅的話語激烈程度和威脅的頻率,以及是否發起公投或國會辯論等來調控公眾的關注度(manipulating public attention)。④ 再如,領導人能利用新獲取的信息為自己未能履行威脅諾言給出合理的解釋,也可以調節觀眾成本的高低,降低甚至消除觀眾成本⑤,等等。所以說,當領導人有意識地給自己施加限制、忍受這些成本以對外傳遞決心信號時,他們肯定也能提前預測觀眾的偏好與反應,因而可以說領導人“能在短期內戰略性地制造更多或更少的觀眾成本”。①

毫無疑問,在外交政策危機中,領導人有管控高昂決心信號成本的強烈動機。② 在核時代,避免核毀滅是大國領導人間少有的一項共識,因此在外交政策危機中特別是涉及一組核大國時,規避大國之間的戰爭、杜絕核交換是理性領導人的政策底線。過高的決心信號成本固然能夠展現己方堅定決心,但是如果對手仍然誤判或不妥協,將大幅增加戰爭的風險,而大國戰爭的代價是異常高昂的。對此,費倫(James Fearon)很早就承認,“軍事行動是出了名的昂貴和危險”③。舒爾茨(Kenneth Schultz)也認為,“當一國追求其利益時,發動戰爭是極其危險和昂貴的方法”④。有統計發現,“65%的民主政體領導人和41%的非民主政體領導人,不管他們是否打贏了戰爭,都在戰后兩年內被迫離職” ⑤。另外,過高的決心信號成本也將在很大程度上危及領導人的執政地位。組織領導人維持自己在組織內的政治地位幾乎是組織理論的常識性假定。“在位領導人的一個關鍵性目標就是維持他們的政治領導地位,保護自己的職位不被政治反對派奪走。” ⑥太過高昂的決心信號成本導致領導人受到的約束和限制過于剛性和嚴苛,任何意外的“黑天鵝”事件都可能危及領導人的執政地位,因此理性的決策者會調控自我施加的信號成本的強度,而不是孤注一擲、不留余地。此外,由于外交政策危機往往不是一次性決策,如果決心信號成本過高,會大幅減少領導人的決策靈活性、壓縮決策空間,而領導人往往期望在危機發展過程中保持繼續升級或降級的彈性管理危機選項。例如,施耐德(Jack Snyder)等人對二戰后危機歷史的統計發現,在危機中,“領導人幾乎總是尋求保持顯著的靈活性,而不是孤注一擲地鎖定于一項政策”①。

需要強調的是,除了外交危機期間領導人因“聚旗”效應②(rally-aroundthe-flag effect)而支持率大漲、更具行動自由之外,領導人與公眾之間存在巨大的信息差(information gap),領導人享有較大的信息優勢,有能力管控決心信號成本。③ 一方面,作為官僚階層的最高職位,一國領導人往往是該國最高層的信息節點,匯集了己方和對手的各類最新信息,能夠控制關于己方與對手的行動和言語聲明等信息在官僚組織內部的流動和發布節奏與范圍,進而控制決心信號成本;另一方面,在外交危機中決策者面對的是信息過載而不是信息不足,而官僚系統內部很難就同一個信息具有何種信號意義達成共識①,因此尤其需要最高領導人拍板取舍,這無疑提升了最高領導人管控信息流動的能力和空間。而危機反應時間的緊迫性和“小集團”決策模式更強化了最高領導人在外交政策危機中對信息的掌控。因此,“不管其是通過何種方式獲得權力的,在位的領導人都能控制信息的流動,以使選舉懲罰變成空洞的威脅”②。

概言之,通過反轉決心信號理論的舊有解釋路徑,本文試圖將領導人的領導能力帶回傳統的信號傳遞研究議程。③ 一方面,在高度肯定領導人能夠主動調節決心信號成本的基礎上,一定程度上反駁了基于政體類型決心論基礎的所謂的“民主和平論”。另一方面,通過引入領導人對信號成本的反向控制邏輯,實際上拓展了費倫等人所開創的成本性信號理論空間,使傳統的聚焦于國家能否展現決心還是虛張聲勢等理性主義爭論,與地位信號的“印象管理”以及杰維斯(Robert Jervis)所關注的“形象投射”④這些社會性/反思性信號理論之間,連接紐帶更清晰,融會前景更可期。或者說,引入領導人對決心信號成本的自我調節問題,或許可以突破昂貴信號與虛張聲勢之間非此即彼的兩分法,有助于進一步融合費倫關于“信號如何可信”的研究以及杰維斯關于(國家領導人通過)“信號如何構建自我形象”的研究路徑。

二、 核心概念及其界定

(一) 外交政策危機與國際危機

眾所周知,對于任何國家來說,外交政策危機較之一般性的國際危機對自身的安全、穩定以及發展環境都更為重要,也是對領導人非常關鍵的執政考驗。從卷入行為體數量看,外交政策危機一般只涉及兩個國家,而國際危機則至少包括兩個以上國家。① 當然,兩個主要大國之間爆發的外交政策危機因為其對國際安全和穩定的巨大影響,也可能迅速外溢為國際危機,如1962年美蘇之間的古巴導彈危機。從影響程度和范圍來看,外交政策危機通常情況下只對一國構成較大的國家安全挑戰,對一國的國家利益造成更大危害,而對另一方則顯得挑戰較小、威脅較輕。而國際危機則對整個國際體系的結構和進程產生較大的擾動或沖擊,具有全局性后果。“國際危機被認為是對現存國際體系或子系統結構的挑戰。”②很多學者認為,國際危機主要是指體系層面能“引起系統內的連鎖反應,造成系統內出現了一種緊張的對抗局面”③的危機;而外交政策危機則屬于單元層次上的危機,側重于“從危機決策者個體的感知/認知等角度來界定危機”,其面臨的是一種外交政策中的非常態化決策④。雖然外交政策危機與國際危機存在較大區別,但是與國際危機一樣,外交政策危機顯然也具備一些危機內在的特征。例如,很多學者都提到國際危機具有雙方偏好或利益互相沖突、雙方應對威脅的行動很可能升級為戰爭、決策者反應時間異常緊迫等特征。⑤ 金竣遠(Avery Goldstein)認為,國家間外交危機需要具備3個條件,即損害雙方國家利益、反應時間緊迫、有可能急速升級為戰爭。① 賀凱(Kai He)在分析冷戰后中國的危機行為時也認為,傳統上對外交政策危機的界定包括對一項或多項基本價值構成威脅、應對該威脅的反應時間有限以及形勢升級為軍事沖突的高度可能性。②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指的外交政策危機通常是容易升級成戰爭的危機,而不是那些長期維持僵局或者快速走向降級的危機,后兩者因持續時間過長或過短,皆屬于較為廣義的危機范疇。因此,基于既有的分析,本文所述的外交政策危機主要是指爆發于兩個國家之間,對至少一國的國家安全利益構成重要威脅,因而需要決策者快速反應以規避危機升級為戰爭的危機。

(二) 外交政策危機中的決心

既然在外交政策危機中展示決心既非常普遍又異常重要,那么,我們又該如何來定義和理解決心? 由于決心普遍被認為是難以提前預知和不可直接測量的③ ,因而需要轉換分析視角來幫助理解,概括而言,目前主流的研究有兩種定義路徑。第一種是將決心理解為一種國家或領導人的聲譽(areputation for resolute),“良好的聲譽反映出決心,壞的聲譽則展現出虛弱”④。將決心理解為一種領導聲譽多從心理學的認知角度出發,認為決心或是一種行為體對對手持有的認知(perception)、判斷(judgement),或是一種信念(belief)①,這種信念借助歷史行動來展示自己有決心和意愿去實施威脅,而對手則依據過去行動形成的聲譽來預估自己未來的行為。但是,如果決心作為一種聲譽必須是基于屬性的解釋(dispositional explanation)而不是基于情境的解釋(situational explanation),因為只有行為體的“性格歸因”(dispositional attribution)才能聯通過去與未來(時間一致性),跨越不同場景的限制(空間一致性)而產生聲譽。② 第二種關于決心的定義則依賴于“情境歸因”(situational attribution),認為“決心來自環境,而不是行為體本身”。③ 由于行為體不再被認為具備跨越時間和空間限制的“決心”特質,對決心的理解被轉換為行為體如何表達決心信號(signaling resolve)。這種理解路徑將行為體的決心視為同意圖等相似的私有信息,而所謂“私有信息”是指“一方行為體擁有而另一方不能直接觀察的信息”。④ 決心作為私有信息被己方傳遞、對方接收就必然涉及信號傳遞問題。至于決心這種私有信息的內涵,不同的學者有迥異的定義。例如,尹繼武認為,“戰略決心是指國家對于相關政策目標的堅定而決不退讓的姿態,尤其是在面對不利的外在環境、客觀條件以及對手行為所施加壓力時展現的意志力”①。丹尼爾·蘭普頓(Danielle L.Lupton)認為,“決心事關一個行為體是否果斷、堅決以及對自身追求目標的堅定不移” ②。喬舒亞·克茨(Joshua Kertze)也直接援用《牛津英語詞典》對“決心”的定義,認為決心是一種“堅決(意志)或對目標的堅定不移”③。嚴格來說,這種一般性定義雖然很有價值,但是適用面過寬,因此,很多學者將決心限定為行為體在危機和沖突中承受損失的狹窄范疇,認為決心是“一國為了獲勝所能承受的最大程度的損失風險”。④ 若一國與對手不能達成一項和平協議,決心便是“其愿意承受戰爭損失的意愿”⑤,或者說“決心是指一國將沖突進行下去以及愿意為此支付更多成本的意愿”⑥。這種解釋實際上更符合國際關系學科聚焦于戰爭與和平的學科屬性,本文所指也是這種對“決心”概念的狹義理解。另外,若從廣義更中立的角度理解決心,那么從理論上看,外交信號既可以包括降低危機的安撫信號,也包括維持或升級危機的決心信號⑦,不否認的是,外交決策者在現實危機中可能會混用這兩種信號,但為了研究的簡潔性,本文采納了狹義的“決心”定義。

(三) 外交政策危機中的決心與信號傳遞

客觀來說,將決心視為一種領導聲譽或將決心理解為一種信號表達,都有其內在的價值。不過按照墨瑟(Jonathan Mercer)的分析,決心聲譽的存在依賴于3個非常苛刻的假定,即“每個人都認為我們的行為應該歸因為某種人格特質”“每個人看待我們行為的方式是接近或一致性的”“每個人都相信我們若在過去如何行事在未來也會以同樣的方式行事”。① 因此,決心聲譽具備場景“可遷移性”(transferable)這一核心假設極難得到經驗證據的充分證明②,且決心聲譽起作用高度依賴于領導人相信一國過去行為與未來互動之間存在關聯性③。所以,正如上文所述,本文更傾向于將決心視為一種即時性信號表達的范疇,具體而言,本文所言的外交政策危機中的決心是指國家在外交政策危機中展現出的為堅持自己的政策目標而愿意承受戰爭風險的意愿。在外交政策危機中,決心作為一種私有信息,各國事先都不可能知道對方的決心水平,且國家有虛張聲勢(bluff)的正當動機④,因此難以直接觀察和客觀測量,故而,不管是己方對決心的表達還是他者對決心的接收,都需要借助信號表達與傳遞來完成。

在國際關系研究中,主流關于信號的理解基本都是動態和即時性的,依賴于信號表達乃至傳遞的過程。那么,何為外交政策危機中的信號表達?實際上,信號需要與“跡象呈現”(indices,又譯作“標志”)相區分。“信號與常規信息的差異在于,后者更多是一種事實呈現,而前者帶有很強的動機性。”① 按照杰維斯的定義,“信號是指聲明或行動,其意義由行為體之間心照不宣或毫不隱晦的理解建立起來。……發出信號主要是為了影響信號接收者對發出者的印象”。而“跡象呈現”則是非意圖性的,“指攜帶某種內在證據的聲明和行動”②。因此信號與“跡象呈現”的主要區別一是動機性,二是可理解性。郭全鎧(Kai Quek)則認為,信號是一條被發送方有意識地傳送從而能被接收方觀察到的信息。③ 據此,本文也認可“信號表達是指行為體通過有意的信息傳達,試圖讓接收者領會、理解并接受特定的含義”這一基本定義。④

三、 決心信號: 既有研究及其不足

正如上文所述,學術界從信號傳遞角度切入決心的研究已經蔚為大觀,但對決心信號可信度的討論基本聚焦于昂貴信號(costly signals)⑤,認為昂貴信號增大了軍事沖突的風險和從原先立場后退的成本,從而真正揭示了一國愿意為之行動的真實承諾水平,以使其區別于缺乏決心國家的虛張聲勢行為,因為后者不敢跨過一定程度的威脅和軍事行動門檻。概言之,虛張聲勢者不愿意付出某種成本而決心者卻可以。現有研究關于決心信號的分歧不是領導人是否付出成本,而是通過何種方式和機制來付出成本。

具體而言,對于昂貴決心信號的研究,學界目前存在以下3類不同的觀點。

(一) 基于公開話語的事后觀眾成本約束

第一種是制度結構論,包括政權類型自動彰顯決心說或附加條件的政體類型說。堅持政權類型自動彰顯決心的學者們認為,一國領導人在外交政策危機中是否更具決心取決于其國內的政治體制類型。民主政治制度特質如反對黨的存在、執行的限制、選舉制度、信息多元化和隨之而來的信息披露度高、透明度高等因素,會自動使民主政體的領導人在國內更脆弱,更容易受到國內觀眾的制約和懲罰,從而確保民主政體的領導人較之非民主政體更能創造較大的國內觀眾成本,因而不會在外交政策危機中虛張聲勢,從而更能展現己方的決心。① 除此之外,部分學者也意識到民主政體的特質如競爭性、制度化、信息透明等并不能自動提升觀眾成本、彰顯決心,而是需要在此基礎上額外附加其他的條件。比如,一些學者認為,政體類型與觀眾成本之間并不能直接畫等號,民主政體單純存在國內反對派的事實本身不足以保證其自動實施對領導人的懲罰,只有輔之以諸如穩定的國內政治競爭、獨立的吹哨人、獨立而有效的新聞媒體、選舉周期、國內觀眾對沖突所涉及議題的重視、爭端議題的國內受關注度、觀眾對外部和戰環境的評估等附加變量,民主政體才能制造更高和更可信的觀眾成本。①

第二種是政治進程論。同樣是立足觀眾成本的解釋,這一派學者認為,是否是民主政體這種國內政治結構并不那么重要,觀眾成本的生成很大程度上不是由政治制度決定的,而是由真實的國內政治進程塑造的,領導人能夠在政治結構限制之下享有靈活性。② 例如,加里·烏佐尼(Gary Uzonyi)等人認為,不管是民主政體還是非民主政體,對國內高級政治領導職位的競爭性強弱決定了在位領導人的脆弱性,而個體競爭者挑戰在位領導人失敗后的退出成本以及反對在位領導人的政治動員成本共同決定了領導人觀眾成本的高低。在位領導人的國內挑戰者發起挑戰的風險越低、開展政治動員越容易,那么領導人所受國內約束就越大,在危機中展示決心也越容易。③ 馬修·列文達斯基(Matthew S.Levendusky)等人則認為,需要從動態視角去理解領導人遭受觀眾成本懲罰,如果領導人在未踐行威脅承諾后利用新的信息為自己辯護、使自己放棄原來的威脅承諾看起來合理的話,其遭受的觀眾懲罰則大幅減輕。① 政治進程論承認國內政治制度的基礎性角色,但弱化了政權類型的決定性作用,淡化了民主政體和非民主政體誰更能展現決心的分歧,更強調動態政治行動的意義。

(二) 基于行動的事前沉沒成本約束

另外一批學者認為,基于公開或秘密行動所付出的沉沒成本來傳遞己方決心的能力,較之基于公開話語威脅的觀眾成本同樣有效②,甚至在特定條件下,行動有時候比話語更能彰顯決心。這些需要國家預先支付成本的行動包括經濟制裁、軍事或大眾動員、秘密行動、部署軍事力量、軍事援助與軍售等。③例如,有學者認為,在外交信號傳遞過程中,因為信號噪聲和信息過載,基于束手的公開聲明所產生的觀眾成本較難產生決心,而基于沉沒成本的物質性行動(material actions)反而更有效地傳遞己方的決心。① 相較之于觀眾成本對于公開性和話語的強調,重視沉沒成本的研究將不具公開性的秘密行動也視為領導人施加成本的手段,并且認為即使只存在非常有限的或者特定范圍的觀眾,領導人也能展現自己的脆弱性,對外傳遞決心信號。

(三) 基于領導人單元屬性的解釋

與基于觀眾成本和沉沒成本的主流理性解釋的直線性預測不同的是,還有一批學者主要從國家和次國家行為體的單元屬性出發分析決心信號的內生變化問題。他們認為在信號傳遞的具體過程中,發送方和接收方在測量和認知決心信號成本時并不是通用的和固定的,受領導人認知偏見、性別、領導經驗、既有的信念系統等領導人單元屬性的影響,領導人對決心信號成本的共有理解會出現偏離。② 與基于認知心理學的決心聲譽范式不同的是,這些學者的研究仍然停留于昂貴信號的范式之內,嚴格來看,這些研究是對成本性決心信號理論的補充。例如,有研究認為,外交政策危機中決心信號的可信度受領導人接受新信息的心理偏好的塑造,通常而言,由于領導人普遍存在“消極偏見”(negativity bias)且更關注和接受對自己不利的信息,因此,敵對國家發送的決心信號不必像友好國家那樣昂貴。③ 凱爾·海因斯(Kyle Haynes)則認為,領導人“時間視界”(time horizons)的差異會影響信號接收者對發送者信號成本高低的認知。“時間視界”長的領導人更容易承擔扭曲自己真實偏好的成本以獲取長期收益,而“時間視界”短的領導人則更傾向于對外誠實地發送自己的決心信號。因此,對于具有長“時間視界”的領導人而言,即使其發出了高昂成本信號,也可能被接收者認為是虛張聲勢以獲取長遠利益。① 而就領導人的時間偏好對于決心信號可信度的這種調節作用,喬舒亞·克茨(Joshua Kertzer)卻有相反的看法,他認為,擁有越長的“時間視界”也就是更具耐心的領導人,對損失越不敏感,對外展示的決心也越大。②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從信號角度切入決心的研究基本上都是圍繞成本性信號所具有的信號可信度展開的,且主要聚焦于基于公開話語的觀眾成本解釋,過多強調政體類型對領導人的約束作用。一言以蔽之,“領導人創造的觀眾成本越高,對外表達的決心也就越強”③,或者說領導人應該“最大化自己的國內政治風險”(maximize domestic political risks)④以獲取談判優勢。誠然,基于昂貴信號路徑的決心信號研究為在外交政策危機中區分決心者和虛張聲勢者提供了初步的路線圖。立足費倫所提出的束手成本和沉沒成本這兩種核心成本類型,既有研究揭示了領導人對外展示的決心大小與自身所付出的成本高低存在正相關關系,決心信號的可信度與領導人在國內遭受的脆弱性也呈正相關。

需要提及的是,在既有研究中也有個別論者注意到了領導人可利用一些策略和手段來抵消和調節部分觀眾成本。例如,賈科莫·奇奧薩(GiacomoChiozza)發現,在美國的選舉周期來臨時,即在面臨選舉壓力、自身岌岌可危時,領導人會傾向于選擇基于話語的束手戰略;而在選舉日期較遠、職位較為安全時,領導人則傾向于選擇基于行動的信號機制。① 另外一份研究則揭示,民主政體的領導人會避免在領土爭端引發的沖突中通過自縛雙手而發射決心信號。因為在民主政體中,由于國內觀眾對于領土爭端問題具有最高的關注優先度,若對其處理不當會危及領導人的執政地位,這就導致領導人不太愿意在領土問題上借助觀眾成本表達自身的決心信號、發出強有力的威脅,而只會選擇在不那么重要的非領土沖突中利用觀眾成本機制展現決心。② 此外,基于古巴導彈危機的外交史案例研究也提出,“當領導人面對可能會激發觀眾成本的可能時,他們都有動機進行談判并通過秘密外交達成妥協協議”,或者說“一旦觀眾成本被觸發,所有領導人都有動機在其各自的獲勝聯盟(winning coalition)的監控之外進行妥協”。③ 這些零散的思考雖然提及領導人在制造觀眾成本時不是盲目和隨意的,但是相關研究要么缺乏系統性,要么是完全批判觀眾成本的基本假定從而動搖了成本信號研究綱領的根基,難以實現進步的“問題轉換”。即使個別研究者意識到領導人有能力預估和反思觀眾成本,但其對領導人調節觀眾成本概念的理解止步于其是否選擇制造成本,而不是如何選擇以及選擇后如何調節成本高低。總之,既有研究第一個特別突出的不足是,多數研究漠視甚至低估外交政策危機中領導人的能動性和對昂貴信號的操控能力,低估了領導人確保自己執政地位穩固的強烈動機。一方面,在多數國家,在成為一國最高領導人前,個人需要在各自國內的政治旋渦中經歷多年的磨礪才能躍升,對國內政治各環節涉及的利害關系非常了解,因而對觀眾成本等具體成本的發生機制和可能的懲罰后果較之政治學家更為清楚。即使在美國這樣的總統制國家,雖然像特朗普那般的政治素人也能夠當選總統,但其背后的黨派智囊團也異常龐大,囊括了政治、經濟、外交和軍事等各領域的資深官僚,因此領導人仍會經常得到高質量的政治建議和相關信息。另一方面,作為一國內外信息流動和匯集的最高節點,領導人有充分的動機和能力去掌控危機時各種信息的公開以及在官僚組織內部的信息流動速度和范圍。因此,既然領導人能意識到要通過付出足夠的成本、將自己置于一種脆弱的境地來向對手傳遞可信的決心信號,那么,其也有天然的動機和現實的能力去反向控制昂貴信號的產生機制和過程。此外,雖然從理論上看,在外交政策危機中領導人自我施加的觀眾成本或沉沒成本越高,對外傳遞的決心信號越強,對手就越可能退縮,但這種成本是有限度的。異常昂貴的成本也會動搖領導人的國內執政地位,危及其自身和所在政黨的政治統治,所以現實中任何政體類型的領導人都會管控決心信號的成本,不讓自己處于過于脆弱的境地,極不可能破釜沉舟式地表達自己的決心。

另外,現有研究的第二個不足是信號成本的兩種主要成本締造機制被割裂。學者們過于強調依賴公開話語的國內觀眾成本,即束手成本的作用,而忽視了基于行動的沉沒成本的效用,且在絕大多數實證研究中,束手成本與沉沒成本機制被分離。這種出于研究便利的區分在領導人缺乏主動性和反思性的假設下有其合理性,但是一旦我們承認領導人具有反向控制信號成本的能力和意愿,具備信號工具選擇的能動性,由于束手成本與沉沒成本具有不同的成本生成機制和有差異的成本高低,因此,領導人在外交政策危機中會傾向于混用這兩種機制以控制決心信號的成本范圍。

此外,現有研究的第三個不足是忽略了危機爆發時的特定危機形態對領導人構成的初始危機成本。在外交政策危機中,領導人所承受的成本并不僅僅是其通過選擇特定的“承諾機制”(commitment mechanisms)而被施加的觀眾成本或沉沒成本,危機發生本身就對領導人構成一定的危機成本(領導人不行動/處理不當所付出的政治成本)。即使是發出同樣的威脅,面對核危機和貿易爭端,假設領導人遭受的觀眾成本是一樣的,但是在這兩種初始情境下,領導人遭受的總成本存在顯著差異。也就是說,在引入領導人的自主性和反思性視角之后,領導人不但因為自己言行不一而遭受觀眾成本的懲罰,在外交政策危機爆發后,領導人也會承受高高低低的初始危機成本。

因 此,基于上述分析,本文力圖將領導人的施動性引入決心信號理論研究,強調領導人在危機中具有反思性和領導能力,能夠反向調節決心信號成本的生成與具體的締造過程,靈活選擇特定的信號表達機制,從而在外交政策危機的決心信號表達過程中,將自身遭受的總成本維持在一個適度的水平,既有效地向對手傳遞自己的決心,又能維持自己的執政地位,規避戰爭。

四、 領導人自主性、成本調節與外交政策危機中的決心信號表達

當前,主流的研究都是以領導人在國內某種形式的脆弱性①來定義決心信號成本,這也是政體類型解釋的隱含前提,即民主政體領導人較之其他政體領導人在國內受制度約束更大也更脆弱,因而對外展現決心信號更有效。但是在引入領導人的自主性視角之后,領導人面臨的脆弱性就不僅僅是單次發射信號時付出的信號成本所造成的脆弱性(主要是言行不一引發國內觀眾的懲罰),還包括危機爆發后領導人不行動或行動不力導致的國內脆弱性。換言之,外交政策危機爆發后,領導人會意識到,自身所要發射的決心信號成本不是孤立的、從零開始累積的,而是基于既有危機事件序列基礎之上。正如閻學通指出的,在分析雙邊關系的事件數據時不能都是從零開始賦值,需要重視“雙邊關系事件分析的歷史基礎”②,在外交政策危機中,領導人的信號發射也需要顧及危機的初始狀態,即危機爆發形成的歷史基礎會給決心信號疊加一個額外的初始成本。本文認為,決心信號的額外初始成本是由外交政策危機爆發后所呈現的特定危機形態所引發的。危機呈現形態所誘發的初始成本由兩個因素構成。第一為危機與領導人的相關性,包括兩類因素:其一是危機爆發是否容易被描述為一種意外狀態,其二是危機爆發是否與領導人此前的言行預期相違背。第二為領導人必須行動的緊迫性,包括兩個變量:其一是外交政策危機容易失控、引發大國走向直接軍事沖突的可能性大小,其二是外交政策危機當前狀態對信號發送方國家安全的威脅程度。當特定形態的外交政策危機爆發后,如果危機能夠從邏輯上被描述為意外爆發,那么這種危機與領導人的相關度就較小,初始成本較低;反之,就更加需要領導人負責處理,若處理不善領導人被問責的概率也更高,這時初始成本則處于高位。同樣地,如果在危機爆發前,領導人的言行中表達的基本態度與危機走向較為一致,此時領導人的初始成本也較低,因為從邏輯上可以佐證領導人的判斷力和戰略眼光,在國內政治上得分,反之初始成本則處于較高水平。此外,就領導人行動緊迫性而言,如果危機直接威脅國家安全,很容易升級成大國間的軍事沖突,這時候領導人若不采取行動或處理不當,便會遭受持續的國內觀眾懲罰,觀眾會懷疑領導人的領導能力,因此危機便對領導人產生了較高的初始成本;反之,初始成本則很低。在不同初始狀態的危機中,即使領導人選擇相同的信號工具如自縛雙手或借助沉沒成本來展現決心信號,其給領導人帶來的脆弱性也是不同的。例如,美國領導人如果言行不一(發出威脅而未能踐行),其在古巴導彈危機這樣的核危機中所遭受的觀眾成本懲罰肯定不同于1961年柏林危機中的坦克對峙危機。這種成本更不同于冰島與英國為爭奪捕撈權而持續了20多年的“鱈魚戰爭”。

概言之,決心信號成本不是從零開始加總的,當特定初始形態的危機爆發時,便已給領導人的決心信號成本附加了一個初始成本。因此,當領導人發射一次性決心信號時,其遭受的整體成本等于危機特定初始形態所引發的初始危機成本,再疊加其借助信號工具傳遞決心所施加的信號成本,具體見圖1(斜線區域為領導人將會選擇的兩個成本區間)。信號工具成本即領導人選擇何種信號工具所產生的成本,領導人可以選擇傳統的基于公開話語的觀眾成本,也可以采取基于行動的沉沒成本。一般而言,領導人會綜合使用這兩種信號工具及其變體以發射信號。概言之,本文所指的信號工具成本主要是指信號制造成本,而忽略溝通意義上的發送與接收這樣一個單純的信號傳遞過程中發生的成本。

據此,在引入以領導人為中心的分析視角后,如果初始成本過高/過低時,為了避免戰爭、丟失政權或者確保決心信號可信度,領導人會主動調節在外交政策危機中發射的決心信號成本,靈活選擇不同的信號工具,并在信號表達進程中加以管控。換句話說,領導人“對信號機制的選擇依賴于(領導人)對它們有效性的預先評估”①。當然,領導人對信號成本的調節不完全局限于對信號工具成本的選擇,在特定情況下,領導人也可以通過逆向解綁前期附加的自我限制,以阻止或減少國內觀眾成本的懲罰,例如,領導人可以采取限制話語的公開性程度、利用新的信息為自己未履行威脅承諾辯護、借用話語策略辯解、秘密進行妥協、承認戰爭的經濟損失、訴諸自身是愛好和平的自傳體敘述等手段。② 另外,研究政治溝通的學者也肯定了領導人能通過操縱公眾注意力和信息獲取等手段,“去決定何時以及通過何種形式與公眾溝通”③從而規避觀眾成本,這些措施主要包括決定是否、何時以及在何種范圍內、以何種方式將眼下的外交議題公之于眾。① 不可否認的是,領導人的這些解綁雙手策略在一定條件下是有效的,但是卻主要針對觀眾成本這種特定的成本,難以撤銷已經付出的沉沒成本。因此,本文在此暫時不予重點討論,但在案例分析時會有所涉及。

那么,在外交政策危機中,領導人既要有效傳遞決心信號,而與此同時又要避免成本過高、自身脆弱性過強或成本過低,面臨這種情形,領導人又該選擇何種信號工具向對手展現自己的決心? 回答這一問題需要翻轉決心信號傳遞的邏輯,分析一下有決心的領導人在何種條件下向外展現自己的決心,具體見表1。

根據表1,我們認為存在以下4種態勢。

第一種情況是,在外交政策危機爆發后,當初始成本很高,如果這時候領導人選擇高昂的決心信號表達工具,那么會導致領導人承受的總成本過于昂貴,使領導人的地位變得極其脆弱和不穩定。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即使能非常有效地對外表達決心信號,領導人通常也會避免選擇。當然,這并不是說在如古巴導彈危機或歷次臺海危機等高烈度的危機中,領導人會一律規避采用軍演、海上封鎖、軍事演習等異常高昂的決心信號工具。在少數背景下,即使危機的初始成本很高,但是領導人仍然冒著爆發戰爭、丟掉政權的風險,選擇采用非常高昂的信號工具來展現決心。一般而言,這可能涉及兩種情況:第一類是危機因重大領土爭端、民族生存等議題而爆發,一國為了維護最為核心的國家利益不惜大幅升級危機,領導人也不懼破釜沉舟,給自己施加極大的脆弱性以展現決心,迫使對手退讓。例如,蘇聯將核武器運進美國地緣腹地古巴,從而使總統肯尼迪非常擔心美國的核心國家利益遭到威脅,因此不惜冒著核戰爭的風險,采用海上軍事封鎖古巴這一強硬措施以展現自己的決心。第二類是領導人在危機中的戰略意圖發生重大變化,傾向于將戰爭作為可能的政策工具,因而導致表達決心信號威懾對手以規避戰爭的意義急劇下降。從本意來看,決心信號表達本質上仍是假定領導人若誠實地向對手展示自己的決心水平,能使對手知難而退,避免戰爭。但當領導人不再避戰時,其首要的戰略目的就不是誠實傳遞信號,而是進行戰略欺騙,隱藏自己的真實意圖。①

第二種情況是,在外交政策危機爆發后,當初始成本很高,如果領導人選擇較低成本的信號工具,那么此時領導人承受的總成本處于適度高位,自身的脆弱性適中,且危機升級為戰爭的風險較低,領導人執政地位也不會遭到嚴重威脅。而且由于領導人在國內的脆弱性仍然較高,其發出的決心信號仍然是高度可信的,故而,在這種情況下,領導人會選擇激活這種信號表達機制。

第三種情況與第二種較為接近,在外交政策危機爆發后,即使初始成本很低,但如果領導人選擇高成本的信號工具,那么領導人承受的總成本仍然呈現較高的水平,自身的脆弱性也是適度水準,此時,領導人也會選擇展現決心。

第 四種情況則是,在外交政策危機爆發后,若初始危機成本很低,倘若這時候領導人選擇了較低成本的信號工具,雖然危機升級成戰爭的風險被排除了,領導人的執政地位也不受動搖,但是問題在于,在這種背景下,領導人承受過低的總成本和非常低的脆弱性,使其發出的決心信號容易被對手理解為言語上的空洞威脅(cheap talk),缺乏可信度。因而此時領導人也意識到自己的決心信號不被對手相信,所以他們傾向于不選擇這種信號表達模式。

如前所述,本文將以外交政策危機與領導人的相關度以及危機促使領導人行動的緊迫性這兩個指標來界定危機的初始成本。而信號工具成本的界定則主要遵從學界慣例,主要包括對領導人“事后約束”的“觀眾成本”和對領導人“事前約束”的“沉沒成本”。①

基于此,本文提出了兩個核心的研究假設:

假設1: 當外交政策危機爆發時,若危機對領導人構成的初始成本較低,那么,該國領導人就越傾向于選擇較高成本的信號工具表達決心。

假設2: 當外交政策危機爆發時,若危機對領導人構成的初始成本較高,那么,該國領導人就越傾向于選擇較低成本的信號工具表達決心。

至于如何測量不同信號工具的成本高低,既有研究關注不多。例如,部分信號理論研究者認為,事前已經付出的基于行動的沉沒成本,其塑造精英認知的有效性要高于領導人事后爽約才兌現的基于話語威脅的觀眾成本。②這一假定隱含了物質性行動的沉沒成本可能在特定條件下高于觀眾成本。尹繼武曾提出以“專有資產的信號展示”來測量決心成本高低,“如果展示較多,則表明決心較強,展示較少則決心較弱”。③ 這意味著一國展示專用資產越多,其決心信號成本越高。結合既有研究成果,本文提出可以用“領導人付出成本的不可逆程度”“專用資產采用度”來初步測量一國領導人付出的信號工具成本。例如,早在20世紀80年代,新制度經濟學代表人物威廉姆森(Oliver Williamson)就曾提出,所有的可信承諾或威脅本質上都涉及“不可逆的、專有的(成本)投資”。④ 對于領導人而言,在特定政體的制度背景下,某種信號工具的不可逆轉程度越高,信號成本較高,反之則較低。一般而言,一國領導人投入的專用資產越多、越特殊,這種信號成本也越高。

為了驗證假設,本文將采用比較案例研究方法來論證提出的核心假設,主要選擇1999年“炸館”事件和2001年中美撞機事件進行正反案例對比。在“炸館”事件中,由于危機初始成本較低,所以領導人選擇了較高的信號工具進行成本調節;而在中美撞機事件中,鑒于初始成本較高,領導人則選擇了較低的信號工具調節成本。

選擇這兩個案例主要有以下幾點原因:其一,可以有效控制危機類型變量。這兩個案例都是21世紀前后涉及中國的重要外交危機,且危機當事方主要都是中國和美國這兩個體系中的核大國,而且經過危機管理,這兩次外交危機都沒有升級為普遍性的國際危機。其二,便于控制時間與實力差距變量。雖然中國的綜合國力在冷戰結束后快速與美國接近,但這兩次危機爆發時間相距較短,在1999年和2001年,中美整體實力對比格局不變。此外,在這一時期,中美關系大格局不變,美國總體上奉行“接觸加遏制”戰略,對華政策基調基本維持穩定。其三,能夠有效控制決心信號發送方與接收方類型變量。1999年“炸館”事件雖然是北約在轟炸南聯盟的“聯軍行動”中發生的,但是中國大使館是被美國軍用飛機蓄意炸毀的,主要當事方還是美國,后期中國的追責也主要集中于美方。而2001年中美撞機事件更不涉及美國眾多的盟國和其他第三方,危機的爆發及其交涉過程也只涉及中美雙方。因此,這兩個案例的決心信號發送方都是中國,而接收方基本都是美國,因而可以有效控制決心信號表達的對象國類型。其四,較好地控制了領導人類型這一關鍵變量。雖然美國1999年是克林頓在位,2001年是小布什當政,這一決心信號接收方的變化對于中國領導人表達決心信號的有效性會產生一定的影響,但是考慮到本文的研究設計是側重于考察決心信號發射方領導人對于信號成本的管控,因此這種影響可以忽略。最關鍵的是,在兩次危機中,中國最高領導人都保持了穩定,這就很好地控制了領導人個性、經驗、情緒等其他干擾變量的影響。

五、 1999年“炸館”事件與中國的決心信號表達

1999年發生的以美國為首的北約轟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事件(以下簡稱“炸館”事件)是冷戰結束后中美關系發展史上一次嚴重的危機,也是中國在20世紀末面臨的最嚴峻的外交危機之一。當時,美國主導下的北約不但侵犯南聯盟的主權和領土完整,對其進行長達78天的野蠻濫炸,還悍然轟炸了位于貝爾格萊德的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造成新華社記者邵云環和《光明日報》記者許杏虎、朱穎3名記者遇難,20多名外交人員受傷,并導致嚴重的館設毀壞。① “炸館”事件發生后,中國要求美方道歉、調查、懲兇和賠償,而美國堅持“誤炸”和地圖錯誤之說,妄圖蒙混過關,為此,雙方爆發了較為激烈的外交對峙和沖突,兩國的主流媒體報道敘事也明顯針鋒相對。②

在分析中國領導人如何管控成本、發射決心信號這一問題前,需要搞清楚的問題是:是否有歷史證據表明在處理“炸館”問題時,領導人有沒有必要去展現決心,以及一些歷史事實即使不能完全證明,至少也能部分佐證領導人采取了實際的言行來表達決心?

(一) 領導人是否選擇以及如何對美展現決心

毫無疑問,美國悍然轟炸我國駐南聯盟大使館、造成人員和財產損失是對我國主權的粗暴侵犯,違反了《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和基本的國際法準則,必然會觸發中國人民的強烈憤慨,立刻在中美之間引發一場外交危機,也是“冷戰結束后中美關系所經歷的第一次危機”。③ 時任中國駐美大使、后來的外交部長李肇星也表示,“直覺告訴我,中美關系將會因前所未有的突發事件陷入危機”④。學者們普遍認為,“炸館”事件發生后,中國領導人面臨采取強硬立場的巨大壓力。① 正如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在5月9日中央政治局常委會會議上所說的,“我們必須堅持嚴肅的政治斗爭”,“一句話,我們絕不做軟骨頭”,“我們要立場堅定”。② 事實上,在探究歷史史實基礎上,我們可以發現,中國在“炸館”事件中主要是通過大眾動員、暫停溝通和中斷合作來表達決心的。

第一是順應洶涌的民意,批準了高校學生前往美國駐華使領館進行和平抗議。5月8日下午4時,經北京市公安局批準,首都10余所大學的學生高舉標語和旗幟前往美國駐華使館門前游行示威,并宣讀抗議書。當天傍晚,“復旦、交大等十余所高等院校數千名學生,到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館門前舉行抗議活動”。與此同時,8日下午,“廣州近十萬高校學生經當地公安機關批準”,也前往美國駐廣州總領事館門前示威抗議。同樣,經過當地公安機關批準,當日晚,“四川大學和各界群眾數萬人到美國駐成都總領事館門前憤怒聲討北約的野蠻行徑”。③ 根據吳白乙2003年的口述史訪談,中國領導人對于高校學生在1999年3月初就出現的要求“到美國使館游行、遞交抗議信的動向”持謹慎的態度,并采取了“盡量勸說學生,但不強行阻攔”的方針,“其工作重心就是在穩定的同時避免與學生對立”。④ 因此,中央領導人當時是深知此中蘊藏的風險的,也是承受較高國內政治成本的。而白潔曦(Jessica Chen Weiss)則據此認為,批準學生和平示威是“展現中國決心的成本性信號,并且構建了可信的強硬承諾”。⑤

第二是推遲信息溝通。根據時任外交部長唐家璇的回憶,早在5月10日召見美國駐華大使尚慕杰時,尚就表示美國總統克林頓希望與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直接通電話,“親自向江主席道歉,并表達真誠的哀悼”。但“由于美方遲遲不肯對我國使館被炸事件做出道歉,我們對克林頓希望通話的要求,沒有做出任何回應”。① 克林頓在回憶錄中也表示,當他得知中國大使館被炸的消息后,“他立即打電話給江澤民主席以表示道歉,但是他沒有接電話”②。直到14日,江澤民才接通了克林頓的電話。除了首腦級別的溝通受阻外,在外長層次,中國也拒絕與美方進行立即的電話交流。根據美國國務卿奧爾布賴特(Madeleine Albright)的回憶,在5月8日,她試圖給中國外長打電話,但是中方表示唐外長不在,通話未果。③ 此外,美方原本想在5—6月初就盡快訪華,但直到6月17日,中方才同意美國總統特使、副國務卿皮克林(Thomas Pickering)前往北京通報美方的調查結果。④ 而江澤民則在皮到達北京時離開北京,以避開與皮的會面。⑤ 拒絕溝通是一種典型的謝林(Thomas Schelling)所說的“放棄控制”(leaves something to chance)戰略⑥,通過允許危機走向可能的失控向對手施壓,與此同時展現自己的堅強決心。很明顯,中方拒接電話、切斷溝通渠道的舉措,的確讓美方感受到了危機可能嚴重意外升級的壓力,從而感受到了中國領導人堅持自己立場的堅強決心。

第三是暫時中斷中美之間在各領域的合作。為了更堅定地表明中方決心,5月10日,中國決定“從雙邊層面對美國采取進一步措施: 推遲中美兩軍高層交往, 推遲中美防擴散、軍控和國際安全問題磋商,中止中美在人權領域的對話”⑦。為此,中央軍委在中央精神指示下,“立即就推遲近期中美軍事交往活動做了具體安排。第一,推遲5月所有交往活動;第二,6月的交往活動暫緩審批,暫不與美方討論,以后視情況再議”①。美方的材料則顯示,中方還中止了讓美國軍艦停靠香港的長期慣例,隨后又禁止美國軍用飛機降落香港。②

而根據吳白乙的調研,在此后的危機期間,中國政府“對正部級以上領導干部出訪美國和有關北約國家則予以控制”③。而且,自1999年朱镕基訪美后中美關于中國入世的談判已經接近尾聲,在眼看就要簽署入世協議之時,面臨“炸館”事件,中方也果斷停止了雙方在這一事關中國核心利益問題上的高層談判。據時任對外貿易經濟合作部部長石廣生的回憶,當克林頓給江澤民打電話建議重啟中國復關的雙邊談判時,“江主席說,在當前中美關系的氣氛下,在炸館事件沒有妥善解決之前,中美再談世貿組織雙邊協議是不合時宜的。每次通話,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江主席都如是回答”④。由此可見,恢復入世談判對于中國是極其重要的,在中方如此看重的議題領域中止高級別談判,冒著中斷近20年復關進程的巨大風險,無疑展現了極大的決心,也付出了高昂的成本。

顯而易見,中方愿意承受諸種高昂的成本無疑向美方發送了清晰的決心信號,迫使美方認真對待中方提出的要求。中方采取的信號工具在中國的制度背景下不可逆性都較高,且專用性較強。例如,斷絕中美之間高層次交往的舉措是一種沉沒成本機制,單方面中止各領域特別是中國急切希望促成的復關談判進程,無疑會沖擊“摩擦不斷,但關系在發展”⑤的中美關系前景。特別是中止中國長期努力的對美復關談判,資產專用性非常突出,因為中國為復關努力了幾十年,復關談判是中國重要的專屬問題。再如,批準廣大民眾和平抗議不但資產專用性強,而且這種成本不可逆性更高,包含更大的脆弱性。

(二) 領導人如何調控決心信號表達

在“炸館”事件發生后,中國高級領導人無疑對事件的性質、事件對中國安全和發展利益的威脅做了深思熟慮的考量,并掌控了中國的危機應對政策全局。根據吳白乙的訪談記錄,危機期間,“高層領導集體參與了決策的全過程”,且“決策在事發之初通過頻繁的高層討論來實現”,而且是“在實行民主集中制的前提下,以最高領導人為核心形成最后意見”。① 5月8日上午,在得知消息后“中央高層領導人召開了緊急會議”。9日下午,中國高層領導人再次開會,部署了讓時任國家副主席胡錦濤同志發表電視講話、批準學生和平抗議、不回應美國總統的通話要求、暫停中美在各議題領域的雙邊合作等各項對策。② 根據時任中央軍委副主席張萬年的官方傳記,8日晚,江澤民曾經給中央政治局、書記處和中央軍委諸位同志發過一封重要信件,就如何應對事件做好安排。③ 事實上,在5月8日、9日、11日,江澤民就連續召開了3次政治局會議,初步確立了應對“炸館”事件的基本政策基調。④ “其中有兩次是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與會人員除當時在國內的所有政治局常委外,還包括相關政府部門、黨的機關的代表和一些退休高級官員。”⑤

1. 危機初始成本:“炸館”事件與領導人的相關度、危機迫使領導人行動的緊迫度

據前文的定義,領導人在危機爆發時所承受的初始成本具體體現為領導人與危機的相關性和領導人必須行動的緊迫性。首先,從危機與領導人的相關度來看,雖然在中國看來“炸館”事件是美國蓄意為之,但很多輿論可能容易被“誤炸論”蒙蔽,畢竟中國不是科索沃戰爭的當事方,而且,在缺乏解密檔案的背景下,一時也找不到美方有意轟炸的直接證據,因此,從邏輯上看,“炸館”事件更容易被描述為偶發事件。此外,從危機爆發前領導人的言行方向來看,一致性也較高,危機爆發不會讓領導人舊有立場顯得尷尬。中國領導人在危機前就多次發表聲明,反對美國軍事干預科索沃危機。例如,1999年3月28日,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在與奧地利總統會談時就表示,“一聽到北約對南聯盟采取軍事行動的消息后,我當即就表示中國反對動武,我們認為這個世界許多問題還是應坐下來談,不能大動干戈,不能恃強凌弱”①。由于危機爆發基本沒有背離領導人先前的表態立場,從而使領導人在決定危機應對方案時不用大幅度調整立場,初始成本較低。

其次,從危機促使領導人行動的緊迫性來看,“炸館”事件對領導人構成的初始成本也相對較低。一方面,眾所周知,美國轟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是對中國主權的粗暴干涉,也公然踐踏了外交關系公約和國際關系準則,但是危機爆發后中國領導人對“炸館”事件對國家安全的實際威脅程度是有較為清醒的認識的,這突出表現為當時領導人所展現的大局觀。江澤民在5月8日政治局會議上要求“加緊把我們自己的工作做好”,認定“經濟建設是中心”,主張“我們要臥薪嘗膽”。② 據稱,在內部會上,江澤民認為“美帝國主義不會消亡”,針對“炸館”事件主張“忍辱負重,等待時機”。③ 胡錦濤在全國電視講話中也表示要“從國家的根本利益出發,自覺維護大局”。④ 無疑,維護經濟發展大局作為核心應對戰略思想,其認知基礎是“炸館”事件雖然危害中國國家主權、造成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但是其對國家安全和發展并不構成重大威脅,因此不會破壞整個發展大局,斗爭必須有“節”。其中的邏輯正如中國領導人當時所主張的,應“繼續堅定不移地堅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要把對北約野蠻行徑的巨大義憤和偉大愛國熱情化作強大的動力,同心同德,艱苦奮斗,不斷增強我國的經濟實力、國防實力和民族凝聚力”。①

另一方面,雖然中國一直表示強烈反對北約拋開聯合國對南斯拉夫的戰略轟炸,反對美國的霸權主義侵略行徑,并強烈要求美國尊重南斯拉夫的主權和領土完整,但是客觀來看,中國一直是科索沃戰爭的第三方。不管是科索沃危機前的談判和隨后的外交妥協,最終都取決于美俄之間的博弈②,中國的實質性參與較為有限,在當時,巴爾干地區危機及其發展演變并不攸關中國的核心國家利益。因此,“炸館”事件雖然導致中美關系一時間高度緊張,但是兩國很難因此走向軍事沖突,危機處理不當走向戰爭的概率非常低。此外,科索沃戰爭遠離中國本土,中國和美國并沒有直接的軍事接觸,“聯軍行動”所采用的戰略轟炸軍事行動方案更不涉及地面部隊的入侵。轟炸中國大使館的軍機直接來自美國本土懷特曼基地③,轟炸結束后便返回本土,兩軍軍事接觸有限,即使中國試圖軍事升級,也很難找到對應的反擊著力點。故而,綜合來看,“炸館”事件也不太容易因為處理失當而滑向更嚴重的沖突,危機升級為戰爭的可能性非常小。

2. 領導人在信號表達實踐中對決心信號成本的調節

毫無疑問,“炸館”事件發生后,中國領導人所采取的展現決心的3種主要手段都是高成本的,會給領導人帶來潛在的國內脆弱性。無論是批準和平抗議還是斷絕溝通和中止雙邊合作,不可逆性較高,且采用了較多的專用資產,更多都是需要立刻支付成本的沉沒成本決心信號機制,高昂的成本固然可以向美方展現領導人的堅定決心,但是也會帶來潛在的國內不穩定和危險因素。

鑒于高成本決心信號工具的巨大風險,領導人在展現決心信號的同時,也牢牢控制這些信號機制的成本,使其風險可控,不少西方分析家都認為中國在“炸館”事件中“采取了一種非常謹慎的態度”。①

首先,領導人調節決心信號成本最突出的是管理國內和平抗議。早在5月8日上午抗議尚未展開時,中國高層領導人就擔心抗議可能會失控②,特別召開緊急會議,對青年學生加以引導。5月8日下午,中國高層領導人再次開會后雖然對“學生的游行申請予以批準”,但“同時責成教育部、有關省市黨委和政府、各高校加強疏導,做好組織工作,避免過激行為引發涉外事端,影響外交斗爭大局”。③ 有學者認為,由政府部門提供大巴運送抗議者的做法,實際上也是避免其阻塞交通、擴大事態。④ 全國各大城市愛國學生的抗議運動總體上雖然是和平與平穩的,但是也間或出現了某些過激行為,對此,高層擔心“如果任其發展,可能會出現出格行為”。⑤ 為了防止出現過激行為而損害外交大局和危害國內的團結穩定,5月9日晚,經高層討論決定,時任政治局常委、國家副主席胡錦濤“破例”⑥發表了全國電視講話,呼吁廣大群眾要防止過激行為,不能擾亂正常的社會秩序,并重申中方會繼續改革開放,特別強調要保護外國駐華的外交機構和人員,講話所指對象非常明確。有學者甚至認為,由國家副主席而不是最高領導人出面發表這樣的電視講話,實際上是著眼于“危機過后重啟雙邊關系”。⑦ 與此同時,“1999年5月9日后,教育部專門召開數次會議,與有關高校負責人一道商討具體辦法,基調是通過學校領導、學生會做引導工作”。此外,宣傳部門“也為此下發通知,要求各新聞單位以宣傳團結穩定、正面報道、把握正確的輿論方向作為近期報道方針”①。到了11日,“抗議人數已經從開始時的上萬人降到數百人左右,對美國大使館三天的包圍至此結束”②。5月13日,江澤民在歡迎駐南聯盟使館工作人員大會上發表講話,重申“我們要繼續堅定不移地堅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要繼續堅定不移地推進改革開放”,“要繼續堅定不移地保持社會穩定”。③ 在5月13日之后,“全國的報刊媒體遂以改革發展、穩定大局為主調進行輿論宣傳”,有力地促進了國內“民憤降溫”。④ 由此可見,領導人在批準和平抗議來對美釋放高成本決心信號的同時,無疑也深刻意識到其對國內穩定發展大局的潛在沖擊和巨大風險,因此,高級領導人做了細致的部署,盡力避免過激化和事態失控,有效地調節了決心信號成本。

其次,領導人在切斷中美雙邊合作的同時也留有余地,保留了低層級的順暢溝通。雖然5月9日中央高層會議決定中止中美雙方在各個領域的合作,切斷了正部級以上官員的交流渠道,以展現中方強硬的決心,但是仍然“批準了國務院有關部委副部級以下官員對美、英、意等北約國家的既定訪問、考察”。⑤ 雖然當時幾乎所有的中美合作議題都被暫停,但是中方還是允許部分二軌對話機制繼續運轉,維持了中美雙方交流的有限窗口。根據一位學者的回憶,“1999年美國‘誤炸’中國使館后,中方中止了中美之間所有的交流管道,唯獨允許太平洋論壇與復旦大學在復旦校園舉行了首屆‘中美關系與地區安全戰略對話’”,而且這一二軌對話機制“雙方出席的都是重量級學者和外交/安全部門人士”⑥,由此可見,當時中美非正式的高層溝通渠道仍然是存在的。

最后,需要特別提及的是,雖然很多中方材料證實在“炸館”事件之后中方叫停了中美關于入世的談判,但基層代表的交流似乎仍存在。當時中美關于中國入世談判最后階段的談判曾經因“炸館”事件中斷達數月。但是根據美方的記錄,雖然當時中國政府中止了幾乎所有中美雙邊的交流活動,但是“引人注目的是,中國加入WTO 的對話并不包括在內”。① 對此,研究中美關系的專家陶文釗也認為,“中方在宣布推遲大部分領域交往的同時,并沒有把貿易包括在內,表明中國希望兩國間的經貿關系不致受到影響,希望繼續關于加入世貿組織的談判”②。不過,基于中美雙方的矛盾記敘,再結合吳白乙口述訪談得出的信息,即“同意經貿、科技、文化、教育、體育等交流項目和往來照常進行”③,很大概率是,圍繞中美復關談判,中方肯定中斷了高層次的溝通,實質上短期凍結了入世談判,但是在工作組或者低階官員層面④,雙方關于中國復關談判的大門并沒有被徹底關閉,這也是雙方時隔6個月后中美經過6天6夜談判最終快速簽署協議的重要原因。

六、 2001年中美撞機事件與中國的決心信號表達

2001年4月1日發生的中美撞機事件是自“炸館”事件之后中美之間爆發的又一起較為嚴重的外交危機,“在中美兩國以及在全世界都引起了極大關注”⑤。而且,對中國領導人而言,這是一起“重大、敏感的突發性事件”,且造成了嚴重后果。⑥ 經過這一事件后,“兩國民意的對立情緒上升,兩軍的敵意加劇,美國國會反華情緒更加嚴重”⑦。當時,美國利用EP-3偵察機在中國專屬經濟區抵近偵察,并導致中國軍機與之發生碰撞,造成中方戰機墜毀、飛行員犧牲,美機未經許可非法降落中國機場。中美撞機事件發生后,中美官方立場和民間輿論也呈現對立和沖突狀態,中方要求美方解釋原因、承擔責任、主動道歉、合理賠償,而美方則態度蠻橫,先后以“遺憾”“愧疚”等詞搪塞,拒不道歉,雙方一度劍拔弩張,一時間,“中美雙方都堅持自己的立場與要求,雙方處于僵持狀態”。①

(一) 領導人是展現安撫信號還是決心信號?

中美撞機事件被白潔曦視為一個中國安撫美方的案例,中國領導人在危機中既無動機也沒有在實際中付出較高的成本來展現強硬的立場,沒有表達出強烈的決心信號。② 賀凱也認為,中國領導人在本次危機中是“規避風險”(risk-averse)的,對美采取了“有條件的和解”(conditionalaccommodation)政策。③ 造成這樣的誤解大概有幾點原因:其一,在中美撞機事件中旁觀者未發現明顯的高成本信號工具,中方展現堅持己方立場的堅強決心行動不太多,也不明顯。例如,與“炸館”事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撞機事件后中國民間社會未出現大規模的對美抗議運動,中方也沒有暫停中美之間的雙邊交流和合作。其二,危機最緊張期間,中國最高領導人繼續出訪南美6國,這可能被外界理解為中方無意升級危機,避免危機破局影響中美關系大局。4月4—17日,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相繼訪問了智利、阿根廷、烏拉圭、巴西、古巴和委內瑞拉6個南美國家④,而這一期間是中美危機處理團隊交鋒最激烈的階段,也是危機最緊張的時刻。不過,客觀來看,與“炸館”事件不同的是,中方在中美撞機事件中很少采用基于行動的沉沒成本信號工具,卻側重于基于話語的觀眾成本信號機制,通過一系列抗議、宣告、譴責等言語威脅來激活國內觀眾成本,并輔之以安靜外交等針對特定觀眾的“幕后信號”(offstage signal)工具,向美方表達了中國捍衛自身立場的堅強決心。另外,江澤民在危機期間按期外訪拉美,一是因為已對出訪前后做了周密部署,“相信危機不太可能升級”①,且領導人也相信“在國內的這個領導班子有能力處理好這次危機”②。二是“取消已經周密安排妥當的訪問計劃會給有關國家帶來不便”。從尊重中小國家的角度看,江澤民如期出訪能體現中方“平等待人,體諒他國的處境”③,展現大國風范。

事實上,對于中國領導人而言,中美撞機事件不但危害國家主權,還造成了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美方拒不認錯的態度和立場更令決策者“感到很氣憤”,“自然也引起中國公眾的強烈反應”,廣大群眾對此也是“義憤填膺”,“對美方不負責任的態度極為不滿”。④ 面對美國的霸權行徑和國內民意反彈,中國領導人必然要堅決捍衛國家利益和民族尊嚴,正所謂“該堅持的要敢于堅持”。⑤ “對中國方面來說,如果對美國過于強調安撫會危及執政黨的執政地位和政權的國內合法性。”⑥正如時任中國外長唐家璇在召見美國駐華大使時所言,對于美方的霸權行徑,“我們的態度一是反對,二是不怕”,“多年來的歷史證明,美方愈是施壓,就愈會激起中國人民的憤慨”⑦。這也恰如江澤民4月在多個國際國內公開場合所表達的:“在涉及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的原則問題上,中國絕不屈服于任何外來壓力。”“我們不希望對抗。但是在涉及國家主權、領土完整和民族尊嚴的問題上,我們也絕不會讓步。”⑧ 甚至在危機前幾個月接受麥克·華萊士(Mike Wallace)采訪時,江澤民就曾披露了心跡:“我可以說我是一個相當有決心的人。這是肯定的。”⑨因此,在撞機事件發生后,中國領導人面對的國內壓力依然較大,有充足的動機和意志力向美國展示決心,事實上也表達了己方的堅定立場,只不過由于初始成本較高,因而選擇了較低成本的信號工具來展現決心。

(二) 領導人對決心信號表達工具的選擇

較之“炸館”事件轟轟烈烈的民眾抗議,中國領導人在應對撞機事件時主要采取了一種較低成本、基于話語威脅的觀眾成本信號機制,并輔之以二軌外交的“幕后信號”工具。

1. 領導人對危機決策的全程掌控

與應對“炸館”事件一樣,撞機事件發生后,中國領導人一直掌控著危機決策,確立總體應對方針。正如張沱生所言,在應對中美撞機事件中,“決策權、執行權高度集中統一。一切重大決策均經中央政治局常委批準;最高領導人在中央領導集體中發揮核心領導作用”①。而且“在這次危機中,以江澤民為核心的中國決策高層一直直接掌握危機決策權”②。在4月2日,中央確立了人機分別處理的原則。多方消息證實,在4日離開北京外訪拉美前,江澤民對如何解決中美撞機事件確立了一條核心原則,那就是在美方道歉后中方才能釋放美方機組成員。根據時任外交部負責美國事務的部長助理周文重回憶,“事件發生后江主席做出指示:你道歉,我放人”③。吳建民也說:“4月4日,江主席在出訪拉美前指示外交部‘道歉—放人’,為解決問題指出了一條出路。”④依據歷史事實可以看出,雖然中國領導人在危機發生后隨即外訪,但是在此之前,中央高層已經做出了決策,并做了相應部署。根據唐家璇的回憶,在出訪之前,借助4月3日會見來訪的卡特爾首相的機會,江澤民有意識地就中美撞機事件發表了首次公開講話。江澤民在講話中強調美方應對撞機事件負有全部責任,“美方應向中國人民道歉,并立刻停止一切在中國沿海空域的偵察飛行”。① 可以說,4月3日江澤民的講話基本向美方傳達了“道歉放人”的外交信號。這一講話“是中國最高領導人對撞機事件的正式表態,對事件的性質作了定性,并明確了中方的要求”②。以后中方的對美交涉和危機決策也基本都是按照這一總體規劃來實施的。

2. 危機初始成本: 撞機事件與領導人的相關度、領導人行動的緊迫性

基于前文提到的觀測指標,本文認為,撞機事件發生后,領導人遭遇的初始成本相對較高。首先,從危機是否容易被描述為一種意外、危機爆發是否與領導人的前期表態相違背來看,中美撞機事件與領導人的相關性較高。一方面,美國長期對華偵察飛行使這次意外事件成為“必然中的偶然”。③ 美國長期利用偵察機抵近中國沿海地區進行偵查,中國按照慣例進行攔截。2000年12月,美國駐華使館武官還就中國空軍的新型攔截手段進行過抗議。④ 因此,國內外輿論都很難將撞機事件解釋為一種意外,對于這種長期、蓄意的侵犯行為,中國領導人必然有責任和義務采取行動反擊。另一方面,在撞機事件發生前一段時間里,中國領導人一直主張推動中美進行戰略合作,推進國際格局走向多極化。例如,在2000年8月15日,江澤民在接受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60分鐘”節目主持人麥克·華萊士的獨家專訪時,便“呼吁中美之間建立‘建設性戰略伙伴關系’”⑤。在撞機事件爆發前,中方一直在積極沖刺對美復關談判,雙方領導人都釋放了一些緩和兩國關系的信號。因此,對于中國領導人來說,“撞機事件出現在一個尷尬的時刻”⑥。

其次,撞機事件也迫使中國領導人不得不采取行動。如前所述,中國領導人對信號工具的選擇也體現在其對危機性質的認識上,其對撞機危機失控對中國國家安全的威脅、危機升級所帶來的可能后果有清醒的認識,主張要“爭取速戰速決解決問題”。① 一方面,撞機事件對中國國家安全的威脅是較為明顯和嚴峻的。第一,危機牽涉的賭注較高。EP-3偵察機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電子偵察機,“該機裝配有尖端電子偵察設備,是美國海軍唯一的一種陸基信號情報偵察機”②,能夠有效窺探中方沿海地區的高價值軍事情報,如探測中國雷達的位置、竊聽中國軍隊的電磁信號(電話、傳真、電郵)和內部通信等。③ 而且,其也是美國重要的軍事資產,全國僅有10架。況且美軍還有24名機組人員非法降落在中國機場,危機事關重要的裝備和人員安全問題,美方不會輕易妥協。第二,從危機性質來看,撞機事件是兩國軍事力量的直接碰撞與對抗,而當時中國的整體國力和軍事力量都很難直接與美國全面對抗,若危機處理不當,會嚴重干擾中國的發展與穩定大局,損害中國的戰略機遇期。根據世界銀行發布的數據,在2001年,當時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僅位列世界第七,而中美軍事力量差距則更大。若不能有效應對、快速解決危機,將引發中美之間的軍事升級,必然嚴重危及中國的國家安全,這也是中國最高領導人多次在公開講話中表示“要把強烈的愛國熱情化為巨大的強國力量”“不斷增強我國的經濟實力、國防實力和民族凝聚力”④的重要考量。

另一方面,較之“炸館”事件,作為“20世紀70年代以來中美之間最嚴重的一次軍事事故”⑤,中美撞機事件導致危機升級、爆發“非本意”戰爭的風險也很高。由于危機首先是一場軍事沖突,這就決定了從軍事和安全角度理解危機發展及其解決在雙方都有很強的合理性。例如,時任美國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Donald Rumsfeld)甚至在回憶錄中認為,撞機事件后,中方的要求是對美國新一屆政府意志的“測試”(test)。① 在危機第二階段談判時,美方由國防部主導,而其強硬蠻橫的態度差點導致談判破裂、危機升級。而且撞機事件發生后,也正是因為“美軍太平洋總部單方面發表聲明”才激發危機,有學者認為,如果美軍方不大張旗鼓、以勢壓人,能“及時通過熱線”私下解決,中美撞機事件很可能就消弭于無形②,不會演變成一場令世界矚目的外交政策危機。此外,在危機之初各方立場未明的緊張時刻,美國國防部竟然命令途經中國南海的3艘驅逐艦前往海南島附近,在南海海域炫耀武力,意欲通過軍事施壓讓中方讓步。③ 很顯然,這種軍事盲動很容易火上澆油,進一步推動中國的軍事反制,中國隨即將南海駐軍部隊提升到“一級戰備水平”④。因此,有研究者認為,“危機發生后,形勢一度有失控的危險”⑤。很顯然,在一場決策窗口時間非常短的軍事危機中,雙方很容易出現誤判,從而采取不理性的升級行為,滑向戰爭。

3. 撞機事件中領導人對決心信號工具的選擇

如上文所言,在撞機事件發生后,中方并沒有屈從美國的壓力直接放人,更沒有允許美機自行飛回,而是選擇了借助話語威脅這一較低成本的觀眾成本機制,并輔之以較為隱秘的“幕后信號”工具來展現己方的堅定決心。但是即使在選擇低成本的信號機制時,中國領導人也加以小心管控,避免危機因偶發因素失控。

與“炸館”事件不同,撞機事件發生后,美軍太平洋總部率先打破沉默,公開發表聲明,意圖強壓中國滿足美方要求,而中國領導人主要采取了傳統的基于話語威脅的決心信號表達方式。這種基于話語的威脅首要是針對國內觀眾,但是也意圖塑造包括美方在內的國際觀眾的認知。而且比較獨特的是,與經典的“提出己方要求—否則威脅付諸實施”的話語威脅模式有所不同,中方在撞機事件后的話語威脅是非常含蓄的或者隱晦的。但從親歷者的回憶來看,美方仍然接收到了中方發出的信號,并調整了自己的政策。例如,在4月2日和3日兩度發表措辭強硬的講話后,到了4月4日,時任美國總統小布什開始聽取老布什智囊團隊的建議,至此“美方開始注意中方釋放出的重要信號”。① 當天國務卿鮑威爾(Colin Powell)致信給中國外長,首次提出對失蹤的飛行員一事表示“遺憾”,邁出了解決危機的關鍵一步。從這個意義看,中方發出的基于話語威脅的決心信號還是受到了美方的關注。

具體而言,在撞機事件發生后,中國向美方表達堅持己方要求的堅定決心信號主要是通過官方的公開話語宣示途徑。高級領導人決定通過媒體報道大眾的不滿和抗議情緒,以向美展現民眾的堅決反對態度。這一含蓄的話語威脅表達可分為外交官在官方交涉時所用的外交話語、主流媒體發布的中方立場宣示以及對國際社會態度的報道。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言,“在危機開始后,每一方都采取不容置疑的強硬立場,并將這些強硬態度公之于眾,使自己看上去毫無退路”②,以展示自己的堅定決心。

首先,危機發生后,中國不斷通過高級外交官的話語直接提出對美的政策要求,展現己方決心。4月1日,時任外交部部長助理周文重緊急召見美國駐華大使普理赫(Joseph Prueher)提出抗議,周文重表示,美間諜飛機非法貼近海南島進行偵察危害了中國國家安全,“美方必須向中方做出解釋”。而撞機造成中方機毀人亡,“美方必須向中方表示道歉”。③ 4月2日晚,周文重再次召見普理赫,“他告誡美方要正視事實,承擔責任,向中方道歉”④。很顯然,周文重的話語抗議只有“要求”部分,而缺失了“威脅”成分。2日和3日小布什發表公開講話,美方的態度依然強硬。為此,4月3日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公開發表了中方關于撞機事件的官方立場,除了提出調查、解釋、道歉和擔責這幾個既有立場外,還進一步提出了含蓄的威脅,即“中方將根據調查結果,保留進一步向美方提出交涉的權利”。① 隨后,4月5日,中國國防部發言人再度以公開談話形式對美發出決心信號。發言人表示:“我們對美機這種行為表示憤慨和譴責,美方對此事件必須承擔全部責任。中方對美方造成中方的損失保留進一步交涉的權利。”②由此可見,國防部發言人的話語威脅結構是較為完整的,既提出了中方要求美方承擔責任的要求,也含蓄地展示了威脅,如果美方不滿足中方要求,中方可能會采取更強硬的行動。而且較為重要的是,《人民日報》的報道標題開始突出了這一“威脅”內容,強化了我軍方的決心。當日,《人民日報》發布了一篇評論員文章,將中美撞機事件升級為美國“霸道行徑與霸權邏輯”的表現,再次提出要求,“正告美方要正視事實,承擔責任,不要以霸權的邏輯為自己霸道的行徑開脫”。③

其次,中國通過持續而廣泛報道各地群眾和國際社會的抗議來向美方展示中國政府受到輿論壓力、處于脆弱狀態,以此向美方傳遞決心信號。4月6日,《人民日報》率先報道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和武警部隊廣大官兵對這一事件的態度,表示“堅決擁護中央的正確決策,決心把滿腔的愛國熱情化作強軍行動,以實際行動捍衛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④。隨后在4月7日、8日和11日、12日、13日,《人民日報》再度連續報道了國內各界群眾如鐵路職工、高校師生、民主黨派等抗議美方和支持政府的聲音。此外,主流媒體除了報道國內各界群眾的抗議立場外,還連續借境外媒體和知名人士的聲音展現了中方堅持立場的必要性和合理性。例如,《人民日報》4月14日、19日報道了港澳臺媒體對中方立場的贊許和支持⑤,4月10日則報道了國際社會對中國立場的支持①。在危機后期,《人民日報》不定期地陸續對國際媒體、知名人士的支持立場做了密集報道。通過公開向全國人民報道各界群眾和海外人士對我方要求美方道歉立場的普遍性支持,無疑塑造了國內和國際觀眾的預期,制造了中國政府無法從這一立場后退的脆弱局面,從而能夠展現己方的決心。正如一位語言學家在分析了中國官方發表的話語后所總結的,“在幾乎每一家中國報紙上最常出現的用來描述危機的一個詞組就是‘中國國家主權遭到侵犯’”,因此中國方面“需要對美國這樣一個霸權侵略者展開自衛行動”。② 而另外一組學者的實證研究表明,在新華社和《人民日報》的144篇報道中,有26%的報道涉及“霸權”,49%的報道提及了“主權”一詞。③

毫無疑問,在撞機事件中,中方采取的話語威脅、利用媒體公開輿論支持、幕后交流這幾種信號表達方式皆是較為傳統的、靈活的成本施加方式,且多通用于不同制度背景下的領導人,因此,其資產專用性較弱,信號成本施加的不可逆性較低,整體看信號工具成本較低。例如,中方的威脅話語多是含蓄的,并沒有表明如果美方忽視中方要求的責任和后果究竟為何,因此存在多種事后的解讀,可逆性較高。此外,公開輿論的支持也主要是“引述”國內干群的聲音,后期則是“轉述”海外正義人士的支持,這種信號工具同樣可逆性較高。而雙方外交官圍繞道歉措辭的幕后安靜外交,一來這是各國外交談判妥協的慣例,二來由于文化和語言闡釋的差異,各方做出的外交承諾同樣呈現較高的可逆性,雙方都可從對己有利的角度來做出解讀。

(三) 領導人在信號表達實踐中對決心信號成本的調節

毫無疑問,在認識到中美撞機事件所具有的較高的初始成本之后,中國領導人選擇了成本較低的主要基于話語威脅和幕后外交的決心信號表達機制,以使總成本處于適中的水平。進一步看,即使沒有采用高成本的社會動員、中止交往等沉沒成本機制,在利用話語威脅表達決心信號的同時,中國領導人仍然謹慎地控制話語威脅的程度,巧妙地利用話語傳遞威脅,又留有緩和余地。

根據相關材料記載,在撞機事件后,中方領導人確立了“從維護主權出發,要與美方錯誤行為做堅決斗爭,同時考慮中美關系大局,反應要適度”①的總體應對方略。這一點從中國領導人將撞機事件理解為外交危機可見一斑。“中方由外交部門主導事件的處理和后續談判,表明中方不想突出軍事色彩,盡管這一事件首先是一件軍事事件。”②在美方先是不道歉、僅表示“遺憾”,等到機組回國后態度蠻橫要求飛機直接飛回之后,中方領導人一方面借助模糊的話語威脅堅持己方立場,向美方發出了明確無誤的決心信號,與此同時又限定話語威脅的內涵和范圍。除了上文所說的中方發出的話語威脅一般故意缺失威脅部分外,對于國內群眾的情緒也注重加以引導。在4月上旬密集表達了決心之后,11日《人民日報》再次發表評論員文章《把愛國熱情化為強國力量》,表示“盡管美國國內還存在敵視中國和干涉中國內政的反華勢力,但廣大美國人民是主張對華友好的”,并呼吁廣大民眾“把強烈的愛國熱情凝聚到推進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各項工作上來”。③次日,《人民日報》再次刊發了類似的評論,主張“我們要引導群眾把對美國霸權主義的義憤化為實際工作的動力”④。4月16日的《海南、湖州干部群眾表示 以實際行動向王偉同志學習》、17日的《湖州人民學習緬懷“海空衛士”王偉 表示一定要把強烈的愛國熱情化為強國力量,把祖國建設好》以及18日的《全軍、武警部隊和各地干部群眾緬懷王偉同志 把愛國熱情化為強國強軍實際行動》等長篇報道,主基調已經是呼吁干群將對美斗爭熱情轉化為強國建設動力,降溫姿態已非常明顯。

中國領導人不但借助話語威脅發出決心信號,與此同時,還利用話語威脅的“多重觀眾”來靈活管控決心成本。這一點突出地體現于江澤民關于“人是最寶貴的”話語之中。在危機伊始,在我方飛行員失蹤、生死未卜之時,美方竟然蠻橫要求中國立即歸還飛機、釋放美機組,而“對中方飛機被撞后墜毀、人員失蹤,則只字未提”。① 江澤民在會見卡塔爾首相時強調了美方應道歉,并停止未來的偵察飛行,與此同時,“江主席還加重語氣說,人是最可寶貴的”,表示要“不惜一切代價”搜救中方失聯飛行員。② 《人民日報》此后的報道還以“人是最可寶貴的”為醒目標題做了專門的報道。③ 中方對于人的生命的重視不僅體現在動用10余萬人、1000多艘次艦船連續15天對我方失蹤飛行員展開搜救,展現了中方的搜救決心,江澤民對人的強調也推動了我方出于人道主義原則,先后提供便利,允許美方代表于4月3日、6日、8日、9日和10日與美機組人員會面。④ 這種安排也緩解了美方的焦慮情緒,據美方親歷者回憶,“在由駐華使館武官帶隊的使館小組前往海南島會見了機組人員后”,美方對危機再度演變成德黑蘭人質事件的擔憂“才稍有緩解”。⑤ 對“人是最可寶貴的”話語的強調,既凸顯了美方對我飛行員犧牲存在過錯、理應道歉這一要求的正當性,與此同時,按照這一邏輯,也為中方允許美方探訪機組,乃至隨后談判先釋放機組回國埋下了伏筆,為中方確立的“先放人后放機”的總體解決方案提供了路線圖。⑥ 而且,中方的這一姿態也推動了小布什讓國務院團隊而不是持鷹派立場的國防部來負責危機處理,可謂領導人靈活嚴控決心信號成本的典型。

中國領導人利用話語調節危機成本的突出例子還體現于利用話語的多重內涵來緩和危機,具體表現為中美雙方關于“道歉/sorry”文本翻譯的不同理解上。如果向對手道歉,一國在未來就很難進行合法的“國內動員”,因此,道歉也可以被視為一種展現自身良性意圖的信號工具。① 中國期望迫使美方道歉,避免美國軍用間諜飛機再次出現在中國周邊沿海。在撞機事件發生后,根據周文重的回憶,“當時斗爭的焦點就是要美國人道歉,為此展開了拉鋸式的談判”。而“當時的難點在于,如何一方面按照江主席的指示迫使美國人道歉,另一方面找到美國人能夠接受的道歉措辭”。② 而對于美方來說,“去道歉就意味著我們做錯了事,并且需要為此承擔責任”③。因此,美方的立場先是不認錯,隨后4月4日國務卿鮑威爾和5日小布什都使用了“regret”一詞。新華社將“regret”翻譯為“遺憾”,而“遺憾”這個詞在漢語里仍然是“非正式的”“缺乏責任歸因的”外交辭令。④ 中方對這一避重就輕的表述并不滿意,持續要求美方做出正式道歉。4月5—11日,雙方圍繞道歉的表達進行了9次磋商,美方道歉措辭六易其稿。就在關鍵時刻,正在智利訪問的江澤民再次發表了公開講話,向美方傳達了精準的信號。他一邊強調說,“中美兩國領導人必須就這件事尋找出一個解決方案”,一邊堅持認為,“美國的飛機跑到我們國家的邊緣,而他們連一聲對不起都不說,這種姿態對任何國家來說都是不能接受的”,“我訪問過許多國家,我也知道當人們發生事故時,肇事的一方起碼要說聲對不起”⑤。“對不起”(sorry)是英文道歉語中僅次于“apologize”的表述,其語氣比美方原來使用的“regret”更強,而中國方面在咨詢了語言專家后認為,“如果一國政府對另一國政府說‘sorry’則肯定是‘道歉’”⑥。有學者認為,“這向美國人發送了關鍵性的信號,很顯然美國人明顯接收到了這一信號”①。美方開始意識到漢語中的道歉有著不同的表述形式和相對應的英文。隨后,在中方堅持下,8日鮑威爾在接受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和福克斯電視臺采訪時使用了“對不起”(sorry)一詞。② 但是中方仍然覺得“sorry”一詞分量不夠,一直未予接受。直到11日美方談判代表向中方遞交了一封對撞機事件“深表歉意”(very sorry)的信后,中方才表示認可,并隨后釋放了美方機組人員。雖然雙方談判的語言和文本是英文,且美方在最終信件中避免使用“apologize”一詞,而且美方只提交了英文版官方道歉信,美國駐華大使館發布的中文版道歉信分別將“verysorry”翻譯為“深表惋惜”和“非常抱歉”,仍然試圖規避美方的責任③,但經過雙方的談判,中方在公布美方道歉信時則有意將“very sorry”翻譯為“深表歉意”,美方對此也予以默認,甚至美方的一些決策者后來在接受訪談時也認可美方的用詞其實已是“不情愿地傾向于正式道歉”。④ 通過這種話語翻譯和表達上的靈活性,中美雙方都能對各自需要面對的國內和國際觀眾有所回應,中方既成功表達了己方決心,又保持了巨大的靈活性,有力調節了決心信號表達所帶來的各項成本。

七、 結論

本文主要分析了在外交政策危機中有決心的領導人是如何調節自身所承受的各種決心信號成本、靈活選擇決心信號工具,并在政策實踐中嚴格管控信號成本的。在引入以領導人為中心的分析視角后,本研究拓展了傳統上對領導人施加約束的決心信號成本的構成要素,在既有觀眾成本或沉沒成本的基礎上,增加了危機爆發時特定形態對領導人構成的特殊脆弱性,即危機初始成本。本研究認為,領導人在表達決心信號時,除了傳統意義上借助信號工具所付出的決心成本,還要承受特定的危機初始成本。這就意味著,對于領導人而言,由決心信號成本帶來的國內脆弱性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不是領導人需要面對的全部脆弱性,故而傳統上關于決心信號的成本預期比領導人實際所付出的成本要低。因此,出于對內避免危及自己的職務任期、維護政黨的執政地位,對外避免爆發大國戰爭,以及希望保持繼續升級/降級的彈性空間等理由,一國領導人有充分的動機去調節決心信號表達所付出的總成本。概言之,領導人始終面臨著付出適當的成本以保持決心信號可信度以及調節這種成本的高低,以弱化自身脆弱性和降低大國戰爭風險的平衡選擇。具體而言,當危機初始成本較低時,領導人傾向于選擇較高成本的決心信號表達工具;而當危機初始成本較高時,則選擇較低成本的信號工具。需要提及的是,歷史案例顯示,領導人不但靈活主動選擇不同的信號工具展現決心,在具體的信號表達政策過程中,也特別重視對決心信號表達細節的調控,盡可能避免危機失控。

從理論適用性而言,本文提出的領導人對信號成本的主動調節模式也具有一定的拓展參考意義。例如,從空間拓展來看,當冷戰最高潮的古巴導彈危機爆發時,美國總統肯尼迪需要展現決心,當時有一些主要的選項如軍事入侵古巴、全面轟炸、有限轟炸和海軍封鎖等,但是由于核危機的初始成本太高,肯尼迪及其執委會小圈子在漫長而緊張的內部討論中,最終選擇了海軍封鎖這一相對較低成本的決心信號表達工具。從時間拓展來看,中美實力對比的確是影響領導人決心工具選擇的重要潛在變量,但其不是決定性的因素。例如,在1958年爆發了金門炮戰的第二次臺海危機中,當時中美實力差距較之20世紀90年代末更為懸殊,中國領導人在堅決反擊美蔣挑釁、展現決心的同時,鑒于與美軍爆發直接軍事沖突的初始危機成本很高,戰略性選擇了“只打蔣艦,不打美艦”的低成本決心信號表達工具。

當然,本文從反向邏輯出發去考察領導人如何自覺調節決心信號成本的研究仍留下了很多新的研究命題,例如,當領導人調節決心信號成本時,在何種程度上是適度和滿意的。再如,限于篇幅,本文沒有對領導人調節成本的一般性策略、方式進行類型化處理,對不同的政治制度差異下領導人成本的來源也未作進一步類型區分,對初始成本高低的定義仍然較為主觀,缺乏更客觀的衡量指標體系,也是基于信號接收方是理性的安全尋求者而不是征服者或戰爭狂這一前提假定,等等。期待未來有更多深入的實證研究加以探討,以進一步豐富決心信號理論。更需要指出的是,本研究得出的結論受限于特定的時空背景,特別是中國案例中的文化底蘊、制度環境等有其自身的特色,將結論進一步拓展到其他文化和政治背景下的領導人危機決策時需要格外謹慎。

本文受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新型國際制度設計與‘一帶一路’機制化建設研究”(項目編號:19BGJ079)資助。在論文的寫作過程中,漆海霞、尹繼武、蒲曉宇、徐進、曹德軍、吳琳、張勇等師友提出了寶貴的意見,特此致謝。同時作者也特別感謝編輯部和匿名評審專家的寶貴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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