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中國式現代化是在全球各民族國家探索現代化道路的實踐中形成的中國方案,也是中國共產黨人的一次重大理論創新。現代化進程的基本方面體現在多樣化的歷史進程中,這就決定了,需要在多重現代性和現代化的多樣性中理解并確立中國式現代化。文章從多重現代性的分析視角出發提出:理解中國式現代化的核心在于走出“現代化就是西方化”的迷思;擺脫現代與傳統對立的局限;在辯證統一中把握中國式現代化的豐富意蘊。
[關鍵詞] 多重現代性" 現代化的多樣性" 中國式現代化
[基金項目] 本文受到上海市“陽光計劃”項目資助(項目編號:19YG44)。
[作者簡介] 張婷婷,上海中醫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中圖分類號] D6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3)06-0027-11
現代化本質上是一個世界歷史進程,探索并實現現代化是各民族國家普遍面臨的歷史性任務。當前,全球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機遇與挑戰并存,風險與危機交織,如何確立各自的現代化進程無疑是擺在世界各國特別是發展中國家面前的一個歷史性課題。正是在這個大背景下,中國共產黨創造性地提出中國式現代化理論體系。中國式現代化是在全球各民族國家探索現代化道路的實踐中形成的中國方案,也是中國共產黨基于中國國情、中國現實的重大理論創新和實踐探索,是對全球現代化理論的重大貢獻。
準確把握中國式現代化內涵,首先需要廓清關于現代化與西方化、現代與傳統之間的一些認識上的誤區,這樣才能防范照搬西方現代化模式的思維方式,避免民族虛無主義,走好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
一、 走出“現代化就是西方化”的迷思
理解中國式現代化,首要是正確認識現代化與西方化的關系。毋庸置疑,在早期的現代化理論體系中,西方理論一直處于中心地位,這種過于強調西方影響的現代化觀念,很大程度上忽視了非西方社會現代化道路的多樣化選項。其產生的后果是,因過于強調現代化與西方的關系而導致現代化西方方案被泛化為全球單一方案。
(一) 現代化西方方案的同質化和霸權假定
作為體現現代化的理念范疇,現代性是理解現代化發生邏輯的重要分析概念。不過,現代性在長期的敘事中逐漸失去了它本應具有的世界歷史意義,而被定義為一種以西方特別是以歐洲為中心的、單一的、線性的社會發展觀念。在帕森斯看來,現代性是走向功能整合的社會過程中的絕對的、標準化的結構范式。他認為,不但西方社會內部的自主因素可以被整合,而且其他社會模式也可以用這種西方式價值或理性實現整合。①所以在全球化和新自由主義的價值體系中,現代性的目的就是社會模式高度同質化整合。②福山有關“歷史的終結”的判斷,其背后所暗含的世界歷史觀,無疑也是這種單一、線性現代性思維的翻版。③
“單一性”現代性的思維方式有其歷史來源。現代工業革命首先發生在西方,此后人們便認為現代性體現的就是西方價值或西方理性。西方,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被看作一個分類標準,世界也因此被分為西方的和非西方的兩個部分,西方甚至成為標尺。這種認知的一個理論預設是,正是“西方”的制度、價值與范式,使得“現代性”獲得其全部的內在規定性。簡而言之,現代性是作為一種具體的文明的結果出現的,如果其他民族要加入現代生活的軌道,那么他們必須首先實現西方化。在這種敘事邏輯下,西方不但是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民主、 文明等等,而且還承擔了使人類社會“標準化”的歷史使命。⑦⑤
一旦現代性被認定為單一的、線性的發展范疇,那么其他文明的發展道路或實現現代化的途徑就被排除在外,現代化方案被高度同質化。無疑,這種把西方現代性的制度與文化模式看作唯一的現代性模式的敘事,本質上是一種文化霸權,是一種基于西方中心的霸權假定。
如果說現代性是一種范式,那么體現現代性的現代化則表現為一個進程。近一個世紀以來以西方為主導的現代化理論界圍繞這一“進程”的討論,更具西方話語霸權的意味。在現代化理論的早期敘事中,普遍把現代化進程看作“以歐洲為中心的文明世界”⑥向全世界傳播的過程。歷史學家馬茲利什甚至宣稱,“歐洲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文明”①。西方資本主義不僅開啟了現代化的進程而且長期掌握著國際話語權,從而使西方文明在世界文明中占據著絕對優勢地位。亨廷頓更是斷言,“在所有的文明之中,唯獨西方文明對其他文明產生過重大的、有時是壓倒一切的影響”②。全球現代化進程因此被視為源自西方的制度和價值觀念向世界其他地區傳播的過程。這種認識也導致了“現代化就是西方化”的認知。持這種觀點者甚至拒絕以復數來使用“文明”概念,以此否認其他“文明”所具有的世界歷史意義,進而將西方發展路徑泛化為全球文明的終極路徑。③
把現代化等同于西方化實際上是西方中心論的表現,其核心觀點是,西方的制度和價值觀念應該被視為全世界各個民族和地區仿效的榜樣,因而只有照搬西方的全部制度、范式和價值觀,才能實現現代化。這一觀點在世界范圍內有著廣泛的影響。但正如歷史學家湯因比所說,西方中心觀是西方人自以為是的錯覺,“這種錯覺不僅蒙蔽了西方文明的后代,也蒙蔽了其他所有已知文明和原始社會的后代”⑦。
(二) 多重現代性理論及其對西方中心觀的批判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研究者認識到以西方為中心的現代化理論在解釋上的缺陷,相當多的文獻開始論證地方性知識如何形塑了復線的歷史。人們開始重新解讀并重新書寫長期以來以西方為中心的現代性理論的解釋體系,并據此提出現代性的多重性質,進而形成多重現代性理論。
多重現代性本質上是比較歷史社會學視野下基于不同文化背景探尋發展路徑的全球敘事。它強調一種復線的全球史觀,倡導一種比較的文化視野。越來越多的研究認識到,現代化不等于西方化,因為兩者根本上分屬于兩個不同的范疇,兩者之間既非完全相異,也非完全重合,而是部分包含。“西”不僅是地理概念,也是相對的文化概念,而“現代”則是具有時代性的概念。西方文明既包括“西方之為現代的東西”,也包括“西方之為西方的東西”⑤。正如吉爾伯特·羅茲曼在《中國的現代化》一書中所說:“用西化來說明現代化,可以說是用詞不當。”⑥
多重現代性理論認為,不同文化背景的社會對于各自政治—經濟架構的安排受其自身文化傳統的制約,因此基于這一有差別化的政治—經濟架構而形成的發展模式自然也會不同。這就決定了不同文化邁向現代化的路徑自然也就不同。多重現代性理論不承認有獨尊于世的現代化模式,更不承認存在一個統一的現代化標準。
不同文明有著不同的傳統,人們對待傳統的方式也千差萬別。如果說現代化是對傳統的一種批判性適應,就更說明了從傳統邁向現代的路徑因傳統本身的多樣化而呈現路徑上的多樣化。這是多重現代性的理論基石。正如亨廷頓所言,“現代化并不一定意味著西方化。非西方社會在沒有放棄它們自己的文化和全盤采用西方價值、體制和實踐的前提下,能夠實現并已經實現了現代化”①。這個判斷在本質上指明了非西方國家探索符合自己國情的現代化道路的歷史必然性以及在現代化實踐中應采取的立場。
在多重現代性理論看來,現代性顯然并不僅限于源自西方的技術、制度或價值觀。它的內涵相當豐富,本質上它是傳統對當下形勢的再適應,無論這種適應是主動抑或被動,它在進程上表現為一種結構性變遷或發展范式的轉型。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傳統本身的多樣性決定了這一變遷路徑的多樣性,由此產生了一套多樣的現代化路徑以及與之相應的多重現代性。②
多重現代性理論的提出,從根本上否定了西方中心觀的霸權式假定,拒絕了源自西方霸權式假定的單一線性進化史觀,重新確立了非西方國家探索符合各自民族文化特色的現代化發展模式的歷史必然性。
二、 擺脫現代與傳統對立的局限
理解中國式現代化,還要正確認識現代與傳統的關系。長期以來,傳統一直被置于現代的對立面。就其概念而言,“現代”一詞往往意味著對傳統的否定與決裂。但問題的關鍵在于,社會的發展本身是一個綿延不絕的過程,“現代”并非天外來物,雖然它不是歷史的重復,但它絕非與傳統沒有聯系和互動。各民族國家現代化的一個關鍵恰恰在于傳統性和現代性的互動。因此,這也是把握中國式現代化深刻內涵的關鍵著力點。梳理既有觀點,我們發現在對待現代與傳統的關系時,最易出現的偏見是將傳統視為現代的阻礙,形成現代與傳統的對立觀點。
(一) 被“對立”的現代與傳統論
從一般意義上來說,“現代化”是人類歷史上未曾有過的變遷, 現代社會從各個方面都呈現出迥異于傳統社會的性狀和特征。這種特征在某種意義上構成了一種區分“傳統”和“現代”的“斷裂帶”。正是這種兼具客觀和主觀意義的“斷裂感”,形塑了傳統與現代的二元對立觀并使其具有了廣泛的符號和象征意義,成為一種經典的現代社會理論圖式和方法。③最初的現代化理論家無一例外地強調現代性和傳統性的差異性,將兩者看作非此即彼的兩種極端狀態。“傳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被置于“現代”的對立面。正如托克維爾所宣稱的那樣,“盡管我從世世代代追溯到最遠古的古代,還是沒有發現與我眼前所發生的一切相類似的,因為過去已經停止照亮未來,人類的心智迷失在朦朧之中”①。
1958年,丹尼爾·勒納在《傳統社會的消逝》一書中提出了相互對立的兩種社會系統,一端是傳統社會,另一端是現代社會。現代化則是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現代取代傳統的過程。②這一觀點同樣在中國現代化的敘事中廣泛流行。汪暉指出,“中國現代性話語的最為主要的特征之一,就是訴諸‘中國/西方’、‘傳統/現代’的二元對立的語式來對中國問題進行分析”③。實際上,將傳統社會與現代社會二元對立是西方現代化理論“西方中心觀”之外另一個理論預設,或者說是“西方中心觀”的另一種表現形式。這就需要我們以一種更具辯證性的眼光來審視現代與傳統的關系。
(二) 適應與再解釋:現代化的內生性及其與傳統的關系
新古典學派的現代化理論家伊文斯(Evans)所倡導的文化多樣性的比較分析對于我們理解傳統與現代的關系提供了區別于早期現代化理論的新視角⑦,那就是,解釋既定國家現代化過程的相關變量既是外生的——世界體系與國際市場的影響,但更是內生的——特定民族國家內部的文化與結構給定。這種判斷給我們的啟示在于,傳統與現代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分狀態,實質上是現代性過程的一體兩面;兩者互為前提,沒有現代也就無所謂傳統,傳統蘊含著現代的因素。今天的“傳統”,可能是曾經的“現代”;今天的“現代”,必定會成為明日的“傳統”。希爾斯在《論傳統》一書中明確指出,誰能創造出完全當代的文化和完全當代的制度?要知道大量的信仰過去被擁護現在仍然被擁護,許多行為規范過去被奉行現在仍然被奉行。⑤對于任何一個社會來說,現代化作為社會變化的一個進程,不可避免地同傳統文化發生互動。只有通過不斷回訪“傳統”才能更加明辨“現代”。因此,現代化理論的首要任務是從各種社會內部的文化傳統本身出發,加強對文化傳統的研究 。⑥
比較現代化理論的代表人物布萊克認為,現代性和傳統性并不是相互對立和排斥的極端狀態,在任何社會中都不存在純粹的現代性和純粹的傳統性。相反,現代化過程是一個傳統性不斷削弱和現代性不斷增強的過程。每個社會的傳統性內部都有發展出現代性的可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布萊克認為,與其說現代化是與傳統文化的決裂,還不如說它在實質上是傳統的制度和觀念在科學和技術進步的條件下對現代社會變化所做的功能上的適應。①費正清在談到中國革命道路時曾指出,現代化“從來不能孤立地進行。如果說現代化是人民對于現代科技的發展和適應,那就總是和本國固有的文化價值和傾向相交織地進行”②。
這就要求我們對待現代與傳統關系上有一個辯證的立場。傳統既是現代化的相對概念,同時也是現代化的題中應有之義,或者說“傳統”實質上就是“現代”的另一面。因為并非有了“傳統”之后才出現 “現代”,恰恰相反, 是因為有了“現代”,才發現“傳統”,只有“現代”才能賦予“傳統”以意義;同樣,“現代”只有基于“傳統”才能獲得自身的規定性。
沒有“沒有傳統的現代化”。金耀基先生曾指出,“中國現代化運動不是否定傳統,而是批判傳統,不是死守傳統,而是再造傳統”③。現代與傳統的繼承發展性與互為規定性是正確把握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認識論基礎。由是觀之,傳統與現代的密切關系昭示了傳統的多樣性必然決定了現代化進程的多樣性;而現代化進程的基本方面正是體現在多樣化的歷史經驗中。
三、 在辯證統一中把握中國式現代化的豐富意蘊
多重現代性理論的分析視角給我們的啟示在于,把握中國式現代化的深刻內涵,要走出“現代化就是西方化”的迷思,擺脫現代與傳統對立的局限,同時,另一個關鍵是在辯證統一中把握中國式現代化的豐富意蘊。
(一) 在辯證統一中把握中國式現代化所蘊含的普遍性與特殊性的關系
多重現代性理論的一個基本認識論前提是,各國現代化在路徑上的差異性表征,本質上是普遍性與特殊性的辯證統一。世界上既不存在定于一尊的現代化模式,也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現代化標準。世界各民族國家有各自不同的歷史文化環境,而不同民族國家的歷史多樣性必然產生出現代化道路的多樣性。中國式現代化既有各國現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國情的鮮明特色。
中國式現代化具有全球現代化普遍性的一面。許多國家在實現現代化的過程中,都要追求工業化、城市化、信息化、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等,中國也需要尊重這個基本的規律。中國現代化的特色首先體現在堅持現代化的普遍價值與共識基礎之上。
全球現代化模式雖具多樣性,但以工業化為核心是各國現代化道路的共同特點和必然趨勢。中國現代化進程的開啟,走的也是工業化道路,但相對于西方在18世紀60年代工業革命后開啟現代化進程,中國在19世紀60年代洋務運動時期才啟動現代化進程,整整落后了一個世紀。作為后發展式現代化,中國必須走趕超型發展道路。新中國成立之后選擇社會主義工業化道路,便是基于中國是一個“后發大國”的國情所做的選擇。“后發”意味著中國是一個追趕型的經濟體,需要在較短的時間內趕超發達的工業化經濟體;“大國”意味著中國必須在工業化過程中具備相當獨立而全面的工業體系。這兩個特征決定了新中國必須采取獨立自主的、相對集中的重工業優先發展的工業化戰略。
鄧小平同志說過:“我們搞的現代化,是中國式的現代化。我們建設的社會主義,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我們所推進的現代化,既有各國現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國情的中國特色。” ①習近平總書記明確指出:“一個國家走向現代化,既要遵循現代化一般規律,更要符合本國實際,具有本國特色。中國式現代化既有各國現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國情的鮮明特色。”②
中國式現代化普遍性與特殊性另一種表現形式是階段性與超越性相統一。西方現代化曾把人類文明推進到一個新的發展水平。但在發展過程中西方現代化所表現出來的現代性危機充分證明西方現代化模式存在先天的缺陷。馬克思曾尖銳地諷刺道:“這個曾經仿佛用法術創造了如此龐大的生產資料和交換手段的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現在像一個魔法師一樣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術呼喚出來的魔鬼了。”③
中國式現代化的成功實踐是在借鑒西方現代化實踐的基礎上融會貫通產生出來的現代化方案,不僅規避了西方現代化的弊端,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西方現代化。⑦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國現代化同西方發達國家有很大不同。西方發達國家是一個‘串聯式’的發展過程,工業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信息化順序發展,發展到目前水平用了二百多年時間。我們要后來居上,把‘失去的二百年’找回來,決定了我國發展必然是一個‘并聯式’的過程,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是疊加發展的。”⑤疊加發展實際上體現了階段性和超越性相統一的“時空壓縮”特征。
以工業化為例,新世紀開始的新型工業化道路不僅是對西方工業化道路的揚棄和超越,也是對我國重工業優先發展的傳統工業化道路的遞進性發展。西方國家走的是“先工業化后信息化”“先污染后治理”的工業化道路,單向度地強調機械化和自動化,導致了物的支配性與人的異化,這與其以資本邏輯為支配的現代化模式是一致的;而傳統工業化是粗放型的發展模式,以資金密集型重工業為主導,以資源消耗為特征,也不適應經濟的高質量發展。新型工業化在工業化的過程中推進信息化,以信息化帶動工業化,以工業化促進信息化,強調處理好經濟發展與人口、資源、環境之間的關系,強調依靠科技進步、勞動者素質的提高和管理創新來促進經濟增長,實現物質文明、精神文明、生態文明等協調發展。新型工業化實現了對西方工業化和傳統工業化道路的雙重超越。
中國式現代化所蘊含的這種普遍性與特殊性的辯證統一關系告訴我們,只要立足本國國情,制定正確的現代化發展戰略,后發型國家即使起步晚,也能找到適合自身特點的現代化道路。
(二) 在辯證統一中把握中國式現代化與傳統文化的關系
中國現代化何以走了一條區別于西方式現代化的獨特道路?現代化的中國模式為什么呈現出今天的形貌?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只有回到現代與傳統的真實關聯中,回到那些曾經和正在制約中國現代化的歷史與傳統因素中,才能找到答案。①馬克思指出:“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②我們的傳統,就是所謂“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是我們從事現代化建設的給定條件。
從世界范圍來看,不同的文化是不同的民族對其所處世界的不同理解以及與之相應的不同行動方式的產物。特定的文化模式并非基于普遍性規則而是具有多樣性的特殊意義系統,并由此構成了所謂地方性知識——一種具有地域文化特質的知識形態及構成方式。③傳統文化是地方性知識的重要表現形式。任何現代化都要經由表現為最初的神話、儀式、意識形態、藝術及其分類系統的“地方性知識”的過濾。⑦地方性知識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被描述為現代化中的“鄉愁”。金耀基先生在談到中國現代化與全球現代化內在關系時曾形象地描述道:“新文明始源于西方而逐漸‘全球化’,所以‘西方的’現代性在世界現代性上享有支配性地位,今天全世界不同的文化都受到這個‘轉化’的影響,也都出現了一些現代性的‘共相’,但是,這個現代的新文明性格……引發了全球性的對舊文明的‘鄉愁’。”⑤
作為兼具外源性和內源性雙重特征的現代化國家,中國面對的是深厚傳統的束縛與異質文明的挑戰,因此始終處于兩難的境地。如果傳統拒絕改變,就會延遲現代化的進程;如果傳統全盤改變,就會導致傳統自主性的喪失,同樣也會延誤現代化的進程。用歷史的眼光來看,中國近代以來的現代化實踐之所以遭遇較多的坎坷,與中國知識分子基于“優越意結”的擁抱傳統以及基于“自卑意結”的反逆傳統的不健全心態有重要關系。這就意味著,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實踐,客觀上需要在辯證統一中把握現代與傳統的關系。
一方面,中華民族的歷史與傳統賦予中國式現代化以深厚文化底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是古老中國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積淀的文化形態,是中華民族的根和魂。毛澤東指出:“我們這個民族有數千年的歷史,有它的特點,有它的許多珍貴品。……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以總結,承繼這一份珍貴的遺產。”①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蘊含著中國人民在長期生產生活中積累的宇宙觀、天下觀、社會觀、道德觀。它植根在中國人內心,潛移默化影響著中國人的思想方式和行為方式。作為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文化之根,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深深影響著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形式與內容。
另一方面,中國式現代化賦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以現代力量。在五千多年中華文明深厚基礎上開辟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是必由之路。“第二個結合”讓馬克思主義成為中國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成為現代的,讓經由“結合”而形成的新文化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形態。②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我們必須“把馬克思主義思想精髓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華貫通起來、同人民群眾日用而不覺的共同價值觀念融通起來,不斷賦予科學理論鮮明的中國特色,不斷夯實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歷史基礎和群眾基礎,讓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牢牢扎根”③。中國式現代化始終將馬克思主義的科學世界觀、方法論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華貫通起來,推進馬克思主義不斷中國化時代化,推動著中國式現代化的高質量發展。
(三) 在辯證統一中把握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與人類文明新形態的關系
在人類文明演變的宏大敘事中,中國式現代化在本質上意味著人類文明形態的一種新發展模式。事實上,早在20世紀90年代,就有研究指出,“中國的現代化不能簡單地被看作是為了中國的富強,它基本上是中國尋求新的文明秩序的一個歷史過程”⑦。
中國共產黨十九屆六中全會以決議的形式宣告:“黨領導人民成功走出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拓展了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給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發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選擇。”⑤中國式現代化道路開辟的人類文明新形態,打破了文明形態唯一性的“神話”,是對西方文明形態的揚棄與超越。如果用“歷史傳統—信仰根據”的模式劃分文明形態的話,西方所主導的文明形態是“希臘傳統—基督教”文明形態。與之相對應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所開創的中華文明可以被稱為“儒家傳統—共產主義”文明新形態。它是以幾千年來儒家傳統文化的優秀部分為根基、以共產主義信仰為精神旨歸的文明形式。①
一方面,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開辟了人類文明新形態。人本、和諧、和平是中國式現代化的價值取向。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是對西方傳統基于“經濟增長”發展主義模式的超越,創造出不同于資本主義的現代化新形態,創造了以人的邏輯駕馭資本邏輯的文明新形態;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追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站在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高度謀劃發展;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摒棄非此即彼的零和博弈,在尊重承認各國社會制度、發展道路和文化形態等方面多樣性的前提下,以相互尊重、合作共贏取代霸權主義、強權政治,打破西方殖民主義邏輯。
另一方面,人類文明新形態規范著中國式現代化道路。黨的十九大報告強調,“沒有哪個國家能夠獨自應對人類面臨的各種挑戰,也沒有哪個國家能夠退回到自我封閉的孤島”②。中國式現代化絕不是自我封閉、排他的現代化,而是充分吸收人類文明歷史和現代化歷史進程當中先進成果的現代化。馬克思曾斷言:“無產階級只有在世界歷史意義上才能存在,就像共產主義——它的事業——只有作為‘世界歷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實現一樣。”③同樣,中國式現代化只有被放在人類文明體系中進行審視才有意義,只有在現代化的多樣性中才能顯示其世界歷史意義。
四、 結語
當代以色列新功能主義學派和現代化理論的重要代表人物艾森斯塔特(S. N. Eisenstadt)曾旗幟鮮明地批判亨廷頓關于文明沖突的假說。艾森斯塔特認為,冷戰結束后,與其說我們將迎來一個文明沖突的時代,不如說隨著現代性的擴展和深化,將會不可避免地遭遇現代性的沖突,因為現代性本身包含著多重性。⑦
艾森斯塔特的批判無疑彰顯了一個日益被學術界普遍接受的共識,那就是全球不同國家對現代化的探索路徑不應該是一種模式、一個標準。不同文化邁向現代化的道路在選擇上是開放的,在方向上是多元的。這是多重現代性理論的基本立場。
本文借鑒多重現代性理論,重新詮釋了現代化路徑多樣性的歷史必然以及正確理解中國式現代化的可能路徑。中國式現代化是在全球各民族國家探索現代化道路的實踐中形成的中國方案。這一方案提出的意義在于,一方面肯定了不同國家追求現代化的必要性和必然性,另一方面否定了現代化西方模式的霸權假定。
準確把握中國式現代化的深刻內涵,關鍵在于要廓清關于現代化、西方化與中國傳統文化幾重認識上的迷思。一方面,現代化不等于西方化,這是兩個不同的范疇,雖然不能說兩者之間完全沒有關聯,但兩者絕非等同。那種簡單地將單一國家或地區的經驗提升到世界歷史標尺地位的做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被拒絕、被否定的。另一方面,現代化并不意味著與傳統的決裂。多重現代性的核心觀點認為,現代化進程的基本方面體現在多樣化的歷史進程中。泰勒認為,一個成功的變遷包含著人們在他們的傳統文化中發現資源,以采取新的做法。在這個意義上,現代性并不是單一的波浪①。這一判斷對我們理解現代與傳統的關系有著重要的認識論意義,它提醒我們需要在歷史多樣性中認識現代化實現路徑的多樣性。正如前文所言,現代化進程的基本方面體現在多樣化的歷史經驗中。一個民族走向現代化,必然是建立在對自己傳統文化認同和發展的基礎上的。正如西方現代化的發展并沒有摧毀基督教傳統,非西方社會的現代化亦不可能摒棄其文化特性,也不會以摧毀本土的文化傳統為代價。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當代中國的偉大社會變革,不是簡單延續我國歷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簡單套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設想的模板,不是其他國家社會主義實踐的再版,也不是國外現代化發展的翻版,不可能找到現成的教科書。”②這“四個不是”清晰地表明了中國共產黨在百年奮斗歷程中不斷破解后發國家走向獨立和實現現代化的難題,宣告了“各國最終都要以西方制度模式為歸宿的單線式歷史觀的破產”③。中國式現代化實現了由“外源性”到“內生性”的發生動力轉變,體現了超越西方現代化模式,傳承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特征。
本文的一個基本觀點是,需要在多重現代性和現代化的多樣性中理解并確立中國式現代化。全球史觀本質上是一種復線史觀,它強調各國發展道路的歷史差異性,主張各個民族國家都應該根據自身的歷史條件和現實境遇探索適合本國國情的現代化發展道路。這種歷史觀不僅是對“定于一尊的現代化模式”和“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現代化標準”的解構,更是強化現代化問題上的獨立自主意識。中國式現代化破解了人類社會發展的諸多難題,拓展了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給那些既希望加快發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選擇。中國式現代化的成功實踐,再次證明了“現代化道路并沒有固定模式,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不能削足適履”⑦的經典判斷。
(責任編輯:肖舟)
①④易卜拉辛·卡亞:《現代性的多重性》,《國外社會科學》2005年4期。
② 艾伯特·馬蒂內利:《全球現代化——重思現代性事業》,李國武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
③ ⑤弗朗西斯· 福山:《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陳高華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
⑥ 帕爾默 、科爾頓:《近現代世界史》中冊,孫福生、陳敦全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第752頁。
① 布魯斯·馬茲利什:《文明及其內涵》,汪輝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62頁。
② 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新華出版社,2010 年,第161頁。
③ 費爾南·布羅代爾:《文明史綱》,肖昶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27頁。
⑦ 阿諾德·湯因比:《歷史研究》,曹未風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92頁。
⑤ 高力克:《中西文明與現代化:亨廷頓的啟示》,《浙江社會科學》2022年第1期。
⑥ 吉爾伯特·羅茲曼:《中國的現代化》,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比較現代化”課題組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頁。
① 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新華出版社,2010年,第57頁。
② 艾伯特·馬蒂內利:《全球現代化——重思現代性事業》,李國武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
③ 鄭杭生:《現代性過程中的傳統和現代》,《學術研究》2007年第11期。
① 艾伯特·馬蒂內利:《全球現代化——重思現代性事業》,李國武譯,商務印書館,2010,第12頁。
② 西里爾·E.布萊克:《比較現代化》,楊豫、陳祖洲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6年,第3頁。
③ 汪暉:《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載汪暉:《死火重溫》,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45頁。
⑦ Evans" P.B. and Stephens J,“Development and The Word Economy,” in N.J. Smelser and R. Swedberg, eds., Handbook of Economic Sociology.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⑤ 希爾斯:《論傳統》, 傅鏗、呂樂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2頁。
⑥ 同②,第5頁。
① 西里爾·E.布萊克:《比較現代化》,楊豫、陳祖洲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6年,第5頁。
② 費正清:《偉大的中國革命(1800-1985年)》, 劉尊棋譯, 世界知識出版社,2000年,第 10頁。
③ 金耀基:《從傳統到現代》,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62頁。
① 習近平:《新發展階段貫徹新發展理念必然要求構建新發展格局》,《求是》,2022年第17期。
② 《習近平在學習貫徹黨的二十大精神研討班開班式上發表重要講話強調 正確理解和大力推進中國式現代化》,《人民日報》,2023年2月8日,第1版。
③ 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6頁。
⑦ 劉軍、李愛華:《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對資本主義文明邏輯的超越》,《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22年第2期。
⑤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習近平關于社會主義經濟建設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159頁。
① 馬敏:《現代化的 “中國道路”——中國現代化歷史進程的若干思考》,《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9期。
② 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69頁。
③ 葉舒憲:《地方性知識》,《讀書》2001年第5期。
⑦ 高丙中、納日碧力戈:《現代化與民族生活方式的變遷》,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70頁。
⑤ 金耀基:《中國現代化的終極愿景:金耀基自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4頁。
① 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 533-534 頁。
② 習近平:《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的講話》,《求是》2023年第17期。
③ 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2022 年 10 月 16 日)》,《人民日報》, 2022年10月26日,第1版。
⑦ 金耀基:《中國現代化的終極愿景:金耀基自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3頁。
⑤ 《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64頁。
① 王立勝:《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與人類文明新形態》,江西高校出版社,2022年,第67頁。
② 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3卷, 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 46 頁。
③ 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6-167頁。
⑦ 黃平:《夢里家國:社會發展、全球化與中國道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264頁。
① Taylor C.,“Two Theories of Modernity,” in D.P. Gaonkar,ed., Alternative Modernities. Durham, NC: Duck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172-176.
② 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2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344頁。
③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習近平關于社會主義政治建設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7頁。
⑦ 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4卷,外文出版社,2022 年,第 4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