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技術治理的互動過程與關系重塑

[摘要] 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和城市治理重心的下移，基層社區中的技術治理場景越來越多。如何用技術搭建國家與社會的互動平臺以及促進兩者的良性互動成了當前基層社區技術治理的熱點問題。本文通過對上海市B區S居民區“社區通”平臺應用過程及其影響的研究，運用國家與社會互動的微觀分析視角分析基層技術治理的全過程，發現國家主導的技術治理不完全是單向治理，而是始終伴隨著國家與社會的雙向互動，并且在經歷了“滲透性動員”“被動性依賴”“助推性參與”等階段后，重塑了基層治理中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從而促進政府治理與居民自治的良性互動。

[關鍵詞] 技術治理" 社區通" 國家與社會

[基金項目] 本文是全國哲學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城市社區的類型建構及其治理路徑研究”（項目編號：23BSH026）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何海兵，上海市委黨校（上海行政學院）公共管理教研部副主任，教授，研究方向為基層治理；葛琳，中國科學院分子細胞科學卓越創新中心黨務主管，研究方向為基層治理。

[中圖分類號] C91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3）06-0097-12

隨著技術的不斷進步和快速發展，技術治理成為城市治理的重要發展趨勢。中共中央、國務院于2021年印發的《關于加強基層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的意見》提出，要“以加強基層政權建設和健全基層群眾自治制度為重點，以改革創新和制度建設、能力建設為抓手，建立健全基層治理體制機制，推動政府治理同社會調節、居民自治良性互動，提高基層治理社會化、法治化、智能化、專業化水平”。在這一精神的指導下，基層治理的目標要能夠推動國家與社會的良性互動，在有效發揮基層政府主導作用的同時激發社會自治力量，通過彼此的良性互動實現有效的基層治理。

從當前基層技術治理的實踐來看，國家作為技術的引入者，其應用技術的方式、目的等必然會對治理過程以及結果產生影響。在治理的過程中，基層的社會行動者同樣是重要的參與者，社會行動者可以通過采用技術成為治理主體，從而對治理結果產生影響。筆者從技術治理的微觀過程的視角出發，通過分析技術進場后國家與社會互動的過程、基層技術治理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影響，為基層治理帶來一些啟發。

一、 問題的提出與文獻回顧

學者們從機制、效能以及潛在風險三個維度研究基層技術治理。

構建基層技術治理的機制不僅在于技術本身的優越性，治理結構、行動者和技術的有機結合也是發揮技術治理有效性的關鍵。技術的嵌入勢必影響傳統的治理體制和結構，技術和社區治理的結合有利于消除高度集權的管理體制的障礙，可以嵌入傳統治理機制，從而構建社會治理的技術路徑。除了宏觀的治理結構，社區行動者同樣會被影響。當前基層社區治理的重點是調整治理單元，整合資源，促進多元主體的互動，因此技術在社會治理中的應用本質是技術賦能治理主體。有學者在社區治理的智慧技術應用研究中，基于社區治理研究中的行動者視角，認為技術應用依賴制度—技術—行動者三者之間的互動。

信息技術本身的優勢使得智慧治理有了清晰的治理主體、治理對象、治理過程和治理結果，也有了更加清晰的城市治理圖景，提高了城市社會治理的科學化水平，提高了政府服務的精準化水平，也推動了社區治理精細化。除了治理清晰化，“社區服務”和“社區參與”也是社區治理智能化帶來的正向效應。社區服務是智慧社區發展的基石，互聯網在社區服務資源配置中可以發揮優化集成作用，重塑政府公共服務供給。智慧城市治理是能夠推動大眾廣泛參與的公共治理，推動基層共同體建設。信息技術嵌入社區治理可以收集社情民意，提高政府回應力，推動社區治理精細化。新興技術可以通過重新定義社區要素、重塑社區公共空間與重建情感維系等機制，破解社區建設的共同體困境。新媒體給社會協商治理帶來巨大能量。

雖然智慧治理是未來城市治理的趨勢，但是也加劇了城市的兩極分化和社會隔閡，增加了泄露個人隱私和公共部門信息的風險，也惡化了社會治理的碎片化問題。社會治理智能化發展機制不完善，治理流程優化機制也不完善，治理主體之間的互動水平有待提高。在實踐中，智慧社區存在對社區社會資本的關注嚴重不足、居民的參與度不高、對社區差異和居民需求多樣化關注不足、社區隔離加劇等問題。針對這些問題，其完善路徑是促進多元網絡協同，治理主體要從行政控制變為普遍合作，從而促進社區中的多元治理主體的良性互動，并且優化社區服務供給，提高居民的參與度。

在目前的技術治理研究當中，學者們普遍認為，技術賦能使政府轉變了治理模式，而提升了治理效能。目前，討論基層技術治理中國家與社會互動的文獻還較少，更多的文獻是討論技術賦能對治理產生的影響。

本文認為，研究技術對基層治理的影響，需從具體的治理情境出發，在基層治理的框架中分析技術與國家、技術與社會以及由此形成的國家與社會的互動。只有這樣，才能準確把握基層技術治理的微觀動態過程和效果。社區作為城市治理的“最后一公里”，技術治理是否能夠發揮作用，社區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觀察窗口。在技術治理場域中，技術的嵌入和應用對社區內的行動者的影響是什么？而社區行動者的行動對社區治理有什么樣的影響？為回答以上問題，本文認為，以國家與社會的互動為切入點的社區微觀研究，能夠窺探當前的基層技術治理過程及其影響。這也是本文的價值所在。

二、 案例分析：上海市B區S居民區“社區通”平臺的應用實踐

（一） “社區通”平臺：社區治理困境下的實踐產物

上海市B區面積近300平方千米，中心城區和主城片區以及郊區農村分別約占三分之一，轄區下轄3個街道、9個鎮、2個工業園區。至2021年年底，B區常住人口有209.44萬人，其中來滬人員有75.24萬人，戶籍人口城市化率為95.9%。從地理位置來看，B區屬于城鄉接合部，存在區域發展不平衡、公共資源配置不均等問題。

1. 社區治理存在許多困境

社區服務供給難以精準匹配。市場化的發展帶來社區居民群體的分化，居民有多元化需求，政府對居民的這些需求往往無法準確把握，常常出現政府部門“愛你沒商量”、社區居民卻感覺“其實你不懂我的心”的“表錯情”尷尬，政府資源出現錯配的現象，最終造成好事沒辦好、實事沒做實的結果。

居民社區參與缺乏有效平臺。B區的人口結構復雜，社區異質化程度高，居民與居民之間、居民與基層組織之間缺乏聯系的紐帶，居民缺乏有效且便捷的參與平臺，日常與居委會互動較多的居民是固定的少數居民，不同居民的聲音難以匯集，居民難以產生有序的社區行動。

社區關系網絡缺乏緊密聯結。B區由于人員流動性強，個體的活動空間更多的是在社區之外，社區居民歸屬感不強，社區居民在社會交往、情感歸屬等方面都脫離了社區，社區呈現“陌生化”“原子化”“離散化”狀態。這導致社區居民認同感的缺失。

2. “社區通”平臺應運而生

基于基層治理的困境和居民的實際需求，B區建設了“社區通”平臺。“社區通”平臺是依托微信公眾號深度開發設計的智能化治理系統，共有5大類12個板塊，如圖1所示。“社區通”是社區治理中信息速遞的窗口、思想教育的陣地、為民服務的平臺、“四治一體”的家園。其中應用較多的板塊為社區公告、左鄰右舍、人民信箱和議事廳。這些板塊不僅滿足政府與居民的信息互通，還體現了重視居民主體性作用的發揮。技術的應用不僅考慮提高政府工作的效率，還考慮了提高居民的參與度。技術平臺實現對國家與社會的雙重賦能。

“社區通”作為政府主導的技術平臺，其設計的思路是從社會風險控制的角度，避免互聯網無序表達帶來的負面影響。“社區通”通過村（居）小平臺的設計將現實中的社區大網格進一步縮小，形成小社區的物理隔離。每個居民在使用平臺前，需要進行實名制注冊。為發揮黨建引領的作用，黨員居民在注冊后，其名字后會有一面小黨旗的后綴，讓黨員居民在線上亮出身份。這樣的設計能夠讓黨員居民實現到社區 “報到”，公開的黨員身份也能使其自覺在社區中發揮先鋒模范作用。

此外，“社區通”還實現了互聯網中的區—街鎮—村（居）委會的三級管理制度。在區級層面，管理人員在平臺內可以實時查看B區目前在“社區通”中上線的村（居）數量、村（居）委會構成名單、村（居）民數量以及黨員數量等信息，也可以進入任何一個村（居）的“社區通”平臺查看數據，還可以看到居民提出的問題的解決過程。“社區通”實現了線上分級管理和有效監督，使基層組織作為“前臺”和居民面對面，“后臺”則由這些看不見的政府部門來進行有效管理和監督。

3. 有效嵌入協同治理網絡

在“社區通”平臺中，區職能部門、街鎮園區和村（居）委各司其職，建立問題分層分類處置閉環，聯動處理居民提出的各類問題。政府部門通過技術賦能，建立了自動收集、分層處置、全程記錄、群眾測評的問題跟蹤系統。針對咨詢類問題，區職能部門為村（居）委制定了回復指南；針對處置類問題，村（居）黨組織牽頭協調，開展共治。自治共治能解決的問題，由村（居）解決。“社區通”后臺還與網格中心建立密切聯系，把難以即時解決的問題納入網格化平臺，生成網格工單進行跟蹤處置，確保群眾問題得到妥善處理；針對疑難問題，約請相關部門共同商量；針對共性問題，區委、區政府督查室會同相關部門及時研判，督促落實。

（二） 雙向互動：“社區通”平臺的動態應用過程

S居民區是上海市B區第一批試點應用“社區通”的居民區，建設于20世紀90年代初，具有結構多元化、訴求多樣化、需求多變化的特征。轄區內有2個自然小區，是本地動遷村民、外區“里弄”動遷居民、自購房業主混雜居住的老舊小區。目前轄區內共有住戶2952戶，常住人口8912人，65周歲以上老年人1652人。近年來，S居民區設施老化、亂搭建等現象較為突出，動遷村民“舊習慣”帶來的毀綠種菜、樓道堆物等頑癥屢禁不止，再加上小區內人員情況復雜且人口較為密集，社區治理面臨較大挑戰。

這樣一個社區，通過“社區通”平臺能否實現技術賦能，提升治理效能？“用戶”從哪里來？“用戶”與“社區通”的黏性如何？這些是S居民區在應用“社區通”的過程中始終要解決的問題。

1. 滲透性動員階段：借助精英和人情嵌入社區

“社區通”不是很容易就能進入社區。讓“社區通”發揮作用，要有用戶基礎。因此，必要的宣傳和動員——吸引居民注冊是“社區通”進入社區應用的第一步。在這一進程中，基層政府的動員手段與居民的行動邏輯相互影響，從而出現了不同的動員模式。

通過對S居民區的觀察，筆者發現“社區通”進入社區的過程經過了三個層面的動員。第一個層面是區—街鎮—村（居）委會的行政化垂直動員。2017年12月，B區在相關通知中明確了“社區通”應用過程中村（居）黨組織和村（居）委會的工作內容和要求，給予其進入社區的合法性。上級部門在推行“社區通”之初，對村（居）委會有自上而下的強監督和強激勵機制，對社區注冊的居民數有相應的要求；在后期“社區通”開始常態化運行后，對治理成效較好的社區，會適當給予一些經費激勵。

第二個層面的動員是在區—街鎮—村（居）委會的三級管理形成之后，村（居）委會在社區的動員過程成了最關鍵的部分。在“社區通”的推進過程中，S居民區L書記采用了層層推進的策略，依靠社區精英的力量擴大宣傳面。在S社區，社區精英大部分由黨員居民、樓組長、志愿者等組成。社區精英具備有效的動員能力，這種能力的維系依賴其在社區內積累的日常性權威，這種權威使他們不僅掌握大量的非正式的社會資源，還諳熟地方性共識，這是他們能夠成為動員媒介的制度性力量。這些社區精英也充當了社區“喇叭”，在自身的社會網絡內進行宣傳。除了社區精英之外，一些年輕的積極分子也成為動員的目標人群。積極分子具有較為豐富的非正式資源，其與普通居民在日常生活中建立的社會關系有助于將任務性工作柔化，普通居民容易接受。

第三層面的動員直接面向所有居民。S居民區動員已有的組織網絡之后，仍不能完成規定的注冊數量。L書記采取直接向居民宣傳的做法，用自己和社會工作者平常積累的社會資本發動居民。中國社會是一個講人情和面子的社會，作為一個居民區書記，他在日常工作中所接觸的小區居民是很多的，積累了一定的社會資本。因此，L書記開始在小區門口進行面對面的宣傳，小區門口的“路演擺攤”成了S居民區的一道風景線。居委會巧妙地借助本土性文化資源，在實際操作中采取了一種非制度化的策略，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居民的社區參與。利用本土化的關系資源進行動員是居委會的一種動員策略，但是這些資源都必須建立在為居民辦實事的基礎上。S居民區L書記在先前的社區工作中表現得十分出色，特別是在一起拆違事件中深得民心，實實在在為居民謀福利，吸引了一群“忠實粉絲”。

至此，居委會通過精英的媒介動員和自身情理動員，基本上完成了上級布置的任務。動員居民注冊僅僅是“社區通”開始投入使用的基礎條件，許多居民雖然注冊了社區通，但是成了“僵尸粉”，“社區通”失去了用戶活躍度就無法實現其應有的價值。只有讓居民們養成使用“社區通”的習慣，形成平臺的用戶黏性，才有可能讓平臺良性運轉。

2. 被動性依賴階段：集中服務與資源黏住居民

無論是營利性的互聯網產品，還是“社區通”這類技術平臺，都需要強大的用戶基礎來實現價值。在注冊“社區通”后，居民們其實普遍對“社區通”并無較為準確的認識，更不用說主動去使用“社區通”。因此，居委會只要能讓居民養成“上社區通看看”的習慣，那么“社區通”真正在社區治理中發揮作用就有了現實的基礎。筆者發現，在這一階段，居委會主要是通過一系列宣傳激發居民使用“社區通”的動力，抓住居民對公共服務以及社區資源的需求，使其為了滿足自身需求而“被迫”養成使用“社區通”的習慣。國家提供公共服務等資源，社區居民處于被動依賴的狀態，國家自上而下的資源供給和社會自下而上的需求在這一階段實現了對接。

首先，解決居民基本訴求。“有事找居委”是動員居民注冊“社區通”的宣傳口號。居委會一直在強調，“在‘社區通’上，你有什么問題都可以提，居委會盡可能幫助解決”。“有事找居委”為社區居民個人需求的滿足創造了條件，“社區通”為居民的訴求表達暢通了渠道。居民可以借助“社區通”的“左鄰右舍”板塊告知居委會，區級主管部門還增設了“@居委”的問題跟蹤設置，居民在平臺上的任何板塊都可以通過“@居委”來提問題、提要求。居委會在后臺會收到提醒，并且需要在15小時內進行回復。“@居委”這一設置使居委會和居民之間的聯結更加緊密，居民很滿意其“隨叫隨到”的服務功能。既然給了居民“點菜”的權利，居委會就必須履行當初所承諾的那樣為居民“上菜”。對于居民來說，相對于從前自己單獨去和物業公司提需求，通過“社區通”平臺“@居委”，讓居委會再與物業溝通這一流程效率明顯更高。因此，當居民感受到了“甜頭”之后，對平臺的依賴度明顯提高。在這一階段，與其說居民依賴“社區通”平臺，不如說是依賴國家資源。居委會之所以有能力幫助居民解決問題，是因為它背后有職能部門強大的資源。居委會此時在社區內部是資源供給者，社區居民處于資源依賴者的地位，居委會的權威地位得到強化。居委會與居民之間重新建立了利益關聯，國家與社會的有效銜接能夠形成。

其次，滿足居民社交需求。社區公告作為“社區通”內的核心板塊，承擔著信息速遞和居務公開的功能。一方面，近期社區舉辦的活動都會在“社區通”上進行宣傳；另一方面，社區公告是展示居委會和政府部門近期工作情況的“宣傳欄”。居委會過去通常是通過樓組長宣傳、櫥窗或黑版報等形式傳遞社區信息，能夠獲取活動信息的人多為樓組長、黨員以及與居委會關系緊密的居民。大多數居民無法獲取信息，這造成了居民社區參與率低的困境。應用“社區通”之后，居委會將社區內部的便民服務信息發在社區公告中，居民經常登錄“社區通”就可以查看公告，還可以將活動信息和便民服務的通知轉達給身邊的老人。居民由此養成登錄“社區通”的習慣，“社區通”平臺就具有一定的用戶活躍度。雖然當前政務公眾號已經普及，但是信息較為分散。作為“社區通”管理的“群主”，居委會實際上充當了匯集和整理B區政府職能部門有關社區服務、民生、安全等各項信息的角色。“社區通”背后有強大的制度資源供給，各職能部門都會及時將信息傳達給居委會，此時對于關乎小區居民的民生大事和便民服務等信息，居委會會第一時間整理發布在社區公告中，以便居民及時了解。

最后，激發居民自治需求。“居委會不是萬能的”，需要健全黨組織領導的基層群眾自治機制。“社區通”的“議事廳”板塊能推動居民社區參與，推動居民自治。發生在S居民區內的一場“停車位風波”就是一個鮮活的案例，也正是因為這場風波，“社區通”助推居民自治的功能顯現了出來。S居民區的一個居民因為停車位擋住了自家門口的道路而試圖讓居委會將車位取消。小區停車位是物業在小區建成時就已規劃好的公共領域，居委會并無權將停車位取消。該居民依然對居委會不依不饒，認為居委會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就能把事情解決。這件事屬于社區公共事務，因此S居民區L書記便想到了議事廳，通過居民協商，達成共識。居民們普遍認為停車位不應被取消，該居民在現實面前接受了大家的意見。這場風波讓L書記意識到，居委會無法解決的社區公共事務，可以依靠居民的力量，讓居民自行解決。

3. 助推性參與階段：基于利益與認同激活社區

經歷了行政動員和居民被動依賴兩個階段，“社區通”平臺已基本上完成了在社區的“硬著陸”，但是平臺想要真正自主運轉，僅靠居委會充當“服務員”顯然是不夠的。激發居民自主參與社區公共事務的意愿，引導其從滿足私利走向促進公共利益，提高社區自我管理、自我服務、自我教育的水平，這是技術賦能基層治理的重要目標。推動社區自治，不意味著國家退出社區，而是要實現國家與社會在社區層面的良性互動。因此，在社區治理的過程中，居委會既不能事事包辦，也不能撒手不管。由于S居民區的自治能力不強，居民自治意識和能力都較弱，在社會無法進行自組織參與的時候，國家必須采取助推策略幫助其實現參與。

在共同謀求私人利益的過程中催生公共利益。原子化、個體化的社會導致社會關系網絡的松散，利益關聯不足，社會公共性難以形成。激發社區公共性，提升社區參與的成效，可以通過“個人訴求”“私利”的滿足來實現。“社區通”的“議事廳”板塊作為社區公共事務討論的平臺，形成了居民自我討論、自我形成解決方案的議事機制。居民們將自身在社區中遇到的問題發布在“社區通”的“左鄰右舍”或“議事廳”板塊中，希望得到解決。在沒有“社區通”之前，居民的個人議題很難獲得多數居民的關注，問題往往無法得到有效解決。在“社區通”平臺進入之后，越來越多的個人議題獲得居民的響應，從而形成社區的公共議題。個別居民的訴求通過組織化的方式形成公共議題并達成集體行動。“社區通”平臺，可以滿足居民需求，催生公共利益，在此基礎上進行社區公共性的培育。社區居民漸漸意識到，自己和社區里其他居民實際上是利益共同體，大家是存在共同利益的，社區主體意識得以增強。

在共享社區經驗的過程中激發社區認同。“社區公告”“左鄰右舍”“議事廳”“交流群”等板塊的設計實現了信息互通，也給本來互不相識的鄰里提供了交流的機會。“社區通”實際上通過移動互聯網技術實現了線上社區治理，在平臺上居民的交往和互動由于不完全匿名，受到既定社會角色的影響較小，現實身份的壁壘被打破，彼此之間的對話相對于線下呈現出平等化的特征，自我表達和自我情感需要實現的深度通常超過線下現實社區。“社區通”中的互動處于一種公開的狀態，其他居民都能看到這個過程。如果其他居民也有相同的感受或訴求，那么可以在評論區發表自己的感想，此時發表需求的居民與評論的居民之間存在一種“共享經驗”的關系，產生了共同的社區體驗，形成了小范圍內的網絡社區共同體。作為個體的居民遇到的共同問題，通過網絡對話，有可能形成社區公共議題，民意得以聚合。居民之間的互動有時也是一種互助行為，向居委會共同表達，不僅有利于社區工作效率的提高，還會促進社區資源的共享。居民通過“社區通”形成的“弱連接”的方式縮短了彼此之間的距離，實現了個人身份認同，同時也強化了居民對整個社區的認同感和歸屬感。

國家引導助推社區參與。基于利益和認同的雙重邏輯，居民們已經逐漸跳出私人領域，將眼光投向社區公共領域。居民們關注社區公共事務，盡管會將需求發布在“左鄰右舍”中，希望借助居委會的力量來解決問題，但是并無自主協商的意識。因此，真正的社區協商議事和社區自治實際上尚未形成。完全靠居民自身的能力來進行高效的協商，也是一種理想化的狀態。社區里真正涉及公共利益的問題，鮮有居民能夠主動在“議事廳”板塊中呼吁大家一起討論。沒有“提出議題”，不代表居民覺得它不是“問題”，而是在當前這個階段，“社區通”雖然提供了自由表達的平臺，但是居民并未養成“有問題大家討論”的習慣，協商議事的現象尚未在S居民區中真正出現。因此，更多的居民還是習慣在“左鄰右舍”里的“身邊事”板塊中發發牢騷，那么這種“牢騷”轉化為“議題”，誰來進行引導？

2019年，S居民區的很多居民都曾在“身邊事”里提過大門口改造的事情，但是一直沒有形成社區議題。居委會在評估了議題的可實施性后，在與居民的線下溝通中引導其可以在“議事廳”板塊中發布議題，同時號召其他居民一起來商討大門口改造的方案。有了居委會的助力，居民在“議事廳”板塊中提出“大門進口處的水泥墻壁影響美觀，建議貼上統一的瓷磚”的議題。由于小區大門口屬于社區公共空間，公共空間的改造涉及全小區居民的公共利益，因此該議題得到近200名居民的響應。居委會根據線上居民的評論組織了線下的協商，最終居民自行提出的“用墻繪替代瓷磚”解決方案得到廣泛認可。形成社區共識后，居委會以開展親子主題活動的方式，動員全體居民參與繪畫，最終完成了5幅展現S居民區歷史變遷3D畫的繪制，不僅圓滿解決了居民提出的問題，還為社區增添了一道極具特色的風景線。S居民區通過“社區通”平臺建立了“提出議題—把關篩選—開展協商—形成項目—推動實施—效果評估—建立公約”的協商流程，讓提出議題、形成項目、訂立公約成為社區自治的新形態。在中國的社區實踐中，國家與社會并不是二元的，其邊界也不是清晰的，社會并不是一個自給自足自組織的“自發秩序”。在居委會引導居民參與協商議事的過程中，居委會的策略不能是袖手旁觀而應該是巧妙助推，有力的助推往往是雙贏的動力源泉。

通過對S居民區“社區通”應用過程的考察，筆者將其總結為三個階段，如圖2所示。縱觀此三個階段，技術應用的過程并不是國家的單向介入，作為雙重角色的居委會行動邏輯十分鮮明，從最初的“接受任務”再到“主動助推”，技術平臺的應用在改變治理模式的同時也在改變治理理念，國家與社會在技術的嵌入和應用過程中產生了雙向互動。

（三） 關系重塑：國家與社會的良性互動

“社區通”在社區治理場域中的應用實現了國家與社會關系的重塑，使政府治理與居民自治在社區層面的良性互動成為可能。

“社區通”為國家聯系社會提供了平臺。當前，社會結構發生了深刻變化。自主化、多元化以及私密性的生活成為當代個體生活方式的一種追求，互聯網的發展一定程度上加劇了這一狀況。在社區治理中，傳統的“敲百家門”的基層工作形式的適用性下降，基層工作者無法精準把握當前社區內的居民個性化需求，造成了實際的服務效果不佳。“社區通”作為技術平臺應用于社區治理當中，對社區行動者進行賦能，使居委會可以以一種更加“柔性”的方式聯系社區居民，實現國家和社會的有效互動。

“社區通”為國家整合社會提供了有效平臺。技術平臺對居委會的賦權機制體現在搭建互聯網中的社區參與平臺，拓寬社區參與空間，并且通過參與的議程設置和制度規約形成組織化的社區參與行為。當前居民社區參與率低的一大原因是居民的社區參與權和自治權有“名”而無“實”。社區居民往往有想要參與社區公共事務的內在動力，但是由于基層自治體系的不完善、參與平臺的缺失，居民的社區參與流于形式。“社區通”平臺具有即時性和便捷性的特點，強調居民對社區公共事務的話語權，從而為其社區參與和社區自治奠定了基礎。居委會自上而下的平臺搭建和居民自下而上的參與需求通過技術的雙向賦權得以實現，通過平臺吸納民意，組織居民開展社區公共活動，通過協商凝聚社區共識，形成有序的社區參與，實現了國家與社會良性互動的治理目標。

“社區通”使國家與社會雙向增能。技術同時向國家與社會賦權，“社區通”平臺作為互聯網技術，降低了居民的參與門檻，也降低了民意整合和利益聚合的交易成本。居民在“議事廳”中發布議題是自下而上的訴求表達，而國家在這當中則進行了社區利益的整合，建立制度化的社區參與渠道。這既增強了居委會管理平臺的能力，也讓居民能夠實現充分的社區參與。居民在參與社區事務的過程中，通過居委會的引導，增強了自己的社區主體意識和參與能力。“社區通”平臺增強了社區自治能力，也提升了國家的權威合法性和社會整合能力，實現了國家與社會的共同增能，最終促成自上而下的政府治理和自下而上的社區自治的良性互動形態，形成兩者的良性循環。

三、 結論與討論

技術平臺應用于社區治理的過程不是自上而下單向的政府行為，而是國家與社會雙向互動的過程。技術平臺作為治理工具，本就是在政府主導下產生的。如果技術平臺要真正發揮作用，那么不能僅依靠行政動員來實現。更為重要的是，技術平臺的應用在當前社區治理中，國家與社會并不是簡單的技術提供者和技術使用者的關系。兩者的互動最終讓技術平臺實現真正的治理功能。在技術平臺的作用下，國家采取引導的策略助推社區參與和社區自治的實現。信息技術本身并不存在生命力，社區中的行動者給予了信息技術發揮作用的機會。只有行動者參與技術治理，技術才能真正提升治理的效能。

從技術平臺應用的成效來看，“社區通”平臺實現了國家與社會的關系重塑，推動了政府治理和居民自治的有效銜接和良性互動，技術為國家與社會靠近對方并且相互增能提供了機會。通過技術平臺，國家能夠與社會重新建立緊密的利益聯結，實現社區服務和社區治理的職能，還能有效創建社區參與平臺，在引導居民協商議事的同時提升社區自治能力，強化自身的權威性。在“社區通”的助力下，自上而下的管理和服務與自下而上的社區自治相互強化。

當前社區技術治理提升治理效能的關鍵是有效結合技術與治理。技術本身僅僅是一種治理工具，過分強調工具理性則會消解基層技術治理的有效性。回歸治理的本源，社會治理的核心是人，以人為本是基層技術治理的核心。從“社區通”平臺的治理效能來看，居民主體性的激活是其成功運行的關鍵。居民主體性不僅需要通過線上平臺實現，線下的社區參與和社區自治是將這種主體性付諸實踐的場域。“社區通”顯示了線上和線下相互促進的治理實踐。技術固然是社區治理的催化劑，但是人與人之間真實的互動才是實現技術與治理有效結合的途徑。

技術治理的本質是技術和治理的結合，以人為本的價值理性是實現技術與治理良性互動的核心所在。雖然當前技術治理帶來了一定的觀念轉變，但是不能僅將技術視為工具。在基層技術治理的過程中，如果一味地強調技術的便捷性和控制性，而忽視了人的能動性，那么“技術利維坦”就有可能在社區治理中出現。因此，在基層技術治理未來的發展中，我們應更加注重“人”的主動性，建立更加開放的治理平臺，消解技術帶來的治理風險。在推進基層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的過程中，我們要警惕信息技術應用的內卷化傾向，注重在技術治理過程中多方主體的參與，完善社會機制，促進社會公共性，防止信息技術向治理主體賦能的非均衡性，為政府部門、市場力量和社會組織等多方主體提供更為公正平等的參與平臺。

（責任編輯：徐澍）

朱琳、萬遠英、戴小文：《大數據時代的城市社區治理創新研究》，《長白學刊》2017年第6期。

李一男：《大數據和物聯網在國外城市治理中的前沿應用：公共價值促生的可操作化》，《蘭州學刊》2015年第10期。

何曉斌、李政毅、盧春天：《大數據技術下的基層社會治理：路徑、問題和思考》，《西安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

錢坤：《社區治理中的智慧技術應用：理論建構與實踐分析》，《當代經濟管理》2020年第4期。

韓志明、李春生：《城市治理的清晰性及其技術邏輯——以智慧治理為中心的分析》，《探索》2019年第6期。

李佳、李兆友：《智慧城市建設過程中的社會治理問題研究——以沈陽市為例》，《東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

張鋒：《以智能化助推城市社區治理精細化研究——基于上海楊浦區控江路街道的實證分析》，《城市發展研究》2019年第3期。

宋煜：《社區治理視角下的智慧社區的理論與實踐研究》，《電子政務》2015年第6期。

張艷國、朱士濤：《互聯網+社區服務：智慧社區服務新趨勢》，《江漢論壇》2017年第11期。

劉淑妍、李斯睿：《智慧城市治理：重塑政府公共服務供給模式》，《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

張小娟、賈海薇、張振剛：《智慧城市背景下城市治理的創新發展模式研究》，《中國科技論壇》2017年第10期。

吳錦良：《用“智慧革命”推進我國基層共同體重建——“浙江智慧社區網”對社區建設的價值分析》，《中共浙江省委黨校學報》2012年第6期。

李增元、劉梟林：《信息化治理：農村社區治理技術創新及其實現途徑》，《社會主義研究》2017年第6期。

葛天任、溥雨欣：《新興技術能否破解“共同體困境”——數字政府、智慧社區與敏捷治理》，《社會治理》2020年第2期。

閔學勤、賀海蓉：《掌上社區：在線社會治理的可能及其可為——以南京棲霞區為例》，《江蘇社會科學》2017年第3期。

張丙宣、周濤：《智慧能否帶來治理——對新常態下智慧城市建設熱的冷思考》，《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張貴群：《社會治理智能化發展的現實困境與實施路徑研究》，《領導科學》2020年第6期。

常恩予、甄峰：《智慧社區的實踐反思及社會建構策略——以江蘇省國家智慧城市試點為例》，《現代城市研究》2017年第5期。

宋立楠、王岳龍：《大數據時代社會治理的路徑——基于社會沖突視角》，《中國黨政干部論壇》2016年第8期。

田先紅、張慶賀：《新時代的互聯網與基層社區治理：機遇、挑戰與超越》，《湖北社會科學》2018年第1期。

蘭旭凌：《風險社會中的社區智慧治理：動因分析、價值場景和系統變革》，《中國行政管理》2019年第1期

劉博、李夢瑩：《社區動員與“后單位”社區公共性的重構》，《行政論壇》2019年第2期。

翟學偉：《人情、面子與權力的再生產——情理社會中的社會交換方式》，《社會學研究》2004年第5期。

熊易寒：《國家助推與社會成長：現代熟人社區建構的案例研究》，《中國行政管理》2020年第5期。

周亞越、吳凌芳：《訴求激發公共性：居民參與社區治理的內在邏輯——基于H市老舊小區電梯加裝案例的調查》，《浙江社會科學》2019年第9期。

熊易寒：《國家助推與社會成長：現代熟人社區建構的案例研究》，《中國行政管理》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