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代涌現出大批以齋室為主題的書畫作品,明代鑒藏家張丑總結歷代畫題時指出“元寫軒亭”這一引人矚目的現象①。學者已注意到這批畫作的特殊之處,即以齋室為畫名,并有配套的篆書、記文與題跋,集于一卷②。此種長卷形自元代起蔚然成風,對明清書畫亦有較大影響,但它的形成原因、創作機制與社會文化背景尚未有深入討論。跳脫于畫作之外,圍繞齋室主題的書畫創作還有碑刻、詩卷、單帖、篆書匾文等不同體裁的作品,也為此前研究所忽視。
本文考察這些不同體裁的作品發現,詩卷中記文的部分,或為碑文刻石的原稿;齋室匾額的底本融入,成為詩卷弁首的篆書;繪畫也加入長卷當中,成為五光十色的詩畫卷——各類體裁共同反映了元人詠頌齋室的熱烈風氣。通過將齋室書畫置于元人社會脈絡之中,視“作品”為社會藝文互動中的一個物質呈現,梳理其創作與使用,有助于再思元代齋室圖異于前后時期同類主題畫作的特性。
一、征詩作文
元代齋室題材畫作的異軍突起并非孤立現象,而與當時此類題材文學作品的興盛有密切聯系。亭臺樓閣之類的記文在宋代已足可觀,學者統計《全宋文》中相關文章數量達三百七十篇③,而《元人文集篇目分類索引》中“亭臺樓閣記”一類有三千篇左右④,可見此類文章在元代的勃興。
為齋室作文的風氣在元初已經熾盛,戴表元曾表達對這類圍繞亭臺齋館進行的系列活動的不滿:“嗚呼!江南士大夫,吾見其祿茍充,宦茍達,即崇園池,飾館榭,佳名美號以相標者,十人而十,百人而百也。而鄉閭修飾之夫,欲自托于好事者,一有營創,輒從當時有聲勢者求其翰墨,以為光寵。當其盛時,大書深刻,金璧輝絢,輿臺皂隸之徒,嗟夸而嘆詫。”⑤此段文字道盡一時之俗:建園池館榭之后,首先取名號,然后向有聲望權勢者求取文章、詩賦,以此自高。但戴表元的一番斥責是為鋪墊此文受贈者與尋常俗士不同,實際上戴氏所寫同類文章在《全元文》中就有六十余篇。
元人在征詩文時常請做多種文體,比如為元初韓氏遵誨堂所作文章,“題遵誨之堂者,記銘箴贊,序說詩什,盡文體之變”⑥,今仍可見胡祗遹之記、王惲后記、魏初之銘⑦。另一典例即顧瑛編纂《玉山名勝集》時以玉山各處建筑物為綱領,按文體分記、序、詩、詞、賦,依次抄錄諸人詩文⑧;再如存世《云林小隱圖》卷中有王蒙書《云林辭》、徐一夔書《云林小隱記》、蘇伯衡書《云林辭有敘》、王裕書《云林小隱賦》以及和詩數首,各篇文章均有作者首行平頭書寫題目。
在諸多文體中,最受主人重視的一般是齋室記文。記文有時不只一篇,如“玉山佳處”有楊維楨、陳基二記⑨。記文通常會請所及范圍內聲望最高之人操刀,楊維楨為顧瑛書《碧梧翠竹堂記》中復述顧氏的話:“鴻生茂士,為予記詠者多矣。茲堂之志,非名巨手不以屬,敢有請?”⑩陳基致錢逵的《兩日帖》中提到顧瑛托陳基轉介,請錢逵為昆山新建的城隍廟書寫廟記,雖非私人齋室,但作者必須為“大手筆”的要求是相同的。陳基去信中附上已經完成的文字內容,只要錢逵篆額、將記文抄寫一過,就有潤筆奉上,但特意要求須落錢逵之名。
齋室主人竭力向聞人友朋邀得詩賦文章后,即面臨如何保存與展示的問題。一方面,詩文篇章被刻石入碑或裱為長卷時,就成為后世眼中的藝術作品;另一方面,當時這些“作品”不僅具有藝術性,而且是藝文社交的物質載體。
二、碑刻與匾額
齋室題材書畫具有作品與實用雙重意義,這一特點在碑刻與匾額上尤為顯著。作為建筑的組成部分,齋匾是主人“名以明志”的心志吐露,碑記則詳盡探討齋名內涵,彰顯主人的才情品德。通過“瞻門額而見扁榜,顧壁石而誦記詞”,往來拜謁者可見室之所立、名之所由。除立于堂前之外,碑匾與書作之間能夠靈活轉換,產生了不同于前的使用方式。
(一) 碑刻
元代延續了宋人將記文入石的傳統,《全元文》中不少與建筑相關的文章最后都有此種表述,如胡祗遹作《董氏暇觀亭記》,記末董氏道:“名義昭矣,吾心喻矣,吾亭之記畢矣。問一得三,請識諸石。”前引戴表元文中的“大書深刻”即指代刻碑。書寫這類單篇文字的方式不僅有刻石一種。舒岳祥作《愛閑堂記》中為“愛閑”賦予新意,齋主魏天與“請揭諸屏”;方回為新城羅氏作《棣華堂記》中“謂家有堂曰棣華,請予記其說于壁”,可知還有書諸屏風、粉壁等做法。
然而,相比文獻中保留的大量刻石書壁記錄,遺留至今者數量極少,現存只有趙孟頫書《漁莊記》《居竹記》《貞節堂記》等為數不多的拓本。《漁莊記》(圖1) 由陳儼撰寫,主人韓從益請趙孟頫書文,并由李郁模刻,在大德十年(1306) 立碑。韓從益,字云卿,是王惲表弟,歷官顯耀。大德末,趙孟頫仍在江浙儒學提舉任上,在大都任職的韓從益不遠千里請他書寫記文。從拓片看,這是一通橫碑,單字不足三厘米高,無碑額,在首行題“漁莊記”,與正文均以行書書寫。另如《居竹記》系方回為松江曹和甫撰文,趙孟頫書,被葉昌熾贊為“趙書第一,亦為元碑第一”。此碑形制與《漁莊記》類似,亦橫碑無額,或用于嵌入建筑墻體。此外亦有帶篆書碑額的立碑,如中國國家圖書館藏《貞節堂記》拓片,由趙孟頫篆額書文,惟碑額失拓。另如趙孟頫書《松江寶云寺記》,現同時存有墨跡冊(圖2-1) 和拓本(圖2-2),碑高近兩米,可見二者之間的轉換。趙孟頫書《止齋記》卷可能也是作上石之用,全文以行楷書就,端莊而骨力勁健,近于與他同時期的碑板書,并且是高47厘米的高頭大卷,不同于大多齋室卷或圖后書寫的記文。
除將碑刻立于堂前之外,底本與拓片亦可供人題詠,從而轉化為詩卷。一方面,將詩文與題跋一同鐫刻于石在宋元時期較為常見,但上文所舉案例均以單篇文字入石,他人題跋可能附在記文底本書跡之后;另一方面,當記文底本流傳后世,成為珍貴的書法作品,亦會附有后人題跋,從而成為詩卷。珍藏拓片并裝裱成卷之例有戴良的天機流動軒,曾有余闕篆書“天機流動”大字,王祎、胡翰等四人作記為文贈之,戴良命刻工將記文刻石安置在軒室壁間。經元末戰亂后,刻石已經不存,但記文拓片還有保留,戴良于是將余闕篆書與四篇記文拓本裝裱成卷,并題始末于其后。從中可見石刻與詩卷之間的轉換。
(二) 匾額另一類裝點于齋室建筑、向往來游人展示的載體是匾額。元代“ 亭臺樓閣記”經大量書寫已形成一定格套,除了關注眾人唱和之外,出現的新特點之一即在說明建筑之名后,尤其注重為建筑題名書匾者,書家常常被特別記錄。此現象源于對齋名的極度重視,命名涉及主人對外的形象與對自身的期許,而匾額是最顯著的向外展示的窗口。知名書家所書匾額顯著醒目,書寫者的身份也暗示齋主的身份與交游。更有甚者如皇帝御書以賜臣下,書寫內容常常是齋匾,因其字數不多而又意義重大。因此,對于書匾人的要求一般包括擅書,尤其是大字榜書,同時有聲望地位,不能二者兼顧也須占其一。比如,文天祥的書法雖未必能躋身書家行列,但他所題匾額被元人視若拱璧,登堂者見此匾即可仰文公之清風,也能帶給主人清名。現存《有余閑圖》卷前題寫“有余閑”三大字(圖3) 的章弼,則是“未十歲即能扁榜大字”的布衣書家。
從《全元文》中收錄的楊維楨所撰齋室文章,可大致總結出元末江南廣受歡迎的匾額書家名單。楊維楨為元末文壇名宿,作有數量巨大的齋室相關文章,僅記文就有132篇,另外還有大量志、銘、說、序,受眾多為江南士人,故可反映當時江南周邊地區的情況。這些文章中提到的書匾最多的是周伯琦,共九處;次為趙雍,共六處;再次為泰不華,有四處;又次為杜本,有兩處。此名單中周伯琦以蔭入官,后歷翰林編修、宣文閣授經郎。元順帝因其工書法,命他篆“宣文閣寶”璽并為宣文閣題匾,受到順帝“字而不名”的禮遇,與貢師泰二人皆被視為“南士之望”。時人也極為推崇他的篆書,如張雨稱“伯溫篆書為本朝冠,而偏傍畫點,皆有來歷,無間然者”。書名、文名與地位俱全,周伯琦自然成為最受歡迎的請題對象。趙雍為趙孟頫次子,官至賢待制、同知湖州路總管,書畫兼長,家世聲望俱在。泰不華官至禮部尚書,亦擅篆,被評為“常以漢刻題額字法題今代碑額,極高古可尚”。杜本曾受召入翰林,以病辭不赴,當政的脫脫稱他為高士。從楊維楨所撰文章中總結出的這一名單,與元末人蔡宗禮跋吳叡《篆隸書卷》提到的元代善篆者名單重合:“篆隸之法自古難工,漢唐以來作者屈指可數。國朝得名者,則有承旨松雪趙公、侍御番易(鄱陽——引者注,下同)周公、待制京兆杜公、宣慰白野泰公、郡守臨川楊公與濮陽孟思吳君此數人爾。”除上述諸人外,元初趙孟頫、商挺,元中期虞集、歐陽玄,元末錢逵等人也是元代記文中常見的書匾人,無不滿足書名、聲名兩個條件。
現存陳基寫給錢逵的兩件信札《苦雨帖》《雨阻帖》反映了請求書匾的場景:“ (陳) 基再拜。伯行至孝尊契兄服次。……兩扁需足下來此求書之。”“基頓首。奉書伯行至孝尊契兄苫次。……茲欲求篆一圖書及兩扁,圖書乞分付盧小山家一刻。”按文意,兩札似都是他人托陳基向錢逵求書匾。
郭畀《云山日記》同樣留下了不少他人求篆齋名的記錄:“廿五日……李二朝奉求經堂大字,錢梅巖求三樂堂扁。”“初九日……錢炳之求梅巖、古溪大字。古溪,李二朝奉之雅號也。”以上諸例不難看出,書匾是郭畀日常書畫應酬中頻繁、大量的書寫題材,亦反映名人書匾在元代的流行。名人書跡難求,有時還作為士人間的贈禮,如顧瑛在建造玉山草堂中的淡香亭時,秦約以家中珍藏的趙孟頫“淡香”二篆字奉贈。
與碑刻情況類似,元代更流行以摹勒之法使文字上石,不再需要親自書丹,從而可以使原跡得以保留。如前述戴良獲得余闕為他書寫“天機流動”篆書大字:“公為書此四篆以遺,蓋良所居軒匾也……亡何天下大亂……急探行橐,僅得公所書親跡。”篆書可制成匾額,底本原跡仍然被保存。留存的匾額篆書原跡可以作為書法作品珍藏,甚至還能在離家時象征遠方家園。據吳澄《題撫州陳教授東山卷》,陳君獲贈“東山”二大字,外出宦游時挾以自隨,以示其心未嘗一日不在東山,生活閑散樸野也與在東山時別無二致。這兩個大字很可能就是他的齋號,吳澄的題語也暗示陳氏將大字裝裱成卷,邀人題詠,形如一件齋室詩畫卷,唯卷中無圖。再如王惲在修筑春露堂的第二年,得到商挺自燕寄來的“春露堂”三個大字,將之刻匾,“廬為燦然也”,同時書跡本身也被保留,附以題跋。
篆書大字與匾額之間轉換的明證,還見于沈夢麟《西軒記》,盧亨持溥光所書“西軒”大字前來求題,大字的情形是“裝潢成卷,表之以貝錦,軸之以碧玉”。盧亨此時尚是青年,溥光大字實為盧氏先人所書,沈夢麟推測必定是其曾祖的從父散曲名家盧摯的齋中之匾。盧亨準備重新開辟一室,再以此篆書作為匾額:“吾將辟一室,揭斯扁于其上,以為親朋來游之地。”溥光的篆書經歷了作為底本制匾、作為書作保存、最后將要再次制成匾額的過程。
除單獨作為書作外,元代齋室主人常將其裝裱在為亭館所作的詩文長卷之前,成為這類書畫卷中的重要部分,也演變成后世書畫手卷的引首文字。朱德潤為周景安作《秀野軒圖》卷前有周伯琦篆書“秀野軒”大字(圖4),圖后朱德潤《秀野軒記》中“江浙行省左丞周公(即周伯琦) 題其軒之顏曰秀野”,說明這三個大字正是其軒匾額的底本。這種風氣延續到明代,如佚名《壽樸堂圖》卷,卷前楷書大字“壽樸堂”落款“孟舉”,與卷后記文中“舊作堂而臨之,詹孟舉題其楣曰壽樸”相應。前文從楊維楨記文中得到的元末篆額者名單中,通過裱入卷中而流傳至今的有:周伯琦篆書《友竹齋》卷引首、“西湖草堂”篆書大字(應是為書家褚奐的齋室題匾)、趙雍書張渥《竹西草堂圖》卷引首、朱德潤和王淵《良常草堂圖》卷引首、錢逵的篆書“惠麓小隱”、釋宗泐為崔彥暉的居所篆“云林小隱”等。將匾文裱入手卷之中為元人首創,因它系名人高士為齋館所作的文字而值得收集,同時又起到為整卷詩畫文字提綱挈領的作用,這種形式也逐漸演化成明清書畫的引首。
篆書大字有時也脫離匾額的用途,僅作引起、承載題跋之用,元末宋濂評論時人“往往建立軒名齋號,大書于首簡,輒促人跋其后,露才之士復鼓噪而扶搖之”。另有將別號以大字書寫者,如前引郭畀日記,此或與元人文集中常見之“字說”“號說”合裱并征集詩文,如杭人吳杓別號“野仙”并以此求題,集詠成卷并請方回作序。
三、詩卷與畫卷
征得累累詩文如何安置,除立碑刻石外,將多篇詩文集于一卷是元代通行做法。學者注意到元代畫作后題跋篇幅較前代大幅增加,成為此期繪畫的新特點。張丑不僅指出元人好寫軒亭,還注意到當時另一種風氣:“獨元人最尚題詠,而于畫本尤甚,有多至三四十人者,故雅士云‘畫被元人題壞’,此殆有激之論也。余謂果出名手,如《水村》《聽雨樓》《耕漁軒》諸作,不妨多多益善。”而他所列舉的典型案例都是齋室畫作,此現象并非巧合。針對齋室的圖繪與題詠不應分割對待,而須結合元代詩卷文化進行考察。
(一) 詩卷
陳雯怡觀察到“元代詩卷文化”,即集合眾人頌詠某一特定主題的詩卷。前代已有關于特定主題的詩文總集、合集,元代詩文總集的重心則轉移到被題詠的對象而不全在唱和的諸作者;題詠主題豐富,包括齋室、節婦、孝子、祝壽、哀挽等;在詩的形式之外, 其他文體增多 。這一觀察與存世書作相應,元代之前書跡多為以頁計的短小帖、札,詩文題跋長篇累牘的手卷巨軸至元代才蔚為大觀。前代雖然也有尺幅較長的詩卷,如陸游《自書詩》卷、吳說《王安石、蘇軾詩》卷,但是抄錄自己或他人的詩詞,而不屬于酬和;亦有記文如張即之書樓鑰作《汪氏報本庵記》卷,后有文徵明題跋而無其他南宋人書跡。
制作詩卷在元代成為風氣,在這股潮流之下,齋主向他人征求各種文體的篇章,并將多篇詩文集于一卷,產生了大量齋室詩卷。以室名為題的詩卷有兩種含義:一是主人詩作編輯成卷,二是以齋室為主題酬唱之作。后者是本文討論的對象,如謝應芳所作《梅隱山房詩集序》:“題其所居之室曰梅隱山房,晏如也……諸君懷上人者,為之賦梅隱詩一卷。”即為“梅隱”賦詩。元人文集中常見如此篇目,如《題耕讀堂卷后》《題吳君儀教授植蕓軒卷后》,以堂名稱“卷”,可見這種形式被廣為接受。
齋室主人通常會有意識地匯文成卷。張之翰到訪友人張德修的東墅,見一筑亭基址,亭雖未成,但張德修已為之求序,并準備廣征詩作、集成卷軸:“已取徐邈‘酒清為圣,時復中之’之義,以‘中圣’名之。將征詩作軸,請吾子為序。”此文作于至元十七年(1280),建亭之所位于鄆城,屬濟寧路(今屬山東),可見前引戴表元所論作文風氣流行的范圍并不限于江南。
至于具體邀文求詩的過程,當然有即席作于宴會雅集的情況,但更多的是通過書信或中間人等輾轉提出請求,完成后的作品也可能長途遞至主人處,因而異時異地之作眾多。既有主人以裝裱完畢的長卷請人題字,亦有題者書于片紙再集合成卷,整件詩卷如謝應芳致友人信中所言:“從而和之,聯珠合璧,皆歸錦囊, 且欣然欲賜序文, 裒為一卷,以飾衰朽。”反映在詩文卷中, 可見各人所用紙張的不一致,如《靜學齋詩文》卷中各段詩文紙色、紙質、紙幅高矮各異,《云林小隱圖》卷(圖5) 亦然,卷中還有規格不同的烏絲欄等,此種情況在元代詩卷中十分普遍。散置的奉題某某齋室的詩文時有單獨成帖出現,可能是主人未及時將短札裱成長卷,到后人進行裝裱時次序容易錯亂;也可能是帖賈將名家段落抽出,如錢良右書《靜得齋記》(圖6)、徐賁題《清濯軒》(故宮博物院藏)、楊維楨《晚節堂詩》(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或屬此類情況。再如謝應芳為徐達左的耕漁軒所作詩,為隸書單頁(故宮博物院藏),自書“寄題良夫征士耕漁軒”,文獻記載倪瓚曾為耕漁軒作圖,故此帖或原為倪瓚圖卷之部分。至正年間,蘇大年等人為徐績所作《靜學齋詩文》卷遭拆分,現銘、說與部分詩文分藏故宮博物院和上海博物館。
元代以齋室為主題的詩卷留下不少較為完整的實物,使我們得以窺其特點。《友竹軒詩文》卷(圖7) 可以印證文獻所見搜集、編輯詩文的方式。主人崔天德,字君誼,居吳江,元時曾任金玉局副使,在吳江城西建友竹軒,并以此為號。展卷有周伯琦篆文“友竹”大字、邾經和秦約等九家詩、謝常《友竹軒賦》長文一篇;次為崔天德本人赴燕任官四年返鄉后書《友竹軒后序》,時在1369年;最后為洪武間崔天德請郡人莫禮作《友竹軒記》。此外,還有李應楨觀款,成化、弘治時天德六世孫崔澄請張淵、周鼎書跋語兩則以及莫旦、徐源跋。由成化年間周鼎跋語以及《鐵網珊瑚》著錄可知,現存詩卷與當時所見已有很大區別。當時詩卷的順序為:莫禮之記書寫時間雖晚但被裝裱在前,詩賦在后,崔氏自書后序則在末尾,形成記、詩文、后序的格式。元末至成化百年間,長卷收藏于崔氏后人手中,周鼎所述應符合崔天德裝裱的原貌,可見收集詩文之后主人編輯匯總的方法。另外,明時詩作共有15篇,現今高啟之詩今已不存,種種改變可能發生在明中期以后,遭鬻古者打亂拆配。
(二) 畫卷
檢視《友竹軒詩文》卷可以發現,其篆書、記序、題詩的組成要素,與元代齋室圖卷極為類似,由此或可重新理解畫卷之性質。以《竹西草堂圖》卷(圖8) 為例,學者一般會以畫作為中心來描述全卷:畫心前的大字是畫作的引首,畫心后的累累詩文為畫作題跋,作品命名為某某圖卷。相反,若從詩卷的角度出發,全卷的中心則是齋室,并由匾額、配圖、記文、題詩共同頌詠。
齋室圖卷后題跋詩文之中心是齋室與主人,而非畫作,甚至有時題跋中不提及繪畫。因為對于齋館的紀念,匾額與記序文字的重要性更甚。在數量龐大的元人齋室記文中,大都記錄曾有匾文、記和詩文,卻只有小部分談到繪畫。以楊維楨所書齋室記為例,百余篇中僅11篇提及畫作。以此觀之,當時詩卷數量應大于詩畫卷。雖然現在多以畫名作為全卷書畫之名,元人更傾向稱此為某某卷,如存世李升畫《菖蒲庵圖》卷,任約題跋中稱此卷為“題卷”,謝詠仁稱“大手筆吟卷”,吳復稱“菖蒲庵詩”;王蒙為崔彥暉所畫《云林小隱圖》卷,題跋中元人對本卷有多種稱法,除“云林隱居圖詩”“云林小隱圖”外,還有“云山小隱詩卷”(或為“云林”之誤)“題云林小隱”。此外,畫作未必是全卷最早完成的部分,如王蒙名作《聽雨樓圖》受盧衡之邀創作,在此之前十余年,已經有張雨等人為盧衡之父盧山甫寫的詩,畫作應晚于引首篆書、題跋;再如存世作品中,姚廷美《有余閑圖》作于至正二十年(1360) 春正月,卷中孟惟誠跋于至正十九年七月,鄭禧《聚芳亭圖卷》(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成于至正十三年,最早一則題跋為沈融書于至正八年。不過,繪畫“存形”的功能是文字所欠缺的,以畫為載體可更好地寓寄懷鄉思親、借圖暢游,亦能展示山水景色,輔助求取題跋,因而有時確為主人最先求取、最為看重的部分,如戴表元《竹坡圖賦》開篇即道“潤韓仲文所居之竹坡,薊李仲實圖之,剡源戴表元賦之”。
從齋室圖的角度出發,《水村圖》應是元代存世最早真跡,前人研究《水村圖》時,通常集中于趙孟頫繪畫上的推陳出新,對全卷原本的主角錢重鼎及其隱居不甚著意。因此,有必要轉換視角,對此卷在當時的意義與使用重新作一檢視。
受畫人錢重鼎,字德鈞,通州人(今屬江蘇南通),后移居蘇州。錢氏別號水村隱者,可見于他在《水村圖》上的三段題跋,依現存作品中的次序為《水村隱居記》《水村圖賦》《依綠軒記》(圖9),后鈐蓋“水村隱居”朱文印章,且大德七年《水村圖賦》后已鈐蓋此印,說明取號在實際建造隱居之前,或在他從通州遷到蘇州,決意隱居鄉里之后。大德六年,趙孟頫以錢德鈞別號“水村”作圖,實為一件別號圖。水村并無實際地點,趙孟頫所畫為他所熟悉的江南景色、水村洲渚,可以看作是對“水村”的示意。
得到《水村圖》的次年即大德七年,錢重鼎在卷上書《水村圖賦》。賦文描繪畫中水村如孤舟浮于虛空,秋云漠漠,流水悠悠,令他想到張兆和隱居、謝幼輿高致,自己卻還在此蹉跎,最后他說“庶幾適此性之天兮,惘然忘其為畫圖也”,將畫看作自己的“性之天”的寄托。正如束從大卷后題詩:“錢子守道殊自適,某水某丘藏袖中。有時對客且舒卷,坐我絕境波煙空。”畫著不知名水村的畫卷成為錢重鼎在蘇州居住時用以自適的手段,常將它置于袖中攜帶,又不時拿出來請客人一同把玩。圖成后十二年的延祐元年(1314),陸行直知悉錢重鼎構筑隱居的愿望,便在自己的分湖別墅為錢氏筑室。巧合的是,此處景物與十余年前趙孟頫圖中一一相應,多位題跋者祝賀錢重鼎如今住進了畫圖中。延祐二年正月望日,錢重鼎寫下《依綠軒記》一文:“季道為甫里賢子孫,余久客其門,束書相隨于分湖。予居其第宅東偏,池上架屋亢爽,扁‘依綠’,俾二三子于焉澄懷滌慮,誦詩讀書……余老學落,不工于文,姑紀其勝為季道言之。曰:子之言不虛。其書為記。”從文意看,“依綠軒”應是陸行直宅第東邊一間或單獨一所房屋,贈與錢重鼎為隱所。記文之后有束從周題詞,亦證明依綠軒應該屬于錢重鼎而非陸行直:“楊柳絲絲兩岸風。前村溪路遠,小橋通。人家依約水西東。舟一葉,移過葦花叢。清景迥涵空。好山青未了,暮云重。是誰驚起幾征鴻。天然趣,卻在畫圖中。”此闕詞在朱彝尊《詞綜》中名為“題依綠軒”,上片詞意也貼合“依綠”的軒名。盡管記文中并未提到《水村圖》,但將《依綠軒記》與圖同裱一卷,暗示圖已經成為軒的寫照。
同年夏天,錢重鼎又在卷上寫下《水村隱居記》記述卜居分湖之東,而趙孟頫的畫竟然與居處景色一致,“事固有不相期而相符若是然者”,接下來敘述自己和陸行直編書、游湖的隱居生活。經由這兩篇記文,這一件原本描繪江南水村景色的別號畫,因為景色恰與十余年后別墅實景相同,轉變成描繪齋室景色的“齋室畫”。
錢重鼎自書三篇文章之外,卷后還有元人題跋近五十段,數人題跋不止一次。在歷代裝裱過程中,題跋次序混亂,對照著錄可知原本應有鄧文原、高克恭、牟巘、孟淳之跋,或被單獨割出成帖鬻售,其中鄧文原跋即《芳草帖》(故宮博物院藏) 。還應注意到,雖然當時趙孟頫聲名漸起,但在題跋中趙孟頫仍無法蓋過此卷中錢重鼎的主角位置。圖固然重要,因為它恰如其分地傳達了一眾文人心目中的水村,但在當時觀者眼中詩與畫同樣重要,“一水復一村,開卷不忍罷。前有無聲詩,后有有聲畫”,二者共同成就錢重鼎的形象。
錢重鼎請趙孟頫畫《水村圖》并非偶然,在姚式第一跋中,他提到曾為李衎所畫《水村圖》寫詩;袁易《靜春堂集》中有《題錢德鈞水村圖,子昂仲賓二公作竹石于后》一詩,學者新考認為畫出龔開之手,后有趙、李二人畫竹石與題詩;龔璛集中另有一首《方子玄為錢德鈞作水村圖》。可知錢重鼎熱衷于將自己的別號繪圖,并都倩人作詩文吟詠,但今李衎、方子玄等所作繪畫已佚,而趙孟頫一卷題跋極富,并有錢氏自書記文,或因齋景與畫意相合之故。
錢重鼎還借朋友之手獲得更多題跋,留下兩段題跋的姚式曾受高克恭舉薦為教授,與高氏相知甚深。所以錢重鼎請姚式代向高克恭索跋,高跋現雖失落,但從書畫著錄中可知其內容:“大德八年夏五月,還自江西,過虎丘舟中,子敬攜此卷見示。俗客以惡酒相擾,情況構詩不成,遂書途中所作,少答雅意。”所題詩《過京口》《過信州》《弋陽》等七首,均與水村無涉,僅是題詩塞責。參與《水村圖》卷題跋的包括錢氏的友人、門生、后輩,高克恭本與他并不相熟,如此輾轉求字是希望借其名聲增譽,也可擴大自身人際網絡。全卷囊括錢重鼎生活中各種關系在內,《水村圖》卷對錢氏的意義不僅是一幅山水畫和題跋,更是其個人生涯和社交生活的記錄。
較之于后世的齋室圖,錢重鼎親自書寫的三篇記、賦文章隨意插入卷中,還沒有形成以篆書打頭、記或序文在前的程序,后者現存最早作品應為王淵、朱德潤作于至元五年(1339) 到至正三年之間的《良常草堂圖》。自14世紀40年代開始,有多件類似畫作存世,如張渥《竹西草堂圖》卷(1349)、鄭禧《聚芳亭圖》卷(1353)、李升《菖蒲庵圖》卷(1356)、姚廷美《有余閑圖》卷(1360)、朱德潤《秀野軒圖》卷(1364) 等,不僅都有完備的手卷形制,畫面亦都出現一致的特征:齋室被放置在前景的一角,簡易的屋宇覆以茅草,屋內布置簡單,可見一塊未作畫的素屏,主人或坐書桌前,或在屋外以閑適姿態看向山水,另一面是廣闊江面,形成對角構圖。從現存實物來看,此種構圖從元代中期開始廣泛使用于齋室圖中,并流行到明代。
元代齋室圖體現出與前后時期的同類畫作相異的特點。盡管傳王維所作《輞川圖》、傳盧鴻所作《草堂十志圖》在元代成為屢見征引的名作,但并非直接的傳襲。第一,《輞川圖》《草堂十志圖》以及李公麟《山莊圖》中都有多處景色,或連成一卷,或分隔成單景,與元代篇幅短小的單一景色手卷不同。第二,即使有王維或蘇轍的題詩,唐宋之作均是以畫為全卷重心;而元代的齋室別號圖并非圍繞畫作展開,畫作的應酬屬性較強,屬于“單篇文字—詩卷—詩畫卷”的脈絡,即在詩卷中插入畫作而形成的詩畫卷。
元代的齋室圖也被認為是明代園林圖像的前身。園林畫與齋室別號圖確有淵源,如紀念齋室和主人的初衷一脈相承,即使是以園為主的園林畫作,最后的落腳點仍然是主人形象與財富;文字配合圖像、共同達到頌德揚名的方式也一致。二者亦有不同的特性:齋室圖更注重對齋名、別號的闡釋,而輕視實際景色的記錄;園林圖則著重表現園林構造、景色,雖非完全寫實,也能夠看出對建筑本身的關注。另外,齋室別號圖卷中,圖的尺幅較小,且地位有時次于引首與題跋,而園林圖則在畫作上傾注大量心血。若要簡易區分,可以認為齋室別號圖表現“名”更多,園林圖展示“園”更多,可見從“人”到“園”的轉變。
四、詩軸與畫軸
以書畫立軸來紀念齋室也為元人采用,但因文獻中對書寫、畫作的形制多付闕如,加之元代早期存世作品數量極稀,此類立軸具體于何時產生難有定論。但此類書畫不見于元代以前,應為元人發明。現存實例集中于元代后期,或可推測其產生一定程度受手卷作品流行的影響。
(一) 書軸
將與齋室有關的文字書諸立軸,筆者僅見楊維楨為盛端明所書《鬻字窩銘》(故宮博物院藏),楚石梵琦為日本僧人所作《心華室銘》(東京永青文庫藏),均為將室銘書寫為軸;以及倪瓚《靜寄軒詩文》《淡室詩》(故宮博物院藏)。學界一般認為書法立軸起源于宋,現存最早作品是吳琚《行書七言絕句》軸。元代和明初立軸形制的書法作品仍較少見。以書軸形制出現的齋室記銘,可能是由刻石、書壁、書屏的等展示性質的齋室文字轉變而來。
以倪瓚《靜寄軒詩文》(圖10) 為例,可見與詩卷不同的使用方式。詩文所贈對象朱珪,字伯盛,號靜寄居士,居昆山以篆刻為業,一生未娶,醉心古文字,曾師從工篆籀的吳叡。朱珪與當時江南一帶文人交往緊密,為他們篆刻印章,他所纂集的《名跡錄》輯錄自己曾刻碑文,末卷收錄同時知名文人贈詩。另外,楊維楨為他作過《方寸鐵志》,前有錢逵篆書,連同諸多題跋被集為一卷,著錄于《鐵網珊瑚》等書。
《靜寄軒詩文》被淡朱紅色細線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部中間在朱線框出的位置內篆文豎寫“靜寄軒”三字。下部詩文由三個部分組成,為倪瓚所書,分別是《朱伯盛小像贊》《刻古印文詩四韻》《靜寄軒詩》,亦書寫在朱色豎欄中。據倪瓚書末的說明:“辛亥十二月,云林子因過云門先生之婁江寓館,遇伯盛,相從累日,作此并書,云門題篆焉。”即洪武四年(1371) 倪瓚借住于云門先生張紳處所時,為朱伯盛作此軸,其中篆書為張紳書。下部詩文前有篆書標題“靜寄軒詩文”,也應為張紳所書,此行底部鈐蓋有張紳“士行父”“云門山房”兩枚印章。
《靜寄軒詩文》的特別之處一目了然,即將不同類別、體裁的內容有計劃地融為一卷,表現朱珪形象的不同方面:像贊描繪出一位清癯貧困的隱士形象,次段贊賞他的金石藝業,最后是靜寄軒的了無塵俗氣,亦即軒主人的高清孤絕。朱珪《名跡錄》卷六收錄有《靜寄軒詩》,落款僅“云林子”;緊接著又收入《朱伯盛甫小像贊》,除了倪瓚所題外,還有華亭殷奎的贊文,為此軸中所無,可能是因為當時另有小像一卷,倪瓚題過相同的贊文。在已有詩卷的同時另制一軸,或欲達到懸掛展示的作用。
(二) 畫軸
與書軸相應,元代后期亦有數件齋室圖立軸存世,例如倪瓚《水竹居圖》(1343,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為筆者所見最早一幅,以及陳貞《白云山房圖》(圖11)、王蒙《西郊草堂圖》(圖12) 和《素庵圖》等。總體上,元代手卷形制的齋室圖數量要多于立軸形制者。
齋室圖軸與卷具有不同的特點,亦承擔不同的功能。立軸畫作可以張掛室中,成為齋室的一部分,以展示主人的品味、性情與交游。不同于手卷可能以文字內容為重點,立軸畫面本身就是焦點所在,題跋空間有限。不過,受到手卷及元代酬唱文化的影響,立軸上的題詩也較前代為多,如陳汝言《荊溪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特意在畫幅上方留出大段空白,共有12家題詩,其中倪瓚作長文。但更多數齋室圖軸僅題寫有圖名,少數有畫家自題與他人題詩,詩作較短,因而文學史研究者注意到元代題畫絕句成為詩歌的一個“專科”。立軸的尺幅一般也更大,需要投入的精力和時間較短小的手卷畫作更多,也給畫家推陳出新留下更多空間。
反觀齋室圖卷,它的流行與詩卷文化密切相關,橫向小幅的繪畫更易被加入進詩卷中。而且,手卷可隨心意增長,能夠滿足多人題跋、作文的需要;手卷上的齋室圖更加便攜,也更易展觀,不論是展卷一舒思鄉之情,還是在元末不穩定的環境中隨身攜帶。從畫家角度看來,齋室圖具有一定應酬性質,手卷上的這類圖像有一定程序可以遵循,尺幅也要小于立軸,因而便于快速完成。
據石守謙觀察,同時擁有表現隱居的立軸與手卷各一件,可能是當時一種流行做法。他舉出馬琬為楊謙畫于不礙云山樓的《喬岫幽居圖》軸,推測圖中的建筑為不礙云山樓,并且此圖可能配有一篇記文,即楊維楨文集中的《不礙云山樓記》;同時還有張渥為楊謙所畫《竹西草堂圖》卷,配有《竹西記》,但記文的創作并非是為了匹配畫作,而是為了匹配齋室。同時擁有多件齋室圖,依循卷與軸不同的體裁特點而功能各有側重,是十分有趣的書畫使用方式,但由于記文與題畫詩中一般并不寫明所題畫作的形制,從現有的材料實際難以確證,僅能作一推測。顧瑛的玉山草堂,有陳貞與從序二人所繪兩幅畫作,分別見于鄭元祐題畫詩及吳克恭《玉山草堂序》。陳貞之作據鄭元祐題詩“皴鱗聳郁澗底松,中有一畝幽人宮”推測,或是一件接近《白云山房圖》的立軸,而從序之作更可能是與記、序裱于一卷的手卷。同書所錄眾人題詩中,有作者未至草堂、見畫賦詩之例,如衛仁近“披圖想見人清絕,為寫新詩并晚涼”,全思誠“相知何必曾相識,畫里題詩遺所思”,他們所見、所題之畫更有可能是便攜的手卷。
卷、軸之外,明清常見的園林圖冊于元代幾不可見,現存洪武初徐賁《師子林圖》冊摹本(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據姚廣孝、陸深跋文可知,其原本形制亦為卷而非冊。
結語
本文重新定位元代齋室圖卷,將其置于當時風行的詩卷傳統中。美術史研究往往以畫作為中心,對其使用情境有所忽視,實際上在受畫人籌劃和創制整件手卷時,畫的重要性有時要低于文字即引首與記文,如陶宗儀緬懷曹知白園林時的詩句“或銘或記或篆顏,華構翚飛耀閭里”,僅提及篆額、銘、記,畫作并非齋室卷中必要部分,甚至可以插圖視之。
在數量龐大的元人齋室記文中,大多記錄有匾文、記和詩文,卻只有小部分談到繪畫,以此看來當時詩卷數量應大于詩畫卷。由于求題有通過信件等多種方式,詩文多以只言片箋的方式到達求題者手中,因而可以見到長卷中不同的用紙,以及單獨的詩札、記文,是項研究有助于將這些零散的書畫作品重新歸入詩卷的脈絡當中。通過轉變將這類詩文視為畫后題跋的籠統認識,回溯長卷各部分創制的原境,可為理解元代“書畫題詠文化”提供一個新的角度。
書碑題壁,宋人已有創作;篆匾也有悠久歷史,元人又賦予其新的用途和內涵;集合篆、圖、詩文在內的書畫卷,更是元人的發明。本文所論及的齋室相關各種書畫作品,形制并非截然分離,它們共同在元代流行,相互轉化、融合。元初趙文《浮眉樓記》,感嘆異族統治下文人入世無門:“今世何功可立?惟立德、立言,正屬我輩。”這種吟詠齋室,亦即頌揚齋室主人的風氣,是激勵自身立德,也是建立和宣揚名聲,以期不朽的方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