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階》是統編版語文教材七年級上冊第三單元中的一篇小說,它通過細膩動人的情節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表達了作者對社會現實和人生世相的洞察與思考。研讀文本細節可以發現,《臺階》中存在明顯的人物心理錯位現象,這種錯位又引發了后續連申的氛圍錯位與行為錯位,多重錯位折射出一代樸實農民追求人生價值不得的迷茫與陣痛,也彰顯出作者在溫情的人文關懷中對復雜人性的深刻思索。
一、心理錯位
“父親總覺得我們家的臺階低。”小說開篇即簡明扼要地點出父親的心理——嫌臺階低。其后又不厭其煩地重復著這句“我們家的臺階低”,并強調“這句話他(父親)不知說了多少遍”。其中緣由十分明顯,“臺階高,屋主人的地位就相應高”,“父親老實厚道低眉順眼累了一輩子,沒人說過他有地位,父親也從沒覺得自己有地位”。“從沒”這個副詞一針見血地強調了“臺階低”這一件事在父親心中梗阻已久。常規邏輯中,低矮臺階上的艱難生活應該是父親一直以來的陰翳。可矛盾的是,在整篇小說的敘述中,尤其在父親的視角中,生活中的“低臺階”帶來的不是難熬的困頓不耐,而是難得的恬靜安逸。
我們家的低臺階由三塊青石板鋪成,石板沒經打磨,天然且粗糙,有時臺階上積了水,“從堂里望出去,有許多小亮點。天若放晴,穿堂風一吹,青石板比泥地干得快,父親又用竹絲掃把掃了,石板上青幽幽,寬敞陰涼,由不得人不去坐一坐,躺一躺”,全家人都在這“青幽幽”“寬敞陰涼”的臺階上享受著自己的樂趣。母親“坐在門檻上干活,我就被安置在青石板上”,我“用手指抓青石板,劃出細細的沙沙聲,我就癡癡地笑。我流著一大串涎水,張嘴在青石板上啃,結果啃了一嘴泥沫子”。勤勞的農家婦女,天真憨態的孩童,清爽干凈的臺階,是“我”和母親安適又溫馨的樂園。當作者長大些,則“想一步跳到門檻上,但摔了一大跤。父親拍拍我后腦勺說,這樣是會吃苦頭的”。父親親切慈愛,孩子大膽活潑,低矮的臺階勾勒出父子溫馨回憶的背景。過年,在泥地里踩了一整年的父親要好好洗一回腳,母親“特別高興,親自為他端了一大木盆水”,“盆水冒著熱氣”,父親“就坐在臺階上很耐心地洗”,“我”則負責“為他倒水,倒出的是一盆泥漿”。心疼丈夫的妻子,勤勞樸實的丈夫,懂事勤快的孩子,低低的臺階上一家三口其樂融融,自在又甜蜜。三級的青石板臺階,讓一家人安逸、自在、享受。尤其是父親,“父親的個子高,他覺得坐在臺階上很舒服”。可見,臺階為他建起了家的樂園,也為他建起了舒適區,他在這里陪伴妻子、教育孩子,“磨刀”過煙癮,思量下一次勞作……重復著簡單又愜意的生活。這種享受既得的快樂的心理是父親最真實,也是最原始的心理底色,即潛意識中的快樂本我。
但作為社會關系一員的父親,也不得不面對村中“臺階高,屋主人的地位就相應高”的社會現實,“臺階低=地位低”這一淺白直接的現實原則中止了父親原始的快樂原則。他必須在自身的原始享受與外在的環境規則中進行調節,這個調節的結果就是“他日夜盼著,準備著要造一棟有高臺階的新屋”,因為“臺階高=地位高”,高地位將帶來相應的人格尊重等需要滿足,繼而產生更高層次(相對于陪伴妻兒、洗腳抽煙等日常活動)的快樂。
可見,父親心理上的錯位,主要是本我(享受“地位低”但安逸舒適的現實)與自我(遵循現實規則中對更高地位的追求)之間的錯位。這種錯位如走向相反方向的兩條麻繩,在父親心中糾纏難解、越勒越緊,使他呈現出難以與當下環境協調的擰巴、不適,這集中反映在臺階建成后的父親表現出的氛圍錯位和行為錯位上。
二、氛圍錯位
在父親砍柴、抬瓦、存角票……如此這般艱苦準備半輩子后,擁有高臺階的新屋終于建成,作者家里迎來了村人矚目的放鞭炮環節——這是他父親首次與新臺階一同亮相。“許多紙筒落在父親的頭上肩膀上,父親的兩手沒處放似的,抄著不是,貼在胯骨上也不是。”“父親明明該高興,卻露出些尷尬的笑。”
父親的尷尬不適與放鞭炮的熱鬧喜慶格格不入,也與課文前文中憋著一口氣要努力建新臺階的勁頭相矛盾,這一回的氛圍錯位,令“我”第一次感到父親老了。從這里開始,整個小說的敘述氛圍也陡然轉變。小說前半段描述我家在低矮臺階上生活時,筆調寧靜閑淡,娓娓如話家常;在記錄父親為建高臺階而辛勞不己時,細膩動人,樸實之中難掩溫情與希望:而小說后半段本該輕松歡愉地享受新臺階建成成果時,卻時時出現“父親老了”這種“煞風景”的哀嘆,筆觸無奈沉重。此類內容與敘述基調的矛盾,使整個小說氛圍籠罩著萸名的不協調感。
父親身上的氛圍錯位,宄其根源,在于其不自信的人生底色。這底色主要來源于家中貧困的生活條件。小說多處明示暗示“我”家經濟條件堪憂;父親一雙又一雙的草鞋,總洗不干凈的黃腳,為了省錢自己背下山的青石板……而與我們家薄弱的經濟基礎相匹配的是矮矮的三級臺階。后來,家里看似過上了九級臺階的生活,但這種高臺階的生活并不建立在經濟條件的改善與提高上,而是建立在省吃儉用和苦力維持上——建臺階的資金是父親砍柴存角票而來,建臺階的材料是父親親自撿瓦片踏黃泥而來的。“原地打轉”的經濟基礎與“大換門庭”的上層建筑之間不相匹配,這種不匹配是父親不自信、沒底氣的根源,也是父親身上氛圍錯位的根源。
這一點也引起了小說敘述氛圍的錯位,作者在此階段三番五次提出“父親老了”的命題,是嘗試從客觀角度引導讀者思考,加速父親衰老換來的這座高臺階是否值得。父親的衰老并不只是身體上的由強轉弱——曾經一口氣背著青石板下山的父親,現在因為挑擔水而扭傷了腰,更是精神上的失落與茫然——放棄了快樂卻“地位低”的舊生活,拼盡氣力靠近“地位高”的新生活,卻并沒有得來預想之中更高級的快樂。就父親本身而言,在建屋這個過程中,他疲累、老去、尷尬不適,更無從談起更受尊敬、更有地位。小說分明寫道同村看到九級臺階上的父親,仍然是鄉間碎語式的招呼“晌午飯吃過了嗎,,除此之外,全文再無一字表露其態度。父親這場“大動干戈”的操勞,到底獲得了什么?物質的提升還是精神的滿足?似乎都沒有。
三、行為錯位
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中,父親的行為常常錯位。當村民路過依舊家常招呼時,父親忽然慌亂;“父親回答沒吃過。其實他是吃過了,父親不知怎么就回答錯了。”“不知怎么”,一種下意識的不知所措,常來常往的鄉里人,平淡家常的閑話,父親絕不會苦于應對,只是這時,父親分身乏術,他正在竭力適應他的新身份——高臺階的主人。
就在這前一刻,父親剛“抽了一筒(煙),舉起煙槍往臺階上磕煙灰,磕了一下,感覺手有些不對勁,便猛然愣住。他忽然醒悟,臺階是水泥抹的面,不經磕。于是,他就憋住了不磕”。
“憋住”是一種別扭又不得不的克制,因為新臺階雖看似高闊,卻禁不起磋磨,不像矮舊的青石板臺階,磕磕碰碰,自自在在。嬌嫩的新臺階像約定俗成的規則一般約束了父親,也提醒了父親,他此刻的身份不一樣了。但是——“晌午飯吃過了嗎”,鄉親的家常招呼又把父親從剛披上的新身份中拖拽出來,也許父親設想過許多次與鄉親寒暄的開頭——“你家臺階真高啊!”“新屋真氣派喲!”也許父親在心里演練過多次該如何應答這種寒暄,然而,他面對的依舊是“吃了嗎”這種隨意又簡單的鄉村對話,在鄉親的眼中,他依舊是昔日踩泥巴的黃腳老農。于是,父親在新舊兩種身份的罅隙里怔怔然不知所措。
由此催生了第三次的行為錯位,即父親在新臺階位置上的選擇。“第二次他再坐臺階上時就比上次低了一級,他總覺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然而,低了一級他還是不自在,便一級級地往下挪,挪到最低一級,他又覺得太低了,干脆就坐到門檻上去。但門檻是母親的位置。農村里有這么個風俗,大庭廣眾之下,夫婦倆從不合坐一條板凳。”從前,父親坐舊臺階,總是坐在最高級上,兩只腳板擱在最低的一級,這讓他“很舒服”;如今,新臺階上父親主動從最高一級坐到稍矮一級,到最矮一級,再到門檻,都讓他感到不自在。可以說,在高臺階上,父親失去了適合自己的位置。
可以看出,父親在努力向社會規則靠近以追尋更高層次的精神愉悅時,依然會不自覺地滑向更舒適的快樂自我,而滑動的途中又無法坦然地拒絕人際規則的隱形約束,“名安分離”的尷尬使他產生身份上的錯亂與認識的扭曲,以至于每個位置都令他難耐不適。“以前他可以在青石臺階上坐幾個小時”,而現在“(他)很少跨出我們家的臺階。偶爾出去趟,回來時,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樣”。
父親究竟失去了什么?青春?體力?不止于此。
四、掙扎與陣痛,思索與悲憫
“(舊)臺階旁栽著一棵桃樹,桃樹為臺階遮出一片綠陰。父親坐在綠陰里,能看見別人家高高的臺階,那里栽著幾棵柳樹,柳樹枝老是描來搖去,卻搖不散父親那專注的目光。這時,一片片旱煙霧在父親頭上飄來飄去。”近處的桃樹遮出一片怡人的綠蔭,無人在意,遠處的柳樹枝搖葉擺,卻被牢牢鎖在目光之中,父親在一團如夢似風的煙霧中憧憬著別處的人生。
《臺階》以改革開放時期浙江鄉村生;活為背景,此時的農村顯然已有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人,他們實現了經濟的飛躍,建起了令人艷羨的高臺階大屋子,由此過上了“臺階高地位高”的新生活。經濟發展,物質生活改善,精神狀態滿足,人生價值實現,這本是一條環環相扣的鎖鏈。這條鎖鏈在村民間口口相傳,不斷簡化,最終成為“臺階高=地位高”的簡陋法則。
“父親老實厚道低眉順眼累了一輩子,沒人說過他有地位,父親也從沒覺得自己有地位”,但這并不代表父親不想有地位。現在,一個直白的社會法則帶著柳枝婀娜的身姿搖曳在父親面前,吸引著他。正因為父親是個地道純樸的農民,所以他對這一準則不曾質疑,更無從批判,他急迫地向之順從、妥協,他為想象中構建的更有地位、更受尊敬的新人生而放棄已有的“桃樹綠蔭”。
而作為見證者和記敘者的“我”,對父親這一選擇必將帶來的悲劇結局其實早已明確。“一年中他七個月種田,四個月去山里砍柴,半個月在大溪灘上撿屋基卵石,剩下半個月用來過年、編草鞋”,這樣艱苦疲倦地準備了大半輩子,終于攢齊建臺階的材料。“我”眼中的父親在勞作時,“浮在霧里……頭發上像是飄了層細雨,每一根細發都艱難地挑著一顆乃至數顆小水珠,隨著父親踏黃泥的節奏一起一伏。晃破了便滾到額頭上,額頭上一會兒就滾滿了黃豆大的露珠……黃泥……紅中透著白,上面冒著幾個水泡,被早晨的陽光照看,亮亮的,紅得很耀眼”。從前搖曳的樹影、飄動的煙霧,如今浮動的霧氣、破裂的水珠、日光下的水泡,這些似真實幻的意象反復出現,暗示著這飽含血與汗的一切終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走向虛空與幻滅的結局。
康德認為:人是生活在目的的王國之中的;但是,人應該成為自身的目的,而不是作為其他工具。在父親的世界里,他唯一可憑借的工其只有自己,這個時候,人既是目的——實現有尊嚴的人生,同樣是工具——改變現狀的唯一手段。于是,父親以放棄自我的自由、舍棄現有的愉悅來尋求其人生中更高級的價值。這一行為猶如構起了無解的莫比烏斯環,他不斷掙扎努力,攀援靠近,最終既失去了曾擁有的,也無法安然面對當下所擁有的。
“我”作為兒子,目睹了精神先于物質覺醒的父親的悲劇——一個渴望被尊重,渴望享有更高層次精神滿足卻不得其法的老農民,終其一生不曾實現泡影般的新生潔,最終失去了自我身份的認同與歸屬。“我”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清楚地意識到在精神與物質難以平衡對稱的時代里,農民在渴望人格獨立、尋求人生價值時必將有一般迷茫困惑、痛苦掙扎的過程,這種新舊思想碰撞而引發的陣痛也許會伴隨一代人,也許會羈絆幾代人。由此可見,在令人艷羨又令人不適的高臺階里,暗喻著作者對特殊時期一代人人生的思索與悲憫。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京市東山外國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