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將1946年中野重治與平野謙、荒正人之間展開的“政治與文學”論爭視為一個“反應裝置”,繼而把與之相關聯的重要記憶放入此裝置中進行“充分反應”,由此即可透視出戰后初期,中野令眾多文學家感到困惑甚至憤慨的系列“非中野式”言論和創作背后潛藏的三個關鍵性驅動力要素。與此同時,通過“戰前—戰中—戰后”貫通的關聯性思考可以發現,兼具文學家與日共黨員雙重身份的中野重治在參與現實政治的過程中,雖屢次遭受打擊,可從未改變他對共產主義信仰或隱或顯的堅持,而他的言行最終體現出的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文人特質。
[關鍵詞]中野重治;戰后初期;政治與文學
[中圖分類號]I313.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23)03-022-09
[收稿日期]2021-12-16
[基金項目]2020年度遼寧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戰后中野重治的“共產主義”敘事研究——以中國、蘇聯、東德之旅為中心》,項目編號:JDW2020012;2022年度遼寧省社會科學規劃基金重點項目《日本近現代文學災難書寫研究》,項目編號:L22AWW002;2023年度大連交通大學支持人文社科融合發展專項研究項目《日本左翼文學運動的演進與嬗變研究》。
[作者簡介]楊雪,女,文學博士,大連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日本近現代文學、戰后日本思想。(大連 116000)
在以“戰爭與革命”為主要特征的“短暫的20世紀”a,中野重治(1902—1979)通過個人的創作、活動、言論深度地參與到了時代政治的潮流當中。政治與文學的關系對他而言是一個重要的文學和思想議題,他的文學作品對日本近現代文學、政治、思想的演進產生了重要且深遠的影響。平野謙評價:“以個人之私見,至今沒有一位文學家能如中野重治般,將昭和文學最為重大的爭論點——‘政治與文學’的問題集于一身來具體體現。”[1](143)既有的研究過于偏重基于中野文學家身份的作家論、作品論層面探討,而兼具文學家與日共黨員雙重身份的中野重治其文學與思想的復雜性與問題性尚未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有待于進一步考察辨析。本文立足于戰前—戰中—戰后的中長時段,將中野及其論敵們的種種言論置于具體的時代語境和歷史文脈中思考。在深入理解中野文學活動及其政治立場的基礎之上,本文還將力求全面呈現以中野重治為代表的日本左翼文學家在“后轉向時代”的命運及其邏輯理路。
一、“政治與文學”論爭之考辯
戰敗和盟軍占領使得日本進入了空前的異態時空,這也塑造了知識人與國家、知識人與知識人之間關系的一種非常態。可以說,以日本戰敗為分水嶺,日本社會由一個讓知識人感到恐懼、窒息的混沌年代旋即進入了另一個讓他們既滿懷希望,又感到無所適從的“民主”時代。歷史學家安丸良夫指出:“戰后民主主義時代的思想支柱是馬克思主義和近代主義。在五五年前后的時間節點來看,也許兩者的對立關系體現得較為顯著,但從當下進行回望,兩者通過互相協作、互為補充的方式支撐起了戰后民主主義。” [2](4)在戰后初期的文藝批評中,《新日本文學》和《近代文學》同人便是這兩條脈絡的典型。《近代文學》的七位同人在青年時期都以某種形式與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發生關聯。他們把《新日本文學》的代表成員中野重治、宮本百合子、藏原惟人等老一輩文學家視為敬仰的對象。然而,對戰后文學應該從何處出發的問題,雙方卻存在著一些重要分歧。這些分歧首先以“政治與文學”論爭的方式顯現出來。在荒正人發表了《第二青春》(1946年2月)、《民眾是誰》(1946年4月)、《終結之日》(1946年6月)之后,平野謙也相繼發表了《一個反命題》(1946年4、5月)、《基準的確立》(1946年6月)、《政治與文學(一)》(1946年7月)。針對荒、平野二人的觀點與立場,中野重治首先發表了《批評中的人性問題(一)》(1946年7月),給予猛烈回擊,論爭由此展開。荒正人在評論《第二青春》a(1946年2月)中談道:
1931年侵略戰爭拉開序幕之時,我們的青春遭受了殘酷地無情踐踏。曾經光芒四射的領導者們,正如當下德田球一所評價的那樣:“他們極其不顧廉恥,搖身一變成為階級的背叛者,黨的破壞者”。記憶中這是發生在1933年的事情。總而言之,這首先給我們以致命一擊,瞬時從英雄崇拜的夢中醒來。當時甚至情不自禁地產生了近乎于褻瀆神圣的妄想——若是渡邊政之輔、小林多喜二等還健在,他們又會怎樣做呢。 [3](17)
荒正人反對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的“政治第一性”,主張“藝術至上”,他在試圖探求以自我為主體的嶄新“近代”。在引文中,他的批判對象不僅指向了佐野學、鍋山貞親等轉向者,也包含宮本顯治、藏原惟人等日共領導者。荒正人無法接受一直以來自己所崇拜、向往、追隨的無產階級文學家、革命家大批轉向的事實。戰敗后,經歷多重磨難的荒正人終于迎來可以暢談人與人生的時刻,他認為戰后能夠承擔諸多艱巨性任務的并不是四五十歲的文學家,而恰恰應該是穿越了“黑暗幽谷”[4](303)的三十多歲這一代人,因此,荒正人強烈主張他們自己必須成為日本文壇的主流。
與生于大正時期的荒正人立場鮮明、斗志昂揚的姿態所不同,明治時期出生的平野謙和本多秋五則認為,自己并不適合走在時代舞臺的前列大顯身手,應安于文壇一隅,踏實、孜孜不倦地做好份內工作。平野謙自述:“無論從脾氣秉性抑或是興趣愛好方面來看,荒正人和我幾乎不存在共通之處。” [5](68)然而,“可以說,自戰時起,中野重治提出的所謂革命運動傳統的革命性批判這一主題就在我的頭腦中揮之不去。戰敗后,雖然我想進行批判無產階級文學的嘗試是因荒正人的舉動而一觸即發,但深深留存在我心底的怨氣也并非不是沒有。我命令身體中的另一個自己,不要忌憚偏離,要嘗試提出反命題。通過中野重治的系列言行,將我與那樣的荒正人形成串聯關系,這也自是理所當然。” [6](37)由此可知,雖然平野謙與荒正人與生俱來的性格特質與人生志趣并不相同,但“批判無產階級文學”這一共同使命讓二人集結起來。平野謙對戰后初期老一輩左翼文學家在無批判、無反省狀態下意欲重振無產階級文學的勢頭產生質疑。他認為對無產階級文學運動中出現的偏頗與謬誤應秉持自我批判精神,有必要從文學運動內部反思出現大批轉向者的事情原委,揭示曾經的功與過。實際上,《近代文學》同人將爭論的矛頭直接指向了戰前就發揮了巨大威力的“政治優先、文學次之”原則,而其目的在于張揚“文學的自律性”。平野與荒正人都認為應該把戰后文學的起點放在凝視反思轉向體驗與戰爭體驗這雙重傷痕記憶層面。
針對荒正人、平野謙提出的種種質疑,中野重治首先在《批評中的人性問題(一)》(1946年7月)中大篇幅引用二人的文章,并逐一予以尖銳回擊和猛烈批判。不僅如此,他并沒有就事論事,而是上升至政治立場的高度對荒、平野進行駁斥,使用了諸如“非人性的想象”“卑鄙的猜忌”“宗匠根性”等帶有人身攻擊性質類的詞語。中野認為,他們是以“人性”“保衛藝術”為招牌,試圖阻止處于艱難狀況下的民主主義進步文學的發展,是喬裝打扮一番后向反革命文學勢力暗送秋波。文中具體寫道:
然而,他們(平野謙、荒正人——引者注)是正確的,抑或是美好、高尚的嗎?意欲培育出充滿人性的文學,或者要將文學向著人性化的方向培育這樣的批評本身是人性化的嗎?在我看來,這恰恰相反。我認為他們是不正確的,是錯誤的。他們并不是美好、高尚的,是丑惡、不堪入目的。他們的批評本身就是非人性的。[7](84)
想看起來像大人樣兒,想顯得老練,想擺出一副洋洋自得的姿態,也許這都可以說是人的欲望。然而這只不過是充滿孩子氣、不成熟、天真的人才會這樣講罷了。不能通過擺出一副洋洋自得的姿態發展文學,而是要通過與其做斗爭才能夠使文學得以發展。擺臭架子、故弄玄虛乃是宗匠本性。荒(正人)和平野(謙)就陷入了這種本性。以維護人性、保衛藝術為幌子的宗匠本性是非人性的,反人性的,從人性的角度來講這是品質惡劣、卑賤的。 [7](87)
平野謙閱讀中野的批評后坦言:“這些文字說好聽的是倫理性批判,若說的難聽些那就是誹謗、胡說八道。起初讀過后,好似萬箭穿心,感到頭暈目眩般的重創。在我的記憶中還未曾有誰受到過此種對待,更何況這通過鉛字的形式就好似在眾人面前丟丑一般,確實好似晴天霹靂般的災難降臨之感。” [6](38)對于全情傾倒于中野重治的平野謙而言,雖然這場充滿哀傷感的論爭一直在持續進行,可他的內心深處仍舊一如既往地擁護中野。對荒正人而言,事態則大為不同,他在《論爭的記憶》中講道:“論爭持續進行,雙方互揭瘡疤之時,松本正雄突然出現對我說,‘德田球一認為,你們與中野重治的論爭是具有反黨性質的,這很糟糕。你試著向藏原惟人詳細說明一下你們的立場,如何?’我一邊聽著,一邊些許驚訝于竟然連德田球一都會這樣認為,讓我感到驚訝的內容著實復雜。隨后,我拜訪了藏原惟人,他談到宮本顯治時也這樣說,‘不管大家是否理解,宮本都會將自己的想法貫徹到底。’” [8](1)值得注意的是,論爭開始前的兩個月,即1946年5月,荒正人經由小田切秀雄、中野重治的推薦,加入了日本共產黨。“小田切秀雄告知荒正人,中央委員會承諾不會把文學家的工作視為政治工具……他(荒正人——引者注)相信,即便加入了日本共產黨,仍可以在黨內圍繞‘近代文學’提出的八項理念激烈地展開爭論。他認為即便在那里也會感受到當下民主主義時代與軍國主義時代的戰前所存在的不同,這也不無道理。荒正人也許會想,在民主主義社會,黨內體制也會發生民主化的改變。”[9](324)由此可見,令荒正人感到復雜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在經歷了暗黑的戰爭年代,迎來戰后的民主主義時代,他設想黨內氛圍也許會隨之發生變化,但事實并非如此。埴谷雄高評價道:“夸張一點來講,平野謙與中野重治之間可以說進行的是‘文學論爭’。與此相對,論爭中荒正人無論是表現在外的,抑或是內部實情都呈現出與前者的相異性,可以說這是對今后黨的文藝政策也產生重大影響的‘黨內斗爭’。”[10](61)基于荒正人與平野謙的身份、立場以及二人在論爭中的種種表現來判斷,或隱或顯地確實呈現出上述態勢,而這也恰恰是作為文學家與日共黨員的中野重治這雙重身份、兩種立場的體現。
二、求疵律人與寬弛宥己背后的精神軌跡
中野在1946年、1947年集中發表的《批評的人性問題》系列文章中,非但沒有對荒正人與平野所提出的關于“戰前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存在的問題”“大批共產主義者選擇轉向” 等質疑作出回應,反而在不斷強調荒正人與平野的做法是非科學性、反科學性的,認為這是在為他們的政治目的服務,謀取私利私欲的他們仰仗的是具有煽動性質的教條主義。a針對中野的種種言論,北村隆志指出:“文壇眾多評論家也對中野在論爭中的表現提出質疑,大家認為中野一方敗相昭然。” [11](113)平野謙認為:“中野也許并沒有理解荒正人和我的動機,抑或是假裝成不理解。中野重治絲毫沒有想要設身處地來思考我們所提出的問題,也并無意愿去了解我們提出問題時的心境。他沒有去升華問題,而是在刻意壓制問題,是一邊進行著猛烈的倫理性批判,一邊又在不斷反擊。”[6](39~42)那么究竟是哪些因素影響、制約著中野表現出如此“非中野式”的一面?據小田切秀雄回憶:“我曾有過模糊籠統的推測,即這種觀點必定來源于共產黨,絲毫沒有想過是出自中野本人。”[12](324~325)接下來小田切又做出進一步分析:
我后來懷疑是不是在會議(黨小組會議——引者注)背后,一直有宮本顯治在操縱(他總是不出席會議),是他唆使中野下定決心對荒、平野進行攻擊、譴責。對中野而言,這成為他終生悔恨之事。也許是違背了中野內心深處的本意——至少不得不看出這是背離于其天資稟性、思想傾向與個人喜好的行為。(中野后來屢次寫到自己的悔意,甚至在平野告別儀式的悼詞中也有所提及。)與此同時,深深觸動我的是,論爭結束三十余年過后,當與其聯系并不密切的荒正人去世時,生病的中野竟站在吊唁者隊伍中。自那之后不久,他便住院離世了。通常情況下,中野是不會進行這種不合乎道理的駁斥,按常理來看,像他那樣的男士的確是不會因為受到他人唆使而違背本心做事。我想只有因為對象是宮本,才能使上述事件得以發生。[12](326)
隨后,小田切又以自身經歷為例,說明此番推測的合理性,結尾處他再次強調:“能讓中野違背真實的自己做事,除了其絕對敬仰的宮本之外,再無任何其他可能性。”[12](327)作為戰后日共中央委員會政治局委員的宮本顯治,依舊想將自己的觀念作用于文學運動本身。他在《政治與文學的立場》(1947年1月)、《新政治與文學》(1947年6月)、《如何看待無產階級文學運動》(1947年9月)中,針對《近代文學》同人提出的“日本共產黨的政策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發起猛烈攻勢:
馬克思列寧主義者理解的所謂文學從屬于政治,并不是作家要成為政治家的奴隸,而是要孕育能夠最大限度接近社會真實,具有獨立自主性的文學。然而,這并不能被固守個人主義立場的文學家所輕易理解。因此,他們做出了諸如無產階級文學運動是布滿謬誤的歷史,小林多喜二與火野葦平、特攻隊是具有同一性質的極端論述。加之這些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人們,僅是抓住其中一部分事例,便歪曲了整個歷史和方向做出論斷:日本共產黨的政策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們竭力沉醉在適應于自我的,具有資產階級性質的“人性”與“個人主義”之中,并鼓足干勁兒認為唯有此才能孕育出真正的文學。[13](19)
中野在《批評的人性問題(一)》中也表達了與宮本相一致的觀點。針對平野謙不僅提出寫作《麥與士兵》的火野葦平與小林多喜二同為時代的犧牲者,還呼吁在“當下混沌不堪的文學界,屬實需要一雙能夠透視出小林多喜二與火野葦平二者是互為表里存在的、成熟的文學慧眼”的觀點與做法,中野認為:“平野不具備人性化思考政治的能力。荒與平野借由已故人士、亡命海外者為例,以此來實現他們個人的主張,因此‘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正是此二人。”b
中野除可能受到以宮本顯治為代表的日本共產黨的暗中導引之外,我們還需慮及他個人在戰時的轉向經歷。選擇轉向的中野在宮本顯治、藏原惟人兩位“道德超人”面前,總會產生深深的負疚感。此外,還需慮及日共內部的“黨派優先性”問題,即“日共主張必須用現在的行動來補償過去的錯誤,而作為補償的行動應站在人民的立場上,具體說來就是站在共產黨的黨派立場上”。[14](100)在“黨派優先性”理念驅動下,深刻的負疚感與再次加入日本共產黨的強烈責任感與使命感也是導致中野在論爭中表現出激進且充滿攻擊性的又一重要因素。從中野記述自己1945年11月重新加入日本共產黨時的內心活動也可窺見一二:
不久違法的共產黨人獲得解放。大家邀請我去迎接,但我并沒有去。因為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大概也就是在十月末吧,宮本顯治、西澤隆二來訪,我接受了他們建議我重新入黨的勸告,我真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感謝。但在當時的情境下,因34年轉向一事,我不能依照他們所說去做,不過我也是考慮過此事的。進入十一月,又經歷了一次談話之后,我再次加入了日本共產黨。這次并非是勸說,而是接到通知后我自己去遞交了再次入黨的申請。在那前后,藏原惟人聯系過我,我就去拜訪了他,留住一晚聊了很多。[15](268~269)
針對中野所講“我真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感謝”,竹內榮美子做出判斷:“這一句或許已經表達出中野再次入黨時那非常坦率、實在的心情。這心情也一定飽含著面對未轉向群體的自卑與小心翼翼,并且因轉向對中野而言是一個異常沉重的心靈桎梏,所以當他再次入黨后一定會產生為黨工作的使命感。實際上,自此之后中野確實做到了為黨全力以赴、盡職盡責。”[16](117~119)
簡言之,中野經歷了言論活動受到嚴酷壓制的戰爭時代,加之轉向體驗帶給他的愧疚感,還有再次入黨所激發出的強烈使命感,指引中野要為黨傾其所有。在這其中,許是又添加了宮本顯治暗中引導與鼓動這一“強有力”的催化劑,最終導致中野重治采取過激、拙劣的方式對荒正人、平野謙進行駁斥與回擊。談及中野重治與宮本顯治二人的關系,作為中野的諍友石堂清倫講道:“列寧與高爾基和宮本與中野的關系性質完全不同。列寧會征求高爾基的意見,一些時候也會采納高爾基的想法。宮本則要求中野必須服從,若不聽從,便即刻結束其政治生命。”[17](180)這一點在1964年中野被日本共產黨開除的那一刻便得到了確證。1964年8月,中野被終止黨員權利接受審查期間,對于發生于1946年7月的那場“政治與文學”論爭,再次表達了懊悔之情并進行了自我批判:
戰后,這些人提出的關于“近代”的問題、批判和探討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相關問題,都是極為重大的問題,這些問題一直延續至今。當時,我和荒、平野二人進行了論爭,論爭雖然進行到了某種程度,但不論是我的寫作手法抑或是處理問題的方式,都存在拙劣之處。這些是應該再度進行整理并加以思考的。不得不承認二十年前提出的問題,竟和二十年后的當下所面臨的問題如此之相像。[18](435)
而在當時,無論是以中野為代表的老一輩日本無產階級文學家,抑或是以平野謙、荒正人為代表的《近代文學》同人,在他們都意欲成為國民精神導師的前提下,雙方皆帶有情緒化的論辯,加之缺乏進行自我批判的內省維度,成為導致這場論爭走向破產的重要緣由。
三、“新”文學的走調、偏離與一仍其舊
若僅把發生于1946年7月的“政治與文學”論爭作為單一歷史事件進行分析、探討,則無法全面透視戰后初期中野重治的文學創作、活動和言論背后的思想底色。因此,還應結合1945年12月其作為主要發起人創立新日本文學會,這一時期日本共產黨的方針政策以及中野的戰時體驗等相關事件做進一步深入考察。
伴隨著“從天而降的美式民主”與日本共產黨首次作為合法政黨予以承認,一時間中野好似擺脫了桎梏在其精神領域多年的沉重枷鎖。他在積極創辦新日本文學會的同時,也筆耕不輟地以《新日本文學》為陣地發表文章。依田所泉統計,《新日本文學》影印縮印版共收錄了從《創刊準備號》到五百號的雜志。“執筆者索引”部分表明,中野重治發表的文章數最多,共計215篇。總之,中野重治與《新日本文學》的關系最為深厚,他是這份機關雜志最具活力、最踴躍的執筆者。a中野在其撰寫的《本刊創辦之始末》(1946年1月)中呼吁:
必須盡快告知大家文學會業已成立;必須盡快讓有志于從事文學創作的人了解這里是國文學的中心據點;必須盡快號召起戰時被迫保持沉默的作家們,要鼓勵他們“寫吧,沖破障礙 !”;必須盡快直截了當地對那些在戰時,因政府和軍閥的強制和陰謀手段被動員,現在內疚自責、遲遲不愿重新開展活動的作家們說,“要打起精神,這是充滿可能性的,甚至是可貴的。”因此,必須盡快集結擁有力量且真誠的作家和追求美好高品位文學的民眾,這其中也包括積蓄具有無限創造性、充滿文學能量的人民大眾。[19](10)
在引文中,“必須盡快”共出現五次,由此可體察中野旨在更廣泛的范圍內建立起文學統一戰線的心情之迫切,且在他的理念中,新日本文學會已然就是“國文學”的集結地。與此相呼應的是,中野在其創作的《作為國民文學家之立場》(1946年2月)一文中,又從方法論層面給文學家以具體指導。他倡導文學家要成為“國民生活的教師”,呼吁“日本文學家必須向意欲把日本人變成卑劣民族的嘗試開戰。文學家們必須要培養與之作斗爭的能力,必須要對如何培養給予密切關注,必須要在這個方向上下苦功,必須要在這個方向上用盡全部力量”。[20](32)中野親歷了昭和十年前后日本文壇的“全黑時代”,深刻體驗了文學家個人主體意識逐漸喪失殆盡的悲涼與無助。這種傷痕記憶促使他激情滿懷地呼吁文學家要主動去爭取、去戰斗。可是對于已經深刻體驗了戰爭帶來的沉重創傷的文學家們而言,“國民生活的教師”這一目標似乎又距離他們目前的現狀太過遙遠。然而,中野的文章卻置此種傷痕記憶于不顧,直接倡導文學家要以“國民生活教師”的立場去行事,這必然不會贏得日本文壇的共鳴與支持,收效微乎其微。
值得注意的是,新日本文學會成立兩周前,即1945年12月16日,在中野重治邀請摯友堀辰雄加入文學會的信中,他提到了日本無產階級文學存在的頑瘴痼疾,強調在民主主義的大環境中,作家擁有獨立、自主創作空間的重要性。信中這樣寫道:
這次決定成立擁有全日本最優質作家的新日本文學會。因為是以民主主義為指針,在文學領域自然是要求創作杰出的純文學。無產階級文學也要擺脫無產階級文學所固守的偏狹,曾經的純文學也要走出自身的淺薄,文學會自然要確立的一個基本方針就是必須保證文學家能夠完全不受任何限制的表達自我。從至高意義層面來講,這自然是為了創作真正的文學而成立的文學會……因此,文學會自然是強烈主張作家自由、自主進行創作。[21](165~166)
在信中,“自然……”的句式共出現四次。之所以這樣表達,田所泉認為,或許是緣于寫信時較為急迫的心情。b這一時期,無論是中野對公還是對私的文字中,我們都可清晰感受到他表露出的情感是具有內在一致性的,即都包含著一種高昂的使命感和時不我待的緊迫感。然而,中野信中提到的日本無產階級文學存在的問題在戰后初期的公開場合卻從未提及。加之平野謙回憶參加1945年12月30日新日本文學會成立大會時,讓他大失所望。大會沿襲了召開無產階級文學作家同盟大會時的做法,讓他感受到的只有無盡的沉悶、壓抑與陰郁。c平野謙的現場感受與中野致信堀辰雄時的構想相差迥異,即平野并未體驗到戰后這所謂的“新”文學與曾經的無產階級文學有何不同。
此外,還需關注戰后初期日本共產黨的革命方針與動向。1945年12月1日、1946年2月,日本共產黨召開了第四次、第五次大會。會上通過的《大會宣言》與行動綱領指出:“廢除專制性質的天皇制、確立人民做主的民主共和制。文化戰線方面,要繼承戰前無產階級文化運動的革命傳統,在新形勢下制定體系化的文化政策。”a 中野重治無論是對民主主義革命抑或是對民主主義文化運動都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與昂揚的斗志,他緊隨日共的指導方針開展戰后的文學創作活動,連續發表了多篇批判戰爭、天皇的評論類文章。在《道德與天皇》(1946年2月)與《追憶新人會往事》(1946年3月)兩篇文章中,他言辭粗魯地對天皇進行斥責,認為戰爭遭受潰敗、武裝被強行解除,神權被剝奪后,天皇倡導反對戰爭抑或是稱自己為凡人的種種論調屬實荒唐、丑陋至極,他認為天皇是最為厚顏無恥之人。
針對中野的上述觀點,無論是在匿名者寫給其妻原泉的書信中,還是在志賀直哉寫給中野本人的書信中,都表達了他們各自的不解與憤慨。匿名者說:“讀完《追憶新人會往事》,讓我也產生極大的不滿情緒……我也反感于中野對問題的理解與書寫方式。我認為全篇充滿尖刻諷刺的話語決不能說服他人,最近中野發表的文章可以說幾乎都是此種風格。我覺得既不寫詩歌,也不寫小說的中野重治一直這樣下去并不是一種理想狀態。”[22](269)最厭惡以權謀私君臨文壇的志賀直哉致信中野時講道:“你寫天皇陛下發福的那篇文章,同樣令我感到不快。就想問問,你這是真誠、坦率地在寫,還是帶著個人成見在寫……完全拋卻文學家身份進行寫作這是個人的自由。但,如若一邊打著文學家的幌子,一邊將文字作為手段來書寫一些不夠坦率、實誠之事,那就是在說謊。我因為贊同日本文學家大會的創辦宗旨,才加入其中,但現在我決定退會。這或許也不是你的個人組織,但我覺得你在其中起主導作用,所以我要退出。”[23](117)匿名者和志賀直哉皆感到這一時期中野的文章給人以盛氣凌人之感,好似有目的性地在痛斥以天皇為代表的地位尊貴的人們。至此我們能夠發現,新日本文學會成立前后,中野的行事風格與文章措辭與發生于1946年7月的“政治與文學”論爭中存在著內在一致性,而且前后兩個事件皆招致日本眾多文學家的質疑與不滿。至此,我們便不難理解他在“政治與文學”論爭中的“反常”表現。新日本文學會在創立之初,得到了志賀直哉、野上彌生子、廣津和郎等老一輩文學家作為贊助會員的大力支持。但是,自1946年3月日本民主主義文化聯盟b成立后,新日本文學會成為文聯的加盟團體之一,它在發展過程中逐漸背離了創立時的大會宗旨,與日共的政治導向產生密切聯系,文學又再次淪為政治宣傳的工具。這種局面讓此前對其充滿期待的文學家們倍感失望,他們的相繼退會便是最有力的證明。
四、當文學家中野重治再次邂逅日共黨員中野重治
如果我們不把1946年7月發生的“政治與文學”論爭作為一個孤立、單一的問題去思考,而是結合1945年12月中野作為核心成員創辦新日本文學會,1934年、1942年選擇“連續轉向”這系列事件做關聯性思考、分析,那么兼具文學家與日共黨員雙重身份的中野重治形象以及其所帶來的糾葛與矛盾就會漸次清晰、立體地呈現出來。我們能夠發現在戰后初期相繼發生的兩個事件中,中野都表現出昂揚、急迫、激進的斗爭姿態,言辭刻薄、咄咄逼人。這與在天皇制法西斯軍國主義統治時期,一直進行著最大限度文學抵抗的他判若兩人。中野在1934年5月選擇轉向后創作的《回應“關于文學者”》(1935年2月)一文中開誠布公地懺悔道:“通過文學寫作進行自我批判的方式,來對‘日本革命運動傳統進行革命性批判’”[24](56)然而,戰后初期的他似乎全然忘記了曾經的承諾,在公開發表的文章中,他不僅對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存在的諸多問題只字未提,而且對戰時自己的“連續轉向”也未做出任何反省。這在當時被眾多日本文學家認定為“非中野”式的做法背后恐怕是以下三重要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其一,中野意欲恢復、重振無產階級文學在戰前鼎盛時期的主體地位,進而奪取戰后復興日本文壇的領導權;其二,長期以來日本共產黨對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介入與干預,戰前如是、戰后亦如是;其三,在陣營內部,中野面對戰時不妥協的非轉向者時,愧疚感與敬重感并存。再次加入日共的他要用實際行動表達忠心,而最終能夠促使這三要素成為驅動力思想之本源的是一直以來中野重治對共產主義信仰或隱或顯的堅持。
從1945年11月中野再次加入日共,到最終被日共開除,時隔近20年。從開始的一心向黨,為黨的事業盡職盡責,行至于此,他逐漸認識到日共的發展與自己的期待存在較大偏差。正如竹內好所講:“中野對于日本共產黨而言,可謂是重要的存在,然而日共是否創造出了中野所期待的景象,這還是一個疑問。”[25](32)中野雖歷經黨內黨外的種種打壓和蹂躪,可他依舊沒有改變對日本共產黨、對共產主義事業的虔誠與執著。1964年12月,中野又聯合志賀義雄、鈴木市藏、神山茂夫共同發表《向著日本共產黨(日本之聲)集結起來!》一文,指出日本共產黨(代代木派)領導層的謬誤,又激情滿懷地表達了為共產主義事業勇敢前行的決心。出乎意料的是,中野在加入日本共產黨(日本之聲)三年后,即1967年10月,又與神山一同發表了與該組織斷絕關系的聲明,原因在于他認為該組織內部不民主,無視批判與自我批判,且逐漸向著以個人為中心的私黨性質轉化。此后,中野又再次全身心投入到無產階級文學創作和相關活動中。
綜上,我們可以看出一個較為相似的結構,即中野無論是對日共組織抑或是其后來加入的“日本之聲”,皆是從最初的信心滿懷至最終的無限失望、全面批判收場。中野畢生都在為實現他的共產主義理想不斷努力追尋著。他原本確實想通過寫作來報效國家,但多次打壓讓他對自己的選擇進行了重新審視,他認為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唯有從政才能實現他心中的“道”。然而,從事政治活動的中野不同于藏原惟人與宮本顯治,他的言行終歸體現出的是一位具有家國情懷的文人特質。松下裕如此評價中野積極介入政治活動的一生:
中野重治同二葉亭四迷一樣也很關注現實政治。可以說二葉亭是受時代影響,在亞洲主義式的民族主義道路上行進著,而重治則是在共產主義式的國際主義道路上努力前行,并且從政治性、社會性關聯層面來看,決不能說他們這是幸福的一生,可也正因如此,使他們獲得了一條能以獨特視角、全面看待人生的真正文學家之路。[22](387)
中野的一生與政治活動無法分割,對他而言,政治革命從一開始就與人的革命難以割裂、休戚相關,變革日本社會這一課題始終留存于他的生命底色中。然而,他作為一個個體在面對革命時的方式是精神式的、文學性的。正如大熊信行所講:“近來的中野多次圍繞天皇、天皇制進行激情滿懷地論述,與其說是以一位黨員的口吻,倒不如說是一位文學家的語言。”[32](133)并不是所有的知識人都適合參與政治,但這就是一種忍不住的“關懷”。雖然中野因自己的政治熱情與政治追求而屢遭迫害,但也可以說,正是緣于這種對政治保有的持續性關心和積極參與,才筑就了他富有思想性、社會性、充滿力量的、獨特的文學世界。
與此同時,在中野研究之外,本文也旨在通過對戰后初期中野創作、活動和言論的個案考察,為日本文學史的研究提供某種方法論上的新思考。正如王升遠圍繞“魚缸文學史”至“江湖文學史”所做的論述:“而當我們將重心下沉到后者層面,便有可能進入被傳統文學史熨平的歷史褶皺,從文學史的實然層發現新的思想資源、召喚出新的敘事動力,從而賦予文學史敘事以新的生產性和批判性。”[33](92)當我們的考察跨出“純文學”疆域,在共時性意義上將純文學內外打通,在歷時性意義上將“戰前—戰中—戰后”予以關聯性思考,也許就會超越既有的文學史敘事觀念,進而賦予文學史研究以活性和思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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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全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