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深澤七郎的作品《楢山節考》借助日本傳統的“棄老”傳說,成功塑造了積極踐行信仰的母親形象。小說創作的時代以及作家之后的創作軌跡使得作品被涂上了一層戰爭色彩。主人公阿玲言行的背后隱藏著作家對母親的真情實感,而兒子辰平打破戒律的行為更體現了作家的情感訴求,即痛陳失去至親的悲哀。作家為日本現代文學開辟了一條道路,即從民俗世界尋求題材,并發現其間隱藏著的人性的真實。
[關鍵詞]深澤七郎;《楢山節考》;棄老;情感訴求
[中圖分類號]I313.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23)03-031-06
[收稿日期]2022-11-19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日本平成年代戰爭文學的思想史研究》,項目編號:19BWW037。
[作者簡介]1.王越,女,長春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日語教育與日本近現代文學文化研究;2.劉研,女,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日本近現代文學與比較文學理論。(長春 130032)
一、引言
1956年,作家深澤七郎(1914—1987)發表了小說《楢山節考》,由伊藤整、武田泰淳和三島由紀夫三名作家組成的評審委員會認可了此作,并將第一屆“中央公論新人獎”授予了作家。作品的風格與當時文壇的主流文風相差巨大,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經過了戰后初期的文學大家們重拾筆椽、民主主義文學復興、“戰后派”文學興起的浪潮之后,以安岡章太郎、小島信夫為代表的“第三新人”作家們也開始嶄露頭角,回歸“私小說”的他們逐漸為文壇所認可。隨著大眾傳媒的興盛,石原慎太郎等作家也乘風破浪,一躍而起,石原的代表作《太陽的季節》(1955)斬獲芥川獎,風頭一時無兩。與“第三新人”作家群體和石原慎太郎先后進入評論家視野的深澤七郎可以稱得上是同時代作家,但是他于四十二歲之齡創作的這部《楢山節考》可謂是“另類”。按照奧野健男的觀點,該“作品以極富地方特色、帶有平民性的、前近代的文風給業已對明治之后、進而是戰后的教化型小說感到倦怠的文壇和讀者帶來了一種根本性的沖擊”。[1](245)他同時表示:“出現這樣的作家,可以說是時代的突然變異。”[1](264)奧野的評論帶著有節制的贊許。
小說以老人阿玲和兒子辰平為中心,深入刻畫了貧瘠山村中的生存圖景。作品圍繞“棄老”展開,在信州的山村,老人年過七十就會被子孫背入楢山自生自滅。阿玲即將迎來進山的年齡,她本人一直積極地為來年進楢山做準備。辰平的孝心使得他對于“棄老”行為十分猶豫,但是村落的習俗和家中糧食短缺卻又決定了這一天不可避免。描述“棄老”的小說并不少見,井上靖、太宰治等作家均創作過相關內容的作品,但《楢山節考》依然震撼了當時的文壇,主要原因在于作品的風格以及作品主人公阿玲的形象特質。小說具有強烈的童話氣質,大量的歌謠穿插其中,作品中人物生活的年代模糊不清,最為關鍵的是,阿玲極為期待奔赴楢山的心理與常理意義上的被棄老人迥然不同,山本健吉便對小說這一點提出了質疑,認為小說“整體上充滿了‘絕望’與‘平靜’。只有靜觀而沒有‘行動’”。[2](193)小說發表之后得到的評價也是毀譽參半。李德純認為,小說“具有濃厚的東方神話色彩,能夠感受到神秘的童話氛圍。文筆優美,心理描寫深刻,書寫出了老年人的靈魂,令人感動”。[3](7)長谷川泉也表示,“作品非常積極陽光,那位老婆婆(阿玲)適應環境能力很強,她的積極成為了救贖。”而請川利夫則認為,作品的“敘述很吸引人,‘雖然很殘酷,但本人已經下定決心,沒有任何抗拒,寫得很成功。’只是為了生活就殺子棄老,以這種思維方式進行創作還是不能茍同”。[3](15)
《楢山節考》是作家深澤七郎步入文壇后真正意義上的發軔之作,小說的風格獨樹一幟。小田切秀雄論及該作特色時表示,作品“與近代以來的小說性質迥異,作家將庶民的口語捶打凝練,以其出生地山梨縣石和地方的風俗習慣為基礎,將以信濃棄老為代表的、流傳在各地的棄老傳說進行組合,從而形成了一部華麗的物語世界”。[4](663)小說雖然“土味”濃厚,但字里行間并未體現村民生活的年代,對作品作民俗學的考察似乎本末倒置。作品的創作年代以及主人公的性格特征使得讀者或能聯想到戰爭期間被洗腦者的“執著”與“瘋狂”,而從作家的感悟及之后的創作來看,小說以“棄老”為明線,內核則是情感訴求,阿玲和辰平的身上承載著作家充沛的情感。
二、“時代”立場解讀出的“戰爭”因素
在閱讀與評價一部作品時,“時代”不可避免地會作為不可抗因素涉入其中。此作的創作時間也使得評論家們自然地聯系起了當時的文壇風氣。“第三新人”作家吉行淳之介的《火焰中》發表于1955年,遠藤周作的名作《海與毒藥》發表于1957年,兩部作品均與戰爭相關。除此之外,這一批作家在此期間先后發表了一些以戰爭為背景的作品,而且他們還集中地獲得了芥川獎,逐漸得到認可。雖然《楢山節考》的風格“另類”,但在這樣的文壇氛圍下,這部以“棄老”為主題的作品被“時代”的過濾鏡審視,不可避免地就會與戰爭掛鉤。
小說主人公阿玲對待死亡的態度是風評與戰爭相關的緣起,她使讀者不由得聯想起二戰末期日本“神風”特攻隊員。赤尾利弘便指出:“阿玲上了年紀之后,高興地奔赴死亡之所迎來安樂死”,從根本上看,她和“特攻隊員之間有著一脈相通之處”。[5](73)
大貫美惠子通過二戰期間一些軍人的日記和被征召入伍的“神風”特攻隊員寫給家人的信件等資料,較為細致地考察了隊員們赴死之前的心理活動。她表示,從一些作品中可以看到某些“毫不含糊的愛國主義,甚至是親軍國主義的意識形態的表達”[6](201),但是“這樣的人寥寥無幾”。絕大部分特攻隊員面對死亡的命運時十分痛苦,“并力圖掩飾痛苦。”通過分析,她認為“神風特攻隊行動是‘幻影’,是‘被迫’的自愿制度”,“無人自愿去死”。那么最終前去赴死的個人,“是什么形成‘自愿’”?這涉及到當時總體的社會環境的影響,“或是受上司,或是受基地的環境,或是為整個社會氣氛所逼迫。”[6](219)
阿玲赴楢山的“自愿”態度與之相比,一開始就顯得極為自然,沒有絲毫被強迫的成分。她“很久以前就作好去祭楢山的思想準備了,出發前的餞別酒是非準備不可的;進山坐下用的席子之類的東西早在三年前就預先做好了”。[7](5)阿玲視健康的自己為恥,為了顯露出老態,“當看誰也不在場的時候,便張開嘴巴,手握火石塊鏗鏗鏗地敲打自己的上下門齒,她要把自己結實的牙齒敲掉。”“想到牙齒敲掉后所帶來的喜悅,好象此時敲打牙齒的疼痛都使阿鈴感到很舒坦。”[7](5)需要注意的是,“棄老”習俗的一個重要背景是糧食短缺和老人失去勞動能力。即在生產力落后的年代,如果糧食短缺,一個家庭最重要的任務是保存青壯年勞動力,而犧牲家中的弱勢群體——老人。但是在阿玲身上,上述兩點成為了矛盾體。他們所住的山村的確貧瘠少糧:“人們采來了初秋時山上出的土產、野栗、野葡萄、柯樹和榧樹結的果實、蘑菇。此外,他們還煮白米飯吃,還要做農家土酒。白米是最可寶貴的東西,有‘雪花米’之稱,在這窮鄉僻壤里,種上它也收獲不了多少。因為沒有平地,山區多產小米、穇子、玉米等,這些東西就成了主食。”[7](4)人們為了食物絞盡腦汁,思考如何確保能夠過冬。甚至雨屋家偷盜糧食被發現之后,村民們想到的竟然是以絕后患,將他們家全部根除。吃飯、生存已經全然超越了倫理與律法。但是矛盾之處在于,阿玲并非孱弱無能之人,她是家里生活的主力,還有一手“抓鱒魚”的絕活。她所給予的付出超過了消耗,從這一點來看,她著急上楢山,完全出于主觀自愿。
阿玲自愿的背景在于村落的傳統,即樸素的“楢山”信仰。在作品中,這一點有著明確的說明:“楢山上住有神仙。由于進楢山的人都見過神,所以誰都深信不疑。既然現實中有神存在著,和其他平常的節日活動相比,人們就對祭祀活動特別賣力。說到祭祀,也就都成了祭祀楢山。”[7](4)上楢山之前的晚宴也是證明:十二月二十八日夜晚,阿玲在家中舉行了上楢山之前的儀式,即請曾經陪同家里老人上過楢山的八名老人吃喝,請他們傳授經驗。伊藤整曾表示,深澤七郎的作品特征之一便是“在創作方法上使用反復的富有節奏的韻律”。[8](214)這一點體現在語言上,便是如音樂般地反復訴說。每名老人說完一條進山規則便喝一口酒,然后將酒壇轉一圈傳給下一個人。如此具有儀式感的行為,體現了所有人平靜接受上楢山的態度。雖然也出現了阿又拒絕上山,最終被兒子綁著扔下山谷的插曲,但總體而言,村落共同體中的個體覺得上楢山理所當然。這與“神風”特攻隊員出發之前劇烈的心理沖突相去甚遠。
從深澤七郎的創作履歷來看,1960年發表于《中央公論》的作品《風流夢譚》使作家的創作思想與政治、革命聯系到了一起。作品講述了一個關于夢境的故事,其中出現了革命的場景,皇太子及皇太子妃被處決的描寫引起了軒然大波。1961年,右翼分子闖入了中央公論社社長島中鵬二的家中行兇,當時的社會氛圍使得深澤七郎不得不離家避禍。雖然一直關注深澤文學的評論家日沼倫太郎認為,作品是“一部荒唐無稽的童話故事,既不是在鼓吹革命思想,也沒有反天皇制的意識形態”。作家意圖表現的是“‘無’的世界,是與現實相反的世界。天皇制也好,革命也好,即權力與反權力最終都變得虛無縹緲”。[9](234)但是,大岡升平、中野重治、臼井吉見等均堅持認為作品描寫了“革命”。從作家創作的連貫性來看,以解讀此作品的視角來回顧審視《楢山節考》,從阿玲身上發現“狂熱”的一面也合乎邏輯。
通讀作品便可發現,阿玲生活在自給自足的鄉村,與戰爭無緣。她堅守著自己上楢山的信條,認為“我前村的老奶奶也是進了山的,先前,我婆婆也進了山,我當然非進山不可”。[7](16)樸素的信仰使她堅定不移,雖然作者深澤七郎并無宣揚特攻隊員自殺精神的意圖,但是人物的心理及行為使得作品與戰爭掛鉤的效果顯現了出來。
三、欣然赴死的阿玲
阿玲“死亡”的性質難以界定,她的死并非自然衰亡,嚴格來看,處于自殺與他殺之間。如果認定為他殺,那么兇手便是“棄老”的風俗,背后矗立著的是“楢山上住有神仙”的“山神”信仰。根據井之口章次的觀點,日本的山神信仰情況復雜,并非僅指統治著大山的神靈。“山神”是一種泛稱,難以把握其性格和本質。一種“山神”在“春天下到田間,成為‘田間之神’,而秋天則返回山上,變成‘山神’”。[10](171)此時的山神雖然在稱呼上為“山神”,其實是“天上降臨的神靈以大山為中轉站,通過群山降臨到大地上。這便是‘農業之神’,是祖先信仰發展至現在的形態,可以稱為祖神”。[10](172)而另一種“山神”則是被“獵人和在山間勞作的人所信奉的神靈,沒有春去秋來的傳承”。[10](174)兩者之間聯系緊密,山民信仰的“山神”可視為農民所信奉的“山神”的派生或變形,山神信仰本身經歷了一個變遷的過程。作品對上山也進行了說明:“在村子里,進山這個詞有著完全不同的兩種含義,盡管發音和聲調都相同,然而無論誰都能分清究竟是說的哪一種意思。一種是指上山干活,人們上山去砍柴、燒炭等;另一種就意味著去楢山。”[7](5)阿玲認為上楢山是一種固定傳承的習俗,而且認為“只有早點去,才能得到山神的賜福”。[7](10)井之口章次同時認為,“山本身并不是另一個世界,而是應該前往另一個世界的靈魂在此等待,直至凈化。”[10](178)阿玲在山中等待死亡的行為似乎印證了這一點,而且作品著重強調了上山時“下雪”這一自然景觀:“如果到楢山去的那天飄起雪花來,傳說進山者的運氣就好。”[7](5)辰平身背阿玲上山的那天便天降雪花,他顯得無比激動,甚至打破了戒律。大雪具備凈化的功能,作者的這一番敘述也暗示了阿玲將會得償所愿。
除卻信仰,阿玲的形象本身值得深究。深澤七郎曾表示:“我喜歡‘阿玲’這樣的老婆婆,只是因為喜歡才如此這般創作的。”[2](197)遠丸立則認為,深澤七郎的一系列作品均以老媼為主人公,體現了作者對此的偏愛。[11](190)其理由可以凝縮為四點:一是作家生長的故鄉,即山梨縣石和地方的風俗的象征;其二為不得不從家庭和社會中孤立出來的存在,“被迫處于孤獨狀態”的老人使作家產生了“深深的共鳴”,作家也將其視為“理想的境界”;其三為作家母親去世之前的投影;第四,個體身上的“所有要素被去除之后,最終殘留的是如同生存之精華的原漿”,與枯朽的男性相比,老媼則保存著這生存的原漿。[11](190-294)遠丸立所提及的前三點均與作家的個人體驗密切相關,第四點則較為主觀。就第二點而言,作家青年時期的經歷使得他對孤獨體驗頗深。翻閱作家年譜可知,從二十歲開始至三十五歲前后,深澤七郎一直疾病纏身,甚至一度留下遺書,打算前往中國東北流浪,意圖吸入旅途中的黃沙加速胸部的疾患而就此死去。雖然最終并未成行,但其孤獨的心境可見一斑。評論家秋山駿曾表示:“我認為他(深澤七郎)是希望過隱居生活的那類人。他身體內部根本的部分、純粹的部分全都只能在不為人所見的、隱秘的場所存活……這或許是宿命吧。”[12](472)在楢山上獨自體驗死亡,其孤獨的心境非本人難以理解,作家將其凝練至個體身上,阿玲性格愈是開朗,迎接死亡時的孤寂之情便愈是強烈。
深澤七郎二十歲喪父,三十五歲喪母。身體抱恙的他在父親去世之后和母親的感情愈加親密。其舊友曾回憶作家照顧病中母親的情景:“深澤君曾看護過他的母親,片刻不離,盡心服侍。作為男孩他排行第四,卻主動和年邁的母親住在一起,將所有的熱情全都傾注在照顧母親之上,他的行為在一般人看來無法想象。那是一個秋日,天晴日暖,我看見深澤君的母親由他背著,邊曬著太陽邊觀賞菊花。兩人的身姿使我震驚,讓我詞窮。如今在我看來,由深澤君背在背上的母親的身姿和《楢山節考》中被辰平背著的阿玲重疊在了一起,怎么看都像是同一個人。”[2](154)而在與木山捷平的對談中,當被問及創作《楢山節考》的初衷時,作家答道:“那是關于我的母親。現在并未被拋棄,但是身患癌癥,就是被生命遺棄了。那種情況下,我想她的心情就會變成那樣吧。因為心情如此,所以應該會這么做吧。”[11](294)按照作家的理解,作品中的阿玲有著強烈的世俗性,即愿意為了家庭主動犧牲自己。這從她積極謀劃身后事宜(為辰平續弦、教新兒媳謀生技巧等)、經常表示希望進山并催促猶豫不決的辰平行動都可以窺見。只有當世界的安排處于一種很不完善的狀態時,絕對犧牲自己的幸福才會成為增進他人幸福的最好辦法……準備作如此的犧牲是在人身上所能見到的最高美德。[13](16-17)作者將溫和的目光傾注在努力地過活的阿玲身上,而阿玲高尚的品格和積極的生活態度也承載著作家對母親的熱愛與思念。
四、悲哀痛苦的辰平
和平時代的阿玲從容、主動赴死與近現代以來重視“個人”的倫理道德相去甚遠,寺田透便批判道:“那個不知名的村子有著棄老的習俗。雖然有人厭惡棄老,但沒有人懷疑習俗本身,在這樣的條件下,習俗和故事得以成立。如果照這個思路理解我會變得愚不可及。”[2](194)即古老而強大的習俗壓制了近代以來人的理性和人倫道德,個體的主動反抗無從體現。面對文壇的諸多批評,深澤七郎通過弟子石和鷹表達了創作作品時的思考:“‘阿玲老婆子’已經七十歲了,所以要被扔到楢山。在食物匱乏的村莊,人到了七十歲,去楢山上參見神靈而死去,這意義重大。‘阿玲老婆子’的死意義重大,所以一點兒也不殘酷。老人哀聲嘆氣地不愿意去死,被兒子丟進山谷里,這樣的死法毫無意義,十分殘酷。‘阿玲老婆子’的死應該被肯定。只是,不得不將她丟到山上的兒子辰平無比悲慘。辰平背著老婆子登上楢山,將她放下然后下山,背上空無一物變得輕便,通過辰平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無可奈何,十分悲慘。我想書寫辰平的悲痛。”[13](260-261)
從以上述懷可知,如果阿玲身上承載著作家對母親的強烈思念,那么辰平的悲慘即作家本人痛苦的顯現,作家意圖通過書寫辰平悲慘的內心世界宣泄情感。但此時便出現了危機,依舊與上述習俗相關:作者是否在觀念上強行虛構母親的思想并反映至阿玲身上?即是否以阿玲主動上楢山來弱化辰平的責任?即將一切邏輯歸咎于古老的楢山信仰,這存在著削弱辰平主動作為之形象的可能。這也是此作引起不滿的主要原因所在。武田泰淳便指出:“這位老媼希望早些死去,想要盡早上楢山。這種想法使小說具有美感,但是如果站在哭喊叫嚷的立場上看,這部作品根本站不住腳。”[8](215)誠然,上述已經論及,辰平對送母親上楢山猶豫不決,甚至在想到此事時“兩眼在閃閃發亮”,流下淚來。但此為人之常情,并無震撼人心之效果。評委三島由紀夫對作品作出的著名評論也與此相關:“我是在半夜兩點鐘讀的這部作品,感覺全身好像被淋了水。最后的告別宴會,場景十分震撼,一想起那個情節便覺得無比恐怖。恐怖的性質是自祖父輩傳承下來的、貧窮的日本人所擁有的一種記憶,它非常陰暗,讓人厭惡。”[12](477)伊藤整對三島的評論進行了解讀:“三島的觀點指出了此作的弱點,即沒有經歷以近代精神對秩序進行整合這一過程。”[8](216)即辰平的行為模式是遵從了村落共同體的習俗的結果。
“一般意義上,初因在當事者自身之外且他對之完全無助的行為就是被迫的。但是,如果一項行為盡管就其自身而言是違反意愿的,然而在一個特定時刻卻可以為著一個目的而選擇,其初因就在當事人自身中。這種行為就其自身而言是違反意愿的,但是以那個時刻和那個選擇來說又是出于意愿的。這類行為更像是意愿的行為。”[15](60) 辰平將母親丟棄到楢山并非他的本意,無助的他可以說是被迫的,而最終依然執行習俗好像是“意愿的行為”。但最根本的是:最終他打破了戒律。這也體現了作者傾注在人物身上的充沛情感。作品的高潮部分在于母子上楢山,“從楢山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開始,辰平就覺得自己仿佛已成了楢山神的仆人,并在按山神的命令向前走,辰平就這樣走到了七谷。”[7](20)但是在下雪之后,辰平感到“必須要按山規辦事的誓言,現在也不再具有約束力了”。[7](21)因為上楢山的那天下雪,就預示著進山者的運氣好。他要上山看望阿玲,并將下雪的情況告訴她:“辰平藏到巖石背后,偷偷地朝阿玲望去。他現在不僅打破了祭楢山的誓言,回頭向后看了,而且又返回這塊地方,甚至想破壞不準開口的誓言。這不啻是犯了大罪。然而正如以前所說的‘一定會下雪!’那樣,現在是下雪了。辰平很想說這句話,哪怕光說這一句也行。辰平從巖石后偷偷地露出臉來,只見阿玲坐在自己眼前。……辰平大聲嚷道:‘媽媽,下雪了哪!’阿玲靜靜地伸出手對著辰平所在的方向搖了搖,意思是說:‘你回去吧,你回去吧!’‘媽媽,天氣很冷哪!’……‘媽媽,下雪了,運氣真好。’阿玲點點頭表示同意,同時伸出手來朝辰平說話的方向搖搖手——回去吧,回去吧!辰平嚷道:‘媽媽,真的下雪了哪!’”[7](22)
阿玲自上山開始便遵守山規,不發一言,而辰平最終卻開口說話。鑒于上楢山的一整套習俗在山村的影響力和對村民的威懾力,辰平打破規定的場景才更加震撼人心。呼喊的聲音里承載著對母親的不舍與熱愛,更突顯了作家所說的作為人子的“悲慘”。正宗白鳥曾給予小說以高度的評價:“我甚至覺得作者憑這一篇作品已足矣。我并不是將此作當做逗樂或娛樂小說來讀的,而是當做一部人生永恒之書用心體味。”[12](477-478)辰平以反抗習俗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情感,這也體現了作家深澤七郎內心的呼喊。
五、結語
遠丸立認為《楢山節考》不僅是作家最為杰出的作品,也是“日本戰后文學,甚至是明治以來的近代文學的諸多作品中第一流的作品”。[11](295)小說借助日本古老的“棄老”傳說,體現了作者獨特的思想情感。主人公阿玲主動提出進山的請求,不僅是出于改善子女生存環境的考慮,更重要的是基于村落長期以來形成的棄老傳統和楢山信仰。學者們對作品的解讀因人而異,但作者的真實意圖在于通過阿玲和辰平表達自己的情感訴求。正如大里恭三郎所指,“這部作品是深澤七郎將母親虛擬化了的挽歌。”[2](211)阿玲和辰平身上承載著作家對母親的思念,悲劇的結局深化了情感。
站在時代的視角俯瞰當時的文壇,深澤七郎的《楢山節考》游離在主流創作之外,體現出了獨特的倫理觀。正如小田切秀雄所述,此作家的出現,將日本現代文學引向一個新的方向,即“從民俗世界尋求題材,并發現其間隱藏著的人性的真實”。[4](665)從這一層意義上來說,作品具有獨特的文學史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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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日]遠丸立:《老婆論、またはユートピアとしての老婆——深沢七郎論——》,東京:有精堂,197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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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