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壬辰戰爭爆發初期,朝鮮王朝軍隊節節敗退,意識到出兵必要性的明朝派出軍隊遠赴朝鮮半島抗擊日軍。1593年正月明軍和日軍在碧蹄館發生遭遇戰之后,戰爭逐漸進入到第二個階段,即議和時期。由于出境作戰的種種不利原因掣肘,明朝同意與日本和談;朝鮮作為被侵略的國家,從最初的堅決拒和,到后來在現實條件逼迫下上書明朝同意議和;日本因戰局不利,在后繼無力的情況下投書乞和。因三方圍繞著明、日雙方和談交涉產生了分歧,使得議和在曲折中進行,時間長達四年。但最終由于議和使臣的欺瞞,和談破裂,戰火重啟。這導致了明朝內部獄案增加,朝鮮王朝長期存在的黨爭加深,日本豐臣氏權力也隨著戰爭的進行而被削弱。明、日議和紛爭不僅給這場戰爭帶來負面效應,也對三國國內外政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關鍵詞]壬辰戰爭;中朝日;議和;紛爭
[中圖分類號]K3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23)03-066-08
[收稿日期]2021-12-22
[作者簡介]1.鄭紅英,女,延邊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東北亞國際關系史;2.劉耀東,延邊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東北亞國際關系史。(延邊 133000)
1592年,日本太閣豐臣秀吉決定出兵侵占朝鮮半島。日軍于1592年4月13日在朝鮮半島南部釜山登陸,20天后攻破朝鮮朝王京漢城,朝鮮朝八道幾乎全部淪陷。朝鮮朝國王李昖被迫逃亡,并派出使者請求明朝出兵救援。在意識到出兵的必要性后,明朝出兵朝鮮半島,一場涉及明朝、朝鮮王朝、日本三國持續七年之久的東北亞國際戰爭自此展開。在戰爭期間,持續四年以明、日雙方為主導的和談一直是一個備受關注的問題,此文將和談統稱為明日議和。迄今為止的研究成果有張慶洲《抗倭援朝戰爭中的明日和談內幕》、朱亞非《明代援朝戰爭和議問題新探》、陳尚勝《壬辰戰爭之際明朝與朝鮮對日外交的比較——以明朝沈惟敬與朝鮮僧侶四溟為中心》等,這些成果對明、日議和的研究視角并不一致,但是都認為,明、日議和確實影響了壬辰戰爭的走向。因此,研究明、朝、日三方對明、日態度及紛爭在壬辰戰爭整體研究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一、壬辰戰爭與明、日議和的始末
1592年(萬歷二十年)4月,蓄謀已久的日軍發動侵朝戰爭,于朝鮮半島東南端釜山登陸,由于朝鮮朝方面未安排有效的軍事防御部署,各地守軍雖頑強抵抗,但接連失敗,以致朝鮮朝“浹旬之間,三都失守,八方瓦解”。[1](268)朝鮮宣祖李昖被迫一路逃亡至邊境義州,以宗藩關系為義理請求明朝出兵,甚至提出內附于明朝。了解到朝鮮朝的危險處境后,明朝處于出兵救援與否的爭論中,以石星為代表主張援朝的文臣武將認為:“ 關白之圖朝鮮,意實在中國。”[2](968)對出援的必要性有了充分的認識后,最終明神宗決定出兵救援,指示兵部:“朝鮮危急,請益援兵,你部里看議了來說。王來,可擇一善地居之。”[3](萬歷二十年七月壬辰卷)根據明神宗旨意,明朝兵部商議后決定發兵出援,“七月,游擊史儒等師至平壤,不暗地理,且霖雨,馬奔逸不止,儒戰死。副總兵祖承訓統兵三千余,渡鴨綠江援之,僅以身免。”[2](963)明軍不諳地形、缺少情報導致了首戰失利,消息傳來,由兵部建議,任命兵部右侍郎宋應昌為備倭經略,李如松為提督,再次派兵出援朝鮮朝。
然而,“八月,倭入豐、德等郡,我兵稍集……兵部尚書石星亦謂諸將未得利,計無可出,議遣人探之,嘉興人沈惟敬應募。”[2](964)明朝軍馬短時無法集結,不得不通過外交手段來拖延時日。自此應召而來的沈惟敬被任命為游擊將軍,于1592年8月25日到達順安。沈惟敬先派遣家丁到日軍軍營,“以皇旨免責問:朝鮮有什么虧負歸于日本,日本如何擅興師旅?行長見書,回報求面見議事。”[4](宣祖二十五年九月丁巳條)次月沈惟敬到達平壤日軍營中,與日方代表小西行長談判。經過談判,“惟敬約以往還間五十日為期日,其間倭眾毋得出平壤西北十里外,朝鮮兵亦不得入十里內,乃立木為禁標而還。”[4](宣祖二十五年九月丁巳條)小西行長則提出朝日以大同江為邊界,平壤以東納入日本國土的要求,同時表示日本是想與明朝再次開通朝貢貿易。11月,沈惟敬“復入平壤,再申前約,又赍帽子,分給將卒,暗知兵數回去”。[4](宣祖二十五年十一月丁巳條)兩次所進行的和談最終帶來休戰五十日的約定,為明朝援軍集結進入朝鮮半島爭取了時間。
1593年(萬歷二十一年)正月初八,趁日軍還在躊躇之際,明朝援軍一舉攻下平壤。隨后,明軍又收復開城,繼而收復黃海、平徽、京畿、江源四道,日軍節節敗退,集結于漢城。明軍卻由此滋生輕敵情緒,李如松孤軍冒進,在碧蹄館偶遇日軍,力戰不敵,“正月二十七日,祖承訓,調查大受,張彥忠,李寧等,率三千余人,去碧蹄……倭賊無數出來云。臣在軍后見,則賊數十倍天,不顧萬。”[4](宣祖二十六年二月甲辰條)此戰雙方均有損傷,明軍亦被迫退往坡州,次日退守開城,這場規模不大的戰役嚴重影響了明軍士氣。
碧蹄館之役后,明軍處境艱難。在忌憚于進剿而猶豫不決之時,恰巧有日軍方面乞和書傳來:“會,行長投書于龍山舟師,求約和……提督依違不從,續遣游擊周弘謨等,往賊營議事。”[4](宣祖二十六年四月乙酉條)面對日軍提出的議和傾向,考慮到現實因素,宋應昌派出謝用梓、徐一貫充當使者前往談判。1593年5月16日,謝用梓、徐一貫等人一行與小西行長到達名護屋面見豐臣秀吉。在和談中,豐臣秀吉答應部分日軍撤出朝鮮半島,同時提出七項講和條件。沈惟敬等人向宋應昌報告議和的情況,這些被華夷秩序所無法接受的講和條件被沈惟敬等人謬稱為“封貢”傳達到明朝,只言“關白極其恭謹禮待,愿順天朝”。[5](萬歷二十一年九月壬戌條)以冊封和重開朝貢之路來搪塞。而到了1593年7月,“沈惟敬往諭倭,令渡海,又使徐一貫、謝用榟渡海,入郎古邪,見關白開諭,秀吉始許還王子、宰臣。”[4](宣祖二十六年六月甲申條)最終通過幾番交涉,日本方面放還了被俘朝鮮朝王子及其陪臣,而撤軍一事并無音訊。
在議和使臣的欺瞞下,明朝未能將豐臣秀吉的真實意圖查實,認為日本只求封貢。再經過宋應昌和石星的勸諫,明朝便決定命令李如松撤軍回國,全力與日本議和。與此同時,明朝內部對封貢之事爭議不斷,多數人認為通貢將給明朝帶來沉重的經濟負擔和沿海地區的禍亂,所以不能答應。沈惟敬得知后約見小西行長,兩人擔心談判失敗,于1593年12月21日合謀偽造《關白降表》。“萬歷二十一年十二月日,日本前關白臣平秀吉,誠惶誠恐,頓首頓首,謹上言稱謝者……臣秀吉,無任瞻天仰圣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以聞。”[4](宣祖二十七年二月庚申條)1594年(萬歷二十二年)2月,沈惟敬攜偽降表回國,加上明朝主和派一再向朝鮮朝方面施壓,朝鮮朝派來的奏請使未如實上報倭情,并為日本請封。石星借此請求準封,又提出讓日本使者進京和談。隨后日使內藤如安于1594年12月13日到達明朝。關于議和條件,明朝提出三項:“一、勒倭盡歸巢;一、即封不予貢;一、誓無犯朝鮮”。[2](970)面對明朝要求日軍無條件撤回,并且只冊封不重新開啟朝貢貿易的嚴厲條件,在小西行長等人的授意下,內藤如安滿口答應,明神宗便同意遣使冊封。
經過一番準備,1595年(萬歷二十三年)3月29日,明神宗下旨令李宗城任封倭正使,隨同內藤如安渡海冊封豐臣秀吉。其間,沈惟敬先行與小西行長前往名護屋,卻遲遲沒有消息傳回,李宗城對此非常焦慮。此時又有福建人蕭鳴鶴等人從日本前來拜見李宗城,帶來豐臣秀吉無受封之意的消息。李宗城深感議和難成,畏懼中連夜逃回漢城。隨后,明朝則按石星奏請,改任楊方亨為冊封正使、沈惟敬為副使,繼續完成冊封之事。朝鮮朝方面,在沈惟敬的施壓下,朝鮮朝于1596年8月18日派出黃慎、樸弘長等人一同前往日本。
冊封定在1596年9月2日,然而沈惟敬一行并未按照舊例行冊封之禮,便提前將誥命和教諭以及金印、冠服等授予秀吉。據記載,冊封當日,豐臣秀吉惱怒朝鮮朝王子未到,怒斥黃慎等人官階太低,經小西行長等人勸說后,豐臣秀吉等人才移至花畠山莊。秀吉命高僧西笑承兌譯讀明廷的誥命和諭書,而小西行長則先行對西笑承兌囑咐將一些不利話語隱晦表達,但西笑承兌不敢蒙騙,如實譯讀。“封爾為日本國王。秀吉色變,立脫冕服而擲之地,取冊書扯裂……逐明朝使者,賜資糧遣歸。”[6](508-511)對于懷有野心的豐臣秀吉來說,明朝只封其為日本國王,意味著壬辰戰爭沒有取得任何戰略成果,這是他不能接受的。
豐臣秀吉在盛怒之下,命各將領準備再征朝鮮半島,并送上朝鮮朝的狀書:
前年自朝鮮使節來享之時,雖委悉下情,終不達皇朝,爾來無禮多多,其罪一也。朝鮮依違約盟,征討之軍中,二王子并婦妻以下,雖生擒之,沈都指揮依傳勑命寬宥之。即先可致謝禮者,分之宜也,天使過海之后,歷數月,其罪二也。大明、日本之和交,依朝鮮之反間,經歷數年,其罪三也。[4](宣祖二十九年十一月壬寅條)
秀吉將議和失敗的原因歸咎于朝鮮朝,借著朝鮮朝使臣身份卑微的理由,結束了這場荒唐的冊封儀式。至此明、日議和徹底失敗,日本糾集兵力,再次發動戰爭。
二、明、日議和期間中、朝、日三國紛爭
軍事理論家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一書中指出:“在現實中除了無力抵抗,還有兩種情況可以促使議和,一種是獲勝的可能不大,一種是獲勝的代價過高。”[7](50)在經歷碧蹄館一戰后,明、日雙方基于已經消耗和將要消耗的各方面因素考慮,以此為轉折進入了壬辰戰爭的第二個階段,即議和階段。然而,戰爭中的議和不是盲目的,是受著交戰方政治目的支配的行為,所以中、朝、日三國也為了各自政治意圖,產生了不同的政治紛爭。
(一)明朝戰和之爭
壬辰戰爭爆發后,明朝始終處于戰與和的爭論之中,戰事上遇有挫折時,主和派勢力抬頭,休戰議和之事便再次被提起。主張議和者,比如兵科右給事中侯慶遠,其疏中明確地表述:“朝鮮存亡興滅義聲赫于海表,我之為朝鮮者亦足矣。而復為之苦戰,以橫挑已講之倭,恐非完策也。”[5](萬歷二十一年六月甲申條)很明顯,侯慶遠認為出兵朝鮮半島產生收復失地的效果已經明顯超過出兵預期目的了,繼續消耗苦戰是得不償失的。大學士王錫爵等亦認為:“以完師為功,不以深入多殺為右,早休士馬。”[2](967)議和派的主要主張是:其一,認為明軍的功績已經達到,繼續鏖戰帶來的只有消耗,早日議和停戰對明朝來說無疑是有利的;其二,基于華夷秩序的考慮,朝鮮朝與日本均為藩屬之國,對其應懷柔對待,不可親其一而疏其二,失去懷柔的基本理念;其三,明軍的消耗過大,繼續消耗會超過預期政治目的的價值,放棄交戰是合乎情理的。
作為兵部尚書的石星,更是充分認識到明朝國內局勢的變化,援軍大量消耗糧草,國庫資金日益不足等,這些問題一直困擾著石星。戰火的燃燒使得朝鮮朝無力承擔明軍的糧草需求,以致明軍不得不殺馬食肉以彌補口糧的不足,明軍的困境可見一斑。在全面考慮到各方因素后,石星堅定議和決心,向明神宗提出與日本議和建議:“遼左以殘破之余,虜乘其內,倭攻其外,其何以支。又況海內兵端屢動,無處無患所在,兵疲餉竭,無一堪恃,乃不為中國,而為屬國,是舍腹心而救四肢也。”[5](萬歷二十二年十月丁卯條)石星以心臟比喻明朝,直接指出傾全國之力不斷與日本征戰,將是以犧牲明朝利益為代價的,甚至會給明朝帶來亡國危險。
明朝也有部分大臣對石星、宋應昌等依賴沈惟敬一味主和不滿,形成主戰派。1593年,兵科都給事中張輔之上疏道:“今日請封明日乞貢矣,今年西北許貢,明年東南叩闕矣。蓋天下事無全利,亦無全害。”[5](萬歷二十一年七月癸丑條)張輔之直陳:“此皆沈惟敬倡其說以誤應昌,而應昌復溺其說以誤閣部。”[5](萬歷二十一年九月庚午條)張輔之認為,明朝周邊國家眾多,如果不能借日本這一次入侵達到警示目的,那么明朝會有更多邊患。另一方面,他認為石星等人是受沈惟敬蒙騙,相信這種蒙騙的代價將會是巨大的。此外,福建巡撫許孚遠對沈惟敬的一面之詞頗為不滿,他認為:“議者多謂封貢不成,倭必大舉入寇,不知秀吉妄圖情形久著,封貢亦來,不封貢亦來,特遲速之間耳。”[8](398)反對議和的主要觀點包括:其一,認為議和時機未到,明朝未達到壓倒性的戰略優勢,日軍便投書乞和是不可信的;其二,豐臣秀吉的野心絕不是乞封貢那么簡單,即便封貢議和成功,日軍也會休整后再次入侵。
明神宗在眾多的紛擾爭論中對議和之事不能決斷。隨后,1594年(萬歷二十二年)改任的薊遼總督顧養謙經略朝鮮軍務,在顧養謙的授意下,朝鮮朝國王派出使臣請求允許封貢日本,以保本國安危。朝鮮朝的意見在明神宗看來頗為重要,又綜合考慮到朝鮮半島戰場的僵持現狀、明朝國內的現實困境后,明神宗最終偏向了主和派一方,明確指示兵部;“倭使求款,國體自尊,宜暫糜之”,[5](萬歷二十二年九月丁亥條)同意與日本議和。議和之事便在此后的時間里曲折進行,并有了最終的結果。
(二)朝鮮朝拒和及嬗變
自戰爭爆發,朝鮮朝軍事上的連續失利讓其放棄了單獨與日軍作戰的想法,轉而寄希望于明朝援助,期望明朝能一舉驅逐日軍。明朝出援之后,朝鮮朝方面一直密切注意著明朝對戰爭的態度。當沈惟敬第一次進入倭營之后,朝鮮朝便產生了明朝將要與日本議和的擔心。但沈惟敬返回后對朝鮮朝做出解釋:“俺見你國兵力單弱,不可與敵交鋒,欲速報朝廷發兵而來,以詭術姑與之和。”[4](宣祖二十五年九月乙丑條)并表明與日方有五十日之約,乃是緩兵之計。朝鮮朝方面對此表示贊同,并特將內廄馬一匹送給沈惟敬,“時惟敬出入賊中,兵機進退在于其口,故上以此送之。”[4](宣祖二十五年九月乙丑條)
此后,沈惟敬又第二次、第三次進入倭營,朝鮮朝方面對此開始產生懷疑,認為明朝想要通過和談這一不損耗國力的方式來解決朝鮮朝問題。朝鮮朝國王同尹斗壽等人的對話可反映出朝鮮朝方面的擔憂:“在天朝則講和為上策,姑許其和,俟其出城而鏖殺,則于我國甚好矣。應南曰:雖許和,在中朝則無失,臣恐和議終成也。”[4](宣祖二十五年十一月乙亥條)尹斗壽等人認為明朝會采取和日本議和這一上策,以此來換取明軍最小的傷亡損失。但后來因明軍陸續抵達朝鮮半島,朝鮮朝君臣則未明確提出議和顧慮。
碧蹄館之役明軍受挫后,朝鮮朝方面得知宋應昌重新啟用沈惟敬與小西行長會談后,立即明確表明反對議和立場,提出主張:“以其小邦之義不可和,倭奴之情不在和……其不即沖突者,將欲蓄力養銳,待時而發耳,此情不在和也。”[4](宣祖二十七年四月丙子條)朝鮮朝從義理上堅決反對議和的進行,其原因一方面在于他們認為日本絕沒有和談的誠意,另一方面出于國家安全考慮,希望日本能被徹底逐出朝鮮半島,再無侵犯。朝鮮朝國王李昖及尹斗壽多次上書明朝建議停止和談。據《朝鮮王朝實錄》記載,僅從1593年7月至1594年5月,近一年的時間內朝鮮朝就拒絕議和問題向明朝上書的記錄共達55次。[9](39-62)上書中不斷強調義理,認為明朝與日本議和會使得朝鮮朝無立身之地,無不表明朝鮮朝對于和談的憂慮。
朝鮮朝的拒和立場在一定程度上干擾了明朝議和計劃的執行。對于1593年(萬歷二十一年)7月內藤加安攜帶的降表,朝鮮朝提出:“今見倭書,曾見于自中原出來小記中,與此文大同小異,無乃自中相傳,以為與中國相通文字根本耶?其言,大似與敵國相對之語,而侮慢過之。”[4](宣祖二十六年八月甲申條)朝鮮朝直接指出日方乃是夷狄之國,態度本應蠻橫,而該國書語言流暢,內容欺詐難信,明、日間議和不應該繼續下去。
但此時,朝鮮朝得知在石星等人的支持下,顧養謙執意提出了撤回朝鮮朝境內明軍,并繼續和日本議和的建議。朝鮮朝對此記載:“封貢一款,中朝論議不一,只王閣老以為可許,石尚書、顧提督,亦皆主張。”[4](宣祖二十七年四月丁丑條)顧養謙企圖以議和封貢的方式使日軍從釜山等地撤退,遂派遣副將胡澤前往朝鮮朝,勸說其同意議和并盡快遣使為日本請封。為了完成任務,胡澤勸說朝鮮朝若執意錯過此次和談,則“如不聽顧爺之言,顧爺則撤回劉綎兵馬,防守鴨江而已,更不管你國之事,倭若再來,無望天兵之救,云云”。[4](宣祖二十七年五月丁酉條)再三考慮后,朝鮮朝君臣一致認為,在明、朝宗藩關系中,如果朝鮮朝繼續一意反對議和,明朝將放棄對朝鮮朝的守護責任,甚至對朝鮮朝再無援助,這樣的后果是朝鮮朝無法承擔的。
出于國家安全層面考慮,朝鮮朝君臣再次進行商議后認為,如果不同意明、日議和,作為宗主國的明朝極有可能如胡澤所言,不再出兵援助,同時會給雙方外交層面帶來極大的危害。對于議和態度由此發生轉變,朝鮮朝方面記載道:“為今之計,爾國君臣,如以倭漸退留釜山等處,聽候明旨,不敢復肆兇犯,悉入章奏,聞之朝廷,為倭懇請封貢,以速其去,倭必反德爾而去,且不復來矣。”[4](宣祖二十七年四月辛未條)再考慮到朝鮮朝全境的現實情況,境內無可用之兵,百姓生產停滯,兵將人心渙散。迫于現實情況,朝鮮朝對于明、日議和的態度發生了轉變,上奏明朝同意議和,并為日本請封。
(三)日本求和
參考日本學者北島萬次的觀點,對于日本求和乞貢之事,是關系到以小西行長、宗義智為核心的所謂的“對馬團隊的”[10](286-293)。這個團隊主張和談并且試圖操縱明、日議和,所以他們傳遞的信息是日本只是為了恢復與明朝的勘合貿易而發動戰爭。
史料中亦記載小西行長作為日軍第一先鋒,在開戰時便同對馬島主平義智說過:“南蠻、琉球,皆是外夷,而奉貢、稱臣于大明;日本獨為棄國,未參其列。前以此意請朝鮮,欲達于大明,而朝鮮牢不肯許,不得已舉兵出來。”[4](宣祖二十七年十一月乙亥條)宣祖接見李如松時,亦有載:“倭賊言:日本貢于天朝久矣,自嘉靖十二年,絕不相通。更欲朝貢,朝鮮阻絕入貢之路,是以來之。”[4](宣祖二十六年三月己卯條)通過小西行長等人傳來的信息可知,日本企圖獲得朝貢國地位,以勘合貿易之利來緩解本國物資匱乏的現實。
1593年明軍收復平壤后,有史料記載,日本方面乃是先投出乞和之書獻于提督府的。日軍在軍事上并未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卻投書乞和,對此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首先,投書乞和只不過是一時的緩兵之計。此時的日本在戰場上失利,因此不得不選擇議和。《朝鮮王朝實錄》記載道:“則乃欲假托遷就,緩機便時邀機而乘之,此賊之所以愈欲和也。”[4](宣祖二十七年二月乙丑條)由于入朝鮮朝境內作戰,糧草輜重等多數要從海路運送。然而,日本的水軍力量在當時東北亞地區較為落后,擔任運輸任務的水軍在裝備、戰術等方面均顯劣勢。而朝鮮朝方面由名將李舜臣領導的水軍則顯得訓練有素,在幾次水戰中皆取得勝利,使得日軍后勤保障體系遭受重創。“日本的水軍處于劣勢,海上的補給受到了威脅。”[11](125)同時,平壤之戰后,“聞倭將平秀嘉據龍山倉粟數十萬,從間道縱火盡焚之,倭乏食。”[2](967)龍山糧倉遭遇明軍奇襲,日軍陷入了糧草都無法維持的困境。
其次,戰爭給日本國內各階層都帶來了巨大傷害。進入安土桃山時代后,日本軍民在連年的征戰之中不斷減員,并產生了極大的厭戰情緒。壬辰戰爭發動后,軍馬不斷投入前往朝鮮半島戰場,以至于“凡日本之人,雖兒童走卒,皆困于兵革,莫不怨關白而咎清正。 且關白各鎮、一歧、對馬等島,人煙稀罕,為半空虛矣。”[4](宣祖二十九年十一月戊戌條)日軍士兵的巨大損耗,是豐臣秀吉不得不考慮的現實因素,加上出境作戰,士兵水土不服多生疾病,思鄉厭戰情緒日益高漲,軍事嘩變脫逃不斷。這迫使日方想通過議和取得既得利益,早日回國休整。
最后,議和是為了豐臣氏政權穩定的選擇。由于豐臣秀吉政權建立的時間還較短,日本國內還存在著諸多不穩定因素。第一,豐臣秀吉一直無親生子嗣,1593年壬辰戰爭進行期間,豐臣秀賴誕生,確保秀賴統治基礎成為豐臣秀吉的要事;第二,由于日軍將領出身以及信仰的不同,相互之間質疑猜忌,導致日軍不能協同作戰,將領矛盾日益加深;第三,在國內以德川家康為代表的大名并未參戰,壬辰戰爭的進行會削弱秀吉勢力,進而減小對外樣大名的鉗制力。
所以,在認識到上述客觀條件的限制后,豐臣秀吉對議和并不是完全反對的,甚至希望通過議和來得到戰場上沒有得到的利益,因此議和成為了此時日本的最佳選擇。
三、明、日議和的破產及三國走向
1597年(萬歷二十五年)正月初四,加藤清正率領七千日軍,從對馬島出發,于十三日到達加德島,后登陸機張、西生浦。自此,日軍發動的第二次侵朝戰役開始,明、日議和徹底宣告失敗。
(一)石星入獄及明朝獄案
日軍發動第二次對朝鮮朝的侵略后,加藤清正登上朝鮮半島,宣稱再次入朝乃是奉了太閣之命。日本登陸朝鮮半島的情報馬上為明方哨探獲悉,并在半月之后傳至明朝,明朝對此頗感震驚。1597年二月初五日,明神宗下旨召開會議商議再次出援事宜。經過議定,明朝于1597年2月11日第二次出兵援朝,并讓朝鮮朝方面加強戒備。至此,明朝不再寄希望于繼續議和,而是選擇了直接出兵來幫助朝鮮朝抵抗日本侵略,完全驅逐朝鮮半島的日軍。
冊封日本失敗,主和派石星便成了議和失敗的責任人,多次被人參劾。石星上書請求明神宗削去自己的兵部尚書一職,親自去往朝鮮朝,并未得到準許。此后近五個月時間里,再次入侵的日軍并未展開全面的進攻,朝鮮朝戰場無太大變動,雖然有很多人彈劾石星、沈惟敬兩人,但明神宗并未深究其責任。沈惟敬不斷往來于朝鮮朝和日本之間,但議和之事卻毫無起色。直到1597年6月,日方明確回復明朝不會撤兵,而沈惟敬顯露出有意投向小西行長的傾向,楊元遂逮捕沈惟敬押送回明朝。
隨后,日軍在8月攻陷明軍所守備的南原城之后,明神宗大怒,將石星逮捕下獄。《朝鮮王朝實錄》記載:“石星天朝大官也。一為倡和,罪至不測,白首囹圄,妻子徙邊,而圣皇曾莫之恤,天下亦不稱冤。”[4](宣祖三十二年七月辛酉條)石星、沈惟敬的論罪結局,無疑是因為明、日議和的失敗。石星面對著種種不利因素的掣肘動搖了主戰決心,轉而寄希望于議和,因而輕信沈惟敬,最終導致入獄論罪。沈惟敬則由于功利心驅使,鋌而走險,欺騙明朝,使得明朝在無法得知倭情的情況下與日本和談,這是明朝所無法容忍的。對于兩人的最終悲劇,朝鮮朝認為:“惟敬,不足道也,石星,只為國也,可惜。”[4](宣祖三十二年十月癸巳條)與二人一并受到牽連的,還有試圖替沈惟敬圓謊的山東按察使蕭應宮,被判以革職為民,奪俸一年。“及封事敗,議者蜂起,凡劾星者必及志皋,志皋求罷、上多遣言者以謝之;后言者益多,則多寢不下。至是星論死,張位亦以楊鎬故罷官,上雖不譴及志皋,而志皋已病不能視事。”[12](2011)此次明、日議和失敗,議和派不斷受到彈劾,明朝嚴厲追究石星等人罪責,石星等人亦成為議和失敗的犧牲品。
(二)朝鮮朝黨爭的加劇
壬辰戰爭爆發前,朝鮮王朝中黨派之爭便已存在。早在15世紀末期,朝鮮王朝便存在著所謂 “勛舊派”與“士林派”之爭,雙方在利益的驅使下,相互對抗。到明宗時期,士林派取得最終勝利。隨后宣祖時期“士林派”內部又因官位爭奪,分裂成西人黨和東人黨,兩派以私人感情好惡為根本展開激烈斗爭,打壓對手。1575年,發生“乙亥黨論”,在激烈競爭過后,東人黨掌管朝政大局。1591年,東人黨內部因為其對待西人黨態度的不同發生分裂,形成了以柳成龍為首的“南人”黨和以李山海為首的“北人”黨。南人黨的優勢一直保持到“壬辰倭亂”爆發之前。
壬辰戰爭開始后,朝鮮朝不同黨爭集團立即借戰爭之機在朝堂上利用輿論進行爭斗。議和之中,明軍撤出朝鮮半島后,朝鮮朝國王李昖犒賞群臣,北人黨李山海趁機再起,為了打擊南人黨,李山海決定拉攏抗擊女真名將元均,攻擊由柳成龍提攜,戰時被封為全羅、忠清、慶尚三道水軍統制使的李舜臣。1597年正月23日,利用議和,北人黨巧妙地挑起黨爭,以李舜臣不主動出擊日軍為由,上書彈劾:“李舜臣欺罔朝廷,無君之罪也;縱賊不討,負國之罪也。至于奪人之功,陷人于罪,無非縱恣無忌憚之罪也。”[4](宣祖三十年三月癸卯條)在北人黨言官強烈的輿論下,李舜臣被下獄革職,元均由此統領朝鮮朝水軍,但其治軍無方,以至于在漆川梁海戰中水軍幾乎全軍覆沒,元均戰死。隨后,南人黨柳成龍在議和中站在了主和一派中,議和失敗受到北人黨打壓彈劾,柳成龍被迫辭官回鄉,于1607年病逝于慶北安東,謚號“文忠”。
在王位繼承上,“及稱次子,琿聰明好學,遇倭亂而能號召綏集,一國臣民屬望,夫論世亂之繼立,必先有功。”[4](宣祖二十八年九月戊戌條)在壬辰戰爭中,宣祖長子臨海君李珒在頻繁的戰爭中受到驚擾,思慮成疾。次子光海君李琿則臨危受命,為守護朝鮮朝做出百般努力,因而威信大增,被宣祖所看重立為王世子。
1601年北人黨掌握了實權,在北人黨支持輔佐下,在戰爭中表現突出的光海君被明朝所認可登上王位。而后,北人派又分裂成大北和小北兩派,這又給以后的朝鮮朝“仁祖反正”埋下了伏筆。王位繼承問題斗爭更加劇烈,不得不說是壬辰戰爭的爆發和明、日議和的破裂所激發的。
(三)豐臣氏統治的衰亡
繼織田信長之后,豐臣秀吉通過不斷的征戰,基本上平定了日本全境的大名勢力,名義上統一了日本,但是這種統一是不穩固的,一些大名在武力或者外交手段的逼迫下暫時臣服,像德川家康這樣擁有實力的大名們,多數是口服心不服,這些大名對豐臣秀吉的統治始終存在著威脅。“秀吉深知日本人心之善變,大名們如若發動戰爭或者謀反,自己如果不改變協定的話,就會失去對于本國的支配權,這是常有的事。”[13](124)因此,將大名的兵馬調往朝鮮半島戰場與朝鮮朝軍隊相互廝殺是豐臣秀吉發動戰爭的意圖之一,欲借與朝鮮朝發生戰爭之機來削弱地方大名勢力。
議和失敗,豐臣秀吉又發大軍十二萬。日軍以兵力優勢很快攻破閑山、 南原等地。據明朝方面記載:“七月,倭奪梁山、三浪,遂入慶州,侵閑州。夜襲恭山島,統制元均風靡,遂失閑山要害。”[2](973)日軍偷襲閑山島一個月后,又集中兵力進攻南原城,楊元所率明軍幾乎被全殲,南原失陷。但在隨后的戰役中,明朝與朝鮮王朝聯軍調整戰略多次擊潰日軍的先頭部隊,日軍的戰略意圖受挫。連年的征戰加上毫無結果的和談,造成了豐臣氏嫡系部隊的損耗殆盡,但是并沒有消耗掉德川家康等大名的實力。
1598年(萬歷二十六年)8月15日,豐臣秀吉召見兒子秀賴與德川家康等人,做了最后的托孤。“前關白太政大臣從一位豐臣秀吉薨與伏見城。”[14](753)最終豐臣秀吉留下“勿使我十萬兵為海外鬼”的遺言,日軍從朝鮮半島上全部撤出。議和失敗,豐臣秀吉再次起兵,七年的戰爭便得日軍損耗十一萬余人,更為重要的是,像小西行長等重臣統帥的嫡系部隊損失慘重,豐臣氏遭受嚴重的打擊,直接削弱了豐臣氏對日本的統治力。在戰爭中以討伐北條殘余勢力為由得以保存實力的德川家康則最終取代了豐臣氏而確立了對日本的統治。同時,由于豐臣秀吉急于成功,對部分將領處罰過重,賞罰不均,發生了以加藤清正等為代表的豐臣七將的石田三成襲擊事件以及后來的關原合戰,最終導致豐臣氏統治逐漸消亡殆盡。
四、結語
壬辰戰爭自明軍出兵援朝后,經歷碧蹄館一戰,戰爭進入了以議和為基調的第二階段。在此期間,明、日雙方圍繞著各自設定的條件進行了議和,然而中朝日三國對議和的態度表現卻不盡相同。在三國不同政治立場和預期利益的限定下,議和效果無法達成一致,最終議和失敗,使三國再次陷入戰爭之中,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明朝開始對以石星為首的主和派進行清算,導致了一系列獄案爆發;朝鮮朝黨爭更加激烈,甚至影響了王位的繼承問題;日本傾其國力再次投入戰爭,對豐臣氏本就不穩定的統治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德川幕府最終得以建立,與議和失敗有著直接的聯系。由此可見,明、日議和在壬辰戰爭中具有重要意義,議和失敗引發的負面效應是深遠沉重的,這不僅給明、朝、日三國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更改變了此后二三百年時間里三國關系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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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日]川口長孺:《征韓偉略》,《壬辰之役史料匯輯(下)》,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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