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針對當前學界多就單一別史文集進行研究的現狀,本文選取唐宋時期別史文集進行集中分析討論,其關于社會交往、經濟交流、文化交融的歷史表現形式,有力闡釋了歷史上民族“三交”的歷史生成邏輯,并表明歷史上促進民族“三交”的因素與王朝的因俗而治、廣開商貿、科舉興學等舉措密切相關,同時也與民族地區漸歸漢地、漸慕華風、漸習漢語等自身因素密不可分。南方民族地區民族間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表現及成因,正是我國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寫照與歷史確證。
【關鍵詞】唐宋;別史文集;南方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作 者】田敏,中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劉潔,中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博士。湖北武漢,430074。
【中圖分類號】C956,K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3)01-0141-0006
唐宋時期別史文集中南方民族地區的交往、交流、交融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一方面,歷史上的民族“三交”是對當前民族“三交”的歷史回應,為民族“三交”的歷史生成邏輯找到最真切的歷史佐證;另一方面,唐宋時期豐富的別史文集可以較為清晰地反應出史上民族“三交”的具體實際。柏峰指出:“別史,是區別于正史、雜史,私撰紀傳體記載歷代或一代史實的史書。”[1]而翦伯贊在《史料與史學》一書中詳細論證了別史的史料價值,他認為“史部以外之群書,其可靠性高于史部諸史”“就史料的價值而論,正史不如正史以外之諸史,正史以外之諸史,不如史部以外之群書。”[2]21~23基于上述原因,本文旨在以民族史的視角解讀別史文集中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簡稱“三交”)的具體歷史表現,揭示促進歷史上民族“三交”的具體因素,為民族“三交”提供最根本的歷史遵循。
一、唐宋時期別史文集中南方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書寫與研究情況
本文主要梳理了唐宋時期具有廣泛影響的代表性古籍,以《蠻書》《北戶錄》《桂林風土記》《嶺表錄異》《容齋隨筆》《老學庵筆記》《路史》《桂海虞衡志》《嶺外代答》《溪蠻叢笑》《南海百詠》《漳州諭畬》《諸藩志》等古籍為分析藍本。這些古籍都有不同程度關涉南方地區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書寫。
當前學界關涉上述古籍的研究,主要涉及《桂海虞衡志》《嶺外代答》《溪蠻叢笑》《漳州諭畬》《諸蕃志》等,對民族交往、融合中和諧穩定、和平共處、共融與互動等民族關系討論較多。其中,韋步軒認為,宋代海南島開發速度較快,到此地的福建商人“多入黎地耕種不歸”,成為落籍當地的移民。路過官吏和漢民,“必舍其家,恃以安。”外地移民定居海南島,對傳播內地文化起到很大作用,黎人逐漸接受漢地文化,并與漢族移民差距逐步縮小。[3]邵晨寧指出,《嶺外代答》對西南域外邊界、廣南西路境內世居民族的描述,體現出漢文化與當地文化的融合。[4]胡振對《溪蠻叢笑》的考察,表明五溪蠻地區民族間的關系緊密;少數民族內部出現階級分化,反映其生活方式日益受當地漢民影響,呈趨同之勢;此外,某些節日共慶,也是民族間和諧共處、關系融洽的直接體現。[5]謝重光認為,《漳州諭畬》中包含了畬族漢化進程。[6]
總體上,上述研究主要從歷史、經濟、文學、地方志等角度切入,研究內容展現了唐宋時期南方民族地區的物產、經濟、文化、商貿等社會發展和人民生活情形。而就唐宋時期經濟、文化極大繁榮的歷史背景而言,當時的民族關系絕非單一化,也不只有明朗、積極的一面。
本文在爬梳相關研究及史志文本的基礎上,在民族史的視域下對反映南方民族地區且有別于正史、方志的別史文集進行集中分析解讀,力圖通過對上述文本中反映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表現形式及助推歷史上民族“三交”的主要因素,進行分析凝練。
二、唐宋時期別史文集中南方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表現形式
(一)社會生活中的民族交往
1.互認習俗。日常生活中的文化習俗在交往中相互接觸、認識、了解,進而得以不斷相互肯定、相互模仿,使得雙方關系得以強化和鞏固。
(1)皆椎髻。《容齋隨筆》中“容齋四筆”卷十六“渠陽蠻俗”條載:“始時渠陽縣為治所,后改屬沅州而治永平,其風俗夐與中州異。蠻酋自稱曰官,謂其所部之長曰都幙,邦人稱之曰土官。酋官人郭,則加冠巾,余皆椎髻,能者則以白練布纏之”。[7]521以王朝發式覲見,誠心可表,入鄉隨俗之誠意溢于言表。
(2)珍土蜂。《嶺表錄異》“宣歙人脫蜂子法”條載:“恂曾游宣歙間,見彼中人好食蜂兒,狀如蠶蛹而瑩白……土人采時,須以草覆蔽體,以捍毒螫。復以煙火熏散蜂母,乃敢攀崖木,斷其蒂。一房中蜂子或五六斗至一石,擇其未翅足者,以鹽酪炒之,暴干,以小紙囊貯之,寄入京洛,以為方物。”[8]84該條不僅生動描繪出當地土人脫蜂法的艱險不易,縱使克服重重困難采摘而來,仍不忘細心以小紙囊貯存,寄往京城,其情可鑒,其情可表,而京洛方面,“以為方物”,也頗領受了這份深情厚誼之物,相互間的珍視之情躍然紙上。
(3)贊銅鼓。《嶺表錄異》“銅柱”條載:“蠻夷之樂,有銅鼓焉。形如腰鼓而一頭有面。鼓面圓二尺許。面與身連,全用銅鑄。其身遍有蟲魚花草之狀,通體均勻,厚二分以來,爐鑄之妙,實為奇巧。”[8]7該條指出了古代銅鼓的形制、特征,并充分表現了漢地中心文化對南方邊疆部族傳統文化的肯定與贊嘆之情。古代銅鼓雖然歷代存世于我國南方邊疆社會,并承載著豐富的南方少數民族傳統文化,即使自漢唐以來,古代銅鼓已見諸于中心文化的描述之中,但都無一例外地將古代銅鼓視為 “化外之物”,而該條敘述較為充分地表現了民族地區與漢地中心在文化上的相互肯定、贊賞。
2.互學技能。主要包括兩個方面:
(1)生產。《漳州諭畬》載:“余讀諸畬欵狀,有自稱盤護孫者。彼畬曷嘗讀范史,知其鼻祖之為盤護者,殆受教于華人耳。”“畬民亦吾民也。前事勿問,許其自新。其中有知書及土人陷畬者……”[9]3937說明在宋代所謂畬民中,包含了“知書及土人陷畬者”成分,成為民族融合的證明。“汀、贛賊入畬者,教以短兵接戰”,表明“汀、贛賊入畬者”與畬民的交流是雙向的,他們將先進軍事技術傳授給畬民,也從畬民處習得適應山區的生產和生活知識、技能等,這種民族間的互相學習、互相交流,是歷史上民族之間社會交往的突出表現。
(2)生活。《蠻書校注》卷七載:“昆明城有大鹽池,比陷吐蕃。蕃中不解煮法,以咸池水沃柴上,以火焚柴成炭,即于炭上掠取鹽也。貞元十年春,南詔收昆明城。今鹽池屬南詔,蠻官煮之,如漢法也。”[10]189此處明確表明依漢法制鹽。以漢法煮之,疑是灶煮。此云鹽池。明清以來于此置鹽井衛,可以想見矣。
3.互通婚姻。族際通婚即不同民族之間的通婚聯姻,是促成民族融合的重要橋梁和紐帶之一。在我國,族際通婚主要包括漢族與少數民族和少數民族之間的相互通婚聯姻兩種基本類型。[11]
《蠻書》卷四載:“烏蠻種類稍稍復振,后徙居西爨故地。今與南詔為婚姻之家。”[10]86“磨些蠻,在施蠻外,與南詔為婚姻家,又與越析詔姻婭。”[10]96而在此同一民族群體內部不同支系之間的通婚聯姻,則以南詔王室與分布在滇中一帶的“獨錦蠻”最為密切。史稱“獨錦蠻者,烏蠻之苗裔也。“異牟尋母,獨錦蠻之女也。牟尋之姑,亦嫁獨錦蠻。獨錦蠻之女為牟尋妻。”[10]89
再有《溪蠻叢笑》“拕親”條載:“山徭婚娶,聘物以銅與鹽。至端午約于山上,相攜而歸。名拕親。”[12]6此處“山徭”,泛指苗族與瑤族,表明苗瑤間的婚俗文化共融之處。
(二)經濟往來中的民族交流
1.通商。《桂海虞衡志》“志器”條載:“黎單。亦黎人所織。青紅間道,木棉布也。桂林人悉買以為臥具。”[13]42《嶺外代答》續記其事:“海南所織則多品矣。幅極闊,不成端匹,聯二幅可為臥單,名曰黎單。”[14]163趙汝適于《諸蕃志》卷下也有記載:“吉陽軍……婦人不事蠶桑,惟織吉貝,花被、縵布、黎單。”[15]594從宋人記載中可見黎人織品已為內地人們喜愛,桂林人以黎單為臥具便是極好的證明。
《桂海虞衡志》“志禽”條載:“翡翠,出海南,邕、賀二州亦有臘而賣之者。”[13]51“志香”條載:“香珠,出交趾,以泥香捏成小巴豆狀,琉璃珠間之,彩線貫之,作道人數珠。入省地賣,南中婦人好帶之。”[13]29上述史料不僅較好地反映出當時民族地區繁榮的通商情形,且反映出通商的物品已十分豐富,既有織錦,又有翡翠、香珠等珍貴物品流通于市,進一步表明當時的經濟交流已不限于官賈大戶,而是走向了更廣闊的市場,進入尋常百姓家。
2.互市。唐朝的李翺在其所撰的《李文公集·嶺南節度徐公行狀》中寫道:“歲來互市,奇珍術帽,異香文犀,皆浮海舶以來。”《嶺外代答》“經略司買馬”條載:“產馬之國曰大理、自杞、特磨、羅殿、毗那、羅孔、謝蕃、膝蕃等。”[14]186“廣馬”成為聯系西南民族與南宋地區的紐帶,在民族交往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邕州橫山寨博易場”條載:“蠻馬之來,他貨亦至。蠻人所赍,麝香、胡羊、長鳴雞、披氈、云南刀及諸藥物;吾商賈所赍,錦繒、豹皮、文書及諸奇巧之物。于是譯者平價交市。”[14]193由此可以窺見,宋代“廣馬”在促進西南地區各民族經濟發展及南宋地區與西南民族間的文化交流中,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成為南宋各民族相互交往的重要平臺。
《嶺外代答》“邕州橫山寨博易場”條記述了當時朝廷從云南購置馬匹的貿易以及朝廷與安南兩國政府間的商品交易;《嶺外代答》“欽州博易場” 條則記述了安南遣使者到欽州貿易,充分反映了當時廣西地處封建王朝聯系西南夷的貿易集聚點彰顯了這一地域位置的重要性,從而也使此地成為歷史上民族“三交”的一個重要陣地。
此外,《嶺表錄異》載:“夷人通商于邕州石溪口,至今謂之僚市”[8]8繁榮的市場讓周邊地區間的利益聯系日益緊密,減緩了摩擦沖突的發生,有效促進了民族交流。《嶺表錄異》載:“胡桐淚出波斯國,是胡桐樹脂也,名胡桐淚。又有石淚,在石上采也。”[8]20該條也充分表明當時的南方民族不僅與中原王朝有著密切交往,與西域也有著密切的經濟往來。
唐宋時期,對嶺南諸族的市期有諸多記載,表明當時的嶺南商業貿易異常活躍,各民族之間的經濟交往頻繁。商業貿易的發展,促使桂林、敬州(今梅州)、合浦、蒼梧(今梧州)、貴縣(今貴港)、陽朔等城市成為貨物交往的集散地。
3.漕運。中央王朝的相關高級部門與溪峒地區因探訪、采伐、漕運極品木材而建立起密切關系。《溪蠻叢笑》“野雞斑”條載:“枋板,皆杉也。木身為枋,枝梢為板。又分等則:曰出等甲頭,曰長行,曰刀斧,皆枋也。曰水路,曰笏削,曰中杠,皆板也。腦子香以文如雉者為最佳,名野雞斑。”[12]6另在“雞骨香”條載:“降真本出南海。今溪峒山僻處亦有,似是而非。勁瘦不甚香,名雞骨香。”[12]7“光面蠟”條載:“蠟出山,不經偽者名光面,作偽者雜以粟”。[12]8茲引《嶺外代答》卷八“沙木”條“劈作大板,背負以出,與省民博易。舟下廣東,得息倍稱。”[14]291書中雖沒有直接描寫貿易,但是如果當時的各民族沒有與中原漢族之間進行頻繁的貿易,產品的等級當不會如此明確精確。而當時的水上交通極大地促進了民族間的貿易往來。為了便于各民族地區經濟交往,政府整修靈渠,使得廣西靈渠南接漓江,北通湘水,是溝通長江和珠江兩大水系的一條人工運河,成為唐朝以漕運嶺南和安南等地租賦的漕運通道。
(三)文化互動中的民族交融
1.同舉試。中央王朝對南方民族地區在教育上實行科舉,并有針對性地予以一定寬松的條件,鼓勵其參與科舉應試。《嶺外代答》“奏辟”條載:“廣西奏辟,不限資格,唯材是求。自守闕、副尉、下班之類,一經奏辟,皆得領兵民之寄……誠仕宦速化之地,比之吏部格法,何啻霄壤也!”[14]163“試場”條載:“嶺外科舉,尤重于中州,蓋有攝官一門存焉……赴試者少而解額頗寬,雖左、右江溪峒,亦有解額兩名”。[14]169范成大《桂海虞衡志》“羈縻州洞”條也有:“近歲洞酋,多寄籍內地,納粟補授,無非大小使臣……子弟有入邕州應舉者,招致游士,多設耳目,州縣文移未下,已先知之。”[13]148
2.共戍邊。邊民加入戍邊軍隊,有效增進了其在軍事上的武裝與交流融合。《桂海虞衡志》“志人”條載:“瑤,本盤瓠之后,綿亙巴蜀湖廣間數千里,名為瑤,實不供征役。數數侵軼,州縣覺知,則已趁入巢穴,官軍徒勞費。公于屬桂林者悉罷官軍,專用邊民,得七千余人,分五十團。”[13]14
3.同慶祝。文化采借與涵化是民族交往中常見的現象,廣泛的文化采借現象展現的是一種文化融合。這種文化融合有著政治上、經濟上的影響因素,更多的是民族間交往密切的體現。[16]
《溪蠻叢笑》“爬船”條載:“蠻鄉最重重午。不論生熟界,出觀競渡,三日而歸。既望復出,謂之大十五。船分五色,皂船之神尤惡,去來必有風雨。一月前眾船下水,飲食男女不敢共處。吊屈原正楚俗也。”[12]11這些重要的文化內容,正是民族地區文化涵化的結果。另于“富貴坊”條載:“競渡,預以四月八日下船。俗聚飲江岸,舟子各招他客,盛列飲饌,以相夸大。或獨酌,食前方丈,群蠻環觀如云。一年盛事。名富貴坊。”[12]11這些共同慶祝節日的熱鬧場景正是當時民族關系的協調與和睦的真切寫照。
4.習鼻飲。唐朝梁載言《十道志》中記容州(今廣西北流市)風俗云:“僚人雜居,鼻飲,跣足”。至宋,鼻飲記載增多,《老學庵筆記》卷四載:“辰、沅、靖州蠻,有仡伶,有仡僚,有仡欖,有仡僂,有山瑤……飲酒以鼻,一飲至數升,名鉤藤酒,不知何物。”[17]64《桂海虞衡志》載:“鼻飲杯。南邊人習鼻飲……邕州人已如此,記之以發覽者一胡盧也。”[13]42《嶺外代答》載:“邕州溪洞及欽州村落,俗多鼻飲。”[14]420《溪蠻叢笑》載:“仡佬飲,不以口而以鼻,自取其便,名曰鼻飲。”[12]9由此可見,一是諸條所記鼻飲之法均較詳盡,足見鼻飲之可信度,證明非子虛烏有之事;二是鼻飲之俗在湖南境內的仡佬與兩廣境內俚僚中均有出現,表明民族間文化習俗的交融與趨同。
5.同葬俗。古代越人后裔壯人有“頭水”洗尸以殮的葬俗。《嶺外代答·食用門》“買水沽水”條載:“欽人始死,孝子披發頂竹笠攜瓶甕持紙錢往水濱。號慟,擲錢于水,而汲歸浴尸,謂之買水。否則,鄰里以為不孝。今欽人食用,以錢易水,以充庖廚,謂之沽水者,避兇名也。”[14]23明朝田汝成《炎繳紀聞》卷四“蠻夷”條載:壯人“親始死,被發持瓶甕,慟哭水濱,擲銅錢、紙錢于水,汲歸,浴尸,謂之買水。否則,鄰里以為不孝。”即此買水之俗,周去非說是欽人,田汝成則謂之為壯人之俗。則此喪葬之俗,正是民族間文化交融之明證。
6.同漢服。如《新唐書》載漢裳蠻:“本漢人部種,在鐵橋。唯以朝霞纏頭,余尚同漢服。”當時流入云南的漢族約有戍兵、邊民和俘虜等,在少數民族的包圍、吸納之下,逐步夷化,以白蠻吸收最大,影響最深遠。由于大量補充了漢族血液,白蠻等本地民族,對漢文化的認同感明顯加強,漢族服裝的樣式、材料、制作工藝、配飾等為云南各地民族所效仿,使得白蠻等較先進的本地民族服飾趨同于漢族。
三、促進南方民族地區交往、交流、交融的主要因素
(一)中央王朝方面
中央王朝通過政治羈縻、經濟互動、文化引導等方式,使民族地區逐步了解漢文化、接觸漢文化,再至逐步依賴、肯定、認同,不斷增進相互間的交往、交流、交融。
1.因俗而治。中央王朝通過逐步逐級細化與完善的羈縻政策,使得王朝與民族地區、民族地區之間逐步形成較穩固的聯盟,盡最大可能地保持該地區民族間的和平與安定,有效增進了民族間的接觸,相互間的認知度逐步提升。
朝廷向各溪峒下發文書辦公時設有“專事”,“特選往來之熟者”,選取專門人才處理民族事務,避免因溝通不暢造成誤會,引發矛盾。同時,官府與各少數民族、各少數民族之間還會通過“門款”的方式,“彼此歃血誓約,緩急相援”。[12]42《桂海虞衡志·志蠻》表明在南方溪峒崛諸蠻居住地區,“因其疆域,參唐制分析其種落,大者為州,小者為縣,又小者為洞(峒)”,“擇其雄長者為首領,籍其民為壯丁,其酋皆世襲,有知州、權州、監州、知縣、知峒、同發遣、權發遣之屬”;“分隸諸寨,總隸于提舉,皆受命于安撫,若監司給文帖朱記”。宋朝南方的羈麇州、縣、峒制度繼承和發展唐代的羈摩州縣制度。羈摩州、縣、峒的土官皆接受宋朝頒發的“文帖朱記”其轄區納入宋王朝的版圖,保持著政治聯系。經過宋朝冊封的命官,保持了原有的統治機構,享有種種特權,于是絕大多數瑤族酋領愿意效忠宋朝。
2.廣開商貿。博易場等的設置極大地促進了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約自北宋中期起,宋已在南方籌措購馬事宜,《嶺外代答》卷五載:“自元豐間,廣西帥司已置干辦公事一員于邕州,專切提舉左、右江峒丁,同措置買馬。”[14]186。南宋由于疆域縮小,在西北方購馬不易,“川陜馬綱路通塞不常”,便轉向嶺南補充戰馬。紹興三年(1133),南宋置提舉買馬司于邕州。六年(1136),令廣西帥臣兼領此事。在邕州專設提點買馬經干的官解,實掌買馬之財。其下屬則有左、右江二提舉:東提舉掌等量蠻馬,兼收買馬印;西提舉掌入蠻界招馬,有同巡檢宜員亦駐扎橫山寨。宋在橫山寨(今廣西田東縣平馬鎮)置博易場,作為購買蠻馬的主要市場。蠻馬主要來自大理、自杞、特磨、羅殿、毗那、羅孔、謝蕃、滕蕃等邊徼諸族。產馬地主要在大理,“蠻馬出西南諸蕃,多自毗那、自杞等國來,自杞取馬于大理”[14]187。
3. 科舉興學。中央王朝對南方民族地區在教育上實行科舉,并有針對性地予以一定寬松的條件鼓勵其參與科舉應試。如前述,《嶺外代簽》“奏辟”條載。
(二)民族地區方面
1.漸歸漢地。《蠻書校注》載:“本安南林西原七綰洞左右側居。人披羊皮或披氈。前梳髻。雖拘于蠻,心皆向唐化。”[10]108在民族地區歸附漢地的過程中,一般來說都會有一個當地首領發揮著主要作用,用現代語境的話來說,即是“領袖人物”或“意見人物”。《桂海虞衡志﹒志蠻》載:“廣西經略使所領二十五郡……曰羈縻州洞,曰瑤,曰僚,曰黎,曰疍,通謂之蠻。”[13]115“淳熙元年十月,五指山生黎洞首王仲期,率其傍人十洞丁口千八百二十歸化,仲期與諸洞首王仲文等八十一人詣瓊管司,瓊管司受之,以例詣顯應廟研石歃血,約誓改過,不復鈔掠,犒賜遣歸。”[13]172《老學庵筆記》載:“北方多石炭,南方多木炭,而蜀又有竹炭,燒巨竹為之,易燃、無煙、耐久,亦奇物。邛州出鐵,烹煉利于竹炭,皆用牛車載以入城,予親見之。”以艱難之境煉制奇物,牛車入城,其誠可鑒。
2.漸慕華風。《桂林風土記》中多處描寫均反映出少數民族漸漸接受了道教思想,并開始接受與認同道教思想。“會仙里”條載:“南去府五十里。舊有群仙于此,輜軿羽駕,遍于碧空,竟日而去,里人聚觀。狀聞,因名會仙里。”“仙人山”條曰:“象州武陵縣,多有神仙聚集高山,羽駕時見,如建州武夷山。皆有仙人換骨函櫬之跡。”[18]589~69以上兩條文字寫神仙出現當地,且為人所見,這是道教神仙思想在當地深入人心的有力證明。神仙觀念起源很早,《莊子》“逍遙游”條載“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19]28即是先秦人對神仙的想象,《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卷12“孝武本紀”中寫了不少秦始皇、漢武帝好神追仙之事。這些思想后來被道教繼承,晉代葛洪著《抱樸子》內篇,強調神仙實際存在,提出煉丹等修煉成仙的法術,使神仙成為道教的核心觀念。可見唐代桂林地區的民眾對道教的神仙信仰是接受和認同的,在宗教觀念上與漢地頗多相似之處。
3.漸習漢語。《溪蠻叢笑》“客語”條載:“能省民之言者名客語。”[20]229此處的省民,是宋代特有的稱謂習慣,因宋時尚無行省機構設置。《說文解字》曰:“省,視也。”[21]143表明在少數民族中能說漢語的人被尊稱為“客語”,一方面證明漢語在少數民族中是受到重視和歡迎的,另一方面也表明少數民族中已有會說漢語的當地人出現。語言是文化得以傳承和發展的載體,語言的習得,使得歷史上的民族地區加速了與漢地的交往交流交融,從而在根本上促進了華夏文化共同體的生成。
四、結 語
唐宋時期,別史文集中南方民族地區關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書寫內容十分廣泛、敘述形式靈活,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因素的作用下,南方民族地區漸歸漢地、漸慕華風、漸習漢語,并在文化習俗上與中原地區進一步相互肯定、欣賞、交融,達到了較高層次的文化認同與日常涵化。在逐步深入的社會交往、經濟交流與文化交融過程中,民族之間的商貿往來密切、文化采借強化、相互交往中獲得的技能日益增多,民族間相互學習、相互模仿、相互肯定、相互認同的趨勢明顯增強,民族團結之勢日益凸顯和強化。“如果說,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民族融合,主要是通過受各政權實力影響的戰爭、遷徙、貿易、通好等途徑進行的,那么隋唐時期這一進程不但在思想觀念上得到認可和深化,而且成為一種受到這個觀念支配的較為自覺的行為。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過程中,這一轉變帶來的積極影響具有重要歷史意義。[22]107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不僅有利于民族團結、國家統一和社會和諧,也有利于民族地區的社會、經濟和文化的發展。[23]
“當代中國國家認同建構應在學理上闡釋國家產生與發展的歷史邏輯,而國家認同的最重要前提,除其現實有效性外,還取決于其歷史必然性。”[24]而歷史上的社會、經濟及日常文化生活中的相互學習、相互體認、相互模仿等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具體表現,正表明了我國這一多民族國家的國家認同在歷史進程中所具有的社會、經濟、文化的歷史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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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THE INTERACTION, EXCHANGE AND
INTEGRATION OF THE SOUTHERN ETHNIC
REGIONS IN THE PRIVATELY-COMPILED
HISTORICAL COLLECTIONS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Tian Min, Liu Jie
Abstract:Given the current situation that academic circles mainly study a single collection of privately-complied history, this paper selects collections of privately-complied history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for centralized analysis and discussion. The historical manifestations of social interactions, economic exchanges and cultural integration in the collections powerfully explain the generation of the \"interaction, exchange and integration\" of ethnic groups, and prove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the \"interaction, exchange and integration\" among various ethnic groups is closely related to measures such as ruling by customs, opening up trade, and promoting learning by imperial civil examinations and factors such as the ethnic groups gradual belonging to the land of Han people, their yearnings for the Han lifestyle, and their learning of Han people's language. The historical manifestations and causes of the interaction, exchange and integration of southern ethnic regions are the historical reflections and confirmations of multi-ethnic interactions, exchanges and integration in China.
Keywords: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privately-compiled historical collection; southern ethnic; interaction; exchange; integration
〔責任編輯:黃潤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