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基于文本細讀,運用敘事學分析等方法對《飛越瘋人院》中的“霧”進行意涵分析,挖掘敘述者布洛姆登精神世界中煙霧的產生、加重和消失,以及對應過程中布洛姆登感知能力的恢復、心態的轉變和實現人性復歸的結果。以煙霧串聯主人公在瘋人院生命體驗的“誤”與“悟”,并在此過程中進行人物形象分析,體會小說作品中的多重主題內涵。
[關" 鍵" 詞] 《飛越瘋人院》;肯·凱西;布洛姆登
一、引言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是美國政治和文化上最豐富、最具戲劇性的時代之一。社會運動迭起,文化呈現出多元又反叛的局面,“垮掉的一代”領袖肯·凱西帶著《飛越瘋人院》[1]向時代發聲,引起了廣泛的爭論,成為一代經典。
國內外對《飛越瘋人院》的研究多由心理、話語權力、女性主義和后殖民視角切入,分析作品中的象征意義、隱喻特色;人物研究聚焦于麥克·墨菲、布洛姆登和大護士,其反帝國主義、反現代文明、抨擊體制,提倡人自由解放等主題也在學界達成共識。整體上以宏觀角度切入,鮮少細節與特定物象分析,對“霧”這一作品中著墨甚多、意涵深遠的物象關注較少。本文將聚焦小說文本中的“霧”,挖掘其與布洛姆登對外界精神感知的連接,并以“霧”串聯布洛姆登在瘋人院生命體驗中的“誤”與“悟”。
二、霧
(一)霧的產生:造霧器與“造物者”
“他們又開動了煙霧器”,這是文中首次提及煙霧,在布洛姆登的意識里,其所見之霧并非常見的天氣現象,而是被“煙霧器”制造出來的,由“棚式分配器里面的壓縮機”產生。
在布洛姆登的意識里,正如同“他們”利用各種嚴苛的時間安排、暴力的醫療手段等規訓整個精神病院和其中的病人一樣,造霧機不過是一種手段,讓病人陷入不可見、不可感、不可知的困境,遮蔽他們的感知系統,使他們陷入惶恐和迷惘的精神狀態,并在每一次反抗后施以殘忍的鎮壓,最后完成改造的目的。在這里,煙霧器與他精神世界中出現的種種具有實體形式的機器一般,被“聯合機構”意志實現者(大護士以及她所管理的護工)操縱。“聯合機構”連同它體制內的幫兇手握生殺大權,擁有造物者般的神力,不可逾越、不可挑戰,冷血而精密地操縱著病人的生存環境甚至精神人格。
(二)霧的特點
濃重的霧氣第一次出現時便帶有厚重到可供躲藏的特點以及遮蔽視線的體驗——“他們又開動了煙霧器……如此厚重以至于如果他們還沒有抓住我的話,我也許都可以躲藏在里面。透過濃霧,我連六英寸以外的東西都看不見……”[1]并同時在布洛姆登的意識流表達里形成互文,意識流里“一只藍色的獵犬在大霧中狂叫著,因為看不見而迷惘驚恐……恐懼在他心里像蒸氣一路灼燒下去”[1]。對濃霧的恐懼、迷茫以及濃霧出現的常態化、日常化從一開始就為敘述者定下基調。在這里緊跟多年以后回溯一切的布洛姆登的視角發出慨嘆:“過去發生的事情會一直那樣灼燒著我。”三重敘事話語層次顯現,故事拉開帷幕。
正如常耀信先生所言:“造霧機給小說制造出一種超現實氣氛。霧使一切呈現出虛渺狀態,真假相混,不可捉摸。”[2]《飛越瘋人院》中的煙霧有以下四個特點:一是作為煙霧,濃重、濕潤、遮蔽視線,具有彌漫性;二是作為被制造出來的管理手段,不可控、不可知,難以捉摸,由大護士操縱,與布洛姆登的精神狀態(是否感到痛苦與這種情緒的程度)正相關;三是充斥、遮蔽真實的環境,具有模糊甚至扭曲事物的效果;四是具有侵略性、吞噬性,遮蔽、放大霧中感官。
小說文本中煙霧被反復提及,其濃度也隨著情節推進變化,以時間為線索,以麥克墨菲的出現為分界點,“霧”的狀態串聯著布洛姆登的“誤”與“悟”。
三、霧與“誤”
(一)霧的幻象與隱喻
正如前文所言,在布洛姆登的意識里,造霧機是實際存在、控制病人的一種手段,但他的意識可靠嗎?
全文采取內聚焦視角,但敘述者患有精神分裂癥,敘述的客觀性難以被完全信任,且文本中多處細節在警示讀者判斷敘述中場景和物象的真偽。就煙霧而言,煙霧如此濃重卻被每一個人無視:“當我能看到時,大伙通常漠不關心地走來走去,就像他們連空氣里有霧也未注意到。”“甚至連麥克墨菲也好像不知道他被霧氣包圍。”[1]結合后文提到的藥片與煙霧的關系:“如果藥劑出了什么毛病……我的眼睛就會像包了一層外殼,宿舍里充滿了煙霧。”[1]煙霧僅是布洛姆登服用藥物后產生的幻象,是一種“誤”,而煙霧機則如同其他在幻想中出現的機械實體一般,鏈接著他學習過電子專業并作為電氣工程師參與二戰的經歷,在機器隱喻中表達內心的真實感受:迷惘、恐懼、麻木。
煙霧具有獨特的隱喻特點和象征意義,《飛越瘋人院》中的概念隱喻集中表現為本體隱喻,即用具體存在的實體概念來映射和理解另一個抽象概念。煙霧是和“聯合機構”這一虛構概念相互照應的物象,其象征意義是“聯合機構”對病人精神和人格的控制[3],具體表現為護士和護工落實在日常中的每一項規章制度以及最可怕的懲罰——電擊治療。
更為本質的是,煙霧的設置、消散為“飛越”這一主題提供了物化的外在形式[4]。正如吳永強所講:“布洛姆登的妄想癥迫使他只能用具體存在的實體形式來理解抽象的事物,而這種看似不可靠的視角背后隱藏的概念隱喻,相反會讓整個敘事過程更加真實、更加準確、更加有質感。”[3]辨明煙霧實際上是一種幻覺后,這種亦真亦假的閱讀體驗,讓具有朦朧性、遮蔽性、蔓延性的物象煙霧獲得更深刻的意指,讓敘述者的意識世界以及其中的痛苦麻木向讀者敞開。
(二)霧中被遮蔽或放大的感官
正如前文所分析的煙霧的特點,煙霧營造出不可捉摸、真假難辨的氛圍,以空間包裹、吞噬身處其中的人,從霧中人的感受來講,其附帶著對部分感知的極端放大與對其他部分的極限壓縮。
煙霧極大地減弱了酋長的視覺,“看不見”和“迷失”是其在煙霧中的主要狀態,在煙霧最濃重的時候他的聽覺、發聲一并被遮蔽,如“當我感覺四處飄浮時,說話聲變得模糊但很巨大,時斷時續”[1],“煙霧堵住了我的喉嚨,讓我發不出聲音來”[1]。書中一處講到“我感到自己游離了一切,比以前任何時候更甚,這是死了一般的感覺。我猜測這是像‘植物人’一般的感覺:你在霧里喪失了自身,一動不動……我感覺不到任何其他東西”[1],“霧—失去感知—喪失自身—死亡”的邏輯鏈條就此形成。
“當霧氣變得足夠濃厚時我感覺很欣慰,你可以迷失其中不再擔憂,重新變得安全起來。”[1]到這時,酋長的內心走向惶恐不安的反面,他獲得了安全。這種安全感的來源有二:一是精神上的庇護:看不見=不需要再去看=不需要去體會、理解和共情。這種庇護源于畸形壓抑的逃避,“附近還有類似的糟糕事情正在發生……因為過于愚蠢和光怪陸離讓我無法為之哭泣,又因為太真實而讓我無法為之發笑——但是霧變得越來越濃,我都不需要再看了”。霧模糊了現實世界,瘋人院中荒誕、泯滅人性的舉措在濃霧中被遮蔽,而敘事者因此自然產生的反感情緒也被濃重的煙霧淡化。二是生理上的庇護:不去看、不去講,站在原地=不被發現=不被懲罰。小說中對感官的極度放大和刺激對應著電擊治療——于身、于心、于精神都是莫大的摧殘,這也是布洛姆登在煙霧中稍作忤逆后必然面臨的結果。在瘋人院中,病人并不是人,他們的生理和人格任人操縱,被隨意踐踏,生而為人本能的言說、聆聽、觀看等一系列感知被劃在規定區域,感官和身體又同時成為當權者施以懲戒的工具,這充分體現了“監獄”中的規訓與懲罰,以文學姿態回應和耦合福柯權力話語理論中的哲學思考。
經由利弊權衡,布洛姆登通過遮蔽自己的感官做出妥協,這也對應了他裝聾作啞的選擇,于是濃重的霧不再是牢籠,他自暴自棄地享受被吞噬的畸形安全感。煙霧中看似被動的生命體驗與對應到現實中的主動選擇形成極具張力的修辭場,一個立體多面的瘋人形象躍然紙上。
文中還提到“聾啞”并非布洛姆登到了醫院才發生的,他的聾啞性質在此之前就被外部現代文明所認定,那時他以印第安人的身份面對部隊更高軍銜的人。布洛姆登感官上的選擇性失聰失語并非僅是一種自我選擇的妥協方式,其起點映照著少數族裔面對現代文明、底層人對統治階級的無力感,由個體經驗上升到群體,再上升到生而為人的權力,這個情節的人物設置不動聲色地實現對現實的諷喻。
布洛姆登對自身的掌控感喪失,但同時精神世界也極度敏感,其中回蕩著混亂的意識流。“我知道他們如何操作煙霧器”暗合海外參軍的經歷:他曾作為電氣工程師在歐洲機場施放煙霧;布洛姆登浸潤在煙霧之中進行著在現實生活與精神回憶中的“漂流”:他一邊在現實中與老皮特、老曼特森上校對話,聽團體治療中病友被逼的自我剖析,聽黑男孩們的低語,一邊不受控地“感受不到任何東西”,又看到幻象中的父親,看到“美國內政部用一個碎石機埋葬了我們的小小部落”,與早已逝去的父親對話……在漂流中各種聲音的交織對話達到高潮,并呈現出與《包法利夫人》中福樓拜的“多聲部”相似的藝術效果,在意識流的幻境里,讀者在混亂地接受著敘述者袒露的癥候、心結。
煙霧是藥物帶來的幻覺謬誤,但“誤”的背面是真,是感受與結果的真實。煙霧中與迷失相伴而生的迷惘是對現實境遇的叩問和懷疑;“竭力看清霧里浮現在面前的東西”并“試圖躲藏”是他反抗壓迫和規訓做出的嘗試;“試圖躲藏”后總會面對的“那一扇門”背后是電擊室;“保持不動,靜靜待著”以及接受迷失,指向布洛姆登放棄掙扎的決定:以“聾啞”的姿態隱遁于瘋人院中。
布洛姆登在霧中長久地“漂著”,以麻木遲鈍的感知長久偏安于精神病院一隅,隱遁在煙霧之中,直到麥克墨菲的到來。
四、霧與“悟”
(一)麥克墨菲的啟示
在布洛姆登的視角里,麥克墨菲是反叛、高大、勇敢又具有破壞性的。小說中濃霧僅有一次是為團體治療會議而放,以“對麥克墨菲搞點什么名堂”[1]為目的,那一次“滾滾而入的霧氣比我之前所見過的任何一次都要濃重”[1]。與此同時,麥克墨菲“不停地試圖想把我們從霧里拖出去,拖到很容易被逮住的敞開空間中”[1]。
在會議中,酋長“漂”在自己的意識世界里,而在現實世界中麥克墨菲正在與大護士博弈,爭取看電視的時間,面對大護士出爾反爾的假面,麥克墨菲來到了“聾啞”的他的面前,“伸出了隱形的電線操縱著”[1]布洛姆登的手,最終他的手奇跡般地舉了起來。布洛姆登對于這種對煙霧的正面反抗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認為“這只會把我從霧里拖出成為眾矢之的”,另一方面又毫不避諱地承認“是我自己把手舉起來的”。反抗成功了,第二部的開頭便說到“任何地方都沒有煙霧了”[1]。聽覺、視覺和感知重新復歸,布洛姆登視野內沒有煙霧的瘋人院清晰可見。煙霧器崩壞了,“多年來我第一次發現人們身上不再有黑影,有一天夜里我甚至能夠看到窗外的景象”[1]。
雖然煙霧的消失與其出逃并不完全重合,且伴隨著重重困難,但在此之后,病人們漸漸勇敢起來。煙霧器在那一次會議后徹底崩壞,麥克墨菲的正面反抗給酋長展現了“原地不動”之外的可能,煙霧的消失外顯為感官的解放,也預示著布洛姆登的重生,走出逃避和接受壓迫的誤途,走向真正的“悟”,這顯然不是團體治療法帶來的,而是其對立面——麥克墨菲創造的奇跡。
(二)沖破迷霧,奔向自由
布洛姆登以聾啞的姿態面對周遭的環境,同時他在煙霧中對麥克墨菲的行為進行了解讀:在霧中,酋長拒絕了麥克墨菲所代表的絕對自由和可能的混亂,但另一方面他接受了麥克墨菲的“布道”,重塑了自己——堅強、 獨立、敏感、同情和愛,破除了迷霧。
在第一部的幻境中,藍色的獵犬在大霧中狂叫[1],煙霧器毀壞之后的那天晚上,站在窗前的布洛姆登看見年輕、瘦長的雜種狗,它在月光下撲騰、嚎叫、聆聽、眺望雁群,最后朝著雁群離開的地方步伐穩健而莊嚴地跑去[1]。最后他“抓住窗臺,弓身一跳,越過了窗外的控制儀表板,躍入了月光里……朝著那只狗沖著高速公路而去的那個方向飛奔”[1]。由此觀照,整部小說中濃霧的出現和消失也就是酋長覺醒和再生的過程。小說的前半部分,布洛姆登是一個被動的觀察者、邊緣人,隨著故事進程的發展和麥克墨菲一次又一次對規則的沖破,他逐漸恢復主觀能動性,成為小說的行動者,從“掃地機器人”“漂浮著的海綿和水桶”的異化狀態中逐漸恢復“人”性:重拾聽覺、說話與笑的功能。從在濃霧中迷惘地吼叫、絕望地噤聲到得以看見月光下的希望,最后幻境消失,在徹悟之中決然沖破牢籠和煙霧,飛越瘋人院,奔向自由。
五、結語
煙霧產生于敘述者布洛姆登的幻境,是眾多機器隱喻中的一部分,在煙霧中布洛姆登被馴服,麥克墨菲的闖入將他拽離在壓迫中形成的畸形舒適區,走出迷霧,走向徹悟。
實際上長期籠罩在小說主人公精神世界的迷霧同時也是時代的煙霧,肯·凱西用《飛越瘋人院》揭開20世紀五六十年代歐美社會的現實與傷疤,呼吁人們去撥開時代的迷霧,在物質充溢而精神匱乏的社會中反思人之為人、何以為人以及心靈何處皈依的問題,思索生存的價值和社會存在的意義。這是“垮掉的一代”離經叛道表面之下的本質,是年輕人對當下時代的叩問和重構精神家園的迫切理想。
參考文獻:
[1] 肯·克西.飛越瘋人院[M].胡紅,譯. 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
[2]常耀信.美國文學簡史[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
[3]吳永強.瘋狂的機器:從認知角度探討《飛越瘋人院》中的概念隱喻[J].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41(1):145-150.
[4]劉偉.從文本到影像:談《飛越瘋人院》的改編[J].電影評介,2009(9):43-44.
作者簡介:
黃雨卉(2001—),女,漢族,廣東廣州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基地班)本科在讀。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