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是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內容探討了現實和虛構之間的界限,被視為奇幻文學的經典之作。小說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發現烏克巴爾這個神秘的中亞國家,第二部分是發現烏克巴爾里的特隆世界,第三部分后記則是對特隆和未來世界的解密和暢想。鏡子和百科全書作為書中的兩個重要意象,是發現特隆世界的關鍵。借助叔本華意志世界和表象世界的理論,從兩個意象出發對特隆世界進行闡釋和解析。研究發現,特隆世界是表象的世界,其所模仿和復制的本體是意志世界,當特隆世界闖入現實世界時,虛構和現實之間的界限被打破了。
[關" 鍵" 詞] 鏡子;百科全書;表象;接受美學
鏡子和百科全書是博爾赫斯創作中十分鐘情的兩個意象,但是他對二者的態度卻截然不同。不論出于什么原因,博爾赫斯對百科全書的熱愛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然而他卻一直懼怕鏡子,關于這一點眾多學者也多有論述。
多年前的一個夜里,博爾赫斯和朋友比奧伊共進晚餐后,閑談一部小說的寫作。比奧伊想起在英美百科全書中,烏克巴爾的一位祭祀曾經斷言:鏡子和男女之事是可憎的,因為使得人口數目倍增,可是他們當天在百科全書中并沒有找到烏克巴爾條目。第二天,比奧伊在自己手邊的百科全書中找到了烏克巴爾的信息:鏡子和父親身份是可憎的,因為它使宇宙倍增和擴散。《愛麗絲鏡中奇遇記》中曾提到“你不能周圍都看,除非你的后腦勺長了眼睛”,而鏡子正是讓人的后腦勺長了眼睛。在鏡子中,生命不斷地自我復制和分裂,在交媾的污穢中誕生了烏克巴爾,而百科全書用無可爭議的事實證實了它的存在。在烏克巴爾里,又有一個被幻想出來的星球,即特隆世界。本文將從鏡子和百科全書這兩個意象出發,從特隆世界的本質、來源以及博爾赫斯的構思三方面對特隆世界進行闡釋。
一
特隆的本質是鏡子的影像。一方面,特隆是模糊的、幻想的。在地理上,它的邊界是模糊的,歷史和語言都很簡短。另一方面,特隆是無限增殖的,這表現在三個方面。首先,特隆的語言是無限增殖的:與地球一樣,特隆也分為南北半球,語言雖有差異,但是都沒有名詞。南半球以動詞為基礎,稱“月”為“月升”或“月明”;北半球則以形容詞為基礎,稱月亮為“圓的黑的空的上的亮的”。這雖然打開了想象的翅膀,卻造成了詞語的無限增殖,像鏡子的效果一樣。其次,特隆的哲學是無限增殖的,突出精神在宇宙中的地位,思維過程構成宇宙,時間綿延不絕。最后,重復品是無限增殖的。主體是唯一永恒的,但復制品可以無限增多,“這些重復品被稱作‘赫隆尼爾’,它們的形狀發生了變化,往往略長一些”。
從現實到夢幻,從謎語到謎底,博爾赫斯喜歡用鏡子做門,同樣,要打開博爾赫斯的迷宮,我們需要求助于叔本華這面鏡子。博爾赫斯營造了特隆這座迷宮,而叔本華正是幫助我們走出迷宮的阿里阿德涅線團。眾所周知,博爾赫斯對叔本華偏愛有加,特隆社會中關于主體和復制品的理論更是與叔本華意志和表象的理論并無二致。叔本華把世界分為表象的世界和意志的世界,世界的本質是意志。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意志的外在表現。通過不同等級的理念來實現,理念就是意志恰當的對象化,現實世界中的具體事物不過是不同等級的理念的顯現,即偶然的表現形式。它們不是真實的存在,而是夢幻般的虛無,這個“世界只是這個意志的一面鏡子”。
特隆是博爾赫斯創造的一個意識世界,用以反映和模擬現實世界。在特隆世界里,“赫隆尼爾”是對現實物體的各種復制和模擬,隨著級別的提高,模擬的質量經歷衰退、恢復和純凈等階段。這種周期性反映了人類的認知和理解過程,也揭示了記憶的非線性。如同博爾赫斯的父親所講,記憶不是對過去事物的直接再現,而是一種帶有個人解讀和走樣的再構造。人們記憶的往往是以前的記憶,而非它們的實際形象。意志是唯一的主體,而特隆則無限地復制著這個主體,無論怎樣復制都是一種鏡像,是人的幻想,“典型的例子是那道門檻:乞丐每天光顧時,它是存在的;乞丐一死,它也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那么,為什么要創造這么一個虛構的世界?
二
莫內加爾說:“在精心制作的烏克巴爾的面具背后隱藏著兇殘而陳腐的現實:現實世界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拙劣的模仿品,由次等的神所創造,并通過鏡子和父性得以永存。”上帝創造了一個不完美的世界,一群人類的智者對此不滿并希望憑借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參與上帝的創造,或者自己成為上帝,創立另一個星球,顛覆現有世界。別克萊不信上帝,但卻決意要向子虛烏有的上帝證明,凡人完全有能力構造一個世界。特隆的社會只存在于傳說之中,然而它又是一種類似于烏托邦的事業,它的社團成員一代又一代地不懈努力就是要向上帝證明:凡人完全有能力創造一個世界,甚至比上帝營造的世界更完善。“特隆是一個迷宮,但卻是人所策劃的,命中注定要由人來解析。”這樣,從假想的存在到存在的假想,特隆是知識鉤沉的結果,同時又是想象的產物,是用人類的智力和文明營建的理想國。
特隆是一個完整的宇宙,但是“其內在運行規律是以任意的方式形成的”,也就是說完全取決于人的自發沖動。這里我們再回歸叔本華。叔本華認為意志“既是每一特殊事物的內在本質和核心,也是全部事物的本質和核心,它既表現于盲目的自然力中,也表現于人的自覺的行動中”,由此宣稱世界也就是“我”的意志。如果特隆世界是對意志世界的復制,那么其內在運行規律完全是由自由沖動以任意的方式形成的就合情合理。
博爾赫斯的小說《永生》中,在無限的期限里,所有人都將遭遇各種事情,由于過去或將來的行為,會得到相應的報應,既然這樣,那么人類的一切行為都是無可指責的。每個人都身不由己地去扮演是宇宙中的一個角色,如同《“三十”教派》中所說的,甚至要通過抽簽決定每個人的命運,一個永生的人也即所有的人。“我曾是荷馬;不久以后,我將和尤利西斯一樣,誰也不是;不久以后,我將是蕓蕓眾生:因為我將死去。”人類個體生命有限,但繁衍又意味著無限,從這個意義上,人本身就是永生,那么創造特隆的那些現實中的學者們,是否也在扮演著命中注定的角色呢?也許這一切都在上帝的計劃之中,上帝要他們去扮演這樣一個的角色:創造一個星球,然而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甚至心比天高地要和上帝對抗。至于為什么要這樣安排,只能問上帝。這是博爾赫斯和我們玩的一個迷宮。
三
特隆如何從虛無中誕生并確立其存在?本文認為,物體存在的確證往往是建立在話語的基礎上,而對存在的否定同樣是因為話語,猶如三人成虎的理論。“永生存在于別人的記憶之中,存在于我們留下的著作之中。”我們過去所有的歷史都是建立在言說的基礎之上的,沒有荷馬、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希羅多德等人的言說,豐饒的古希臘也許長埋地底?沒有二十五史,誰又知道中國經歷了幾朝幾代,今夕是何夕?可以用言說還原一個特洛伊,當然也可以用言說宣告根本就沒有特洛伊。既是如此,人們只需要構建一套言語就可以構建一個星球。而且既然特隆的發明者是模仿上帝來創世,那么上帝是怎么從虛無中創世的?基督教認為上帝用語言造物,神說要有什么就有了什么……“公元6世紀左右Sefer Yetsirah在敘利亞或巴勒斯坦出版,此書描述以色列的上帝和萬能的神、統率大軍的耶和華,通過基數詞1~10和字母表中的22個字母創造了天地萬物。”不出所料,“一個由天文學家、生物學家、工程師、形而上學家、詩人、化學家、代數學家、倫理學家、畫家、地理學家等組成的秘密社團”也正是通過語言來創造一個星球,他們用的是“百科全書”。他們模仿上帝造物,他們還以為自己可以取代上帝。他們不過是上帝造物方式的一種復制,這種行為本身就是“赫隆尼爾”。如果再追究下去,上帝創世是不是也是在模仿別人呢?上帝創世的行為是不是也是“赫隆尼爾”?又是處于第幾級的“赫隆尼爾”呢?這樣就進入了一個闡釋循環的迷宮。如同博爾赫斯的另一篇小說《圓形廢墟》中的做夢者一樣,自己以為是創造者,其實不過也是一個影子。
博爾赫斯用自己的筆不斷地創造、改寫著自己以及別人的歷史,他小時候就玩過這種把戲。為了度過漫長無聊的時光,他和妹妹諾拉發明了兩個伙伴——奇洛斯和風車,當這兩個人物令他們膩煩時,他們就宣布這兩個人死亡。此后他在創作中不斷地運用這種才能,改寫著歷史、增加祖先的光芒。胡寧大捷本來是玻利瓦爾指揮的,博爾赫斯的曾外祖父只是參加了戰役,可是博爾赫斯在《紀念胡寧大戰的勝利者蘇亞雷斯上校》里卻將其取代了玻利瓦爾。博爾赫斯不相信歷史中公認的最可靠的記載,重要的不是這些,而是事件本身,胡寧大捷確確實實發生過,與之相比,時間、地點并不重要,甚至參加者也不重要,“我在胡寧戰役中算得了什么/永恒的是戰斗本身,無須軍人與號角的喧囂”。既然如此,就可以對戰役重新改寫,因為戰斗本身才是真正的主角,這樣便重構了祖先的神話,更重要的是營造了一種話語的真實。特隆的創造者也是用這種方法來創建幻想的特隆的真實,現實和書本之間消弭了界限。“《奧德修記》第八卷中寫道,為了將來一代代的人們有事可以歌頌,諸神們編制了許多災禍。大約三千年之后,馬拉美說:‘世界的存在就是為了寫成一本書。’”而在《小徑分岔的花園》中,崔朋在構建一座迷宮,迷宮就是他的小說,這樣現實物質的迷宮成了形而上的迷宮,幻想和現實可以相互轉換。
可是僅僅用語言構建完美的百科全書是遠遠不夠的,因為“一本書是一個物件,它擺在那兒,它自己無所謂存在與否。一本書并不自知直到一位讀者捧起它來”。書本的存在并不能說明特隆的存在。特隆的建造者們或者說是博爾赫斯對接受美學很是熟悉,將其運用得爐火純青。他們知道單獨的一本書僅僅是紙張和鉛字的組合,只有經過讀者的閱讀和再創造,才能建立互動的過程,彰顯出一本書的意義。于是他們開始采取措施,在虛構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之間建立聯系,希望人們能夠讀到這本百科全書,他們將書放進了孟菲斯的圖書館,并印刷在復印本的英美百科全書中,這樣更多的人在認可英美百科全書權威的同時,也便認可了特隆的存在。當然這還不夠,這些創造者將接受美學的觀點從書本運用到實際。接受美學認為在書本中只提供一個多層次的結構框架,其中有很多的未定點,在讀者閱讀的過程中不斷地具體化地豐富作品的含義,從而起到“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作用,刺激人們無窮的想象力。特隆的創造者們用秘密的渠道讓幻想世界進入現實世界,有時是通過一套奇怪的百科全書,有時通過一只神秘的羅盤,有時通過一個奇重無比的小圓錐體……但是他們只是展示特隆的一部分,而不是將其全部呈現給人們。接觸到這些東西的人開始用自己的無比豐富的想象力構建特隆,產生無窮的言外之意,也便達到了創造者們的目的。
特隆就這樣從虛無中分娩了出來,夾雜著交媾的污穢和分裂的痛苦。誕生出來的這個虛構的世界——特隆不斷地擴散增殖,它所創造的東西開始進入并影響著現實世界,大有吞噬之勢。甚至敘述者預見到了“到那時,英文、法文和西班牙文本身都將從這個星球上消失。世界便是特隆”。世界將被百科全書所取代,書本和現實的界限再次被打破,書成了現實,現實成了書。但是“他”卻并不在意,繼續修改勃朗《尸灰甕》的譯文。博爾赫斯又在故弄玄虛,他的譯文是對原文的一種復制,是赫隆尼爾,而他正在修改這個赫隆尼爾,是對譯文赫隆尼爾的復制,是處于下一級的赫隆尼爾,這樣想來,又是一種無限的循環。也許敘述者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經是特隆世界的一部分了,他正在參與赫隆尼爾的制造,他正在用筆建構著另一個特隆。
博爾赫斯通過不斷循環往復所營造的迷宮,讓人頭暈目眩。或許,尋找迷宮所隱藏的真實,就像剝洋蔥一樣,剝了一層又一層,到頭來什么也沒有。博爾赫斯喜歡剝洋蔥的這個過程,充滿了樂趣和懸念,他總是將其無限地延長,至于里面到底隱藏著什么他并不在意。文學對于他來說,本來就是游戲,而非載道言志的工具,他帶著阿里阿德涅線團在自己創造的迷宮中流連忘返,卻讓我們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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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吳浩然(1998—),女,漢族,山東德州人,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比較文學、翻譯與跨文化研究。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