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辛亥革命后,在日本諸友人的召喚下,王國維隨羅振玉東渡日本。在寓居京都最初的一年多時間里,因旅食多暇,成就了繼《靜安詩稿》之后的又一個詩歌創作高峰,先后成《壬子三詩》《壬癸集》兩種詩集。但辛亥末年王國維所作京都第一詩《定居京都奉答鈴木豹軒枉贈之作并柬君山湖南君?諸君子》,因體例所限未被收錄集中而備受冷落,以致長期以來學界對其創作背景不甚明了。此詩乃奉答鈴木虎雄《贈清客》詩者,王國維曾將其抄贈繆荃孫索和,繆氏則酬以《即事》《詠史》八律。鈴木虎雄、王國維與繆荃孫唱和之詩,帶著清民易代之初的特殊感情,并對王國維此后諸詩的創作形成了直接的影響。梳理這一段詩歌酬唱的歷史,對于勘察民國初年士大夫同中有異的遺老情懷以及異邦士人的心態,具有重要意義。
王國維的詩歌創作主要集中在兩個時期。其一是1898—1905年,創作地點主要在上海、南通和蘇州三地,以詩集《靜安詩稿》為代表,存古、今體詩49首。此時王國維正鉆研東、西方哲學,故多以哲理入詩。其二是1912—1913年,創作地點集中在日本京都,以詩集《壬癸集》為代表,存詩20首。因為正逢清民易代之初,故這一時期的詩歌帶有明顯的故國之思和遺民之感。在《靜安詩稿》《壬癸集》之外,王國維尚有較多集外之詩,創作時間頗為零散,且在王國維生前未收入專集,但集外之詩同樣不可忽視。
辛亥革命后,王國維在當年十月中旬隨羅振玉東渡日本,初寓京都郊外田中村,其地毗鄰京都大學。羅振玉大批藏書則臨時寄存京都大學圖書館,因放置雜亂,王國維與羅振玉遂費時一年多檢點卷數,并為之編定藏書目錄。“其暇間寄之空想,故能得若干”①,這是王國維在壬子年(1912) 至癸丑年(1913) 上半年創作較多詩歌的原因所在。王國維創作《靜安詩稿》諸詩時,先鉆研中國哲學兩年,此后五年對西方哲學發生興趣,持續關注康德、叔本華與尼采等人學說,其研精覃思者要在人生的本質、價值和意義。而對這些問題的深沉思索確實需要抽離具象、懸諸空想,以凝聚精粹之思。這種空想給王國維所帶來的,除了系列哲學論著外,便是《靜安詩稿》和《人間詞甲稿》《人間詞乙稿》等詩詞作品。
王國維抵京都之時,已遠離哲學有七八年之久,其所思考的并非人生之根本問題,而是因為適逢易代之初,又身在異邦,故家國之感特深,詩興也因之不斷。在不到一年半的時間內,筆下長篇短制絡繹奔會,成就了第二個詩歌創作高峰。他先后輯有《壬子三詩》《壬癸集》兩種詩集,尤其是《壬癸集》,王國維欲以此集終結京都詩歌創作的意圖十分明顯。事實上,從完成《癸丑三月三日京都蘭亭會詩》之后,一直到1916年初從京都回國,在近三年時間中,王國維只在1915年留下《題〈殷虛書契考釋〉》一首和《游仙》三首。對王國維而言,應酬之詩固然因人因事隨時可以創作,但要形成個人詩歌創作的高峰,則需要特定的機緣。這種機緣既包括相對悠閑的生活狀態,也包括比較特殊的情感體驗。
一、鈴木虎雄《贈清客》一詩與王國維奉答四律釋義
《壬癸集》當然是王國維京都詩之犖犖大者。但若論及王國維寓居京都后最早寫的詩,其實還不在這部《壬癸集》之中,而是辛亥年末所作的《定居京都奉答鈴木豹軒枉贈之作并柬君山湖南君?諸君子》四首,這才是其京都第一(組) 詩。因為甫抵京都,這組詩既帶著清民易代之初的傷痕記憶,也帶著對未來京都學術生活的憧憬之意,因而在王國維的京都詩歌中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但這一組詩既不在《壬子三詩》之中,也為《壬癸集》棄收。1921年,王國維編定《觀堂集林》,在卷二〇“綴林二詩之部”,收錄詩歌起壬子年而迄庚申年(1920),王國維奉答鈴木虎雄組詩因作于辛亥年,而再度被冷落集外。1926年,王國維修訂《觀堂集林》,文有增刪,而詩詞則一仍其舊。1927年末,羅振玉主事的《海寧王忠愨公遺書》初集收羅福成手校《觀堂別集》,增詩12首,《觀堂外集》錄詩分“丙午以前詩”與“丙辰以后詩”,此二集亦無此詩。
1936年,趙萬里主事的《海寧王靜安先生遺書》梓行,其中趙氏校輯的《觀堂別集》卷四首次收錄《定居京都奉答鈴木豹軒枉贈之作并柬君山湖南君?諸君子》四首,此后臺灣文華出版公司1968年印行的《王觀堂先生全集》以及臺灣大通書局1976年出版之《王國維先生大全集》,也承趙萬里《觀堂別集》之例收錄此組詩。浙江教育出版社、廣東教育出版社聯合出版之《王國維全集》第14卷《詩文》收錄此組詩,并注明“原載《觀堂別集》卷四”②。
關于這一組詩的創作背景,《王國維全集》第14卷編者云:
此組詩系一九一一年十一月王國維舉家隨羅振玉東渡日本后,為答謝鈴木虎雄(豹軒)、狩野直喜(君山)、內藤虎次郎(湖南)、富岡謙藏(君?) 等日本學者對之的關切而作。③
此注尚嫌模糊,未切實解釋王國維詩題中的“奉答”二字,且答謝關切只是組詩之一義,至王國維初抵京都之所感所思,殊非“關切”二字可盡。從詩題可知,應是鈴木虎雄先有贈詩,王國維繼而奉答。故欲明王國維奉答詩的創作背景,不可不先了解鈴木虎雄原詩。今檢日刊鈴木虎雄《豹軒詩鈔》卷五,有《贈清客》一詩,正原唱也。其小序云:
辛亥歲暮,清國羅叔言振玉攜家東航,住于洛東田中村,王靜庵國維從焉。④可見,鈴木虎雄原詩主要乃贈羅振玉而兼及王國維者,時羅、王兩家皆居京都田中村。鈴木虎雄《贈清客》云:
辟雍門北洛東頭,落木寒山無限幽。萬卷圖書堪績史,數家雞犬可藏舟。問奇偶訪羅含宅,作賦莫追王粲樓。不用凄涼嗟客土,扶桑歲月足優游。⑤
鈴木此詩主要以京都田中村之清幽,慰藉羅、王二人在辛亥革命之后的恓惶之感,希望他們忘懷故土的動亂,在京都讀書治學的優游歲月中,建立自己的學術地位。起句說羅、王的田中村居與京都大學相鄰,其地山水可親,乃讀書之勝地。羅、王正可充分利用京都大學的豐富藏書賡續既往之研究,為學術史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章。在亂世中避世讀書,亦如《莊子》所謂“藏舟于壑”,“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⑥,乃是一種以學術為隱逸的生活方式。家國雖失,而若學術長存,同樣是得“物之大情”。
鈴木虎雄當時也住在洛東上御靈馬場町厲祠東,與羅、王兩家相距甚近,風景自是同樣旖旎。1916年,鈴木虎雄作詩《丙辰三月奉命出游將辭御靈僑居悵然成詠》,開頭描寫其寓所周邊環境云:“初余來洛邑,未辨陌與阡。卜居由良友,偶鄰厲祠邊。不嫌境幽僻,轉喜遠市廛。左右多喬木,人家七八連。門前通一水,寒玉鳴潺潺。登樓對蕭寺,旦暮萬竹煙。東南山出沒,歷歷見層巔。”⑦近門一水環繞,登樓可見蕭寺,東南群山隱約,遠離鬧市喧囂,大得安謐自在之境。王國維的居所四周當然也與此仿佛,確實是令人靜心、讀書治學之勝地。
“問奇”二句即承“萬卷圖書堪績史”之意,乃以揚雄之典表明隨羅振玉問學之意。《晉書·羅含傳》言,羅含致仕還家,“階庭忽蘭菊叢生,以為德行之感焉”⑧。
“羅含宅”既巧用羅振玉與羅含同姓之典,更稱譽羅振玉(包括王國維) 德行之高潔。從“作賦莫追王粲樓”至結尾,鈴木虎雄竭力勸說羅振玉、王國維淡卻家國之憂,優游于京都清幽風景和萬卷圖書之中,創造別樣的學術人生。王粲《登樓賦》:“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華實蔽野,黍稷盈疇。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⑨王粲之憂懼,適如《文選》劉良注引《魏志》云:“時董卓作亂,仲宣避難荊州依劉表,遂登江陵城樓,因懷歸而有此作,述其進退危懼之情也。”⑩避難、羈旅與思念故土即是《登樓賦》的主旨。而鈴木虎雄顯然希望羅振玉、王國維勿以京都為異鄉,有風景之勝、藏書之富和故友之情,足以排遣和安頓一時失國之痛。
鈴木虎雄對王國維的道德文章一直推崇有加,這種推崇在王國維去世后尤見其情。1927年6月2日,王國維自沉頤和園昆明湖。6月19日,鈴木虎雄在日本獲悉王國維去世消息,隨后即參加了6月25日在京都五條坂袋中庵的公祭。同年,《藝文》第18年第8號上發表系列追思、哀悼王國維的文章,而本期的編輯者即為鈴木虎雄。次年,神田信暢編《王忠愨公遺墨》,封面題簽者即鈴木虎雄,該書錄有王國維贈鈴木虎雄《頤和園詞》鈔本和尺牘一封。鈴木虎雄并作《哭王靜庵》一詩,略寄哀思:
南北紛紛飛劫塵,今來消息更傷神。幼安逃海元由義,正則沉湘竟得仁。蒼莽山城鵑哭急,凄涼渚殿笛聲新。頤和園里誰題石,近日詞林第一人。
鈴木虎雄將王國維之死看成是南北戰爭背景之下如屈原一般為國殉身,這與當時日本學人的看法大體一致,其中“幼安逃海元由義”一句寫王國維東渡日本,乃因堅守人生道義而來。“幼安”指東漢管寧。《三國志·魏書》載:
天下大亂,(管寧——引者注) 聞公孫度令行于海外,遂與原及平原王烈等至于遼東,度虛館以候之。既往見度,乃廬于山谷。時避難者多居郡南,而寧居北,示無遷志,后漸來從之。太祖為司空,辟寧,度子康絕命不宣……中國少安,客人皆還,唯寧晏然若將終焉。
這段文字記載了在黃巾軍攪動天下、戰爭紛擾的情況下,管寧聽聞公孫度在遼東以及海外推行新的政令,因與友人邴原、王烈等渡海到其地避難。在謁見公孫度之后,管寧獨自筑廬于遼東郡的北部山谷,而與其他群居南部的人保持距離,結果其高潔道義反而吸引了其他人追隨而至。中原安定之后,他人皆從遼東返回,唯有管寧安居不動,似有終老遼東之意。在鈴木虎雄看來,王國維在辛亥革命后渡海東來,其道義亦如管寧一樣堅韌、從容。頗有意味的是,1913年冬,柯劭忞從國內寄詩給羅振玉,內有贈王國維一首,也有“管邴君無忝”一句,以清節自守的管寧、邴原分喻辛亥后避居京都之王國維與羅振玉,足見二人在當時中日學人心目中的共同印象。王國維也曾以此自許,他在《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歐洲》一詩中,言及辛亥之后,“幡然鼓棹來扶桑”,也有“幸免仲叔累豬肝,頗覺幼安慚龍尾”之感。王國維去世后,陳寅恪作《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其中亦有“豈便遼東老幼安”云云,與鈴木虎雄、柯劭忞等意近,喻王國維避亂日本之事。鈴木虎雄當然也認為,辛亥東渡日本的王國維其實不可能忘懷故國,“正則沉湘竟得仁”一句也可見出鈴木虎雄“作賦莫追王粲樓”云云只是安慰之語而已。在王國維那里,故土情懷終究是長縈心底、難以去懷的。
王國維去世25年后,即1951年6月10日,在大阪市緒方洪庵開設的適齋塾,由靜安學會和浪華藝文會共同主持召開了王國維追思會,鈴木虎雄參會并即席再賦詩一首如下:
浮海乘槎戴故冠,避秦戀主存心單。藏山著作顧炎武,避秦操持管幼安。太息九州蔽荊棘,正逢二紀奠椒蘭。即今更欲賦哀郢,躬閱滄桑淚不干。
鈴木虎雄除了繼續用屈原的典故和“幼安”之義稱贊其高潔之精神,也對王國維的忠清戀主予以褒獎。鈴木虎雄特地解釋說:“王先生自己也對清朝恩義深重,一直戴著清朝的帽子,我詩中‘戴故冠’即是此義。”與其《哭王靜庵》一詩意思略近,由此足見鈴木虎雄對王國維的情義。
鈴木虎雄《贈清客》一詩情真意切,羅振玉與王國維料也感懷在心。羅振玉是否有奉答之詩?檢今存羅振玉詩集《陸庵余事》《遼海吟》《遼海續吟》以及《貞松老人外集》卷四《詩》,皆無酬贈鈴木虎雄者。而王國維以《定居京都奉答鈴木豹軒枉贈之作并柬君山湖南君?諸君子》四詩奉答,或亦出羅振玉之授意,略見其銘感之心。茲略述四詩要旨,以一窺王國維當時喜憂參半之心情。先錄其一:
海外雄都領百城,周家洛邑宋西京。龍門伊闕爭奇秀,昭德春明有典刑。閭里尚存唐舊俗,橋門仍習漢遺經。故人不乏朝衡在,四海相看竟弟兄。
京都被稱為日本的“西京”,與東京相對應,故日人將京都與同為宋代西京的洛陽相比擬。此詩以日本京都比擬中國周朝的洛邑和宋朝的洛陽,認為山水形貌甚至城門格局也大體相仿。王國維在抄贈此詩寄繆荃孫時特地注曰:“日人謂京都為洛陽。”可見王國維乃是襲用日人說法。然此地貌格局之似只是外在的表象,更重要的是京都比較多地保留了中國漢唐文化,故令王國維備感親切,深有似曾相識之感。在以“民主”“共和”為特征的民國政府之下,傳統文化面臨著斷裂的可能,所以王國維在異邦看到“閭里尚存唐舊俗,橋門仍習漢遺經”,不免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文化認同感。末二句以唐朝曾有日本晁衡(一名朝衡) 入讀太學并官秘書監,與王維、李白等多有詩歌酬唱,比擬王國維雖在京都,但也有鈴木虎雄、狩野直喜、內藤湖南、富岡謙藏等同道故友,多少消減了驟至異邦的寂寞之感。這是王國維對京都的第一印象,對京都之地之人之文化,都予以高度評價。
需要說明的是,王國維在寓居京都前,與鈴木虎雄并不相識,但鈴木虎雄已久聞王國維大名,他追憶與王國維的初識云:“我知道王君靜庵是在他《戲曲考原》及《曲錄》問世的時候。讀過這本書后,我在《藝文》上介紹了其概要。后來,他避亂我國,僑居京都,此時我們初次見面訂交,一直到他最近自殺,我們都有來往。”鈴木虎雄1908年任京都帝國大學助教授。在《藝文》第1年第5號(1910年8月) 上,刊有其《王氏〈曲錄〉與〈戲曲考原〉》一文。這意味著鈴木虎雄是先讀王國維之文,后識其人。王國維的《戲曲考原》在1908—1909年連載于《國粹學報》第48、50期;《曲錄》初稿兩卷,草成于1908年,次年修訂至六卷,最早收入宣統元年(1909) 番禺沈宗畸所刻之《晨風閣叢書》。則至遲在1909年,鈴木虎雄即已寓目王國維之戲曲論著。他拜讀后專門撰文介紹,足見其心儀。而在一年之后,王國維居然神奇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其激動之心是可以想象的。
王國維寓居京都田中村,這對于當時有意研究中國詞曲的鈴木虎雄來說,當然是一個絕好的求教機會。鈴木虎雄回憶說:
他(王國維——引者注) 寓居京都田中村的時候專心于詞曲研究,當時我也起了研究詞曲的念頭,屢次敲他的門,領受教誨。為了練習,我試過高則成《琵琶記》的訓點,難解之處,時時乞教于王君。這個稿本,迄今猶藏篋底……我從王君那兒得到的啟發不限于詞曲一事,關于書籍、清朝典故、社會風俗、日常瑣事等等,受益處不勝枚舉。
由此可知,鈴木虎雄屢次到訪求教關于詞曲的問題,王國維還曾對其談論清朝典故、社會風俗等,這對于鈴木虎雄稍后創作《哀清賦》一文或許有一定的啟發。
當然,鈴木虎雄在京都得以與王國維訂交,主要還是得益于王國維在清末學部任職時結識的狩野直喜、小川琢治、內藤湖南等人,他們恰是鈴木虎雄的故交。因著這一層關系,時在京都的鈴木虎雄與王國維一見如故也就變得十分自然了。鈴木虎雄屬于詩興特豪之人,今存六冊《豹軒詩鈔》即可見其迥異于常人的作詩熱忱。武昌起義爆發后,力邀王國維、羅振玉赴東者,也正是狩野直喜等人,故王國維甫抵京都,即被舊雨新知的熱情所包圍。王國維“故人不乏朝衡在,四海相看竟弟兄”二句,乃是對鈴木虎雄“不用凄涼嗟客土,扶桑歲月足優游”的直接回應。1912年1月19日,王國維致信繆荃孫,也言及初抵京都的感覺:“此間學士大夫頗多舊識,風土亦尚不惡。”亦可與此詩末二句對勘。
關于王國維與羅振玉辛亥事起后東渡日本的緣由,羅振玉之孫羅繼祖言之甚詳:一日,日本本愿寺教主大谷伯光瑞忽遣其在京本愿寺僧來,言其法主勸鄉人渡海東,以其住吉驛二樂莊假棲眷屬。鄉人與大谷伯未識面,無因至前,方猶豫未有以應。而京都大學舊友內藤、狩野、富岡等亦來書勸駕,且言藏書可寄存大學圖書館,并即為備寓舍。鄉人乃商之藤田劍峰,時劍峰適在京。由劍峰定計,應京大諸君約,而由本愿寺擔保運書物,到彼后償其運費。劍峰且愿先返國為籌備一切。鄉人乃以十月初請假出都,攜眷赴天津待船。
從未曾謀面的日本本愿寺教主大谷光瑞遣在京寺僧勸駕,到故交內藤湖南、狩野直喜、富岡謙藏等人馳書相招,再到藤田豐八為之定計,寓所與藏書問題既已做好安排,羅振玉、王國維等遂在這些日本友人盛情的感召下攜家東渡。羅振玉《祭內藤湖南博士文》亦云:“掛冠神武,避地瀛洲。賃廡筑舍,公為我謀。勖我遠圖,慰我煩憂。”即將其遠赴東瀛的原因以及東瀛諸君的關懷付諸筆端。己亥年(1899) 八月末至十一月末,內藤湖南來中國暢游,足跡縱跨南北,并在上海逗留了四天,其間得晤羅振玉,兩人互贈了著作以及拓本等,交談了不少關于書法的話題。其時王國維亦在滬上,是否與羅振玉同時結識內藤湖南,目前尚乏文獻支持,姑且存疑。狩野直喜1901年秋也曾至上海,因藤田豐八之介紹而與羅振玉相識,并因藤田豐八盛贊王國維而耳聞其名,但兩人當時并未謀面。內藤湖南在宣統二年與狩野直喜等人來清學部查訪敦煌文獻,與羅振玉則已是二度謀面了。羅振玉《狩野君山博士六十壽序》具體描寫初抵日本的情形云:
光緒中葉予旅食滬江時,狩野博士適留學敝邦,予友藤田劍鋒博士為之介……逮予備官學部,君與內藤、小川諸教授來觀學部所藏敦煌古卷軸,相見益歡,交益深。辛亥仲秋,革命軍起,君與內藤、富岡諸君移書勸予浮海東渡,且為之卜宅于京都。感君高義,乃與海寧王忠愨公攜家投止。舟至神戶,君與東西兩京知好來迎迓,君之夫人則躬執爨治餐以待,其俠腸古誼,雖肺腑昆季不能逾也。
讀羅振玉這些文字,可知王國維“故人不乏朝衡在,四海相看竟弟兄”,乃是初抵日本的真實感受。而且這種感覺在王國維詩歌中不止一次表述出來,其《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歐洲》亦云:“四方蹙蹙終安騁,幡然鼓棹來扶桑。扶桑風物由來美,舊雨相逢各歡喜。卜居愛住春明坊,擇鄰且近鹿門子。商量舊學加邃密,傾倒新知無窮已。”足見王國維一時心情之怡然。陳寅恪之詩“東國儒英誰地主,藤田狩野內藤虎”,也略見王國維當時與日本學人的情誼之深。從諸東友馳書勸東、為之卜宅到神戶迎迓、治餐以待,王國維感受到的是滿滿的情義和不盡的溫暖。
羅振玉為狩野直喜所作壽序提到的內藤湖南、小川琢治等,在清末曾到訪學部,觀摩敦煌寫卷。鈴木虎雄雖未到訪,但此數人皆為其友人,他曾作《送內藤虎次郎狩野直喜小川琢治富岡謙藏四君航于清國》一詩以送行,其中便有“酌古風流尋汲郡,采書事業問桁頭”之句。所謂“汲郡”即汲冢書,原指晉代在戰國古墓中發現的大量竹簡,可補上古史之闕,這里當指內藤湖南一行四人到北京尋訪敦煌藏經洞發現之文獻。王國維去世后,鈴木虎雄主事的《藝文》第18年第8號匯集諸多紀念王國維的詩文,其時除富岡謙藏(1873—1918) 去世已九年,其余鈴木虎雄、狩野直喜、小川琢治、內藤湖南的名字便再次集中出現,可見他們彼此聯絡之密切。內藤湖南《王靜安先生挽詩》有“連宵噩夢繞幽都,把臂當年識鳳雛。早歲共論天問語,南齋俄征草衣儒”之句,滿懷深情地追憶了與王國維當年京城初識、相見恨晚、共論學術的情形。此行內藤湖南即贈王國維以日本圣華房所印之《文筆眼心抄》一種,1913年6月,王國維將《壬癸集》交付圣華房以江州舊木活字擺印兩百部,即一再要求圣華房主人山田茂助在紙張品質、版式高下和印刷方面依照《文筆眼心抄》之例,可見其因緣所在。而內藤湖南和狩野直喜都與圣華房主人山田茂助有舊。鈴木虎雄熱情贈詩羅振玉與王國維,敬表歡迎和慰藉之意,正有著這樣的背景。
再看王國維奉答詩之二:
莽莽神州入戰圖,中原文獻問何如。苦思十載窺三館,且喜扁舟尚五車。烈火幸逃將盡劫,神山況有未焚書。他年第一難忘事,秘閣西頭是敝廬。
此詩主要說在國內的戰爭動亂中,倉促來到日本,但自己時時牽掛的仍是“中原文獻”即傳統文化是否也隨之沉淪。好在此前十年,王國維已飽覽典籍,而此次赴東,隨行攜有不少書籍,加上京都也有不少中國典籍,寓所又正對京都大學圖書館,料讀書生涯可以繼續,且更加便捷。王國維將此詩抄贈繆荃孫時,在“他年第一難忘事,秘閣西頭是敝廬”旁注曰:“寓居正對大學圖書館。”可見王國維居東,以亡國之民身份避亂的政治意義尚在其次,而延續以往讀書治學的生活方式才是其深望所在,這是王國維預設的京都生活。事實上,他在京都五年,也正是全力讀書治學,取得重要學術成果并奠定其學術地位的關鍵時期。此詩呼應鈴木虎雄“萬卷圖書堪績史,數家雞犬可藏舟”二句,乃開后來五年頗為純粹之讀書研究生涯。“神山況有未焚書”一句,又與王國維初抵京都即獲知新的文獻資料有關。1912年1月29日,王國維在致繆荃孫信中說:“到此以后,未見何物。唯于友人富岡君處見影宋本《舊唐書》二冊,聞其余盡在京都東福寺,合之富岡君所得,并無缺卷,又聞可以借校,如能以聞人本校出,洵快事也。”這不過是抵東一個多月后的見聞,這些國內難得一見的典籍,顯然引發了王國維的學術興趣。而此后在京都復獲睹《元刊雜劇三十種》,更被王國維譽為“到東以來第一眼福”,足見日本所藏中國典籍之富,其中多有可補中國藏書之闕者。
再看王國維奉答詩之三:
平生丘壑意相關,此日塵勞暫得閑。近市一廛仍遠俗,登樓四面許看山。書聲只在淙潺里,病骨全蘇紫翠間。賃廡傭書吾輩事,北山聊為一開顏。
此詩寫王國維初抵日本后寓居讀書的悠游自在生活。他以免去往日學部繁瑣工作為幸,因為平生志趣正在讀書治學而已。“京師厭塵土,終日常掩關……明朝入修門,依舊塵埃間”(《昔游》六首之五) ,王國維在京都詩中,一再表達著對當年學部生涯的厭倦和當下擺脫俗務的輕松。在兼具視覺與聽覺之美的怡人山水之間讀書,王國維感覺終于找回了沉淪雜事已久的自己,身體痼疾也不覺痊愈了。他對京都山水的稱贊也確乎發自真心:“東邦風物留都美,延閣沉沉連云起。翻砌非無勺藥花,繞門恰有流觴水。”(《癸丑三月三日京都蘭亭會詩》) 這樣兼具人文和自然之美的景致,讓王國維多少有點沉醉其中。“平生丘壑意相關”“賃廡傭書吾輩事”二句,點出了王國維的心性所在。在京都的他無任何職事之勞,完全沉浸在純粹的學術世界中。陳寅恪詩“大云書庫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描述的王國維生活狀態,確實符合事實。羅振玉亦云:
公既居海東,乃盡棄所學,而寢饋于往歲予所贈諸家之書。予復盡出大云書庫藏書五十萬卷、古器物銘識拓本數千通、古彝器及他古器物千余品,恣公搜討。
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是羅振玉成就了王國維的“吾輩事”。鈴木虎雄希望羅振玉、王國維“作賦莫追王粲樓”,而王國維說自己“登樓四面許看山”,至少當時的王國維是一度沉浸在京都如畫的美景之中,故雖登樓,也無王粲那樣的憂懼之懷,因為找到了自己真正心儀的“吾輩事”了。事實上,王國維從日本回國后,對于京都的回憶正是如畫之美景以及與京都友人讀書切磋之樂。1916年初回國后,王國維致內藤湖南信云:
維自上月到滬,卒卒鮮暇,未能致書。每想東山山色,如在目前,況重以友朋之樂、講論之益乎?
顯然,“東山山色”“友朋之樂”與“講論之益”,是留存給王國維最深的京都印象。當然這種“講論之益”應該更集中體現在王國維與羅振玉的學術研摩之中,由陳寅恪之詩“江東博古矜先覺,避地相從勤講學”便可見出兩人商榷之形。狩野直喜更是王、羅切磋學問的見證者,他回憶說:
王君寓居京都的時候,與羅叔蘊君朝夕相處。眾所周知,羅君在小學、金石文學方面是冠絕一世的大學者,而且收藏的器物也十分豐富。他跟羅君整天討論學術問題,開始對文字、考古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當然,無論是與羅振玉還是與內藤湖南、鈴木虎雄等講論,都構成了王國維“北山聊為一開顏”之快樂異邦生活的核心內容。
最后看王國維奉答詩之四:
三山西去陣云稠,虎踞龍爭訖未休。邂逅喜來君子國,登臨還望帝王州。市朝言論雞三足,今古興亡貉一丘。猶有故園松菊在,可能無賦仲宣樓?
此詩一反以上三詩安然優游情懷,深刻表達了王國維不忘故國之情懷。如果把上述三詩看成是以暫時的安慰禮節性奉答鈴木虎雄的話,此詩則不免從眼前風景收回視線,而以想象故國切實道出無法排遣的家國之思。日本雖是“君子國”,正如王國維所謂“此邦曈曈如曉日,國體宇內稱第一”(《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歐洲》) ,當時日本歲月靜好,但西面的中國還是軍閥爭戰不休,故王國維雖身在日本,還是不免長望故國。“市朝”二句極言當時民國政府出爾反爾之形,朝代更替,在興亡之間都不過爭權奪利而已。末二句則反向回應鈴木虎雄“作賦莫追王粲樓”,京都雖有松菊可賞,故國也有松菊可待,如此,怎么能不像王粲作《登樓賦》那樣來抒發自己的家國之憂呢!“島國風光換歲時,鄉關愁思增綿邈”,無論異邦有怎樣的如畫美景和充實的學術生活,都無法從根本上遮蔽綿延不絕的鄉關之情。王國維在《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歐洲》一詩中即直言:“談深相與話興衰,回首神洲劇可哀。”神州陸沉之感其實是時時深蘊在心的。此詩或直接催生了王國維后來以故國之思為底蘊的《頤和園詞》《蜀道難》《隆裕皇太后挽歌辭九十韻》諸詩。
綜上所述,王國維既對鈴木虎雄的關切表示認同和銘感,也直言身經易代之變,家國情懷乃是長縈在心不能須臾忘懷的。可見徜徉山水、怡然讀書,固然可以安放一時之靈魂,但家國之思深植心底,仍是時時涌起的深層波瀾。事實上,此后王國維壬子、癸丑二年所作詩,正是此種情懷的抒發。
羅振玉雖然也作詩,但正如其弟羅振常所云:“兄于詩……自謂所作不工,棄其稿。”其孫羅繼祖亦云,祖父“生平不多作詩,偶有作,謂不足存,隨手毀棄”。故鈴木虎雄、繆荃孫與王國維京都酬唱考論羅振玉即便作有奉答鈴木虎雄之詩,恐亦棄之無存了。然今存羅振玉壬子年所作二詩,雖與王國維奉答鈴木虎雄詩相隔數月甚至一年,但亦可與二人唱和詩對勘,一窺羅振玉寓居京都之心情。茲錄如下:
故園薇蕨已全空,來作三山采藥翁。夢繞觚稜余涕淚,心傷知舊半飄蓬。六年去國成先兆,萬歲無疆祝圣躬。誰料幽燕尚多事,似聞遺矢及堯宮。(《題〈比睿僑居圖〉》)
修蛇赴壑惜年光,憔悴孤臣鬢有霜。浮海苦存漢家臘,偷生待舉中興觴。乍傳延渭罘罳壞,似說龍沙保障亡。遙把屠蘇瞻北闕,除兇解惡祝吾皇。(《除夕》)
之所以把一首題圖詩與除夕詩放在一起,無非是因為此二詩情感的關聯性非常緊密。與王國維詩歌的含蓄不同,羅振玉對“堯宮”“北闕”“圣躬”“吾皇”的關切、效忠之心,不僅直接,而且強烈。在這一基本情感基礎上,羅振玉才感嘆歲月流逝、孤臣憔悴、浮海之苦和知舊飄零等。對照鈴木虎雄詩可知,王國維尚能得到一種遠離塵俗的讀書治學之樂,羅振玉則深陷亡國悲痛而難以自拔。換言之,羅振玉根本無法與鈴木虎雄“作賦莫追王粲樓”“不用凄涼嗟客土”云云共鳴。辛亥之后渡海東瀛,對羅振玉來說,除了暫避國內動亂之外,并沒有太多其他意義,京都的清幽宜人并不能絲毫消減清朝覆沒之痛,他只是將這種痛由眼前兵戈因循的故國,深寓心中轉移到安逸優美之異邦而已。從遺老的立場來看,至少王國維是可進可退的,而羅振玉則長驅直入、一往而深了。
值得注意的是,羅振玉對清亡似乎也有一定的預感,他在“六年去國成先兆”一句下夾注云:“予四十一歲至都下,言此行能行吾志未可期。六年更無所成,出國門不復入矣,不幸成讖。”羅振玉1906年末因端方、榮慶、喬茂軒、劉鶚等人薦舉到學部(前身為學務處) 任職,至辛亥年十月離京東渡,適為六年,清末政事紛擾,故有難行其志之想,至此赴東,遂有故國不可再入之感了。羅振玉詩中透徹的悲涼即與這一段經歷密切相關。
二、繆荃孫酬唱王國維之《即事》《詠史》八詩通解
王國維對上述四詩應該是滿意的,故希望引發更多友人的共鳴。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年長他33歲的繆荃孫。辛亥年十二月一日(1912年1月19日),王國維致信繆荃孫云:“抵東以后,作應酬詩四律,別紙錄呈,長者酒后能賜和否?此亦消遣之一術也。”今存此信所附,僅前二首,不知何故?或后二詩已遺失。從王國維此信可知,此組詩原題“初抵京都酬鈴木大學士枉贈之作并簡狩野直喜內藤虎次郎諸博士”,后乃改名為“定居京都奉答鈴木豹軒枉贈之作并柬君山湖南君?諸君子”,更切合創作背景。今檢《繆荃孫全集》所收詩歌,皆無標明與王國維此組詩酬唱之作。《藝風堂書札》僅收錄一通致王國維手札,而無關此詩。《國家圖書館藏王國維往還書信集》收錄繆荃孫致王國維書信五通,其中三通分錄其《即事》《詠史又四律》《讀蜀石經》詩,另二通乃言及對王國維《蜀道難》《隆裕太后挽歌辭九十韻》之評論。從王國維致信繆荃孫的頻率來看,繆荃孫回信的遺失確實是大量的。今檢《藝風堂友朋書札》,其與王國維通函竟無一札存。《繆荃孫全集》所錄《藝風堂書札》也僅收致王國維一函。
其實,王國維與繆荃孫在壬子、癸丑二年通函實多。檢繆荃孫《藝風老人日記》,壬子一年,兩人通札共21通,其中王國維致繆荃孫8通,繆荃孫致王國維13通;癸丑年共9通,其中王國維致繆荃孫6通,繆荃孫致王國維3通。此后則通信漸稀。壬子、癸丑兩年通信較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即是王國維此二年詩歌創作較多。王國維客寓京都時,往返論詩的日本學者主要是鈴木虎雄,而通函論詩的國內友人則主要是繆荃孫。
繆荃孫辛亥年十二月二十日日記云:“發王靜庵日本信,寄詩。”從時間上來說,這應該是對王國維十二月一日來信的回復。王國維希望繆荃孫能賜和,而此信言“寄詩”,很可能即是酬唱王國維之詩。今存王國維辛亥年十二月二十四日(1912年2月11日) 復繆荃孫信云:“昨接賜書,并《詠史》四律,至為感佩。”繆荃孫原信今已難覓蹤影,但此《詠史》四律幸存中國國家圖書館,并收入《國家圖書館藏王國維往還書信集》一書中,編為繆荃孫致王國維信之第三通,繆荃孫在詩末寫有“ 《詠史》又四律再呈靜庵道兄”一句。所謂“又四律再呈”無非表示本次呈詩,別為二組,前組乃應王國維之請先酬唱者,此外再呈以《詠史》四律,從“又四律”三字可知,前呈之詩也為四律,故才要加此三字以強調。
1909年,因羅振玉之介,王國維結識時任京師圖書館總監的繆荃孫。繆荃孫精目錄之學,兼擅詩歌創作,自此二人交往漸多。但王國維辛亥十月東渡后曾一度失去繆荃孫的通訊地址,聯系因此中斷。辛亥年十一月二十八日(1912年1月19日),王國維從羅振玉處重獲繆荃孫地址,才在三天后得以重續暌違了近三個月的聯系。以此而言,《國家圖書館藏王國維往還書信集》收錄繆荃孫致王國維手札第二通《即事》四律,與現在編為第三通的《詠史》四律,應合并為一通。《即事》四律,繆荃孫落款抄寫時間是“十九日”,當即辛亥年十二月十九日(1912年2月6日),據其日記,繆荃孫次日發信王國維并“寄詩”,王國維二十三日接奉手札,二十四日復函,如此方脈絡貫通。繆荃孫辛亥至乙卯五年間日記,雖多發信記錄,卻再無“寄詩”之特別說明,此亦為一旁證。
王國維在復繆荃孫信中,雖只是評及《詠史》四律,但《即事》四律才是繆荃孫應王國維“賜和”之請而初作者。或《即事》四律作畢言猶未盡,故再奉《詠史》四律。茲先錄《即事》四律如下:
重睹升平五十年,欃槍驀地遍垓埏。信傳上谷馳銀鶻,風急臺城墮紙鳶。攘臂愚氓團白甲,傷心妖讖改黃天。眼前多少蒼生淚,化作長河灌百川。巧削民脂募列營,誰知轉眼即翻城。達官但解騎豬竄,同輩猶聞走狗烹。已
結王環飛棹隊,漸通周寶后樓兵。棘門灞上真兒戲,都作狺狺反噬聲。
紛紛債帥盡登壇,廣輦金錢結眾歡。齊虜得官憑口舌,庸奴報國少心肝。大言不覺千夫辟,僨事方知一死難。不降歐刀伸祖制,誰能只手挽狂瀾。
詔征豪杰濟時艱,淇水蘇門咫尺間。薄海歡呼安石起,強鄰屬望令公還。私心早已彰行路,大寶何堪付老奸。延壽重榮陳跡在,莫留遺恨到殷頑。
以上四詩抄于“宏大號制”專用紙箋上。繆荃孫在“同輩猶聞走狗烹”句下注云:“同黨自相殘殺。”末有“靜庵仁兄教正!荃孫初草十九日”云云。《繆荃孫全集》收有前三首,然“重睹”作“重見”,“愚氓”作“莠民”,“巧削”作“朘削”,“募列營”作“飽列營”,“但解”作“但識”,“同輩”作“若輩”,“真兒戲”作“原兒戲”;第四首則未收。
再錄繆荃孫《詠史》四律如下:
世事茫茫不可期,無端狼狽互扶持。投戈不問三軍泣,騰檄能教九鼎移。天象招搖占太史,家居撞壞惱纖兒。掃清六合談何易,靜聽周王大誓辭。
朝野歡呼慶息烽,唐虞禪讓又重逢。代言已付劉京叔,勸進偏多阮嗣宗。莽莽河山空逐鹿,紛紛冠蓋競從龍。讕言甘受商于紿,忘卻君恩十葉酯農。宣撫西南付重臣,可憐遍地盡黃巾。已開犴狴寬兇黨,更倚豺狼作護身。玉壘錦江都減色,瑤簽寶笈亦成塵。不降不走甘投死,大節觥觥只一人。
一軍夜半脫巾呼,駭象奔鯨遍四隅。縱寇豈能寬趙范,多財畢竟累齊奴。燭天烽火驚宮闕,列隊弓刀塞道途。浩劫再逢剛一紀,令人肆口說遷都。
今檢繆荃孫《辛壬稿》,其中既無以“即事”名篇者,亦無題名“詠史”者。倒是有《讀史六首》,乃合《即事》之一、二、三與《詠史》之二、三、四共六首而成,而《即事》之四與《詠史》之一不與焉。此當為繆荃孫后來刪削重組所致,至少說明其抄贈王國維之八詩在主題上是一致的,否則,不宜刪去二首,重組其余六首并統一在“讀史六首”題下。這也可在一定程度上說明繆荃孫先抄贈《即事》四律,復以《詠史》四律續呈的原因所在。
王國維奉答鈴木虎雄之詩,乃以辛亥革命為背景,結合京都山水之幽、異邦友朋之親、藏書之富與學術之樂而展開,且須呼應鈴木虎雄《贈清客》一詩的部分內容。在這樣一種內容與情感相對固定的創作格局中,請一個與京都風土人情基本無關的繆荃孫唱和,不免失之草率,因為與此相關的共性話題畢竟不多。故繆荃孫以《即事》和《詠史》兩組詩歌奉答,所即之事與所詠之史都只能另辟蹊徑,集中于清民易代之際的社會、政府、官員狀況以及自己的所思所感。換言之,繆荃孫能夠呼應王國維詩的,其實只有“莽莽神州入戰圖”“烈火幸逃將盡劫”“三山西去陣云稠,虎踞龍爭訖未休”寥寥數句而已。而王國維此數句只是簡單追憶國內軍閥混戰的局面罷了,其余便宕開筆墨,主要展望即將開始的京都讀書與治學新生活。
繆荃孫《即事》四律主要描述民國初年社會變化和官場丑陋百態。第一首寫晚清升平五十年后,動亂起于全國,天地為之變色,民生為之凋敝。第二首寫清朝覆沒,官員除了搜刮民脂民膏,就是驚恐不安、互相殘殺,而在國家危急存亡之秋,則六神無主。第三首寫民國政府要員大搞金錢賄賂以獲取名利,而乏報國之心,在這種情況下,怎么可能出現力挽狂瀾的英雄?第四首說“老奸”的“私心”已昭然天下,要重歸清明之世,須期待豪杰之士出現,方能拯救國家與民眾于劫難之中,希望王國維能回國見證這一可能的光華時刻。此處“老奸”或指袁世凱,亦前揭羅振玉詩中“除兇解惡”之對象。繆荃孫在沉痛、悲涼甚至激憤的心情中,仍不放棄哪怕是微薄的希望。《詠史》四律的主題與《即事》四律十分相似。第一首寫面對清末動亂,晚清諸臣無意抗對,輕率投戈騰檄,喪權辱國,如此無能無力,要再聽到如周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一般的鏗鏘之詞,恐怕很難。第二首寫晚清朝廷以禪讓的方式拱手讓出政權,以茍得一時之太平。但當年金國滅亡,劉祁撰《歸潛志》記一時人物,歷史俱在,而現在勸進的人像阮籍一樣謹慎避禍。清朝舊臣早已忘卻君恩,徒留下曾經的國土供他人逐鹿。此斥清朝舊臣也。第三首寫在清王朝狼煙四起之時,只有端方堪稱大節凜然,以生命詮釋了重臣的觥觥氣節。繆荃孫在詩中雖未點出端方之名,但辛亥前宣撫西南并因此被殺的重臣只有端方。第四首寫武昌起義后,各地軍隊皆望風而降,亦如東漢末年趙范投降劉備一樣。這些人一如晉代石崇,自己金錢壓身,哪里會去考慮國家的安危呢!辛亥之事距離八國聯軍侵華不過一紀,上次西逃尚能回京,這次就只能任人自欺欺人去說遷都之類的話了,其實已經是徹底亡國了。
繆荃孫此八詩描述了武昌起義前后若干清朝舊臣與民國新貴的人生百態,情感激憤,批評尖銳,出言犀利,足見其強烈的遺老之心。
三、鈴木虎雄、繆荃孫對王國維京都詩創作之影響
王國維在收到繆荃孫贈詩后,對《即事》未予置評,只是說《詠史》“三、四兩章尤有當于人心,唯在內地則為罪言矣”。第三章即寫端方一首,可能也是觸發王國維后來寫《蜀道難》的原因之一。壬子年十一月上旬,王國維完成《蜀道難》一詩。此詩“乃為端午橋尚書方作”,“此公境遇可憐,其死后之慘,亦作詩大好題目”。王國維完稿后第一時間將此詩謄寫版奉寄繆荃孫和鈴木虎雄,鈴木虎雄的印象是“文辭極悲楚”。大概是文字續有修訂,約兩個月后,王國維再奉《蜀道難》詩與繆荃孫。一詩而兩奉繆荃孫,此亦可見出王國維此詩與繆荃孫的特殊因緣。
繆荃孫《詠史》第四章對清末官員的批評十分尖銳,尤其是對諸臣貪生怕死拱手讓出政權竭盡諷刺之能事。繆荃孫寫出了王國維心中所感,所以贊賞這兩章“尤有當于人心”,但在清末諸臣華麗轉身為民國要員的情況下,這顯然觸犯了此一群人的內心忌諱,故王國維擔心繆荃孫因言獲罪。
不得不承認,繆荃孫詩歌的批評諷刺力量是強大的,王國維的共鳴也是真實而強烈的。雖然不能說王國維稍后作《頤和園詞》等是直接受到繆荃孫的影響,但至少繆荃孫的這八首詩對王國維有一定觸動。而鈴木虎雄《贈清客》一詩,在當時固然出于慰藉羅、王之心的用意居多,但其壬子二月完成的《哀清賦》,則與王國維差不多同時完成的《頤和園詞》彼此襯合,可見他們的情感趨向之同。尤其是王國維深感其在《頤和園詞》中的未盡之思,居然在《哀清賦》中言之殆盡,故將擬想中的《頤和園詞》續篇《東征賦》擱筆,由此足見他們思慮相合之深。這或許也與鈴木虎雄在“關于書籍、清朝典故、社會風俗、日常瑣事等等”,時時聽聞于王國維有關。
鈴木虎雄為日人,異邦評騭,一本于心,故無所顧忌,出言激切,一如當時繆荃孫之恣肆。王國維其時流寓日本,遙隔故土,也不必考慮自己的詩文在國內是否有可能被視為罪言,故其情感的流露自然會少很多顧忌。其《頤和園詞》梳理清末衰亡之跡,便已大體走筆自如,至次年二月完成的《隆裕皇太后挽歌辭九十韻》則批評矛頭更加明確,情感更加悲涼、激越。從辛亥末年稍帶輕松的奉酬,到此后更為深沉、激憤的創作,王國維京都詩雖然有一個發展過程,但奉酬鈴木虎雄之詩實是其諸多思想和感情之起點。不過,鈴木虎雄與繆荃孫對此可能形成的情感驅動作用,尚未引起研究者注意,故筆者特為拈出,由此也可略見民國詩風變化之一斑。
①房鑫亮編校:《王國維書信日記》,浙江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80頁,第36頁,第35頁,第36頁,第35頁,第40頁,第78—79頁,第36頁,第37頁,第37頁,第56頁,第44頁,第45頁。
②"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4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廣東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620頁。
③"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4卷,第620頁。按,陳永正《王國維詩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11頁) 亦云:“此詩為靜安在日本京都答謝鈴木而作……并感謝日本學者的高情厚誼。”也未言及“奉答”二字之義。
④⑤⑦ 鈴木虎雄著,鈴木教授還歷紀念會編:《豹軒詩鈔》第3冊,(京都) 弘文堂1938年版,第18頁,第18頁,第19頁,第7—8頁。
⑥"王夫之:《莊子解》,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62頁。
⑧"《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404頁。
⑨"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62頁。
⑩"蕭統編,李善、呂延濟、劉良、張銑、呂向、李周翰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07頁。
京都文學會編:《藝文》第18年第8號,1927年8月。
《三國志》,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54—356頁。
柯劭忞:《歲暮無憀感傷存沒作懷人詩四首》,崔建利:《柯劭忞詩集校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52頁。
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8卷,第639頁,第639頁,第643—644頁,第646頁,第639頁,第639頁。
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83頁,第83頁,第80頁,第79頁,第80頁。
轉引自神田喜一郎等:《追想王靜安先生》,陳平原、王風編:《追憶王國維》,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327頁,第330頁。
參見羅繼祖主編,王同策副主編:《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10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01—747、891—908頁。
陳永正:《王國維詩詞箋注》,第110—111頁,第112—113頁,第114頁,第115頁。
鈴木虎雄:《追憶王靜庵君》,《追憶王國維》,第303頁,第303—304頁,第307頁。
羅繼祖:《永豐鄉人行年錄》,《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12集,第386頁。
羅振玉:《車塵稿》,《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10集,第583頁。
參見內藤湖南:《燕山楚水》,吳衛峰譯,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40—142頁。
參見狩野直喜:《回憶王靜安君》,《王國維全集》第20卷,第369—370頁,第372頁。
羅振玉:《后丁戊稿》,《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10集,第694頁。
參見1913年5月3日、18日王國維致山田茂助信,轉引自潘建國:《王國維〈壬癸集〉日本刊行始末記》,《漢學研究》總第31集,學苑出版社2021年版。
羅振玉:《海寧王忠愨公傳》,《王國維全集》第20卷,第229頁。
羅振常:《陸庵余事·后記》,《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10集,第716頁。
羅繼祖:《貞松老人外集·跋》,《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10集,第909頁。
羅振玉:《貞松老人外集》,《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10集,第897頁,第897頁。
參見繆荃孫著,張廷銀、朱玉麒主編:《繆荃孫全集·詩文》1,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467—477、525—543、611—626頁;《繆荃孫全集·詩文》2,第31—73、187—189頁。
國家圖書館古籍部編:《國家圖書館藏王國維往還書信集》,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457—466頁,第463頁,第460—461頁,第462—463頁。
顧廷龍校閱:《藝風堂友朋書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繆荃孫:《藝風堂書札》,《繆荃孫全集·詩文》2,第574頁。
繆荃孫:《藝風老人日記·壬子日記》,《繆荃孫全集·日記》3,第188、198、202、203、209、212、220、230頁,第192、193、199、200—201、202、207、209、211、219、222、228、230、232頁,第177頁。
繆荃孫:《藝風老人日記·癸丑日記》,《繆荃孫全集·日記》3,第238、247、255、266、282、292頁,第257、278、287頁。
鈴木虎雄《追憶王靜庵君》云:“王君京都僑居的時候給我看的詩篇,我已經在《藝文》上介紹得差不多了……現存我處王君書牘,多是有關這些詩篇和我的著作的。”(《追憶王國維》,第305頁)
參見趙萬里:《王靜安先生年譜》,《王國維全集》第20卷,第421頁。
1912年1月19日,王國維致信繆荃孫說:“別后未及三月……唐風樓回北京辭職,于三日前返此,因得知先生滬寓地址。”(《王國維書信日記》,第35頁)“唐風樓”即指羅振玉。
繆荃孫:《藝風堂文漫存·辛壬稿》卷一,《繆荃孫全集·詩文》1,第474頁,第474—475頁。
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63頁。
參見1912年11月9日、11日王國維分寄繆荃孫、鈴木虎雄信,《王國維書信日記》,第44、56頁。
鈴木虎雄《追憶王靜庵君》云:“我聽到清帝退位(退位是壬子二月十二日) 消息后作《哀清賦》(二月十八日起稿),在《日本及日本人》雜志上登載。”(《追憶王國維》,第305頁)
王國維《頤和園詞后記》云:“壬子二月,僑居日本京都,旅食多暇,因成此詩。”(王國維編:《壬子三詩》,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稿本)
1912年5月31日王國維致信鈴木虎雄,告知擬另撰《東征賦》以發《頤和園詞》中未盡的對清亡之于國民命運的影響、清亡之原因以及易代事實的深入思考。而在獲讀鈴木虎雄《哀清賦》后,王國維又致信鈴木虎雄說:“前從《日本及日本人》中見大著《哀清賦》,仆本擬作《東征賦》,因之擱筆。”(《王國維書信日記》,第53頁) 關于鈴木虎雄《哀清賦》,參見鈴木虎雄:《業間集》,(京都) 弘文堂1928年版,第360—363頁。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責任編輯陳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