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南方是蘇童筆下重要的文學坐標,在他意象交疊的文學南方世界中,“魚”意象反復出現,意蘊深刻。旨在探討蘇童小說中“魚”意象的表現形式,剖析“魚”意象在蘇童小說中蘊含的掙扎與血性、漂泊與回歸、異化與退化的象征意蘊,并結合蘇童幾十年間的作品,以歷時性角度觀察“魚”意象在蘇童小說中的變化,以此更好地了解蘇童小說,領略他別樣的才情與哲思。
[關" 鍵" 詞] 蘇童;“魚”意象;象征
蘇童生于南方,江南水鄉滋養著他的才情,也成為他筆下重要的文學坐標。他創造的以“楓楊樹鄉”和“香椿樹街”為核心場域的文學南方引人入勝,其“意象主義寫作”也備受贊譽?!疤K童小說敘事,除語言、結構之外最為重要的元素就是意象”①,作者因物所感,選取最具代表性的物象傳遞情思體悟,意象由此而來。蘇童的文學南方意象交疊,江南多水,下有江河湖,上有雨雪霧,共同構成水汽氤氳的南方圖景。有水自然就離不開魚,無數沾染著魚的氣息、與魚形神相似的人和物出現在他“文學南方”的世界中,“魚”意象凝聚著他對世界的觀望與思索。
一、“魚”意象的表現形式
在他的中長篇小說中,明確涉及“魚”意象的有《1934年的逃亡》《外鄉人父子》《罌粟之家》《十九間房》《米》《菩薩蠻》《群眾來信》《城北地帶》《紅粉》
《我的帝王生涯》《碧奴》《河岸》《黃雀記》《馴子記》
《三盞燈》等,短篇小說中“魚”意象也層出不窮,可以說,對“魚”的描繪貫穿蘇童幾十年的創作生涯。眾多作品中,“魚”意象的表現類型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以魚喻物
蘇童以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精準捕捉本體與喻體間的相似點,創作出不少令人印象深刻、極具畫面感的作品。以魚的流動性特征為連接點,蘇童在《外鄉人父子》中將老冬爺扔在河流中的竹器比作美麗的魚類,在《十九間房》中寫“蕭蕭的風聲像魚一樣在村莊里游蕩回旋”②,在《菩薩蠻》中寫“陽光是活的,它們像一群魚,從窗外的河水里紛紛跳到我家的窗臺上、門板上,跳到孩子們的床上,跳到臉盆里,跳到鍋里。多少次我在家中無人的時候降臨,看見的就是那些像魚一樣游動的陽光”③。
此類比喻不是單一的環境描寫,而是融情于景、隨情節演變營造出不同氛圍?!妒砰g房》中,強盜金豹當著春麥的面將其妻子霸占,還要春麥端尿盆。屈辱無助的春麥在旁人的奚落中忍氣吞聲,彼時湖面上搖曳的大風如魚一般游進村莊,嗚咽風聲如同鯨鳴,籠罩在頭頂上的寒意、無助與窒息感撲面而來。
(二)以魚喻人
蘇童的人物刻畫是他杰出才情的名片。他常將人比作各色動物,以此突出人物特色。如《罌粟之家》中公狗般的陳茂、貓一樣的劉素子,《1934年的逃亡》《飛躍我的楓楊樹故鄉》中與狗纏繞不休的狗崽與幺叔……眾多動物形象中,蘇童運用得最多的是“魚”。以魚喻人在蘇童小說中十分常見。他或是將人的某個動作比擬成魚,如《群眾來信》中,病重在床的妻子千美想吃棒棒糖,丈夫松滿忍不住想:“饑餓的魚在水中咬鉤也是這樣有力而準確的,松滿想說,你像魚在咬鉤呢”④;或是直接將人比作魚態,如《1934年的逃亡》中,“我”的祖先“像黑魚一般涉泥流浪”⑤,狗崽從鄉下逃往父親陳寶年的竹器店時,“黑黝黝無限伸展的稻田回旋著神秘潛流,浮起狗崽輕盈的身子像浮起一條逃亡的小魚”⑥;或是將人異化為魚,如《罌粟之家》中,劉老俠的“前面四個(孩子)棄于河中順水漂去了,他們像魚似的沒有腿與手臂,卻有劍形擺尾,他們只能從水上順流漂去了”⑦,《河岸》中,因身世之疑與作風問題被放逐到向陽船隊的庫文軒,在兒子眼中發生了異化,他的眼睛酷似魚眼,身上有魚腥味,還會如魚一般吐泡泡;庫文軒負碑投河而死,庫文亮下河去尋,只見碑下游出一條魚——“我覺得那是我父親,那一定就是父親,父親消失在河水深處了”①。
(三)以魚作為情節的推動者與見證者
除了以魚設喻,魚本體也直接出現在了故事中,以魚推動情節。如《河岸》中,傳言鄧少香烈士就義時,她背上裝有嬰孩的籮筐被沖進河中,是一條閃亮的大鯉魚托起籮筐救下了她的血脈。這傳言風靡一時,甚而激起了“魚形胎記熱”。另一種情況是魚作為故事的見證者。如《馴子記》中,馬駿兩次當眾挨巴掌,故事走向陡然緊繃時,蘇童都宕開一筆,狀似不經意地給予當時情節毫無關系的鮮魚活蝦一個特寫,設置一個無感情的觀望者,緩和緊張的節奏?!棒~”的視角實際也是旁觀者,即讀者的視角。
二、“魚”意象的象征意蘊
“魚”意象在蘇童小說中反復出現,探究其象征意蘊對深入剖析蘇童筆下的人物意義深遠。縱觀蘇童小說,魚的象征意蘊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點。
(一)掙扎與血性
在蘇童小說中,“魚”意象的集中出現最早是在《1934年的逃亡》中。他將祖先比作在外涉泥流浪的黑魚,“我的楓楊樹老家沉默多年/我們逃亡到此/便是流浪的黑魚/回歸的路途永遠迷失”②。黑魚,學名烏鱧,是一種底棲肉食魚類,繁殖力強,生活在河底泥草叢生之處,生性兇猛,以其他魚類為食。蘇童將離鄉打拼的祖先比作涉泥流浪的黑魚,對生命根脈與祖輩強硬血性的刻畫可見一斑。陳寶年以竹匠的身份離開楓楊樹鄉進城打拼,與小瞎子策劃殺人搶劫運糧船,以一腔血氣和兇蠻殘暴籠絡起地痞中的佼佼者,建立起赫赫有名的竹匠幫和陳記竹器店,他“像魚一樣在門前竹器山周圍游動”,巡視自己開拓的領土,彰顯不容侵犯的權威。
即便是黑魚的“幼魚”,也不可等閑視之。在楓楊樹鄉長大的狗崽,不顧阻撓連夜逃離楓楊樹鄉,如“一條逃亡的小魚”奔向城市。來到竹器店后,他對陳寶年的祖傳大頭竹刀與情人環子滿眼覬覦。他偷了無數次竹刀、瘋狂沉耽于對女人環子的性幻想中,至死方休。無論是大頭竹刀還是環子,其實都是他對陳寶年不可撼動的父權發起的反叛。這份強硬血性與旺盛生命力自幼時而起,讓他們得以在艱苦歲月中掙扎出一方天地,這是其后代得以延續的關鍵。
(二)漂泊與回歸
談起魚,自然繞不過水。魚對水有著天然的依賴,水以其廣博的包容接納著魚?!棒~屬于河流,因此它能夠來到河水深處,探訪河流的心靈。可是誰能想到如今的魚與河流的親情日益淡薄……誰知道是魚類背叛了河流,還是河流把魚類逐出了家門?”③在蘇童小說中,“魚”意象在與水的相對關系中承載了游子與故土、漂泊與回歸的主旨。“故土”在此處并非地理意義上的家鄉,而是身之容處、心之歸處。蘇童在《南方是什么》一文中寫道:“我和我的寫作皆以南方為家,但我常常覺得我無家可歸?!雹堋盁o家可歸”便是蘇童筆下如魚一般漂泊流散的人物的寫照。這類人即便有容身之所,也常常因為精神世界的游離與外界格格不入,難逃飄零的宿命。
《你好,養蜂人》中,擱淺在城市的“我”踏雪而行,紊亂的腳印“像魚一樣朝城市的中心浮游而去”。《河岸》中,慧仙聲名鵲起后迅速重陷落寞,輾轉半生流落至理發店,“她坐到人民理發店去,像一條魚回到了水里,理發店接納她,也像一條河收留一條孤單的魚”⑤,可理發店也并非心安之所,心靈的漂泊永無止境,她最終只能再度遠走。《黃雀記》中的仙女少年時被強奸,從香椿樹街出走,兜兜轉轉數年,命運之手又將她歸攏回香椿樹街?!八褚粭l不安分的魚,自以為游得很遠了,最終發現一切是個幻覺,游來游去,還是逃不脫這個城市的漁網……不,她還不如一條魚,魚有大海,而她的大海,海水已經枯干了?!雹匏砘毓枢l卻無人接納、備受譏諷,與故交、舊景之間也只剩難言的疏離。
(三)異變與退化
人異化為魚的情節在蘇童小說中常與兩個主題相關,一是血脈的墮落,二是“人”之特性的喪失,即自我的退化。
前文中說到,祖輩以野蠻血性在城市中搏出天地,隨著環境變遷,父輩身上的勃勃血性漸漸消失,連白手起家的陳寶年都被城市改變了模樣:“狗崽發現他的粗短的腿腳和發達的上肢是熟悉的楓楊樹人,而陳寶年的黑臉膛已經被城市變了形,顯得英氣勃發略帶一點男人的倦怠。”⑦這種倦怠來自縱欲、現代生活的腐化與空虛的精神世界,也多次出現在其他男性人物身上,如《城北地代》中婚內出軌、窩囊膽小的沈庭方;《離婚指南》中看透婚姻生活無聊本質,空虛絕望的楊泊;《妻妾成群》中縱欲陽痿的陳佐千、恐懼女人的陳飛浦等。后輩血脈的墮落體現于人的異化與生殖能力的下降?!独浰谥摇分?,劉老俠連生了四個畸形魚態嬰孩,無一存活,唯獨亂倫的產物白癡演義存活下來?!逗影丁分?,庫文軒私生活混亂,被剝奪烈屬身份后放逐到船隊,為了懺悔與自證,他不惜切斷半根生殖器,可其“烈士血脈”至死也沒被承認。在庫文亮眼中,執著于血脈之問的父親越發像條魚,負碑投河之后更是幻化為魚。血脈之疑并未歸結于水,河岸上血脈之爭從未停歇。血脈之謎也由變調的歷史而起,其紊亂不可確信的狀態也是一種墮落。
人之特性的喪失主要體現在女性角色上。蘇童在描摹女性上有著卓絕的天賦,尤擅描繪女性的生存困境。男權世界里,女性自我人格與生存空間被不斷侵占,只能成為男性的附庸。她們無力擺脫男權控制,在絕望與窒息中日漸凋落?!睹住分校裆钠拮幽朔夹禄閯傔^便多次被毒打,她的反抗激怒了公公五龍,五龍殘暴地用駁殼槍瞄準她的頭恐嚇她,被嚇呆的乃芳“像一條離水的魚在黑暗中喘息著,她背對著柴生,低聲而沙啞地啜泣。你們都是畜生”①。米店中織云未婚有孕卻不知孩子父親是誰,妹妹綺云與父親找到她的情人六爺討要說法無果,反被六爺丟擲金魚羞辱:“他只是把你當一條金魚,玩夠了就朝地上一扔。你以為你了不起,不過是一條可憐的金魚”②。魚代表自我人格的喪失,女性被貼上動物、玩物的標簽,“人”的自我意識被否認。甚而,部分女性在畸形的環境中產生畸形觀念,把矛頭調轉向內,以對同性的殘忍攻擊確保自己在男性眼中的地位,引發新一輪悲劇?!读硪环N婦女生活》與《妻妾成群》二文中,女性間的爭斗比比皆是,甚至連母女之間也不能避免。見慣了宅院之內陰暗人性的頌蓮道:“女人到底算個什么東西,就像狗、像貓、像金魚、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③
三、“魚”意象前后期轉變
蘇童數十年間筆耕不輟,成果斐然。從歷時性視角看,可以發現他創作前后期價值取向與寫作風格發生了改變。“魚”這一意象在小說中的前后期的表現形式也有所變化,象征內涵更加豐富。
蘇童創作前期,“魚”意象常與人性之惡聯系起來,兇蠻的黑魚、窒息的金魚、魚狀畸形胎兒……“魚”的出現或是伴隨著恐怖的氛圍,或是蘊含人性之暗,或是關聯緊湊壓抑的情節。自長篇小說《菩薩蠻》起,蘇童的寫作便明顯多了不少溫情色彩。《菩薩蠻》中像魚一樣游動跳躍的陽光,給人溫暖明亮之感,觀望躍動陽光的“鬼魂”華金斗,也不同于蘇童以往刻畫的父親。他雖莽撞脾氣差,但將一腔關愛都給了孩子,至死不休。《群眾來信》中,較真的千美常寫信舉報不公之事,連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放過,惹得眾人和丈夫厭煩不已。當她臥病在床想吃棒棒糖時,丈夫松滿卻耐心地親手喂她。看她吃糖如小魚咬鉤,“松滿覺得這時候妻子很像一個初生的嬰兒,而他就像一個哺乳的母親”④,連千美也忽然一笑;“做了幾十年夫妻,你還是頭一次喂我,喂我棒棒糖!躺在病床上,沒想到能修來這個福氣”⑤。夫妻間的脈脈溫情躍然紙上。這里“魚”的出現意味著緊張關系的消解,文字在蘇童細膩的筆觸下更加溫柔多情,也更加圓融平樸,少了前期華麗雕琢的文卷氣,呈現出“大道至簡”的美感。
魚的象征意蘊在蘇童的創作中也逐步豐富立體。在他后期小說,尤其是在《河岸》中,“魚”更多在與水的相對關系中融入了蘇童對生命、歷史、人之起源與歸宿的哲學思考?!跋蜿柎犚荒晁募緛硗诮鹑负由?,所以,我和父親的生活方式更加接近魚類,時而順流而下,時而逆流而上,我們的世界是一條奔涌的河流,狹窄而綿長,一滴水機械地孕育另一滴水,一秒鐘沉默地復制另一秒鐘?!雹迬鞏|亮像魚一樣在河流上度過了躁動的青春期,對河流由排斥轉向依賴,時常聽到威嚴低沉的河水聲呼喚他“下來、下來、下來”,岸上排斥他,河流則以廣博的包容接納他,他無處安放的情欲、無地訴說的心事、無法明晰的宿命哲思,都隱藏在了河流之中。河流也是他的桎梏,他被河岸上的世界徹底放逐,終其一生只能待在河流之上。庫文軒在命運的撥弄下異化成魚,庫東亮也如魚般難離河流,奔走于時間長河中的我們,何嘗不是一條搖擺于包容與桎梏中的魚?蘇童以緩慢綿密的敘事書寫變調的歷史、輪回的宿命與生命的哲思,“魚”意象也更加深刻立體。
四、結語
“魚”自古便是文人騷客熱于描摹的意象。周易太極圖是兩條首尾相連的魚,莊子《逍遙游》中的鯤鵬之喻流傳至今,歷代詩歌中,魚或有“君臣德合,魚水斯同”的君臣之喻,或有“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的書信相思,或有“桃花流水鱖魚肥”的自然生態之樂,或有“相呴以濕,相濡以沫”的愛情之比。蘇童的“魚”意象既有對我國古代“魚”意象的承接,也有獨特的創造與感悟,豐富了我國“魚”意象的整體內涵。包括“魚”意象在內的眾多意象群落,構成了蘇童創造的文學南方,也為我們打開了一扇觀望他才情與哲思的窗戶。
作者簡介:
韓影,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作者單位: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