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義視域下的谷崎潤一郎老人物語

［摘 要］ 谷崎潤一郎是日本近代唯美派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他長期活躍于日本文壇，晚年也筆耕不輟。谷崎的寫作風格幾經變化，進入創作后期發表了一系列以老與性、生與死為主題的作品。《瘋癲老人日記》正是其臨終前最后一部集大成之作。從存在主義文學主題出發，對文本中的老人形象進行分析，為作品解讀提供新思路。

［關" 鍵" 詞］ 《瘋癲老人日記》；存在主義；谷崎潤一郎；老與性

一、引言

谷崎潤一郎是日本文學史上極負盛名的文豪，窮盡畢生致力于對美的創作追求，1910年以《刺青》《麒麟》在文壇嶄露頭角，代表作品有《癡人之愛》《春琴抄》《細雪》《陰翳禮贊》《瘋癲老人日記》等，曾多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三島由紀夫曾稱贊他是以最高水準成功地將日本古典文學和西洋現代文學完美融為一體的作家。

在創作前期，谷崎潤一郎通過角色展現女性之美；中期作品回歸日本古典主義、東方情趣，展現出幽玄的神秘感和典雅的東方禪韻；而從《少將滋干之母》（1949）開始，他發表了一系列以老與性、生與死為主題的作品，包括《鑰匙》（1956）、《福爾馬林溶液中的夢》（1955）、《瘋癲老人日記》（1961）等。這些作品中對老年性生活的描寫引發了當時文壇的極大爭議，乃至今日對谷崎的老人物語背后思想的研究仍然為數不多。本文欲以其后期集大成之作《瘋癲老人日記》為例，通過分析主人公卯木，來探尋谷崎作品中關于存在的哲學思考。

二、何為存在主義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極大地沖擊了歐洲各國的文明意識，人們對社會進步的信仰被戰爭風暴擊潰，不斷暴露出的危機與矛盾更加深了人的異化，人的生存受到了威脅。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存在主義的觀點應運而生，并很快為大眾普遍接受，成功地文學化、生活化乃至社會化。

存在主義是研究人具體的存在問題的哲學，主張人的存在的獨特性、存在的自由，認為“存在先于本質”。它萌芽于20世紀20年代的德國， 20世紀40年代法國的薩特、加繆等人掀起的哲學思潮將其進一步發展壯大，以文學作品的形式表現了各自的哲學思想，使存在主義作為文學流派在世界范圍盛行。作品中描繪了人的被遺棄感、孤獨無助感、厭惡等基本感受，剖析了個體的生存問題，揭示了世界和人生的荒謬性。

存在主義文學思潮主要體現了存在主義哲學觀的三個基本原則（劉賦，2006）：其一，存在先于本質。即人的“存在”在先，人不需要外物來設定就存在了；而他一旦存在，就可以決定自己的性質。其二，荒誕。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人是被流放的世外人，世界是充滿不可理喻的世界。人對幸福的呼喚與世界的沉默相對峙，孕育出悲劇的荒謬。其三，自由選擇，也是存在主義的核心，即人在選擇自己的行動時是絕對自由的。如果不能按照個人意志做出“自由選擇”，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存在，相當于失去了指向自我的風向標。唯有通過行動爭取積極意義的道路，人的自由選擇才能指向人的意義、人的價值。

三、谷崎潤一郎與存在主義

谷崎潤一郎作為長壽作家，晚年創作熱情也絲毫未減，為日本文學史留下了豐碩的遺產。他的創作風格幾經變化，日本文壇對其評價呈現兩極化，佐藤春夫曾批評谷崎是“沒有思想的藝術家”。但對谷崎晚年的一系列作品，可以從存在主義視角解讀其思想性。

早在20世紀初，存在主義哲學思想已傳入日本，20世紀30年代初日本開始譯介存在主義的文學作品，如堀口大學譯《墻》、臼井浩司譯《嘔吐》《密室》等， 同時陸續出現了一些具有存在主義色彩的作品。但在日趨嚴重的絕對主義的重壓下，存在主義沒有流行起來形成一種文學思潮。20世紀40年代后期，存在主義逐步滲透到日本的文化、思想意識形態領域中。有關雅斯貝爾斯、海德格爾等人的翻譯和研究接踵出現，西田幾多郎、三木清、田邊元及谷崎潤一郎的親友和辻哲郎等哲學家的介紹傳播，各種學術團體的建立，有力地影響、改變了日本文人的思想意識，文壇也涌現了一批本土存在主義文學作家，如安部公房、大江健三郎等。

此時的谷崎已經邁入花甲之年，將創作視角轉移到老人的存在。雖然沒有像存在主義代表作家一般濃烈的色彩，但是就當時的文壇環境而言，日本知識分子在無意中都或多或少地接受了存在主義的觀點，可以勉強地推斷谷崎從這一時期起就有了存在主義式的思考傾向。谷崎生前親筆寫的訂購單上也出現過《存在主義辭典》，被認為可能是創作需要的資料。他的創作是否受到了存在主義哲學思想的影響，由于筆者現階段的資料不足無法證實，但其創作思想確實與西方存在主義有許多不謀而合之處。

四、《瘋癲老人日記》與存在主義

存在主義所探討的人生，是有限的具體的生活，是個人的特殊的存在方式，它要回答和解決的問題，就是個人應該怎樣存在。通過對單獨的一個一個的人的存在方式的研究，把握個人存在作為“存在”的基本問題。《瘋癲老人日記》正是谷崎從老人的角度闡釋自己的審美理念，探討身為老人應該怎樣存在、存在的意義是什么等問題。

（一）老人的存在

作品的第一部分是卯木的日記，日記中的他喜歡看戲，懂得花道、書法、陶藝、雕刻等，是一個很有藝術修為的人。如6月20日的日記中提到起居室里掛著著名書畫家長尾雨山的書法作品；9月3日的日記中提到他給書齋換上了與秋天相應和的掛軸；11月14日的日記中提到他思考設計自己的墓石，并想要以颯子為模特制作佛足石。

讀者通過日記看到了一位具有獨到的藝術鑒賞力和文化批判精神的老人卯木敦介，這也是大文豪谷崎潤一郎在塑造人物時自身的投影。在創作這部作品時谷崎已經是77歲的高齡，也同樣有高血壓、左手神經痛、老年性無能等病癥。他晚年自稱瘋癲老人，還曾托魯迅代其找人篆刻“瘋癲”二字的印章（鮑耀明，2009：93—94）；谷崎是經歷了明治、大正時代的江戶兒，正是因為本作品設定以東京為舞臺，他才能將卯木人生的長度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來。因此，把這部作品中卯木對老與性、生與死的看法，說成是谷崎潤一郎本人的思想體現也并無不可。

（二）孤獨的弱者

作為一個逐步邁向生命終點的老人，卯木的日記中多次流露出了他缺少知音的孤獨和對日常生活的厭倦。卯木喜歡看戲，對歌舞伎劇目如數家珍，對演員也有著自己的偏好。因為表演劇院內的冷氣導致手部神經疼痛難耐，他都強忍著坐在劇院里不愿離開。妻子則毫不客氣地抱怨“沒必要這么上心非來不可”“還是這種二流演員演的戲”（谷崎潤一郎，2016： 6），可以看出他的藝術追求并不被妻子理解。一次外出吃飯點餐后，卯木老人征詢妻子還想再點別的什么，卻被斥責道：“開玩笑，這還不夠嗎？”（谷崎潤一郎，2016： 9）這讓食欲比一般人更旺盛的卯木在飲食方面也頗感不自由。

卯木到了老年已經是一個完全無性行為能力之人，只能運用各種變形的、間接的方法感受性的魅力。雖然他年輕時是個有不少風流韻事的花花公子，但現在已經淪為一個喪失性吸引力的老人，失去了作為男性的尊嚴，他只能自嘲“是一個連自己都承認不具備勾引女人資格的丑八怪老頭，世人對我十分放心”（谷崎潤一郎，2016： 15）。字里行間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的孤獨處境具有自知，他的日記就是瘋癲老人卯木對自我審視、與自我對話的記錄。

卯木這一形象中包含了自我與他者的存在主義矛盾。與老人的日記相對應，《瘋癲老人日記》一書在最后還加入了佐佐木護士護理記錄摘要、勝海醫生臨床日記摘要、城山五子（卯木之女）手記摘要，從他者的角度出發，映照出老人的瘋癲癡態，與以第一人寫的老人卯木的日記中的“我”形成對照，更進一步反襯出老人的孤獨。從其他摘要可以知道，包括兒媳颯子在內，他的兒子、女兒等家人認為卯木是精神病患者，在醫生眼中他也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病人。可以說主人公卯木雖是一家之主，但在現實生活中缺少知音，是一個孤獨的老人。由于年齡增長，身體各方面機能的衰退使得他在客觀上成為弱勢人群的一分子，成為被家人、醫生、護士照顧的對象。他和周遭人之間產生著自我與他者的矛盾，他沒有成為世俗觀念里無欲無求的弱者老人，在邁入老年后對自我的定位依然是追求美，追求食欲和性欲的滿足，他自認為是家中擁有絕對地位和權力的強者，卻最終成為他人眼中的瘋癲老人。

（三）反抗死亡

由于身體機能衰退導致生活的種種不便，讓卯木對自身生存狀態產生了疲憊之感并對此逐漸麻木。他在日記中寫道，“五十歲以前，對死亡的預感極為恐懼，現在則不然。大概是對人生感到疲憊的緣故，覺得什么時候死去都無所謂” （谷崎潤一郎，2016： 15），甚至“近來我沒有一天不想自己的死”“每天都有兩三次想到‘今天我大概會死去’，而未必會產生恐懼感” （谷崎潤一郎，2016： 12）。可以看得出，他對人生已無眷戀之心，對自身消亡的結局也能坦然接受。此時，兒媳颯子的出現給他帶來了生命的一抹亮色。

颯子雖然是舞女出身，但她不僅喜歡插花，懂得欣賞歌舞伎和書畫，頗具日本古典之趣味，還沉迷拳擊，自學外語，追求西洋風尚，并且人如其名，行事颯爽又聰明伶俐，是個集和風與洋風于一身的現代女性。對于平日里缺乏知音的卯木而言，颯子的存在又喚起了他對生的眷戀。于是他運用各種變形的、間接的方法來感受性的魅力，以驚人的計劃性和行動力，在死亡邊緣體味生存的快樂。他在颯子沐浴時，隔著浴簾親吻她的足部，通過這種方式來滿足自己的性欲。這樣的“桃色冒險”給卯木衰老的身體帶來極大的負擔，甚至有可能將他推向瀕死的境地，但他反倒認為“丟了性命又何妨”。在卯木眼中，生而為人并生存于世，就該體嘗生的快樂，就要首先滿足人類本能的需求。

在死神面前，卯木才真正意識到自我存在的虛無以及與此相反的求生信念，這一點與存在主義的觀點可謂不謀而合。死亡就是人的存在被強行剝奪，即喪失“存在”（高宣揚，2016）。但從另一個角度講，“我”的死亡又是唯一發生在“我”自身存在的，是真正意義上的屬于“我”這個個人所有的，且別人不能替代的。它標志著“我”在這個世界上受制約、受擺布的“非存在”的結束，所以可以說唯有“死亡”能通往“真正的存在”。但是，追尋“真正的存在”的方式絕不是為了抵達死亡而自我了斷生命。存在主義文學家加繆認為反抗者應當立足當下，通過反抗體驗自身存在，通過自由選擇獲得人的本質，通過付諸行動而把握人生的意義。加繆在《西西弗斯的神話》中云：“反叛給生活以價值”，人在自己的存在中將處處體驗到世界的荒謬性，因而也會逐漸體驗到自己采取“荒謬”的生活態度的必要性（李元，2005：22—28）。從存在主義的角度出發，在生活中遵循現存的道德是毫無意義的，生活的價值就在于敢于反叛。就像《瘋癲老人日記》的主人公卯木一樣，他處在疾病加重、性命堪憂的生存狀態之下，死亡給了他實現真正存在的條件，促使他走向真正的自我，確立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五、結語

20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人的生存條件、情感、心態等方面都發生巨變，作為時代之鏡和心靈之窗，文學必定深刻且生動地表現出這些變化。在此背景下，步入老年時代的文豪谷崎也在漫長創作生涯的最后留下了一系列反映老人存在的文學作品。以谷崎的集大成之作《瘋癲老人日記》為例，通過對文本的分析，我們看到在生命最后的旅途中，老人對自我存在進行冷靜剖析后選擇了反抗，選擇了拋棄世俗道德的、他者的目光的束縛，追求自我的本真。在官能美和老年性問題的假面之下，谷崎巧妙地將老與性、生與死聯系起來，揭示出在現實與真實的夾縫間老人的生存狀態，通過直面死亡進行自我拯救，確立自我的存在。雖然作品中這些存在主義式的思考不成體系，但確實可以透過卯木看到谷崎潤一郎本人對自身存在的哲學思考。

參考文獻：

［1］高宣揚.存在主義［M］.上海： 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 2016.

［2］谷崎潤一郎.瘋癲老人日記［M］.鄭民欽，鄭穎，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6.

［3］鮑耀明.周作人 、谷崎潤一郎與我［J］.魯迅研究月刊，2009（9）：93-94.

［4］李元.論加繆的“荒謬”概念［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1）：22-28.

［5］劉賦.存在主義及存在主義之批判［J］.理論月刊，2006（5）：36-39.

作者簡介：

封格（1992—），女，陜西榆林人，碩士，助教，研究方向：日本近代文學。

作者單位：延安大學西安創新學院國際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