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春秋決獄的本質是一種以春秋之義為原則進行的裁判方式。通過以下三點對春秋決獄本質進行重構性解讀:與現代原則裁判理論進行比較,明確了春秋決獄原則裁判的本質;從規范沖突理論的視角,明確了春秋決獄在漢代法律體系中的調和作用;從法律解釋的視角,明確了春秋決獄對漢代司法裁判的發展作用。從原則裁判視角看待春秋決獄,不僅為“良法善治”的實現提供了歷史參考,也為司法裁判過程中釋法說理的具體化提供了借鑒,并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有獨特價值。
[關" 鍵" 詞]春秋決獄;原則裁判;漢代法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
春秋決獄是一種以春秋之義為核心的裁判方式,其實質上是一種原則裁判。春秋決獄的出現,對漢代法律體系的完善與司法實踐發展起到了重大作用。學者們從漢代制定法、判例法等視角,對春秋決獄有相當多元的解讀。本文從原則裁判角度切入明確春秋決獄的本質,對春秋決獄在漢代法律體系中發揮的作用進行解析,對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具有重要借鑒意義。
一、春秋決獄本質的現行觀點評述
(一)春秋決獄的特點
在漢代法律體系下,春秋決獄順應其缺陷與需求而誕生,具有與漢代法律體系相適應的特征,具體體現在以下三方面:第一方面,通過引用經義,從司法層面對法律進行解釋、續造,彌補了漢代立法技術上的缺陷;第二方面,以春秋之義為核心,運用案例與經義進行裁判;第三方面,依據的儒家經典雖存在局限性,但儒家經典文義上的多樣性可以彌補文本的局限性缺陷。春秋決獄的出現,擴充了漢代以后的法源,也完善了漢代以后的法律體系。
(二)春秋決獄與漢代法律之間的聯系
春秋決獄與漢代法律之間是相互聯系的,并非替代關系。部分學者認為,春秋決獄發揮著代替漢代法律作為判決依據的作用,這是對春秋決獄與漢代法律關系的誤讀。春秋決獄在文化領域與政治領域的地位,并不代表其能替代漢代法律的地位。事實上,在司法裁判的過程中,春秋決獄對漢代法律不僅不是替代,反而是依靠漢代法律進行裁判。
(三)春秋決獄與儒家文化之間的聯系
春秋決獄的興盛與儒家文化的興起緊密相連,儒家文化在文化背景層面對春秋決獄產生了影響。部分學者認為,儒家文化背景下的春秋決獄并不是一種法律論證,如楊鶴皋先生認為,春秋決獄中的動機論在司法實踐中是有害的,因為封建統治者可以任意以動機的“善”與“惡”來判斷案件,但這僅僅關注到了儒家文化中的“情”“權”對于裁判過程的影響[1]。
二、春秋決獄本質的重構性解讀
(一)春秋決獄實為原則裁判
春秋決獄是一種以春秋之義為核心的裁判方式,其實質上是一種原則裁判。德沃金認為,法律原則不同于法律規則“全有或全無”的適用方式,而是有分量的向度,即當原則之間相互影響同一案件時,解決糾紛必須考慮每一原則分量的強弱[2]。
在董仲舒的春秋決獄中的“子誤毆父案”中,原引用的漢代法律為“毆父也,當梟首”,但董仲舒引入“春秋之義,許止父病,進藥于其父而卒,君子原心,赦而不誅”的春秋案例,并提出“臣愚以父子至親也,聞其斗,莫不有怵悵之心,扶杖而救之,非所以欲詬父也”的論證理由??梢园l現,春秋之義無法取代律條單獨成為案件的權威依據,其只是對該律條其中行為人主觀方面的否定進行了否定,實現了在該案中的優先適用,為該律條創制了一個例外。其中,“非所以欲詬父也”是董仲舒重點強調了原律條認定“毆父也,當梟首”背后的法律原則“父子至親”的侵害實際上是不存在的,處死的判決反而會對“君子原心”的春秋之義造成侵害,這在董仲舒看來是“莫不有怵悵之心”,沒有進行懲戒的必要;且也可以從認識論的角度看到,誤毆父卻要處死子的判決明顯過重甚至是錯誤的,這一點體現在其能成為“數遣張湯親至陋巷問其得失”的其中一案的原因,能成為疑難案件,莫過于裁判人員拿捏不定,裁判結果與自己或民眾心理預期極為不符。因此,原律條具有較強的初顯性特征,被優先適用于本案,但最后被“君子原心”的春秋之義推翻。同時可以看出,在一般的毆父案中,該律條應當普遍適用,春秋之義無法取代該律條單獨成為案件的權威依據,其只是對該律條其中行為人主觀方面的否定進行了否定,從而實現在本案中的優先適用,也就為該律條創制了一個例外。
由此可見,春秋決獄本質上是一種以春秋之義為核心的原則優先適用的司法裁判,可以認定春秋決獄是一種原則裁判。
(二)春秋決獄調和了漢代法律體系內部的矛盾
制定法之間產生矛盾沖突時,因為其確定性特征與“全有或全無”的適用方式,一般只有兩種解決方式:其一是一方成立,另一方被宣告無效;其二是雙方都被宣告無效[3]。規則實際上是由其背后的不同原則之間相互權衡后協調的產物[4],因此在同位階的規則之間相互比較時,實際上是其背后的原則之間的相互比較。春秋決獄在面對漢代法律體系內部的矛盾時,同樣是用上述方式來調和法條之間的沖突。
以“盜武庫兵案”為例,其中共有三種律令之間的沖突:一是“兵所居比司馬,闌入者髡,重武備、責精兵也。弩蘗機郭,弦軸異處,盜之不至,盜武庫兵陳”,認為其犯了擅闖軍事重地罪,應當處以髡刑;二是“‘大車無,小車無,何以行之?’甲盜武庫兵,當棄市乎”,認為其犯了盜武庫兵罪,應當棄市;三是董仲舒認為,“雖與弩異處,不得弦不可謂弩……律曰:此邊鄙兵所贓直百錢者,當坐棄市”,認為其應按盜竊鄙兵罪處罰。一案之中,三條罪名的適用相互產生了重疊與沖突。董仲舒在權衡了擅闖軍事重地罪與盜武庫兵罪兩者背后體現的法律原則與法益后,基于行為人的身份與行為“為武庫卒,盜強弩弦”,認為其對邊疆軍事安全的侵害應該通過“鄙兵盜竊”而非擅闖軍事重地來體現;基于“一時與弩異處”與“不得弦不可謂弩”,認定其為犯盜武庫兵罪是侵害了“矢射不中,與無矢同” 所體現的刑罰的謙抑原則,破壞了其必要性與適當性,實事求是地將“盜弦”但是“未盜弩”的事實歸納到一般性的盜竊中,最終董仲舒采用“鄙兵盜竊”的罪名,在三條律文中權衡,選擇了最貼合事實的判決。
(三)春秋決獄是漢代司法裁判領域的里程碑
在春秋決獄盛行以前,以制定法為核心的漢代法律體系存在著許多開放領域。制定法往往受到語義與理性認知的限制,其中存在諸多空缺與漏洞。以漢代法律中基礎性的《盜律》為例,《盜律》罪名分為六部分:“凡盜”、“五人盜”(強盜)、“部主盜”(監守自盜)、“盜主”、“造意和隨從”、“未遂”。以上可以看出,其在罪名中將“造意和隨從”與“未遂”即未遂犯與既遂犯進行了區分,作為量刑的部分被列在了罪名中;并且,“五人盜”這一罪名可能導致暴力奪取的情形,《盜律》與《賊律》的適用沖突;同時,從盜竊對象看,《盜律》雜亂無章地列舉出有限的幾種盜竊情形——盜宗廟服御物、盜天牲等,導致實踐中有新情形時往往找不到合適的律條。漢代法律缺少司法者來為其進行內涵的擴張與調整,從而只能通過不斷創制新的律條以滿足社會生活需要。而春秋決獄盛行之后,某種意義上才真正為漢代法律體系引入了司法裁判,通過司法官運用春秋之義進行法律論證——其中包含了對法律的解釋與續造。
在現代法律解釋步驟中,根據解釋與法的可預測性的強弱,一般由強到弱、由先到后的采用語義解釋、意圖解釋、體系解釋、目的解釋的順序進行解釋[4]。其中,越是運用到序位在后的解釋,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就越大。春秋決獄的盛行,意味著漢代司法官員的裁量權逐漸掙脫制定法過于嚴苛的束縛,從刻板適用制定法到通過以一定的論證去對律法進行解釋,以達到合乎目的的司法效果。
春秋決獄中已經開始突破語義解釋,使用意圖解釋、體系解釋。在上述“子誤毆父案”中,“非所以欲詬父也”是董仲舒對原律認為其“欲詬父”的反駁。然而對“欲詬父”行為的禁止與對父子至親關系的維護在原律文中并沒有直接的體現,其實際上是原律文的立法意圖——以禁止子毆父來維護父子間等級關系以保持家庭和睦與社會穩定相符合。并且,董仲舒所用的“君子原心”是當時制定法體系之外的,他將社會道德、價值觀、習慣共同視為漢代法律體系的組成部分,以體系化的眼光來看待漢代法律,將非制定法與制定法結合適用。
值得一提的是,目的解釋在此并沒有著重提及,是因為目的解釋受解釋者本身意志影響較大。目的解釋使解釋者可以在立法者意圖的基礎上,通過對立法意圖進行推論來解決立法者無法遇見的問題。這種間接的推論可能使解釋者擁有過多裁量權,且導致“出入人罪”等消極現象出現,可以說給予過多裁量權的目的解釋尚不適合漢代尚未成熟的法律體系,因此上文主要討論意圖解釋與體系解釋在春秋決獄中的發展。
但當法律解釋突破了語義的限度時,其實際上就成為一種法律續造——當語義限度被突破,意味著法律文本與司法者的裁判意圖產生了分歧。春秋決獄中,其重點強調了意圖解釋、體系解釋,但實際上語義解釋是春秋決獄過程中最容易被忽視的。在春秋決獄的案件中,難以看到司法官對律文中的概念進行解釋。董仲舒在“父隱養子案”中,提出了“甲無子,振活養乙,雖非所生,誰與易之”,解釋了父子關系的概念應當包含養父子,但這并非原律文中的概念 ,而是董仲舒率先引入“父子相隱”的春秋之義后,對其中“父子”的概念進行的解釋。這種現象產生的根本原因在于,春秋決獄面臨著依法裁判與個案正義之間的難題,且往往在兩者之間選擇個案正義,這也符合其作為原則裁判的特征。也即,可認定春秋決獄作為一種原則裁判,突破了前代立法對司法的限制,使司法裁判得以在漢代不斷發展;其充分運用了意圖解釋與體系解釋的解釋方法對制定法體系的內涵進行擴張與完善,但因為對語義的忽視、對個案正義的追求,在更多時候表現出來的是法律續造的特征。
三、春秋決獄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當代價值
(一)法律制定層面
法治的實現包括形式層面的“法律之治”與實質層面的“法理之治”,“法理之治”即形式法治與實質法治相結合的“良法善治”[5]。春秋決獄在法律制定層面的借鑒意義就在于其為“良法善治”的實現提供了歷史參考。在今天,沒有《春秋》經義來催化“民間之法”,也就意味著需要“民間之法”的積極性與主動性,需要其自主發聲,自我轉化。具體體現為在基層社會治理中,要加強基層自治的積極性與主動性,充分進行文化建設,將民間文化、倫理道德、習慣風俗等主動進行規范性的轉化,如“村規民約”的建設。
(二)法律適用層面
最高人民法院于2018年6月印發的《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提出,裁判文書釋法說理要求四個原則層面的統一,即闡明事理、釋明法理、講明情理、講究文理。春秋決獄在法律適用層面的價值,主要體現在為司法裁判過程中釋法說理的具體化提供了借鑒。從上述四個原則層面來看,法院闡述事實的過程中,不僅要做到闡明案件過程,還要在關注基本事實的基礎上,著重尋找與闡述影響案件判決的關鍵事實;在釋明法理層面上,法院需要考慮文本背后的立法意圖、立法宗旨,要做到對其背后的原則的理解沒有偏差;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中,講明情理應當指講明與理性相合的情義,而非濫用“情”而“以情廢理”,以情感掩蓋、忽略法律論證中的理性與規范;在釋法說理的過程中要有一定的文理結構,有層次感,清楚說明理由。
四、余論
在各個不同切入點開展的研究產生分歧時,應當各退一步將視角放回更加基礎性的研究方向。春秋決獄作為優秀的法律本土資源,對今天的原則裁判領域起到了填補空缺、提供參考的重要作用。對春秋決獄的本質進行剖析,不僅利于春秋決獄本身的研究,更能使其在傳統法律資源得到創新轉化的今天得以重新發掘。
參考文獻:
[1]楊鶴皋.中國法律思想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242.
[2] 羅納德·德沃金.認真對待權利[M].信春鷹,吳玉章,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46.
[3]舒國瀅.法律原則適用的困境:方法論視角的四個追問[J].蘇州大學學報,2005(1):26-31.
[4] 雷磊.法律方法、法的安定性與法治[J].法學家,2015(4):1-19,176.
[5]張文顯.習近平法治思想的理論體系[J].法制與社會發展,2021,27(1):5-54.
作者簡介:
金聿程(2002—),男,浙江諸暨人,西北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法學(涉外)專業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傳統法律文化。
作者單位:西北政法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