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珠小珠落玉盤

［摘 要］ 小說集《傳奇》中有令人目不暇接的精妙絕倫的比喻句，張愛玲對比喻修辭的使用增添了其小說創作的華麗風格，也形成了作家獨特的藝術特色。通過分析《傳奇》中的比喻句，總結出《傳奇》比喻修辭的三個特點：新穎奇特，具有出奇制勝的表現力；綺麗生動，具有極強的感官性；內蘊深刻，具有強烈的隱喻性。通過挖掘張愛玲比喻句的獨特魅力，帶領讀者走進張愛玲的小說世界，使讀者能夠更加深刻地感受其細膩的藝術風格。

［關" 鍵" 詞］ 《傳奇》；比喻手法；運用特點

《傳奇》是張愛玲的第一本小說集，其中每篇作品都有如珠玉般精妙絕倫的比喻句。《傳奇》中的比喻有獨特的表現，這也正是張愛玲小說藝術的重要特征之一。學者劉川鄂這樣評價：“奇妙的比喻更是俯拾皆是，有的比喻，如果張愛玲沒有去比喻，你絕想不到。有了這樣的比喻，你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比喻。”［1］

一、比喻新奇，具有出奇制勝的表現力

在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中，比喻句的特點之一便是數目繁多卻又不落俗套，常有使人耳目一新之感，表現出一種出奇制勝的表現力與感性的張力。而這種特點的形成主要在于張愛玲在比喻中追求的是神似而非形似，因為張愛玲總是不以常規的思維方式設喻，而是以一種“以實寫虛”的逆向思維設喻，并且常常在比喻中化靜為動，賦予其中靜態的事物以生命活力。

（一） 以實寫虛：以逆向思維設喻

張愛玲比喻句新奇驚艷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她筆下的本體和喻體的位置是顛倒置換的，比喻修辭大多是用相對敘述主體而言較為間接、遙遠的事物來形容眼前的實體，可是在張愛玲的比喻句中恰恰相反，她總是在用具體、實在的事物來形容那些比較虛幻抽象的事物、風景甚至是想象，即王安憶所說的“以實寫虛”［2］。《封鎖》中，作者這樣寫道：“生命像《圣經》，從希伯來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文譯成國語。”［3］此處將抽象的、難以概括形容的“生命”比喻成實實在在的被翻譯了很多遍的《圣經》，作為比喻本體的“生命”和作為比喻喻體的《圣經》，兩件事物相隔甚遠，沒有什么直接的聯系。但是拋開外形，吳翠遠失去了活著的真味與樂趣的生命與被翻譯了數次而早已失去了原文本意的《圣經》極其神似，將完全按照社會對于“好女孩”的要求生活的吳翠遠的那種一絲不茍卻又嚴肅乏味的形象表現得生動而到位。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只看見綠玻璃窗里晃動著燈光，綠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塊”［4］“山背后大紅大紫，金絲交錯，熱鬧非凡，倒像是雪茄煙盒上的商標畫”［4］11以及《金鎖記》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簽上的一滴淚珠”［4］85，這三個比喻的本體分別是濃霧里透著光的房子玻璃、太陽偏西后的山景、年輕人想象中的月亮，都是景物，甚至有些是想象中的景色，而喻體卻是具體化了的意象：浸在杯子里的冰塊、煙盒上的商標畫、信簽上的淚珠，都十分具體、細致。

（二）化靜為動：賦予靜態事物以生命力

張愛玲善于在比喻中化靜為動，從而使靜態的事物獲得生命活力。比如，《封鎖》中的車軌：“在大太陽底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里鉆出來的曲鱔，抽長了，又縮短了。”［3］97電車的鐵軌本來是靜止的、沒有生命的，可是張愛玲卻將它比作可以伸縮自如的鱔魚，仿佛車軌可以如此不斷地循環下去，而生活便也像鐵軌一樣周而復始、永無止境，平淡乏味到令人厭倦，暗示主人公吳翠遠便是這無波無瀾的生活中循規蹈矩的一員。

《紅玫瑰與白玫瑰》中作者這樣描寫秋天的落葉：“風吹著兩片落葉踏啦踏啦仿佛沒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4］135干枯的樹葉在風中兀自踏啦作響，著實像是破鞋踩地時發出的拖沓之聲，一句“自己走上一程子”一下子使無生命、無意識的落葉擁有了自己的思考，使之在秋風蕭瑟中自顧自地行走著。比之單純的秋風吹動落葉的描寫更加富有畫面感和生命力，也將秋季那種破敗與蕭瑟之景更加生動地表現出來。

《留情》中微雨的天氣：“微雨的天氣像個棕黑的大狗，毛毿毿，濕嚌嚌，冰冷的鼻尖湊到人臉上來嗅個不了。”［3］196作者將天氣比作大狗，不僅賦予天氣具體的形象，還賦予天氣具體的動作，將陰濕天氣使人產生的不適感表現出來，也使原本凝滯不動的景象變得流動且充滿生機。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作者描寫月夜中的山坳：“整個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鍋，那月亮便是一團藍陰陰的火，緩緩地煮著它，鍋里水沸了，咕嘟咕嘟的響。”［4］33作者將山凹處比作一口大鍋，而將月亮比作一團火，山間的蟲鳴蛙叫聲便是水煮沸了的聲音，原本靜止的景物忽然具有了動感。山林間溽熱的水汽仿佛撲面而來，在如一團藍火的陰慘慘的月亮之下，山中的詭異之感更加突出，反常的一切都在暗示著葛薇龍愈發危險的處境。

二、比喻生動，具有極強的感官性

張愛玲比喻句的特點之二便是具有極強的感官性，主要表現為其比喻句多與色彩相結合以及常與通感相聯結兩個方面，濃烈而斑斕的色彩給予讀者視覺上的沖擊，也使她的小說世界更加豐富多姿，而比喻與通感的聯合可以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充分調動多種感官，更加積極地融入張愛玲所營造的小說世界之中。

（一）調和色彩：比喻與色彩相結合

張愛玲從小便頗具美術天賦，在母親的影響下很早就開始學習繪畫。她對色彩的敏銳感觸被她帶入小說創作中。她的作品中充滿了大量豐富的色彩，這些色彩或清淺或鮮妍或濃重，使她的小說別具一格。更重要的是，張愛玲將比喻和色彩結合在一起，使之更具視覺上的魅力，可以說真正做到了以“濃墨重彩”塑造“傳奇”。

在《傳奇》的比喻句中，張愛玲運用了大量色彩詞匯，如火紅、暗黃、湛藍、磁青等，這些斑斕的色彩經過作者用心的調配，使她的文字愈發表現出華麗而凄艷的特點。僅在《傾城之戀》一文中就有多處夾雜著色彩的精彩比喻：“那整個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著窗子里的一幅大畫。那釅釅的、滟滟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4］61暗黃的畫框一般的房間與湛藍到扎眼的海水，兩種色彩在明度上的巨大差別，使海水的藍更加絢爛。通過暗黃的壓抑與湛藍的開闊相對比，更加放大了藍色海水的魅力，無怪乎流蘇一進房間便被油畫般的窗子吸引住了，畢竟眼前這幅絢麗到有些不真實的景色，是暗淡的白公館所不能給予她的，久經壓抑的身心和長久以來的隱忍、委屈，使她對于香港的自由的一切都更加向往。

《金鎖記》中，作者這樣描寫玻璃和傘面上的水珠：“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一天的星。汽車駛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4］117掛在傘面上的晶瑩的水滴，宛如滿天的繁星，汽車車窗上的雨點在紅綠燈光的照射下，也宛如璀璨閃爍的明星。這一句描寫是《金鎖記》中少見的溫馨平和的場景，長安與童世舫的愛情在悄悄生發，他們在公園相遇時碰到了雨天，童世舫為長安擎著傘。像滿天星星一般的雨點閃爍著長安內心的幸福與歡喜，在明亮的藍色、紅色、綠色的映襯之下，我們更能夠深切地感受到滿溢在長安心中的快樂之情，似乎周圍的顏色也因長安的心情而愈發明快了起來。即便是對比強烈的紅色與綠色，似乎也因為空氣中的愉悅情緒而降低了它們惹眼的飽和度，極力地為長安和世舫兩個人營造出愛戀的氛圍。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作者這樣描繪梁宅里的一株盆栽：“寶藍瓷盆里一顆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里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4］8比喻里同樣用到了色彩沖突強烈的紅、綠、藍三種顏色，蒼綠厚實的仙人掌宛如一窠探出了頭的蛇，而含苞的一捻紅色就成了蛇吐出的信子。葛薇龍來到香港，早已被這里的種種奇幻的景象和斑斕炫目的蜃景奪去了心魄，姑媽家的房子豪華壯麗，也不過是“蛇窩”而已，而那外表嫵媚妖嬈、內心卻毒辣自私的蛇便是姑媽本人了。看到這色彩對比強烈而詭異的一幕，葛薇龍也不禁打了個寒噤，可是她仍然懷揣著對自由的向往以及只要自己“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4］11的美好期望在其中越陷越深，她的整個生命與生活也向著深淵的方向一路滑落，終于被姑媽家的一切吞噬了。

（二） 打通感官：比喻與通感相聯結

通感是指“連通五感”，這同樣是張愛玲常用的一種修辭手法。當“通感”與“比喻”兩種修辭手法在句子中聯合，便會營造出一種新奇、細膩的意境，帶給讀者感官性極強的獨特新穎的閱讀體驗。

在《傳奇》中，比喻與通感相聯結并以觸覺指向蒼涼的句子并不單一，其中包括對于聽覺感受的觸覺呈現以及對于視覺感受的觸覺呈現。比如《金鎖記》中的“七巧天生一副高爽的喉嚨，現在因為蒼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是扃扃的依就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4］110。

和《鴻鸞禧》中的“棠倩的帶笑的聲音里仿佛也生著牙齒，一起頭時候像是開玩笑地輕輕咬著你，咬到最后就疼痛難熬”［3］223。以上兩句比喻句便是屬于對聽覺感受的觸覺呈現，其中比喻的本體分別是“高爽的嗓音”和“棠倩的笑”，這兩者是不含任何悲傷色彩的聽覺描繪，而喻體卻是“生著牙齒”“刮得人生疼的剃刀片”和“輕咬、疼痛難熬”，我們不難發現喻體均是有著疼痛的觸感的詞匯，而將并不悲傷的聽覺與痛感詞匯相聯系，便形成了一種極為鮮明的反差與對照，一語點破躲藏在高爽嗓音甚至是笑容之后的痛苦與壓抑，達到了一種蒼涼的審美效果。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天卻是金屬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4］42這句話屬于對視覺感受的觸覺呈現，其中形容本體“白色的冷冷的天”的仍然是疼痛這種觸覺感受，而且是刀子割進眼睛的疼痛，其中呈現出的壓抑與蒼涼之感一目了然，張愛玲利用疼痛的感官經驗表達著對人世的絕望與無奈之情。

《紅玫瑰與白玫瑰》中：“街上賣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捏的東方的歌，一扭一扭出來了，像繡像小說插圖里畫的夢。”［4］55這句比喻的本體是“街上的笛聲”，屬于聽覺的范疇，而喻體卻是“小說插圖里畫的夢”，這明顯屬于可見的視覺范疇，這句話描寫了佟振保處理完工廠的工作后在回家途中的情景，他眼中所見的這一切都是如此的慵懶與虛幻，笛聲像是夢，而且是一個快要睡著了的夢，將佟振保的寂寞、空虛的心境十分準確地表現出來。

在《傳奇》中有許多以聽覺感受指向蒼涼的句子。比如在《傾城之戀》中寫道：“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著，耳邊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是檐前鐵馬的叮當。”［4］65作者將能夠通過視覺呈現出的“黑色剪影”用“叮當的音符”的聽覺來表現，可以說作者準確抓住了葉片剪影在風中輕顫搖擺的瞬間與檐下鐵馬輕觸搖曳的瞬間的共通之處，讓扁平的剪影發出了聲音。此時天幕沉沉、晚風習習，無論是風吹葉子的窸窣之聲還是檐下鐵馬的零落的叮當之聲都略顯苦澀與蒼涼，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愛戀不是純粹的對彼此的欣賞與愛慕，其中夾雜了太多的慎重憂思與考量，也許這一對自私的男子與自私的女人在不知情的外人看來是天作之合，但是張愛玲通過音樂的語句將隱藏在其中的苦澀與陰郁放大了幾倍，真實地揭露了其中內在的悲哀與人生無可奈何的灰暗調子。

在《傳奇》中也不乏聽覺、視覺、觸覺三種感官相互交通的比喻句。可以說，張愛玲充分調動了讀者的多種感官，使讀者對于其中展現出的蒼涼的意味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會。

三、比喻深刻，具有強烈的隱喻性

《傳奇》小說集中的比喻句的又一突出特點是強烈的象征意味，在《傳奇》燦如繁星的比喻句中滿布著各種各樣的意象，如日、月意象和玻璃、鏡子意象，下面選取日、月意象具體分析。

（一）以日、月隱喻心境

《桂花蒸·阿小悲秋》中寫太陽：“高樓外，正午的太陽下，蒼淡的大城市更像曠野了。”［3］182這里日光帶來的不是溫暖，也同樣可以營造出一種蒼涼的意味。在這句比喻中，城市在蒼白無力的日光的籠罩下，竟與曠野愈發接近，城市中人情的稀淡之感恰如荒蠻的田野，整句話都流露出一種“高樓望斷”的惆悵。

《傾城之戀》中的月亮：“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鉤白色，像玻璃上的霜花。”［4］75將十一月尾的纖月比作玻璃窗上的窗花，流蘇挨過了在上海白公館里被范柳原“棄置”的歲月，如今她再度來到香港，她的心思已經疲累了。幽幽的如鉤的月亮、冰涼的玻璃、寒冷的霜花更加襯托出流蘇內心的失望和寒冷。

（二）以日、月隱喻危險

《金鎖記》中的月亮，“黑云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4］111。七巧借口讓長白替自己燒煙，不懷好意地問詢兒媳婦的隱私，這時的月亮也配合著換上了另一副面孔，用詭異的眼光刺探著人世間，巧妙地象征了七巧扭曲的心理。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那扇子一偏，扇子里篩入幾絲金黃色的陽光，拂過她的嘴邊，就像一只老虎貓的須，振振欲飛。”［4］10陽光如果是須子，那么葛薇龍的姑媽就成了那只老虎貓，狡猾又兇狠。這幾縷陽光照在姑媽的臉上并沒有增添溫暖、親和之感，反而將她內心盤算著的兇狠的心思暴露無遺。當葛薇龍辭別回去時，后山上大紅大紫仿若商標畫的植被被毒辣的日頭烤得干黃松卷，活像是雪茄煙絲。太陽反常地輻射著過量的熱度，烘烤著大地上原本蔥蘢繁茂的一片植被，這正象征著日后的葛薇龍必將會在姑媽的掌控之中被榨干青春。

四、結語

小說集《傳奇》中的每一篇小說都精彩紛呈，更不容忽視的是由作者的生花妙筆寫下的精彩比喻，亞里士多德說過：“比喻是天才的標志。”小說中的這些比喻句確實是作者天才般的寫作才華的體現，但同時也是作者長期積累的對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的結果。劉川鄂這樣說過：“她對世俗生活的精細觀察是常人不及的，但也因為過分精致，沒有悲壯和博大的品格，只是蒼涼幽深的美。”［1］114張愛玲的作品就是因這樣一份美而讓人喟嘆沉思，又因其中精妙的語句讓人欲罷不能。

參考文獻：

［1］劉川鄂.張愛玲傳［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0.

［2］許子東.許子東講稿：張愛玲·郁達夫·香港文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3］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1卷）［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4］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2卷）［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作者單位：1.河北科技師范學院文法學院

2.任丘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