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6年南海無人潛航器扣押事件凸顯了外國軍用無人潛航器所引起的豁免權問題。軍用無人潛航器可被視為《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規定的軍艦或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從而享有豁免權,但能否被視為國家財產以取得豁免權尚存爭議。就豁免權的法律限制而言,《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25條、第32條的規定可為領海內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在豁免權上的限制提供依據,而軍用無人潛航器軍事化的工作性質、隱蔽而難以聯絡的運行特點,以及對無人潛航器采取措施的相對較低成本,將有助于沿海國采用比載人軍艦更為嚴格的活動管理方式。應對《海警法》就識別查證環節、性質認定環節和執法措施環節進行解釋或補充,以準確實現對外國軍用無人潛航器在中國管轄海域的法律規制。
關鍵詞:無人潛航器;《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豁免權;《海警法》;軍艦
中圖分類號:D993.5"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028X(2023)02-0094-10
Abstract:The capture of unmanned undersea vehicles (UUVs) in the South China Sea in 2016 raised the issue of sovereign immunities of foreign military-used UUVs. Military-used UUVs may be considered as sovereign immune crafts by being regarded as warships or government vessels for non-commercial purposes as prescribed in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UNCLOS), but whether they can obtain immunities by being considered as state properties remains uncertain. As for the legal constrains with regard to such sovereign immunities, the provisions of Articles 25 and 32 of UNCLOS may provide a legal basis for restrictions on the immunities of warships and government vessels in territorial waters. Military functions, mysterious operations, lack of effective communication of UUVs and the low cost of enforcement to UUVs will make it easier for coastal states to impose stricter restrictions to UUVs than manned warships. In view of this, relevant provisions of the Coast Guard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should be interpreted or supplemented with regard to the process of identification and verification, nature determination as well as enforcement measures respectively, so as to establish a legal framework of law-enforcement measures against foreign military UUVs within waters under China’s national jurisdiction.
Key words:UUVs; UNCLOS; immunities; the Coast Guard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warships
2016年12月15日,中國海軍一艘救生船在南海“九段線”內海域識別查證了一枚由美國海軍船舶“鮑迪奇”號(U.S.N.S Bowditch)操控的無人潛航器(unmanned undersea vehicle,簡稱UUV),引起了國內外學術界的廣泛關注。①
一項重要的爭議點在于,軍用UUV是否豁免沿海國任何形式的執法管轄。
對此,中國學界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回應,但缺乏從理論和案例分析層面對軍用UUV與載人軍艦在豁免權上的聯系和區別的深入分析。至于部分中國學者對扣押美國UUV一案的法律分析,參見王淑敏、唐曉聰:《無人潛航器的國際法法律地位研究——“中美無人潛航器事件”引發的思考》,載《時代法學》2017年第4期,第3-8頁;劉丹:《無人潛航器的國際法規制——法律地位、現實挑戰與我國的應對》,載《中國海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第13-27頁;宋淑華、趙勁松:《無人潛航器的法律地位》,載《南海學刊》2017年第3期,第21-27頁;張煌:《中國海軍識別查證美軍無人潛航器的正義性分析》,載《太平洋學報》2019年第2期,第83-92頁;郭中元、鄒立剛:《南海無人潛航器事件的國際法評析》,載《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第17-23頁。由于UUV在情報探測、信息通訊、水雷戰和反潛戰等軍事用途方面作用明顯,且國際上尚未形成對UUV海上執法的通例,在關注軍用UUV對管轄海域帶來安全風險的同時,還應探究對軍用UUV采取執法措施的規則空間,妥善提出符合中國利益的規則方案,搶占無人設備法律規則話語權的制高點。此外,以軍用UUV為代表的無人設備的涌現將引起《中華人民共和國海警法》(簡稱《海警法》)的解釋和適用問題,中國應將符合國家利益的立場納入《海警法》有關規則的完善進程中,構建合理完備的無人設備執法制度,以為海洋強國建設提供堅實的法律支撐。
一、軍用UUV享有豁免權的前提:法律地位的界定
論及軍用UUV豁免權的法律問題,應先探究軍用UUV在何種情況下享有豁免權。以1982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簡稱《海洋法公約》)為代表的國際條約法規則和體現在1926年《統一國有船舶豁免若干規則的公約》中的國際習慣法規則承認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享有豁免權,但一般意義上的國家財產是否享有此種豁免尚不明確。軍用UUV能否被視為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同樣存在爭議。
(一)軍用UUV是否被視為軍艦
《海洋法公約》中有關軍艦豁免權的規定,主要體現在第32條、第95條、第42條第5款和第236條。雖然這四項條款在適用范圍、具體規則和概念用語上存在差異,但根據上述條款用語上的通常含義,可以認為《海洋法公約》確實承認軍艦享有比較完整的豁免權。
在國際習慣法方面,根據《統一國有船舶豁免若干規則的公約》第3條第1款規定,對軍用船舶不得以任何法律程序進行拿捕、扣押或扣留,亦不得提起物權訴訟。參見《統一國有船舶豁免若干規則的公約》第3條第1款。盡管締約國的數量有限,但《1982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評注》(簡稱《評注》)認為,該條已構成對軍艦豁免權國際習慣法地位的確認。目前,該公約共有20個締約國,包括英國、法國、德國、荷蘭、比利時、丹麥和巴西等。1956年聯合國國際法委員會起草完成的《關于海洋法的最終草案及評注》第32條的評論認為,軍艦豁免原則在國際法上是被普遍接受的。《評注》將《統一國有船舶豁免若干規則的公約》第3條第1款作為“關于早期承認軍艦有豁免權的主張”。參見[美]邁倫·H.諾德奎斯特主編:《1982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評注(第3卷)》,呂文正、毛彬、唐勇譯,海洋出版社2019年版,第137頁。
論及是否視UUV為軍艦,有關規則體現在《海洋法公約》第29條。軍艦應滿足如下要素:(1)隸屬于一國武裝部隊;(2)具備辨別軍艦國籍的外部標志;(3)由該國政府正式委任并名列相應的現役名冊或類似名冊的軍官指揮;(4)配備有服從正規武裝部隊紀律的船員;(5)屬于船舶。參見《海洋法公約》第29條。
根據該條規定,軍艦的“船員標準”要求配備船上人員(people on board),即便可以將“指揮標準”解釋為遠程遙控,若將其與“船員標準”一并作解讀,障礙幾乎不可逾越。Matt Bartlett, Game of Drones: Unmanned Maritime Vehicles and the Law of the Sea, Auckland University Law Review,Vol.24:66, p.77(2018).若不能將遠程平臺操控視作滿足“指揮標準”,部隊人員以遙控方式負責船舶性能視為滿足“船員標準”,UUV很難滿足現行《海洋法公約》中的軍艦定義。2022年版《美國海上行動法指揮官手冊》(簡稱《美國手冊》)規定,如果包括UUV在內的海上無人系統由一名現役軍官指揮,并由服從武裝部隊紀律的船員通過遠程或其他方式操作,其可被指定為美國船舶,使得UUV可突破《海洋法公約》定義的限制而直接被認定為軍艦,從而獲得交戰權利。值得注意的是,美國并非《海洋法公約》的締約國。《美國手冊》認為,除深海采礦的規則外,航行和飛越自由等有關海洋傳統用途的條款普遍反映了對所有國家有約束力的國際習慣法,美國在上述領域依然依照《海洋法公約》行事。美國對UUV法律地位的認定同樣受《海洋法公約》有關規則的調整。See U.S. Navy, The Commander’s Handbook on the Law of Naval Operations(Edition March 2022), U.S. Naval War College(5 April 2022), https://usnwc.libguides.com/ld.php?content_id=66281931;Cynthia J. Parmley amp; Raul(Pete)Pedrozo,New Edition of the Commander’s Handbook on the Law of Naval Operations,West Point-Liber Institute(20 April 2022),https://lieber.westpoint.edu/new-edition-commanders-handbook-law-of-naval-operations.
此外,有一種“發射或控制平臺”論,認為由軍艦發射或控制的UUV將取得軍艦的地位。Andrew H. Henderson, Murky Waters: The Legal Status of Unmanned Undersea Vehicles, Naval Law Review,Vol.53:55,p.67(2006).德國《武裝沖突中的國際人道法手冊》持此立場,認為由軍艦控制的UUV應享有與軍艦同等的地位和豁免權。German Federal Ministry of Defence, Law of Armed Conflict Manual, Bundesministerium der Verteidigung(1 May 2013), https://www.bmvg.de/resource/blob/93610/ae27428ce99dfa6bbd8897c269e7d214/b-02-02-10-download-manual-law-of-armed-conflict-data.pdf.相反的觀點認為,并非所有的UUV都需要一個“平臺”以供發射或控制,且開發者的預期目標是讓這些機器自主運作,因此很難將其視為其他艦船上的組成部分。Oliver Daum, The Implications of International Law on Unmanned Naval Craft, Journal of Maritime Law and Commerce,Vol.49:71,p.86-87(2018).此外,這種解讀還將導致沿海國難以識別UUV的法律地位,且不符合航運利益的要求。Oliver Daum, The Implications of International Law on Unmanned Naval Craft, Journal of Maritime Law and Commerce,Vol.49:71,p.86-87(2018).
綜上可知,UUV難以滿足《海洋法公約》第29條軍艦定義中的“指揮標準”和“船員標準”。將UUV視為軍艦的一部分從而獲得軍艦地位的觀點雖然避開了上述問題,但鑒于UUV無須載人操作的自主性,從概念上難以將其定義為軍艦的組成部分。
(二)軍用UUV是否被視為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
除軍艦外,《海洋法公約》也涉及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豁免權。《評注》指出,“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在英文文本中的意思可能不明確,涵蓋預備役軍艦、艦隊輔助船、海岸警衛隊船舶、供應船、運兵船、王室和總統游艇、海關快艇和醫院船。參見[美]邁倫·H.諾德奎斯特主編:《1982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評注(第2卷)》,呂文正、毛彬、唐勇譯,海洋出版社2019年版,第235頁。《海洋法公約》第32條、第42條第5款和第236條的規定并未區分軍艦豁免權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豁免權。第96條雖然只提及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但“完全豁免權”的措辭表明其豁免權與體現在第95條的軍艦豁免權具備相同的含義。參見[美]邁倫·H.諾德奎斯特主編:《1982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評注(第3卷)》,呂文正、毛彬、唐勇譯,海洋出版社2019年版,第144頁。
1934年《統一國有船舶豁免若干規則的公約附加議定書》第1項規定,各國租用的船舶,無論是期租還是程租,只要專門從事非政府商業服務,則這種船舶及其所載貨物,都不得成為扣留、扣押或滯留的對象,但這種豁免不得妨礙有關當事方在任何其他方面的權利或補償。《美國手冊》第2.1條也將主權豁免權授予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美國手冊》認為,根據國際習慣法,所有由國家擁有或運營的、目前僅用于政府非商業服務的有人駕駛和無人駕駛的船舶和飛機都享有主權豁免權,這意味著這些船舶,無論位于何處,都可免于逮捕、搜查、檢查或其他管轄權主張。See U.S. Navy, The Commander’s Handbook on the Law of Naval Operations(Edition March 2022), U.S. Naval War College(5 April 2022), https://usnwc.libguides.com/ld.php?content_id=66281931.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豁免權具備與軍艦豁免權類似的構造和特征。
UUV是否構成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同樣面臨爭議。一種觀點認為,盡管UUV可能不符合構成軍艦的條件,但無論如何,它們都應獲得主權豁免地位,因為它們是政府的服務工具。Matt Bartlett, Game of Drones: Unmanned Maritime Vehicles and the Law of the Sea, Auckland University Law Review,Vol.24:66, p.77(2018).還有觀點認為,只要UUV符合船舶條件,并且由政府為非商業目的所運營,就能享有體現在《海洋法公約》中的與軍艦相同的主權豁免權。Michael N. Schmitt amp; David S. Goddard, International Law and the Military Use of Unmanned Maritime Systems, International Law Review of the Red Cross,Vol.98:567, p.580(2016).相反觀點認為,如果不認為UUV屬于船舶,其就無法因獲得軍艦或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的地位而享有豁免權。Oliver Daum, The Implications of International Law on Unmanned Naval Craft, The Implications of International Law on Unmanned Naval Craft, Journal of Maritime Law and Commerce,Vol.49:71,p.97(2018).
綜上,支持者主要強調UUV事實上隸屬于政府并從事非商業活動的任務性質,反對者主要強調UUV難以滿足船舶的構成要件。如果認為UUV在法律上可被視為船舶,將政府運營的UUV視為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就不存在理論上的障礙。
(三)軍用UUV是否被視為國家財產
除基于船舶地位取得豁免權外,UUV還可能涉及與國家財產有關的豁免權。《美國手冊》認為,在任何情況下,美國海軍的海上無人系統都是美國的主權財產,不受外國管轄。U.S. Navy, The Commander’s Handbook on the Law of Naval Operations(Edition March 2022), U.S. Naval War College(5 April 2022), https://usnwc.libguides.com/ld.php?content_id=66281931.
有觀點認為,存在兩種獨立但互補的主權豁免類型:見于《海洋法公約》第32條、第58條第2款、第95條和第96條的外國豁免,以及國家對另一國公共資產行使所有權、支配權或控制權的豁免。Andrew Norris, Legal Issues Relating to Unmanned Maritime Systems Monograph, US Naval War College, 2013,p.41.后者意味著,除非在戰斗中被俘或在沉沒前投降,或通過國家明確放棄、贈送或出售,國家的飛機和船舶始終保留豁免權。Andrew Norris, Legal Issues Relating to Unmanned Maritime Systems Monograph, US Naval War College, 2013,p.43.基于此,《美國手冊》第3.9條規定,一國在海上損失的財產,在所有權被正式放棄或被拋棄之前,仍歸該國所有,如果這些美國財產被外國實體在海上打撈起來,美國的政策是要求立即歸還。U.S. Navy, The Commander’s Handbook on the Law of Naval Operations(Edition March 2022), U.S. Naval War College(5 April 2022), https://usnwc.libguides.com/ld.php?content_id=66281931.
應當指出,對于《海洋法公約》涉及的豁免權而言,由于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都可被視為一般意義上的國家財產,軍艦豁免權可能是國家財產豁免權在公共船舶上的表現形式,那么就沒有必要單獨探討國家財產豁免權;對于“一國公共資產行使所有權、支配權或控制權的豁免”而言,國際法上的國家財產豁免主要體現為免于外國法院的管轄,包括訴訟豁免、訴訟保全豁免和強制執行豁免,并非意味著可豁免由該國家財產導致的任何侵犯他國權益的行為,因此可能并不豁免對其行動施加的某些干涉。參見《聯合國國家及其財產管轄豁免公約》第5條、第6條;王虎華主編:《國際公法學》(第4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6頁。
即便國家財產豁免可以豁免任何外來干涉,但國家實踐是否傾向于將UUV視為此種國家財產仍不確定。有觀點認為,在2004年《聯合國國家及其財產管轄豁免公約》未生效的前提下,判斷UUV行為是否享有國家財產豁免是一項國際習慣法問題,而UUV的操作是一個相對罕見和新穎的現象,很難得出結論認為存在有關UUV操作的國家慣例,因此缺乏賦予UUV豁免權的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Oliver Daum, The Implications of International Law on Unmanned Naval Craft, The Implications of International Law on Unmanned Naval Craft, Journal of Maritime Law and Commerce,Vol.49:71,p.98(2018).中國在南海海域對美國UUV進行識別查證的行為表明,管轄海域內出現不明裝置所引起的安全關切不應無限讓位于主權豁免的要求,至少二者同等重要。如果沿海國在必要時對無法識別的UUV進行先行控制以查證識別的做法長期存在,那么UUV很難僅憑國家財產的地位不受沿海國干涉。
如果UUV不能基于國家財產的地位取得豁免權,是否可以憑借其活動性質取得豁免權?這不僅僅取決于所涉行為的非商業性質,還取決于所從事的活動是否屬于能夠被執法的行為,從而使豁免權得到適用。對于涉及軍事性質的行為而言,可能無法從概念上分析哪些行為可以被其他國家的執法活動所規制,哪些行為只能被其他國家訴諸自衛權予以回應。正如國際海洋法法庭所提出的,區分軍事活動和執法活動的一般方法是客觀評價有關活動的性質,包括考慮到與該活動密切相關的其他活動,以及導致爭端產生、形成、發展的有關活動,依據確鑿的證據和事實認定有關活動的性質,還要考慮個案中的相關情況。參見孔令杰、韓茜:《〈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298條關于軍事活動和執法活動爭端的區分》,載《中國海商法研究》2022年第3期,第52頁。如果UUV的行為客觀上違反了沿海國基于《海洋法公約》頒布的法律和規章,而該行為又難以界定為違反《聯合國憲章》第2條第4款的在國際關系中威脅或使用武力的情形,則沿海國可能會基于執法管轄權而非自衛權對該UUV實施控制。這時,至少可以初步判斷,作為國家財產的UUV可能因其非商業目的的主權行為而享有豁免權,并對抗沿海國的執法措施。如果該UUV不是國家所有,根據《國家對國際不法行為的責任條款草案》第5條和第8條的規定,經該國法律授權而行使政府權力要素并在特定情況下以此種資格行事,以及實際上按照國家指示或在其指揮或控制下行事的私人UUV的行為應被視為國家行為,從而依據行為性質獲得豁免權。
二、軍用UUV豁免權的規則限制
如果軍用UUV能夠被視為軍艦、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或國家財產而獲得相應豁免權,這些豁免權的性質和內涵同樣存在爭議。就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的豁免權而言,主要爭議點集中在《海洋法公約》第25條沿海國保護權和第32條領海軍艦豁免權的關系上。《海洋法公約》第25條第1款規定:“沿海國可在其領海內采取必要的步驟以防止非無害的通過。”《海洋法公約》第32條規定:“A分節和第30條及第31條規定的情形除外,本公約規定不影響軍艦和其他用于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的豁免權。”一派觀點認為,第32條規定,本公約不影響軍艦豁免權的前提是“A分節和第30條及第31條規定的情形除外”,而作為公約第二部分A分節的第25條授權沿海國可以采取防止非無害通過的必要措施,因此沿海國對軍艦可以采取的措施不僅局限于第30條的要求駛離。持此類觀點的學者多認為,當軍艦持續地拒不遵守沿海國有關要求駛離領海的命令時,在必要情況下可以逮捕、扣留這些船舶,甚至可以使用不構成自衛的低烈度武力。有學者指出,原因之一為《海洋法公約》第25條第1款可能構成第32條軍艦豁免權所指的“例外”。See Francesco Francioni,Peacetime Use of Force, Military Activities, and the New Law of the Sea,Cornell International Law Journal, Vol.18:203,p.210(1985);Wolff Heintschel von Heinegg,Warships, in Rüdiger Wolfrum ed.,Max Planck Encyclopedia of Public International Law,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798;F. David Froman,Uncharted Waters: Non-Innocent Passage of Warships in the Territorial Sea,San Diego Law Review,Vol.21:625,p.644-645(1984);Bernard H. Oxman:The Regime of Warships Under the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Virgini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Vol.24:809,p.854(1983).另一派觀點認為,第25條不構成第32條的例外,軍艦豁免權使得沿海國只能要求軍艦駛離領海。持此類觀點的學者多認為,除自衛以外,對軍艦采取的最為強硬的措施也不過是要求軍艦駛離領海,軍艦的主權豁免地位要求軍艦不得受到其他國家任何形式的侵犯。See D.P. O’Connell,The International Law of the Sea(Vol. II),Clarendon Press,1984,p.965;George H. Aldrich,Questions of International Law Raised by the Seizure of the U.S.S. Pueblo,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Society of International Law,Vol.63:2,p.3(1969);Ingrid Delupis,Foreign Warships and Immunity for Espionage,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Vol.78:53,p.71-72(1984).
如果認為,上述理論爭議提供了一個有關豁免權限制的規則空間,那么軍用UUV相對載人軍艦在活動性質、運行特點、執法成本等方面的差異性則為主權國家從支持側重于維護海洋通行自由轉向支持側重于維護沿海國主權提供了理論與事實依據,進而對豁免權施加更強限制。基于《海洋法公約》第25條對UUV享有的豁免權進行的規則限制,能夠在不違反現行國際海洋法制度的前提下,更多考慮到無人設備的運行特點以及對沿海國構成的獨特挑戰,進而平衡船旗國和沿海國在海洋秩序層面相互沖突的法律利益。類似的分析思路也可以有條件地適用于專屬經濟區內的UUV活動。
(一)軍用UUV的活動性質對其豁免權的限制
美國國防部在其發布的《2011—2036無人系統綜合路線圖》中認為,由于新威脅不斷出現,如海盜、自然資源爭端、毒品販運和武器擴散,所有海洋區域都需要建立快速的反應能力。U.S. Department of Defense,Unmanned Systems Integrated Roadmap(FY2011-2036),Public Intelligence(23 May 2012), https://info.publicintelligence.net/DoD-UAS-2011-2036.pdf.在軍事領域,軍用UUV集無須載人、自主航行、獨立執行任務、裝置小巧的特點于一身,特別適合從事多元化、綜合化、高度危險且技術復雜的海上任務。目前,美國海軍計劃將敷設水雷作為“虎鯨”型UUV的新型任務,而正在建造的五艘“虎鯨”是一個開放架構的、可重新配置的UUV,有一個模塊化的有效載荷艙,并可實現岸基發射。Richard R. Burgess,Navy’s Orca XLUUV to Have Mine-Laying Mission, Adm. Kilby Says,Seapower(18 March 2021),https://seapowermagazine.org/navys-orca-xluuv-to-have-mine-laying-mission.此外,識別、跟蹤并攻擊游弋在水下的潛艇是軍用UUV的另一個重要目標。2015年遙控船反潛持續追蹤(Anti-Submarine Warfare Continuous Trail Unmanned Vessel,簡稱ACTUV)項目在美國密西西比州海域進行測試,ACTUV成功追蹤到1 000米以外的目標艇,標志著美國具備探測和追蹤敵方深海柴電潛艇的能力。參見王金云、楊在林等:《美軍無人水下潛航器技術發展綜述》,載《飛航導彈》2015年第11期,第57頁。最先進的UUV可以下降到6 000米,并且可以在海底上方僅幾厘米的地方盤旋。Andrew H. Henderson, Murky Waters: The Legal Status of Unmanned Undersea Vehicles, Naval Law Review,Vol.53:55, p.67(2006).這標志著UUV還可以在水下從事縱深范圍內的情報探測、偵察和監視行為。
因此,就UUV的工作性質而言,如果UUV在一國領海內出現,可能被高度懷疑涉嫌從事《海洋法公約》中規定的非無害的通過行為,從而對沿海國管轄海域內的良好和平秩序構成潛在威脅。《海洋法公約》第19條第2款列舉了12種可被視為“損害沿海國的和平、良好秩序或安全”的活動,其中“以任何種類的武器進行任何操練或演習”“搜集情報使沿海國的防務或安全受損害的行為”“在船上發射、降落或接載任何軍事裝置”“研究或測量活動”以及“任何目的在于干擾沿海國任何通訊系統或任何其他設施或設備的行為”都與UUV的職能密切相關。參見《海洋法公約》第19條第2款(b)(c)(f)(j)(k)項。UUV經常執行與軍事偵察直接有關的任務,或至少安裝了有能力執行這些活動的裝備,因此容易被沿海國認為是威脅。Matt Bartlett, Game of Drones: Unmanned Maritime Vehicles and the Law of the Sea, Auckland University Law Review,Vol.24:66,p.77(2018).UUV無人性、自主性和隱蔽性的特點使其特別適合從事刺探、監視和破壞通訊的工作,從而以一種與載人軍艦不同的微妙方式影響沿海國的領海秩序。
國際司法機構的裁決也曾確認軍艦在領海享有的無害通過權并不是絕對的。在“科孚海峽案”中,國際法院曾分別對英國軍艦兩次在科孚海峽的通行行為作出認定:就1946年10月英國強行駛入該水域導致觸發水雷的事件而言,認為阿爾巴尼亞非法剝奪了英國的通行權;但就1946年11月英國再次進入該水域清除未經公告的水雷的事件而言,認為這種行為構成對阿爾巴尼亞主權的違法干預。Corfu Channel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Northern Ireland v. Albania),Judgement(9 April 1949),I.C.J. Reports 1949,p.30-35.國際法院確認了軍艦在領海享有無害通過權,但又確認了軍艦在外國領海的行為并非不受約束,至少不經沿海國許可而掃雷的行為是侵犯領海主權的非法行為。當然,并不是所有評論都支持國際法院的結論。有觀點認為,國際法院就英國軍艦的兩次過境行為的法律審查使用了不一致的思路。See Ian Brownlie, International Law and the Use of Force by Stat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3,p.287.由于掃雷也是軍用UUV的基礎職能之一,其在領海從事布雷或反水雷活動可能被沿海國認為是對領海主權的侵犯,從而適用《海洋法公約》第25條采取防止非無害通過的必要措施。同樣的思路也可以適用于軍用UUV從事軍事情報探測、使用或搭載武器以及被母船發射或回收等行為。
誠如有觀點認為,軍艦畢竟不同于商船,它本身的武力威脅性不得不讓沿海國顧慮,因此如果沿海國采取某種措施,不會從實際結果上否定或損害外國軍艦的無害通過權,就屬于行使權利的正常程序。參見張國斌:《無害通過制度研究》,華東政法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23頁。概言之,“非無害”的軍事活動或準軍事活動,構成限制UUV豁免權的基礎條件。
在專屬經濟區內,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擁有比較完整的豁免權。《海洋法公約》專屬經濟區部分雖然沒有對有關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的豁免權作直接說明,但第58條規定第88條至第115條以及其他國際法有關規則,只要與本部分不相抵觸,均適用于專屬經濟區。“烏克蘭艦艇扣押案”中國際海洋法法庭認為,俄羅斯逮捕和拘留烏克蘭海軍艦船及其船員的行為侵犯了烏克蘭根據《海洋法公約》第32條、第58條、第95條和第96條所享有的權利。Case Concerning the Detention of Three Ukrainian Naval Vessels(Ukraine v. Russian Federation), Provisional Measures, Order(25 May 2019),ITLOS Case No. 26,para. 67.《海洋法公約》第58條的規定使得第95條和第96條規定的公海上的軍艦豁免權適用于專屬經濟區。
然而,前述論斷取決于一個前提,即能夠將《海洋法公約》第95條和第96條涉及的公海豁免權認定為《海洋法公約》第58條規定的“與本部分不相抵觸”的情形。如果被視為軍艦或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的UUV活動導致沿海國無法實現其基于《海洋法公約》第五部分,特別是第56條第1款規定對專屬經濟區行使的主權權利,或在專屬經濟區權利分配不明時無法根據第59條公平解決問題,那么第95條和第96條可能難以適用,作為軍艦或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的UUV活動將受到和領海活動相同或更少的豁免權限制。
在這個問題上,UUV在公海活動的結論可能比較明確。相比專屬經濟區部分的規定,《海洋法公約》第95條和第96條明確規定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享有不受船旗國以外任何國家管轄的完全豁免,且并未附加任何限制性條件。享有軍艦或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豁免權的UUV在公海上的行動將豁免其他國家任何形式的執法活動。
(二)軍用UUV的運行特點對其豁免權的限制
軍用UUV相較于載人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的獨特運行特點,是根據《海洋法公約》第25條和第32條對其豁免權施加具體限制的現實依據。
首先,鑒于UUV的隱蔽性與運作模式的獨特性,有時必須要通過控制和扣押才能真正行使識別和檢查的權利。UUV往往具有較低的聲學和電磁信號,即使在浮出水面升起發射天線時,也難以被視覺或雷達發現。Michael N. Schmitt amp; David S. Goddard, International Law and the Military Use of Unmanned Maritime Systems, International Law Review of the Red Cross,Vol.98:567, p.574(2016).作為無人船舶高度混同的運行模式更加凸顯了UUV行為對沿海國領海秩序的有害性。無人船要實現避碰的目的,不可避免地要收集領海水下物目標信息,進而違反公約有關“不損害沿海國的和平、良好秩序和安全”的規定。參見郭萍、姜瑞:《無人船適用領海無害通過制度的困境及對策》,載《武大國際法評論》2022年第1期,第49頁。這就使得人們對其是在進行海洋科學研究還是為作戰收集數據提出疑問。Natalie Klein,Maritime Autonomous Vehicles Within the International Law Framework to Enhance Maritime Security,International Law Studies,Vol. 95:244,p.267(2019).此外,《海洋法公約》第20條規定,潛水艇和其他潛水器在無害通過時須在海面上航行并展示旗幟,如果UUV并未照此行事,似乎更容易被視為非無害通過。由于UUV體積小、結構精巧、隱蔽性強,結合其運作模式,沿海國可能傾向于將其識別為對領海秩序構成某種威脅。因此,為了盡最大努力識別、查證UUV所從事的活動,可能需要采取比警告、要求駛離更具強制性的措施。
其次,由于缺乏載人操作,不清楚軍用UUV將如何對沿海國的指令作出回應。如果UUV無法針對沿海國的命令進行配合,只有通過攔截、扣押才能真正確保UUV的活動不會構成對領海秩序的威脅。1988年2月12日,美國海軍“約克城”號(USS Yorktown)巡洋艦和“卡隆”號(USS Caron)驅逐艦駛入黑海海域,違反蘇聯關于領海通過的法律制度,在收到駛離領海的要求后,兩艘軍艦保持既定的航向和航速繼續航行,隨后招致蘇聯軍艦的撞擊。J. Ashley Roach amp; Robert W. Smith,Excessive Maritime Claims(3rd ed.),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2012,p.233-239.雖然當時蘇聯的做法存在爭議,但至少表明當外國軍艦拒不遵守駛離領海的要求后,沿海國可能會施加更具強制性的必要措施。同理,由于UUV的活動具備自主性、遙控性的特點,其運作方式并非是由船上人員進行現場操控,而是岸基或船基操控,因此采取警告、要求駛離的方式可能無法起到預期效果,因為UUV未必在一定時間內予以回應,也無法確定UUV將以何種方式回應。對此,只能采取比警告、要求駛離等更具強制性的方式,包括驅離、扣押等直接干涉UUV行動的措施,才能有效阻止UUV的行動以維護領海的和平與安全。
最后,在執法過程中有必要考慮一個因素,即UUV采取自主控制或遠程遙控運作方式的深遠意義。有學者將UUV活動置于無人戰爭的視角進行評述,認為使用遙控武器進行操作的人并不處于真實的戰場,就像在玩電腦游戲一樣,根本沒有接近危險的可能。Jan C. Joerden,Dehumanization: The Ethical Perspective, in Wolff Heintschel von Heinegg,Robert Frau amp; Tassilo Singer eds.,Dehumanization of Warfare: Legal Implications of New Weapon Technologies,Springer, 2018,p.57.這種觀點揭示了一種擔憂:遙控UUV的人員距離UUV所處的現場環境很遠,不了解或無需了解UUV所面臨的具體處境,因此會助長其不遵守某些命令或無視某些情況進行決策的意愿。如果這種擔憂是現實的,在法律允許的規則空間內,在無法識別UUV活動的性質,也無法得知UUV對沿海國命令的回應時,沿海國將推定UUV的行為構成某種妨害,進而秉持最不利于UUV的規則解釋,采取必要的行動以阻止任何由操作人員主觀心理上的懈怠而導致的損害。
綜上,沿海國很可能傾向于在管轄海域內對軍用UUV進行某種程度的管理、規范和約束,在事實上影響UUV的豁免地位。當軍用UUV在一國領海內從事可能危害沿海國安全的活動,而這些UUV又極難被發現、捕捉和進行通訊時,在不清楚UUV是否能夠接受并執行沿海國命令的情況下,可能無法通過非強制措施來維護沿海國的權益。畢竟,國際司法機構的判決和裁決承認在執法中使用一定程度的武力并不違反國際法。如果執法語境下的武力使用能被接受,那么使用扣押、逮捕等程度次于攻擊的措施同樣不能認為是非法。PCA,In the Matter of Arbitration Between Guyana and Suriname (Guyana v. Suriname),Award of the Arbitral Tribunal(17 September 2007), para.445;Fisheries Jurisdiction(Spain v. Canada),Jurisdiction of the Court(4 December 1998),I.C.J. Reports 1998,p.466;The M/V “SAIGA”(No. 2)Case (Saint Vincent and the Grenadines v. Guinea),Judgment(1 July 1999),ITLOS Case No. 2,1999,paras.155-156;PCA,Dispute Concerning Coastal State Rights in the Black Sea, Sea of Azov, and Kerch Strait (Ukraine v. Russian Federation),Award Concerning the Preliminary Objections of the Russian Federation(21 February 2020),para.336.經驗表明,沿海國家可能不會感到特別有必要尊重在領海發現的無人系統的豁免權,或認為對無人系統豁免權的尊重將少于對類似的載人平臺的尊重。Andrew Norris,Legal Issues Relating to Unmanned Maritime Systems Monograph,US Naval War College,2013,p.54.2016年中國在南海海域對美國UUV進行識別查證的行為也表明,可能比精密推敲現行國際法的規定以判斷UUV是否具有豁免權更重要的是考察曾受UUV活動影響的相關沿海國的做法和聲明,后者更有助于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的形成。
(三)軍用UUV的執法成本對其豁免權的限制
執法措施需要考慮對其他法律利益的侵犯程度,因此需評估對軍用UUV采取措施所導致的執法成本。這要求符合比例原則,即法律的手段與其所追求的目的保持適當、正當、合理或均衡的比例關系,而不能相反。參見許玉鎮:《比例原則的法理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8頁。通常認為,比例原則包含關聯性原則、必要性原則和利益均衡原則。Michael Newton amp; Larry May,Proportionality in International Law,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11.其中,必要性原則和利益均衡原則與本階段的審查更為相關,這要求對軍用UUV采取的執法措施應引致最小的代價和成本,且不得侵犯更為重要的法律利益。
就必要性原則而言,應審查實施控制、扣押、攔截等措施是否是確保軍用UUV不危害領海秩序的最佳行為。如果存在更加尊重軍用UUV的豁免地位而又能阻止其危害活動的措施,那么就不應首先采取更具強制性的措施。因此,就阻止軍用UUV在領海從事危害沿海國領海秩序的活動而言,仍應首先依據《海洋法公約》第30條的規定進行警告并要求其駛離。如果窮盡一切辦法而仍然不能中止此種非無害通過,則可以認為采取替代措施的可能性已不復存在,但此時仍要從更為強制的措施選項中采取那些執法成本相對最小的措施。
就利益均衡原則而言,對UUV的執法降低了執法過程中侵犯船員生命權的成本,可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事件引發的政治與外交后果。由于UUV非載人的特性,對UUV進行執法或在執法過程中很難造成人員傷亡的損失,這使得執法只需更多考慮到尊嚴的因素,而不用擔心由此造成的國家人員傷亡和對主權的強烈侵犯。與擊沉一艘更昂貴的載人潛艇以及隨之而來的生命損失相比,擊沉UUV的相關后果要小得多,如果一艘UUV被擊沉,公眾對人員傷亡的憤怒和推動政府采取強硬措施的欲望都將更弱。Rob McLaughlin,Unmanned Naval Vehicles at Sea: USVs, UUVs, and the Adequacy of the Law, Journal of Information Science,Vol.21:100,p.113-114(2011).因此,盡管有越來越多的UUV從事海上監視行為,對這些設備采取措施的概率可能增加,但由此產生的后果要小得多,也就從根本上減少了固有風險的升級。Rob McLaughlin,Unmanned Naval Vehicles at Sea: USVs, UUVs, and the Adequacy of the Law, Journal of Information Science,Vol.21:100,p.114(2011).沿海國行使《海洋法公約》第25條的主觀顧慮減少了,可以不必過度謹慎地考慮人員傷亡與國際關系的對抗升級。
三、對中國軍用UUV豁免權立法——《海警法》的考察
2021年1月22日頒布、2月1日實施的《海警法》明確授權中國海警局以軍事力量的身份行使海上執法職權。參見楊麗美、郝潔:《〈中華人民共和國海警法〉視野下中國海警局法律制度釋評》,載《中國海商法研究》2021年第4期,第72頁。軍用UUV在中國管轄海域內的活動將受《海警法》調整。如果承認軍用UUV活動的豁免權限制,進一步的問題是,如何在《海警法》的規則框架內實現對軍用UUV的法律規制。
(一)識別查證的問題
識別查證環節屬于確認待查證物體是否具備豁免權的前置環節,但可能客觀上阻礙具備豁免權的軍用UUV開展進一步活動。此外,即便準確識別軍用UUV構成享有豁免權的主體,也可能會進一步識別查證其所從事的活動,從而涉及豁免權的克減問題。在中國,海警機構對中國管轄海域內航行、停泊、作業的外國船舶進行識別查證的行為受《海警法》第16條的規制。該條規定,海警機構有權對上述船舶進行識別查證,判明船舶的基本信息及其航行、作業的基本情況,并對有違法嫌疑的外國船舶采取跟蹤監視等措施。
理論上講,只有先進行識別查證,明確被識別目標及其活動的性質后,方能依法對其采取強制措施,《海警法》第三章的條文結構似乎也是遵循這一正向思維的順序。參見《海警法》第16條至第18條、第21條。然而,如前所述,就軍用UUV而言,其獨特的活動性質和運行特點導致沿海國有時必須先對其采取強制措施才能識別其性質,這就需要明確《海警法》第16條“識別查證”的內涵和外延,辨析其是否包含“先扣押、后查證”的行為。雖然似乎可將第16條中“判明船舶的基本信息及其航行、作業的基本情況”的用語理解為包含任何有助于識別這些信息的活動,但如果不是“等”的措辭,似乎對有違法嫌疑的外國船舶采取“跟蹤監視”的措施又排除了識別查證措施的強制性。
因此,如果基于《海警法》第16條對軍用UUV采取強制措施以識別查證,應將“識別查證”理解為包含“判明船舶的基本信息及其航行、作業的基本情況”的任何必要行為,而對有違法嫌疑的外國船舶采取跟蹤監視“等措施”,意味著跟蹤監視只是識別查證相關行為中的一類。但是,《海警法》第21條將對外國軍用船舶和用于非商業目的的外國政府船舶可采取的措施限定為警戒、管制、要求駛離和強制拖離、強制驅離這五項行為,并未明確授予海警機構通過打撈、扣押等方式進行識別的權力。因此,在確認《海警法》第16條適用的前提下,還要明確《海警法》第16條和第21條在適用上的關系。
首先,應明確《海警法》第21條內容上的正當性。有觀點質疑《海警法》第21條規定的對外國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采取強制驅離、強制拖離等措施超越了《海洋法公約》第17條、第30條、第32條的授權。參見唐剛:《〈中華人民共和國海警法〉的立法評析與實施展望》,載《政法學刊》2021年第3期,第124頁。如前所述,《海洋法公約》第25條規定沿海國可以在領海內對享有豁免權的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采取必要措施以防止非無害通過,并得到第32條的確認。《海警法》第21條并不必然構成與《海洋法公約》的沖突。
其次,《海警法》第21條并非構成第16條適用上的干擾,反而是《海警法》第16條構成第21條在適用上的條件。《海警法》第21條規定的“外國軍用船舶”和“用于非商業目的的外國政府船舶”,當然屬于被識別查證后經確認的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在載人船舶的視角下,這似乎不成問題,因為載人船舶通常具備可載人操作的規模和體積,從而有利于沿海國在不采取強制措施的前提下進行識別查證。如果不基于《海警法》第16條識別查證目標性質,無法確認船舶是否屬于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也就排除了《海警法》第21條適用的可能。因為待識別目標可能享有豁免權而中止對其進行的識別查證行為,不僅有悖于常識和邏輯,也不符合《海警法》第1條“維護國家主權、安全和海洋權益”的立法目的,特別是在待識別目標可能從事違法活動的情形下。誠如有觀點所指出的,違法船舶的航行權利當然應向執法船的海上執法權讓步,否則海上執法的目的和效果將難以實現,《海洋法公約》的相關規定則等同于一紙空文。參見馬得懿、周明園:《論海上執法中船舶操控方式的合法性——南海仲裁案第13項仲裁請求裁決的實證》,載《河北法學》2020年第9期,第62頁。
最后,根據《海警法》第16條進行識別查證應基于不同情況分步驟設定措施。整體思路是,對懷疑可能享有豁免權的軍用UUV應首先采取警告、要求上浮水面、要求駛離等措施,在其拒不遵守沿海國指令時,如若必要,再行采取其他措施。日本《海上保安廳法》第18條第1款規定,在目擊到海上犯罪等需立即采取措施的情況時,可以采取命令其開航或停航、偏離預定航線、船上人員離船或禁止離船、卸貨或禁止卸貨、禁止運輸以及制止任何可能損害海上人身財產安全的行為;第2款規定,當海上保安廳人員發現船舶外表、航行方式、船上人員有異常情況,可以合理判斷構成明顯犯罪,或認為海上公共秩序可能會被擾亂,在沒有其他適當措施時,可使用前述措施中的命令其開航、停航和偏離預定航線的措施。參見米多:《日本海上執法管理體制建設研究——以〈海上保安廳法〉為中心》,載《日本研究》2020年第3期,第21頁。針對有從事違法活動嫌疑的目標和確定從事違法活動的目標分別制定有區別的執法措施,并妥當兼顧領海主權、海洋權益和軍艦豁免權,應是《海警法》相關規則進一步完善的方向。
(二)明確將軍用UUV視為特定主體
如果針對UUV的行為制定規則,在UUV法律地位尚未獨立的條件下,將UUV比照商船、軍艦、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納入管理是比較穩妥的辦法。
《海警法》第80條規定:“本法規定的對船舶的維權執法措施適用于海上各種固定或者浮動建筑、裝置,固定或者移動式平臺。”在概念上將UUV納入本法“船舶”的概念范圍,可以將對船舶的執法措施適用于UUV活動。不過,《海警法》并未就軍用UUV是否可能,以及如何被視為享有豁免權的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作出規定,使得即便存在《海警法》第80條作為前提,仍然不清楚如何將《海警法》第21條對軍艦和用于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的執法規則適用于軍用UUV的活動。
除《海洋法公約》第29條的軍艦定義外,200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俄羅斯聯邦政府關于中俄國界管理制度的協定》第1條規定,“軍用船舶”指列入一國武裝力量編制,具有此類船舶特有的外部標識,并由本國現役軍人指揮和操作的船舶。不過,考慮到傳統的軍艦定義誕生于載人船舶時代,如果該UUV由武裝部隊人員遙控指揮,并能實現作為載人軍艦的一般功能,就不能僅因為是無人駕駛而否認其獲得軍艦地位的可能性。如果堅持這種理解,似乎核心的界分標準在于是否佩戴辨別身份和國籍的外部標志。由于UUV等無人設備通常具備極小的體積,即便佩戴此種標識,可能也很難被沿海國有效識別。Ian Henderson,Jordan Den Dulk amp; Angeline Lewis,Emerging Technology and Perfidy in Armed Conflict,International Law Studies,2015,Vol.91:476,p.477(2015).在這種情況下,如果UUV拒不配合展示其身份和標志,除非對其施加某種干涉措施,否則很難辨別其身份和國籍。
對UUV構成軍艦地位的法律標準分析,同樣適用于對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的認定。不過,《海洋法公約》并沒有規定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的構成要件。如果出于對主權豁免地位的宣示,可能需要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同軍艦一樣攜帶可供識別的身份和國籍標志。
綜上所述,由于將UUV視為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的國際法規則尚未確定,如果《海警法》試圖比照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的規則將《海警法》第21條適用于滿足特定條件的軍用UUV,則應將“適用于海上各種固定或者浮動建筑、裝置,固定或者移動式平臺”的“對船舶的維權執法措施”中的“船舶”理解為包括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在內的所有船舶。
(三)執法措施的問題
通過識別查證環節明確軍用UUV及其活動的性質后,應進一步考察和確認海警機構能夠對涉嫌違法的軍用UUV所采取的執法措施。理論上講,這種措施可能視UUV對沿海國命令的不同反應而有所區別。比例原則允許將UUV拒不遵守沿海國命令的情形定性為對沿海國主權、主權權利和管轄權更為嚴重的挑戰,從而將放寬對必要措施的相稱性審查。
在這里,應甄別對UUV采取初步措施的情形和就UUV拒不遵守、抵抗初步措施之后采取進一步措施的情形。對確定從事違法行為船舶的執法措施,也應視船舶對執法措施的反應作出進一步的界分。在船舶具有豁免地位的條件下,豁免權將排除對UUV活動采取某些強制性的初步措施,這一點在《海洋法公約》第30條有所體現。
目前,《海警法》第21條將這兩種理論上適用于不同情形的執法措施歸入到《海警法》第三章的制度框架之中。《海警法》第21條不僅規定了對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能夠采取的五類基本措施,還指明這些措施適用的條件,以及這五類基本措施間在適用上的先后關系。考慮到《海洋法公約》第30條的規定,似乎在領海內,對享有豁免權的UUV采取的初步執法措施一般不應超過要求駛離領海的范疇。《海警法》第21條將強制驅離、強制拖離等措施的適用限定在“拒不離開并造成嚴重危害或者威脅的”情形,是符合《海洋法公約》第21條和第25條的規定的。
如果UUV在收到海警機構的警告后拒不離開并造成嚴重危害或威脅,是否只能對其采取強制驅離和強制拖離的措施?在這一點上,載人船舶和無人船舶在結構設計和運行模式上的差別可能使得驅離和拖離并非是適用于無人船舶的最佳措施。如果不能保持對水下運作的UUV行動上的控制,在UUV拒不配合的情況下,可能需要在必要情況下對UUV進行攔截、要求上浮甚至扣押。如果只有履行這些措施才能起到類似強制驅離和拖離的效果,可能需要將《海警法》第21條的“強制驅離、強制拖離”理解為任何為實現此目的的必要措施,或者基于“等措施”的措辭將這些措施視為獨立于強制驅離和強制拖離的其他措施。不過考慮到立法結構的預期性、穩定性,以及《海洋法公約》對豁免權的尊重,似乎不適宜對《海警法》第21條作過度擴張的解釋。
當然,如果秉持避免對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豁免的限制作擴張解釋的立場,擔心此舉會導致對載人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的過度執法,也可以繞開《海警法》第21條用語的限制,在條文后增加一款,規定:“軍事用途或非商業用途的移動式無人平臺在中國管轄海域違反中國法律、法規,經海警機構制止或要求駛離后拒不離開并造成嚴重危害或威脅的,海警機構有權采取與其性能和活動相適應的、制止其造成嚴重危害或威脅的必要措施。”雖然如前所述,對于UUV是否享有豁免權地位存在理論爭議,英國、美國等海洋技術強國主張政府運營的UUV享有同軍艦、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一樣免受沿海國執法的豁免權,但似乎不宜認為目前中國應旗幟鮮明地反對任何UUV享有主權豁免地位。這是因為,中國周邊海域的分布特征和中國海外利益拓展的需要決定了在管轄海域外開展任務活動的現實需求,故而主張一個存在但更加受限的豁免權地位更符合中國目前階段的安全利益。這樣,既有助于海警機構在面臨軍用UUV非法作業時采取基于規則的多元化執法路徑以切實維護國家合法權益,還避免在規則制定的過程中為追求對軍用UUV活動規制的全面性而犧牲載人軍艦和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執法規則的穩定性。
四、結語
盡管UUV的廣泛應用仍屬于新近現象,但國際法的一般原則、規則和制度足以為沿海國管制UUV的行為提供充分的法律依據。然而,現行國際海洋法律制度依然以載人船舶的管理為重心,適用于UUV的活動可能需要不同的解釋。
在海上執法領域UUV的獨特性將會給沿海國帶來有別于載人船舶的獨特挑戰,特別是UUV高度軍事化的活動性質、隱蔽而難以通訊的運行特點,以及對UUV采取執法措施相對較低的成本和利益損害,都有助于沿海國采取不同于載人船舶的措施。《海洋法公約》第25條、第31條、第58條和第95條至第96條可以在概念上為實施這種有區別的措施而提供傾向于嚴格管理的規則解釋。
就中國海上執法的現實需求而言,鑒于各國對UUV的執法實踐尚未形成一致規則,需要充分利用現行規則賦予的權力空間采取適度的執法措施。為此,《海警法》有關規則的完善需要考慮軍用UUV對中國管轄海域維權執法帶來的影響,并針對無人船舶執法的特點,就識別查證的規則和對主權豁免船舶維權執法的規則進行解釋、補充或修正,構建科學合理的管制無人船舶的規則,以便有效維護中國領海主權和海洋權益,妥善應對軍用UUV活動對中國管轄海域良好和平的秩序所帶來的挑戰。
基金項目:2019年度上海交通大學文科科研創新項目“我國拓展海洋新疆域的國內立法保障問題研究”(WKCX1903)
作者簡介:翟仲,男,法學博士,中國人民武裝警察部隊研究院法制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