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羅莎·盧森堡文藝思想的源起
“現在是晚上,柔和的小風從上面的小窗口吹進了我的獄室,輕輕地搖動著綠色的燈罩并且吹動打開的席勒作品的書頁而靜靜發出沙沙的聲音。”[1]這是盧森堡從獄中寄給友人的一封信件中的內容。在一封封書信中,我們看到了盧森堡對文學藝術超常的熱忱,從詩歌到小說,從戲劇到隨筆,她常常沉浸其中,內心充滿愉悅。自稱“書呆子”的羅莎·盧森堡被阿特倫稱為“假如不是世界狀況冒犯了她的正義和自由感的話,她完全可以埋頭于植物學、動物學、歷史學、經濟學和數學之中”。[2]因此,作為一個心系共產主義事業的堅定革命者,盧森堡文藝思想是其革命實踐經驗和理論斗爭經驗的總結,亦是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特點與社會主義理想合力作用下的文學縮影。
(一)現實背景
羅莎·盧森堡于1871年出生于一個相對富裕的猶太裔波蘭人家庭,良好的家庭素養、猶太裔波蘭人本土化的趨勢以及波蘭資本主義發展與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特點都對盧森堡堅定的革命觀與良好文學素養的形成產生了重要的影響。首先,盧森堡的父親在德國求學期間便接受了進步自由的思想;她的母親熱衷于文學藝術,這些都培養了羅莎·盧森堡追求民主、自由的性格和對文學藝術的熱愛。其次,盧森堡的家庭經過了波蘭本土化,具有重視文化、技術和文學發展的特點,獨特的猶太裔波蘭家庭背景使她從小便培養出一種人性的、平等的
觀念。再者,盧森堡平時接觸的語言十分多樣,例如父親常講德語,母親常講法語,她與保姆交流時使用波蘭語,所上的俄國統治區的波蘭學校使用俄語教學,因此盧森堡本人能夠熟練地使用六種語言,這為盧森堡日后閱讀外國文學作品并翻譯相關著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二)理論來源
羅莎·盧森堡的文藝觀是立足于馬克思唯物史觀的理論基礎來展開與闡釋的。意識形態論是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邏輯起點和核心命題。但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對文學藝術的研究與其探求人類解放學說的目標是一致的,這就決定了馬克思和恩格斯并不是把文藝看作單純獨立、超功利的審美對象,而是從人類歷史發展總目標的角度,立足于無產階級和全人類解放的高度去考察文藝,將其轉化為一種精神武器,推動文藝朝著有利于無產階級和全人類解放的方向發展,達到審美理想、社會理想和人的理想的完美統一。馬克思和恩格斯對文藝本質的基本定位——一種特殊的意識形態和對文藝觀的價值取向——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規定為盧森堡分析考察文藝中的種種問題提供了理論框架和規定性視野。在盧森堡看來,馬克思最有價值的理論就是表現為一種研究方法、一些天才指導思想的唯物主義的辯證歷史觀,這種方法指引人民開辟獨立活動的無限遠景。因此在長期的理論實踐活動中,盧森堡始終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強調意識形態的能動作用,旨在通過文學藝術的革命批判功能喚醒無產階級的革命意識。其次,盧森堡充分發揮唯物史觀肯定了人的歷史地位和作用的理論意蘊,正如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指出的:“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過程。”[1]人在實踐活動中進行藝術創作,創造了美,創造了文學藝術。并且人是特定時代和環境的產物,因此從現實的人出發進行的文藝創作就是特定時代和社會真實性的產物。綜觀盧森堡對不同作家及其作品的點評抑或是她自己的文藝創作都圍繞著為人民這一主體,蘊含著堅定的人民立場和社會主義理想的價值取向。
二、羅莎·盧森堡文藝思想的內涵
(一)唯物史觀視域下的文藝本質:時代的產物與寫照
文學的創作源泉與根基不是先驗的也不是超驗的,而是基于一定的社會實踐與生產關系。文藝創作者應當以群眾的真實生活為根基闡述現實社會和抽象的人性,把自己在文學作品中所表達的思想傾向及理想形態與人民融合在一起,更好地實現“源”與“流”的結合,呈現出比實際生活“更高、更強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的”的文學形態,展現出其內在所具有的思想性和史詩性,以此發動人民群眾和革命工作者。在盧森堡看來,格列布·烏斯賓斯基的作品便很好地體現了以上特點:具有堅實的客觀物質基礎,是經歷過農奴制改革,處于新舊事物與思想相互交織時期的俄國社會的真實寫照。以烏斯賓斯基為首的那些作家結合烏煙瘴氣的社會現象、尖銳的社會矛盾找到了適應新的社會環境的文學表達方式與創作內容。盧森堡對烏斯賓斯基做出了如下評價:“這個人的名字在俄國的精神生活構成了一個時代,并且德國全體‘現代主義的人們’都能集合在這個人的陰影之下……正是因為烏斯賓斯基是一位偉大的和不能收買的藝術家,所以他的作品就變成了反映農民生活的事實和現象的一面鏡子。”從另一方面而言,盧森堡稱烏斯賓斯基以社會存在為客觀基礎寫出的具有高度藝術真實性的作品對于認真研究當時俄國社會狀況的人來說是不可缺少的史料,這便是在強調文藝作品在對社會現實的客觀真實反映的基礎上發揮能動反映之目的,即在真實反映社會的基礎上進一步揭示社會的本質和發展規律。正如盧森堡在《卡爾·馬克思》一文中所說:“人們必須從各階級利益和集團利益、從物質生活的各種矛盾,歸根到底從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現有矛盾去解釋社會意識的各種形式的內在的分裂狀態。”[2]以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為理論基礎,盧森堡對托爾斯泰也做出了客觀的評價:“反映在他的創作之中的不僅僅是一個俄國——而是世紀的全部社會歷史。托爾斯泰看到并通過他的作品中的成千上萬的形象體現出了多種多樣的、運動著的、由社會一切階層組成的人群。”由此可以看出文藝作為意識形態的反映與認識功能是與文藝的客觀真實性密不可分的。
(二)唯物史觀視域下的文藝創作:革命性、人民性和非形式性的統一
首先,基于文藝創作作為無產階級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盧森堡格外強調文藝的革命性與批判性。盧森堡曾多次在與友人的通信中提到了對法朗士的欣賞與喜愛,并寫信托友人給她寄去《阿納托爾·法朗士文集》,正是因為法朗士在其文學創作中蘊含豐富的現實性的批判精神。我們可以看到法朗士從其所處的現實社會出發,創作了一系列反教會的作品。從《科林斯人的婚禮》到《苔依絲》,不僅體現了基于物質生產方式的社會現實的發展變化,也體現了基于社會現實變化他開始思考一些重大的社會問題,對現存的社會秩序、道德觀念、宗教信仰、是非善惡的標準產生懷疑與批判。基于對現存社會的懷疑,法朗士發表了小說《在白石上》,猛烈抨擊了教會的虛偽本質以及殖民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暴行,并且描述了他心中的理想社會。法朗士針對社會現實揭露教會的虛偽與盧森堡的批判不謀而合。盧森堡也曾多次表達過對俄國文學如獅子般跳躍的欽佩。盧森堡對俄國文學的喜愛歸根結底在于俄國文學是為反對現存制度而誕生的,蘊含著豐富的斗爭精神和創造性的能動作用。在沙皇專制政府的統治下,俄國文學為被統治人民帶來一絲光亮和力量,它揭露專制政府與現實的黑暗,激勵黑暗中的人們拿起手中的武器去斗爭,這便是俄國文學的獨特之處。盧森堡對俄國文學做出如是評價:“整整一個世紀,它始終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直到人民群眾的物質力量取代了它,直到語言變成了血肉。”俄國文學就像那黑暗中的一面光輝無比的旗幟,指引著人們摧毀黑暗與專制的壓迫。
其次,盧森堡強調文藝創作的人民性,文藝創作服務的對象是人民,要扎根于人民和寄情于人民。在《社會思想家托爾斯泰》一文中,盧森堡指出,我們在許多世紀里只有偽藝術而沒有“真的”藝術(即人民的藝術),大多數藝術依然是社會的廣大群眾(即勞動人民)所不能理解的。上等階級所欣賞的藝術作品,如頌歌、歌劇、繪畫、古典詩歌等從未為廣大人民群眾所重視,因為它們始終是富人娛樂與消遣的對象。這些藝術作品非勞動群眾所創造而是在容許他們接觸這種藝術的那些公共場所強加于他們的。它們所創作的基礎離勞動群眾的生活是遙遠的,它們所表達的內容和所蘊含的感情對于勞動者來說是不可理解的,由此,上等階級的藝術永遠不能成為人民群眾的藝術。并且盧森堡認為,只有懷著現實主義者寬大的氣度才能創造出具有偉大藝術價值的屬于人民的作品,那些偉大的藝術家無不是通過自己的道路去踐行心中的信念與真理。盧森堡曾多次肯定與贊賞托爾斯泰的偉大人格以及具有批判性與人民性的文學作品。在她眼里,偉大的思想家托爾斯泰始終保持著充沛的藝術力量,帶著無限忠于被剝削被壓迫勞動人民的心,描繪了當時社會的黑暗與普通大眾的苦難,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不公平現象進行了無情與激烈的批判。這種將情與思沉于人民的創作是盧森堡所贊賞的,而資產階級為了維護自身的統治而給詩人一個“人民的詩人”的稱號是偽善的假仁假義的謊言。正如羅莎·盧森堡在《反社會民主黨的優利安》一文中所說:“任何一家社會民主黨的報紙所發表的并且表現了欣喜與感激之情的有關席勒的文章……比起資產階級報刊為詩人所唱的那些裝腔作勢的炫學的贊歌,都要無比地真實和公正。”由此可以看出,盧森堡始終推崇為了人民群眾而批判的文學作品,這也是盧森堡關于創作要扎根人民以及服務人民這一信念的有效表達。
最后,在文藝創作的形式與內容性的辯證關系上,盧森堡指出,為了更好地促進無產階級思想的發展,必須團結一致地反對“追求虛張聲勢和華而不實的作風、追求說得天花亂墜但實際上內容極為貧乏的思想”。盧森堡在點評俄國文學時也表達了這一觀點。烏斯賓斯基進入文學界的時期是內部矛盾極其復雜、新舊因素交織碰撞的時期,是新的生活方式、思考方式逐步被瓦解的時期。基于特殊社會現實的變化,新的文學方式與內容也應運而生,文藝作品內容、文藝的對象轉變為嘈雜的街道、破舊的鄉村和底層的農民。盡管這些文學作品形式并不規范,它們并非小說也不是隨筆,而是聽來的談話、非連貫的故事以及摘錄的日記等,但是卻真實客觀地反映了19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俄國社會的特點。正如盧森堡所說:“表現改革后的俄國的不協調、新與舊的沖突、勞動的和日益貧困的俄國的生活中的矛盾和沖突,她那‘病態的靈魂、病態的良心’——這就是烏斯賓斯基的任務之所在。但使人驚奇的是,他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像果戈理早在19世紀40年代所勸告的那樣,去精雕細琢自己的作品。”面對內容充實和形式完美的作品,盧森堡稱有如身臨仙境之感;面對華而不實的作品,盧森堡稱其萎靡蒼白,不乏矯揉造作之感。盧森堡對文學作品始終保持一種自由與民主的態度,不論形式與規范只論其內在內容的思想性和啟發性,這樣民主與開放的視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盧森堡文藝觀的獨特之處。
(三)唯物史觀視域下的文藝價值: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
作為無產階級革命家的盧森堡,在表達文學觀點時并不是單純地從學術的角度來探討,而是結合社會現實與革命實踐來進行文學目的的重建。盧森堡在進行文學藝術研究時并不在意文章辭藻華麗、形式多樣,相反,她更欣賞質樸的文學,欣賞將情與思寄情于人民的作家,旨在通過文字的力量在社會領域掀起一場革命,將文學與藝術轉化為武器,促進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盧森堡認為文學的革命性力量主要體現在它的批判性和思想性,她在偉大作品中看到了作家針對社會現實的腐朽與壓制,從多個方面展開對現存社會制度的批判,正是這些偉大的作品喚醒了群眾心中被壓制的心理根源,為被奴役的人民與無產階級舉起了指引其前進的明燈。由此可見,盧森堡始終將文藝思想的發展與其社會主義理想緊密結合,在欣賞研究文學作品時始終秉承著促進無產階級解放和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的價值取向,對具有人民性與現實批判性的文章不吝贊賞,對阻礙無產階級解放和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作品進行批判。
三、結語
在資本主義全球化帶來的消費文化背景下,技術不斷發展與革新,文化生產變得規模化和同質化,文化的內在個性和外在多樣性不斷喪失。這種文化工業的產生本質上是為了維護資產階級的統治,文化與資本相互滲透,這在一定程度上與資本主義的根本矛盾息息相關。文化工業的產生與發展使得人被迫消費同質化的文化產品,每個人都無法逃脫意識形態和消費文化的隱形暴力,因此人的個性化和選擇權不斷喪失。在文化異化的今天,我們如何實現人的個性的全面發展,盧森堡的批判性人民文藝思想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給予我們答案與啟發。盧森堡在文學中對唯物史觀的運用告訴我們應當站在廣大人民群眾和無產階級的立場去審視文學作品和創作文學作品,偉大的文學藝術作品應當反映社會現實、啟發人民群眾。在文化異化的今天,我們應打破資產階級文化消費的話語體系,建立新的屬于廣大人民群眾的文化創作與消費體系,在文化欣賞與創作中,不斷促進人民群眾發揮首創精神,做到為人民創作,推動文藝朝著有利于無產階級解放和全人類解放的方向發展。
[作者簡介]何貴,女,漢族,湖北鄂州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
[1]出自盧森堡《論文學》,王以鑄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出版。本文所引盧森堡的原文均出自此書,不再重復注釋。
[2]出自羅莎·盧森堡《獄中書簡》,傅惟慈等譯、林賢治編選,商務印書館2020年出版。
[1]出自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
[2]出自羅莎·盧森堡《盧森堡文選:上、下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