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白一生狂放不羈,帶有天才的自居自傲,仕與隱的矛盾在他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他愛游俠,渴望建功立業;慕神仙,向往隱逸的生活;嗜飲酒,追求現世的幸福。作為傲視群雄的“謫仙”,他不屑于被拘泥于任何凡俗的框架之中,飄逸自由的是人也是詩歌。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即使是在靜態的詩歌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獨屬于盛唐的載歌載舞。
對于李白來說,“謫仙”落到了人世,“仙境”與人間唯一的聯系就是月。詩仙抬頭,透過繁華的人世間,看到那一抹清冷的明月。只有月亮是繁華世間唯一的一點冷色調,是不屬于凡間煙火氣的一點證明,陰晴圓缺從不由人,而李白的一生沉浮只能由他自己決定。
一、邀月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月在李白看來代表著他自己,代表著他矛盾掙扎而自由不羈的一生。李白曾寫過四首《月下獨酌》,其中以第一首最為膾炙人口。李白之于月亮,月亮之于李白,或許二者本就是一體。詩中邀請的不是明月,而是化身成明月的內心世界孤獨的李白。李白從小在遠離京都的蜀地長大,這讓他追求自由更甚于追求功名利祿,儒家崇拜的士大夫在他看來一文不值。他崇拜謝安、崇拜魯仲連,他只認同儒家的積極入世,希望能建功立業后功成身退,這是他為自己選擇的熱忱而又天真的人生道路。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三人是誰呢?是他、他的影子和他見到的月亮。其實這三人都是他自己,“李白”是俗世中希望建功立業的自己,月下的影子是倨傲孤獨的自己,月亮是在仙境中瀟灑飄逸的自己,這“三個人”一直貫穿于李白的一生,讓他永遠在仕與隱的矛盾中掙扎。凡俗之中的李白崇拜那些建功立業的名臣,倨傲的天才希望能夠一鳴驚人,不屑于通過參加科舉的方式來做官。他對自己充滿信心,相信自己“千金散盡還復來”,是不可多得的治世人才。孤寂的影子是李白心中不為重用的憤懣,他可以狂妄到讓高力士脫靴、楊貴妃磨墨,但是他并不愿意成為唐玄宗宴會上寫詩的優伶官員。天才不屑于被這繁華禁錮,他要的是治國平天下,但是這樣的理想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身為帝王賓客對于李白來說,與被蓄養的優伶寵物無異,只能對著自己的影子感嘆國勢。月亮就格外有深意了,所有人都說李白不似世中人,正是因為李白詩歌中的月的意象。李白的月是盛唐天空中的月,即使凡間熱鬧,它依然不為所動,自由清冷地做著自己。李白白衣翩翩,青蓮居士天真熾熱,對任何事都懷有自由意志與熱忱,清醒又沉醉,這就是李白心中的月、李白心中的太白。
月并不恒為圓月,自然地代表了人生的悲歡離合。太白狂傲的性格引來了權臣寵宦的嫉恨,太宗皇帝對他只以俳優畜之,這讓心懷天下的李白十分郁悶。在世人看來,為帝王座上賓的李白已然是新貴,但對于想成為魯仲連、謝安這樣的李白來說,金絲雀般的恩寵是對他的束縛,他希望能建功立業、為萬世開太平,而不是成為金碧輝煌的皇宮里的一顆裝點用的夜明珠。他豪邁瀟灑,像是“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意氣風發的少年,不屑于功名利祿,卻遭到了迎頭一棒。這時候“對影成三人”的月的意象,就成了李白深夜難耐的凄涼,代表的是他無人理解的孤獨與無處排遣的憤懣失落。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中國的大多數詩歌都是詩人因為內心郁結而作,有的人頹唐消極,開始產生辭官淡泊明志的思想觀念;有的人自我排解,寄情于物象來化解郁悶。李白作為天才,不可能一直流連于世人的苦悶之中。李白一方面希望能建功立業,一方面又尋仙問道。在李白看來,瀟灑自由也是他狂熱的追求。“仙人”永遠是不會汲汲營營的,他近乎天真地追求美好生活,在盛唐長安的錦繡繁華下,許多黑暗都被掩埋,可是謫仙永遠都天真爛漫。苦難無法把樂觀的李白擊敗,他邀請明月,邀請孤獨的自己。“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世人不懂,他就與自己且歌且舞,和自己在心中“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這已經到達了物我兩忘的境界,是凡人能觸摸到的屬于仙人的世界。這時候皎皎明月的意象不再是悲苦的,而象征著李白對于自由的狂熱追求、對世俗束縛的掙脫,以及樂觀、積極的生活態度與天真理想。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清醒地狂歡,沉醉地分散,月亮好像永遠是清冷的,在天上無情地注視著人間,“我”只能與它于無言之中相約,在那邈邈銀河中再遇。邈邈銀河是那無法進入的仙境,是李白永遠無法回去的精神故鄉。自古以來,人們就發出過疑問:我們所看得到的明月和當年的明月還是同一輪嗎?月亮只能無言地在上空垂望,就好像天才悲天憫人地看著苦難的世間。李白瑰麗的想象最后也成了無盡的深思,就像現代的魯迅,所有的天才文思到了結尾都成了對人世的俯視。他們身在人間,心卻和明月一樣,清冷地看著人世間,卻心懷熾熱地想改變人世。李白是過于清醒的,他看得到求仙問道的虛無縹緲,知道來世的不可相信,但是他還是心懷熱愛,希望能再次在云漢中重逢。在結尾,月的意象象征著李白自身,月的陰晴圓缺就是李白喜怒哀樂的一生。
在人世的李白,邀請的究竟是月,還是那仙境中的詩仙李白呢?
二、問月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云間沒。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
月代表著李白對于生命短暫與永恒的深刻反思。李白的《把酒問月·故人賈淳令予問之》很有意思。月亮在中國古代其實是一個很常見很傳統的母題。在蒙昧無知的時代,日月生輝,帶來了巫祝文化性質的奇思妙想。但是因為太陽的正統性與農事文化對太陽的需要,日天然帶有君王般的氣質。月就不一樣了,在太陽耀眼的光輝被夜晚吞噬,夜涼如水,月亮也是同樣沒有溫度的又是溫柔的,好像那些仙人俯視著眾生,永遠內斂沉默卻悲天憫人,許多朦朧的情思都可以在同樣朦朧的月光中半遮半掩地表達。
李白不是世俗中的人,他就是這樣的月亮,明明是倨傲的天才卻又熱忱地愛著世間。他舉起酒杯問起了這朗朗明月,問起了這生命的無常。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李白也被稱為“酒中仙”,瀟灑自然地靠著白玉桌,漫不經心地拿著酒杯問,讓人想起了古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浪漫多情又理性思索的古希臘酒神也許和李白冥冥之中有所連接,酒神文化的悲劇自由和李白的一生何其相似。對于道教,李白作為天才,清醒地知道求仙問道的虛妄,但是他就是這樣帶著幾分醉意,悠悠然進入了自己的夢境。在這清醒的夢中,月亮是他感情的宣泄口,是他在這人世間唯一的知音。或者,這月亮就是李白,他在這世間能把酒問的也只有他自身,“古來圣賢皆寂寞”,天才很難逃過倨傲孤獨的命運。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云間沒?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這月亮從海上升起,又有誰知道它從云端消失呢?玉兔為什么年年搗藥?嫦娥那么孤獨,又有誰相伴呢?這一連串的問題,從月亮東升西落的自然現象到文學藝術中的神話形象都囊括其中。李白問的是什么呢?是月亮還是人這短暫的一生?就算是問月,他也沒有希望月亮能夠回答,好似一切只是詩人醉酒之后的反復詠嘆。但也許,李白真的見到了這樣虛幻的場景,在夢中,他聽到了玉兔的搗藥聲,看到了嫦娥默默垂淚,那就是莊子所說的扶搖而上九萬里俯身看到的瑰麗景象。“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這是已經不需要借助任何外物的游無窮者,這是超越萬物的永恒生命,李白就是這樣在歷史的洪流中逍遙而游。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問月問的其實是李白的內心。天才孤獨,即使是詩仙,也有幾分高處不勝寒的寂寥。蜉蝣朝生暮死,李白開始思考人的生命與永恒的問題。他不信宿命,對于生命,他保持著樂觀的態度,在李白的世界里,他就是月亮,這樣高傲自矜的人,認為自己既是古時月也是今時月,他可以像月一樣永恒地存在于這世間,
今天的人見不到古時的月,今時的月曾經照耀著古時的人。月亮的生命與人的生命一比,漫長無涯。但是在李白詩意的想象中,月亮卻有了時間的分別。月都已經開始變化,更何況生命短暫的人呢?一樣的也只有流水一樣看明月的命運罷了。明月的永恒更反襯出生命的短暫,但李白并不是悲觀的宿命論者。詩仙看月就好像在看自己,永恒的月又何嘗不是他狂妄的想法呢?李白希望自己能和這被人共賞的明月一樣,他的才情名氣、所樹立的功業都會被萬古流傳,事實上他確實是做到了不朽。
“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問月到結尾,月亮也不是宿命的代表了,而是成了李白身上慣常的瀟灑飄逸之意。“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李白把曹操的《短歌行》描繪成了一幅畫,加上了自己灑脫的意境。月光和金樽、月和酒,恰好是李白詩歌中最重要的兩個意象。明明是無邊無際的月光卻只有酒杯中的倒影才是李白的月,就好似這世間的才思都融于李白一人身上。月光進入了金樽,月與酒開始融為一體,這似乎成了李白問月的答案。那一束月光飄飄蕩蕩地照進了酒杯,照進了盛唐。永恒和短暫在此刻交融,短暫的人生擁有了永恒的月。生命的無常就用天才的才思來彌補,只要李白的天才能夠存在,天才的李白就永不會消失。李白就是月的生命,他永遠都不需要擔心所謂的人生幾何,只需要對酒當歌。
對于李白來說,月亮不僅是寄予相思的載體,同時也帶有人生哲理的意味。問,并不是現在常人理解的問題,李白更有問道的意思。從古至今,人類一直在探尋時間與生命的意義,這是月的哲學形象,也是李白這樣的詩仙更愿意追求的意象。他寧愿對著月亮感懷生命,也不想借著支離破碎的月光來吟詠一些似是而非的感情。
那些帶有月的意象的詩歌,總是容易變成千古絕唱。這也許是因為月自己是千古永恒的,那些借了月光的詩歌也就成了絕唱吧?
三、歌月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月代表著李白回不去的精神故鄉與自己的桀驁不羈。《峨眉山月歌》歌月也悲己,詩人借一輪模糊的半彎月,排遣內心的寂寞思鄉。李白青年時期就離開了故鄉,準備去長安尋求實現自己的報國理想。從錦官城離開,再回頭看,只有峨眉山上的月亮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個破碎又完整的影子,就好像自己記憶里的故鄉,它完整存在又已經支離破碎。故鄉就在蜀地,但是精神的故鄉卻已經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了。李白不是回不去故鄉,而是回不去月下的、心中的精神故鄉,那個承載著他少年記憶、父母與親友具在的、象征著和平與美好的故鄉。李白歌月的時候,想起了自己漂泊在外,內心中其實已經有種失去了家園的感覺。也許也是因為李白自身就是“謫仙”,這樣的桀驁不馴不屬于這個人世,他心中的故鄉究竟是蜀地還是天上的明月?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月半輪,秋半輪,殘月悲秋自古以來就是凄涼的代名詞,即使是仗劍遠游的李白也是如此,看著蕭瑟的山中秋月,想起了獨自一人的逆旅,不免悲從中來。殘月是此時李白的悲情的化身。這時候的月歌,已經是深夜中交映清暉的悲歌。自古逢秋悲寂寥,更見殘月風雨兼程,回想起仗劍天涯前父母的叮囑,回望已經無法回頭的故鄉,這時候的故鄉已經不是實體的故鄉,而是存在于意象之中的、存在于月光之下的精神故鄉。也許他可以回到真實的故鄉,但是已經永遠回不到真正的精神故鄉。他對著月懷念,懷念當年照過自己的明月。江水瑟瑟,月影幢幢,流去的江水也有他思念故鄉親友的心,故鄉不是那片地域,而是那片土地上的人,而他也許再也回不去了。
“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曾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說,現代有人認為“思君”中的“君”是月的意思。筆者深深認同這個想法,在這整首詩中并沒有出現過任何人的痕跡,而月亮又常常被李白賦予人格,月被當作他的知音。月亮清冷無言,永遠在空中淡淡地俯視著人間,似是而非地帶上了不染世俗的意味,李白也正是如此,他永遠像自己的字一樣,太白,在這污濁的人世,在寵臣當道、藏污納垢的盛世,永遠保持著自己潔白的靈魂。月亮亦是如此,他歌頌著月亮的皎潔,就好像歌頌著他自己。
不知道李白在看著峨眉山的月亮時會不會想到百年前投汨羅江殉國的屈原,還會不會記得當年江畔那“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漁夫。他想象著月光下發生過的浪漫的一切,是《詩經》中的“楊柳依依,雨雪霏霏”,是屈原“若有人兮山之阿”,悲劇的、愛情的、戲劇的,那浪漫多情又纖弱脫俗的一段段歷史。他拿著酒杯,沉醉其中的是仙境,靈魂卻永遠清醒地活在人世。回不去的只有他,找不到回家的路的也只有他。
當然也有人會產生疑問:為什么看到了峨眉山的半輪月,又要說自己思君不見呢?在現實中,殘月確實掛在半空,但是當年的月卻早已消失不見。李白懷念的是古人的月,是身為自己知己的月,是心中不羈倨傲的自己。李白想念的是誰呢?是月還是他自己,只有當年靜靜佇立在江岸的峨眉山和聽到詩人長吁短嘆的月亮才會知道。盛世的疲態已經初顯,那么敏感天才的李白怎會感知不到?只是他永遠熾熱天真地希望自己能讓長安永遠長夜燈明。思君不見下渝州,李白自認為的屬于自己的盛世在那個時代也許永遠只能思念而無法到來。當然,這個月誠然是有故鄉的意思,月只是更為符合李白作為謫仙的感嘆。他心里充滿的是思鄉之情,對于故鄉,李白是日日思君不見君,這個時候的月其實已經是故鄉的月,是故鄉、親友的化身。
李白的月永遠是淡然的,即使被賦予了再多的代名詞,月始終是皎潔的月,不是任何人的月。看著月光就這樣照在他回不去的故鄉,他清楚地知道月亮象征的所有的感情都是人強加的,行也思君、坐也思君,這都是人在懷念,月從來都是悲憫無情的。這樣冰冷的內在靈魂與熾熱的外表感情,讓李白更加掙扎。清冷的靈魂讓他看到了盛世背后的腐朽政治,看到了求仙問道的虛妄;但是熾熱的情意又讓他放不下自己與俗世的牽絆,對人世懷有天真的理想。
李白歌頌的是月,是回不去的故鄉,也是他自己與世人不同的桀驁不馴。
四、結語
以《李太白全集》中的詩文為依據,我們可以看到對于月亮的想象,李白有著近乎仙人的虔誠與灑脫。對傳統月的意象,李白進行了突破與創新,他的月亮是他自己的化身,具有從不曾有過的生命與靈魂。李白的天才甚至為后世開創了許多全新的月的意象,所謂的峨眉月、古時月都成了固定的意象,足見李白在文字上的造詣。無論是思想還是語言,他都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欲上青天攬明月”,皎皎明月,仗劍少年,天才的眼中只有和自己一樣矛盾的明月,清冷悲憫地看著世間,又對這人世懷有熾熱的愛。
終其一生,李白都在酒與月中狂歡,在劍與月中悲歌,在“自己”與月中生活。
[作者簡介]鄭澤卉,女,漢族,浙江人,浙江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古代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