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擴大化了的個人記憶

20世紀80年代中期，在中國文壇上興起了“文化尋根”的熱潮，進而出現了“尋根文學”，眾人將目光轉向鄉村、轉向民族文化，希望借此來對深藏在鄉村中的人、事和物進行深度研究、探索，希望從中獲取傳統意識、民族文化的相關知識。阿城于1984年發表的小說《棋王》一問世，就被奉為其中的代表作品之一。本文從貫穿《棋王》主人公王一生的“吃飯”和“下棋”兩個核心意象出發，再結合作家本身和時代主題等因素，分析小說表面上是對最本真的生命形式的日常化、世俗化呈現，而實質上是在特定時代下被放大了的個人記憶，在艱難時世中，一代人依然不屈不撓地為著最平凡卻又最偉大的生活而勇敢奮斗著，這部作品是為這群堅強的人寫的一首關于生命的贊歌。

一、物質性的關注：“吃飯”

小說的題目為“棋王”，因而讀者在看到題目之后，預判該作品應該是描寫一位“棋王”的傳奇故事：他，出身平凡，通過高超棋藝得貴人相助，一路逆襲，最終走向人生巔峰等。然而，阿城并沒有按大眾所預想的寫，沒有一開始就展示主人公的高超棋藝。“棋呆子”王一生在火車上吃飯時，是先“吃”奪人的：“拿到飯后，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結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里。……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1]“吃”是人最為本能的動作，是生存的基礎。但作者卻用“虔誠”“精細”這樣的詞來形容王一生吃飯時的動作和對食物的態度。其實，在揭掉層層外在遮蔽之后，作者想體現出的，是王一生，這樣一個普通人，在特殊年代極為艱苦的環境下，最本真的生命形式的一種極為物質化的呈現。

其實，關于“吃”，有的作家認為吃本身就不雅，因而，有“君子遠庖廚”之說，也就不會花費過多筆墨進行展示。當然，也有不少作家寫“吃”寫得極為生動，如梁實秋、汪曾祺等人，但更多是呈現出君子“吃”之雅趣，是一種生活的藝術，而絕不會對“吃”這個動作本身做過多細節描寫。但是，阿城卻非常直接而無比細致地寫“吃”這件事本身，進一步呈現出的是王一生對食物本身的一種珍惜、一種敬畏。王一生吃得“虔誠”“精細”，既是特殊年代滋生的一種特殊心理，更是由其自身的價值取向自然導致的一種理性行為。

現在大眾所看到的版本中，小說寫到王一生在“九局連環”賽后就結束了。而根據李陀所言，小說原稿中寫道，王一生之后放棄了入省隊的機會，留在地區棋隊，只因地區棋隊伙食好：“‘我’在棋院碰到王一生，‘我’就和王一生說，你最近過得怎么樣啊？還下棋不下棋？王一生說，‘下什么棋啊，這兒天天吃肉，走，我帶你吃飯去，吃肉。’”[1]這兩種結局，各有特色，但顯然，原稿中的結局，其實更符合王一生的實際狀況和真實選擇。因為“吃”，或者說，活著，才是王一生在當時的大環境下做出人生選擇的核心影響因素。如馬斯洛所言，在人的五層需求中，生理需求是低級需求，但也是最基礎的需求。[2]所以，在對王一生吃相的摹寫中，才能生動刻畫出一個在特殊時期、一個底層的平凡小人物，因長期的饑餓所導致的對食物無比珍視的情景。對于王一生而言，吃，是為了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因而這種對于“吃”的自然性的生理需求，才會成為王一生在做出人生選擇時的第一考量要素，是一種出于人之本能的自覺選擇。

其實關于當時的政治氛圍，大多數的“尋根文學”作品中，都進行了極為細致且真實的描寫，從而呈現出高壓而凝重的整體環境，而且當時的文學作品更是以宏大敘事作為主體的，極少對個體的生活、情感和思想等予以關注和描寫。但阿城在《棋王》中對當時的整體社會環境卻寫得極為平淡，反而更側重于個體的日常生活，像是對最基本的吃飯問題的極端關注。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為不在乎嗎？顯然不是，因為任何個體都無法完全脫離社會而單獨存在。只是因為，在當時的環境下，對于個體來講，在最基本的生存面前，一切都得讓位，活著，才是第一位的。而“吃”，對于當時的王一生來講，是用來保證基本生存的底線，只有“吃”，才能“活”；而只有活著，才可能有未來、有希望，否則，一切都是虛幻。因此，他努力抓住自己所能抓住的，頑強地活著。當知青們吃蛇肉，加入了蔥、蒜、姜、鹽等調味料，使蛇肉更美味，脫離了對于吃的基礎要求，而獲得味蕾的享受時，王一生則對“餓”和“饞”進行了劃分，認為知青們“只不過是想好上再好，那是饞”。因而，像菜里的油、書和電影等，都不在他的關注之列：不是不喜歡，而是因為這些超離他當時的生活水準。在當時，他只能追求最實際的東西——溫飽，然后活著。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在物資極端緊缺的時代環境下，只有這樣的低要求才更容易得到滿足；容易滿足，就意味著可以細水長流，因而才會有更長久地活著的希望，才能有未來。

二、世俗化的欲求：“下棋”

如果說，“吃飯”所呈現的是王一生在艱難環境中對于物質性需求的極端關注，那么，“棋”作為文中的另一個核心意象則是其作為個體世俗化欲求的外在表現。尤其是王一生在小說中的第一句話就是“下棋嗎”？由此可見，棋，對于王一生極為重要，“吃飯”是為了活著，而“下棋”卻能讓他在黑暗的歲月中堅強地活著。但是棋本身自帶競技色彩，是講究勝負輸贏的，是以成敗來論英雄的。因而，在最開始，王一生遇到一個撿破爛的老頭兒，他回憶起老頭兒的話：“棋運不可悖，但每局的勢要自己造。棋運和勢既有，那就無所不為了。”而王一生聽后問的是：“這下棋，千變萬化，怎么才能準贏呢？”王一生以一個“準”字來進行詢問，其實，這世間，哪兒有什么完全確定的事情呢？只不過，由此可見，即使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作為一個普通的個體，即使向上發展的機會稀少，他在本質上依然有對勝利的渴望和執著，是希望借助贏棋這樣直觀的方式來證明自身價值的，從而在一切都充滿不確定的社會中，通過自身的努力來獲得來自大眾直接的確定和肯定。

因而，當棋賽結束后他才會無比激動，以至于哽咽地說：“媽，兒今天……媽——”可以想象，作為兒子，尤其是身在最底層的人，當取得好的成績后，他第一時間告知母親。可見，贏棋這件事，既是其寬慰母親的方式，是其作為個體世俗功利性的直觀體現，更是以此證明和體現自身價值，獲得公眾認同的方式。因為在當時，整個社會中個人的上升空間幾乎都被堵死，而微小的個體只能通過技藝來實現、證明自身價值，因為這是一種最為直觀的方式，畢竟只有在像下棋這種技藝性的比賽中，輸贏是可以直接、快速體現出來的。

另一方面，“下棋”也是王一生逃避嚴酷現實的一種方式。在當時的社會大環境中，升學、就業等機會極少，且競爭異常激烈。而作為知青的王一生，也深刻明白，因為自己的出身，他是無法去參與、獲取那些珍稀的機會的。因而他只能另覓他道：“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待在棋里舒服。”只有下棋，他才能在嚴酷的現實環境中得到些許逃離的機會。即使學棋之初，母親不認可、不支持，他依然堅持；即使被監禁，沒有實物的棋可下，卻可在心中下盲棋。這些種種，是因為“我們這種人……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由此可知，“下棋”，是他個人在當時證明自身價值的一種無奈選擇，也是盡可能遠離、逃避殘酷的現實世界的一種方式。

可以說王一生“棋王”的名號是在九局連環車輪大戰中得到認可的。當時圍觀的眾人的情況是“棋開始了。上千人不再出聲兒。……再沒人動一下……”，而王一生則“一個人空空地在場中央，誰也不看，靜靜的像一塊鐵。……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他就如一位無名英雄，得貴人相助，最終笑傲群雄。本來一位英雄的結局，是不斷努力攀登，一步步走向人生巔峰，最終成為傳奇。而實際上，當動人心魄的大戰結束，王一生依然過著以前的生活，生活方式、個人境遇并沒有任何改變。這只是因為，在大環境下，個體實在微小，是無法撼動歷史的車輪的。

三、本質：放大的個人記憶

說起《棋王》，它總被定義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作，被大加分析、談論和研究。但實際上，阿城的這部作品是作家對自己剛剛經過的特殊年代進行了極為深刻的描寫，而非為了文化尋根。只不過，在當時“尋根文化”的大環境下，個人記憶最終被進行了放大，而這種深刻的個人記憶，更是一代人永難磨滅的記憶。

任何作品都難以脫離所處時代而單獨存在，時代大潮或多或少會影響一部作品最終的形成，而作品也在或深或淺地構建著時代內容。《棋王》于20世紀80年代問世，那時正是改革開放初期，大量西方思想涌進中國。因而學界借著機會，繼續思考中國“現代化”的建設，進而使得民族的、傳統的文化內容進入眾人視野。不同的作家在此基礎上開始回憶自己在特殊年代、自己的青春時期去過的鄉村，而鄉村中的種種，是民族之根，是需要去重新挖掘、研究和審視的中華民族的、傳統的、有著豐富意蘊的文化。而當阿城在《棋王》中將“棋”這種中國文化中具有特殊意義的意象進行富有禪意的書寫時，就被當時的眾人，進行了大肆放大與拔高。丁帆認為：“阿城呈現了在猶如文化沙漠的特定年代，傳統文化仍堅韌存在的力量。文化貧瘠的背景和阿城予以王一生的禪道合一的精神高度形成鮮明的反差。”[1]王一生在特殊年代的那種證明自身價值，逃避殘酷、黑暗現實的無奈選擇，被上升到了民族傳統文化的高度。《棋王》最終被奉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可見時代對作品的影響之深遠。而阿城創作《棋王》的實質，正如陳曉明所言：“說到底，《棋王》對知青經驗的書寫之深刻，并不在于所謂的文化意味，而是隱藏在文化表象下的一代人的精神創傷。”[1]也就是說，這部作品是阿城的知青記憶在特定環境下的一種擴大化，最終被上升為民族、國家生存之根的重大問題。

其實對于《棋王》的作者阿城來說，寫這個“棋王”的故事，只不過是個體在大時代洪流中最自然的一種行為，是對其在特殊時代個體知青經驗的深刻記錄，而并非想對民族文化、民族意識進行深刻闡釋。歸根結底，《棋王》中表面看似在寫“棋”、在寫文化，實質上是在寫一代人在特殊年代的特殊經歷和由此帶來的難以磨滅的精神創傷。

而這種創傷之所以被寫得如此深刻，是因為它落在了個體身上，是個體無法逃避的創傷。阿城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著名的電影理論家。而這樣的家庭，在特殊時代，其中的個體注定要遭受重大沖擊。因而，中學未畢業，阿城就在時代浪潮的沖擊下成為知青，遠離家人，上山下鄉，過早地開始了坎坷的生活。而阿城的這種特殊且深刻的人生經歷，他的大多數同齡人也都經歷過。當時的知青們，在青春年少時，向內，得不到家人的保護，甚至極有可能還會受到家人的牽連，走向更加悲慘的境地，尤其是像阿城這樣的家庭出身，在當時尤甚；向外，處于青春期，正是需要得到社會認可的年紀，然而卻在政治上得不到認可和接納，這也就意味著大多數改變個人處境和命運的機會，對他們來說都十分渺茫，而這種名譽又是由他們的家庭出身所決定的。一切又回到了原點，而這又是他們作為個體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改變的事實。因而，對自我出身的無奈、對自身價值與前途命運的不可捉摸，是刻在知青群體中最深刻、最無奈的傷痛。正因如此，阿城才能將這種個體的青春記憶最終呈現在小說中，并借著小說中主人公王一生的經歷，最終擴大成一代人的記憶，才會被上升成民族記憶，成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作之一。

阿城的小說《棋王》，自1984年出版以來，就引起眾人關注，更是被譽為“尋根文學”的代表性作品之一。但是，透過層層遮蔽，從文本出發，我們最終發現，小說通過對平常生活中諸如“吃飯”和“下棋”這些最日常化、最世俗化的事物的描寫，建構起王一生在特殊時代豐滿而復雜的形象，進而通過這個形象，來對自己在特殊時期的知青歲月進行深刻的回憶，加以最為本真的呈現。

四、結語

總之，作為獨立文本的《棋王》，既有其文學上的獨特性，也與時代發出了共鳴。時代造就了文本，文本應和著時代。二者相互獨立，又相互影響。也就是說，阿城通過《棋王》這部小說，借助王一生的形象，回憶并書寫著自己和一代人在特殊年代中永恒的傷痛；同時，在20世紀80年代，隨著“尋根熱”，阿城這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最終上升到民族文化的高度。但小說的實質，只是個體被擴大化了的個人記憶。這種個體記憶，實質上是與阿城有相同經歷的一代人的青春記憶，他們在苦難的歲月中無比堅強地活著。阿城表面上是描寫王一生的個人經歷，實則是為一代人書寫了一首生命的贊歌。

[作者簡介]黨淵博，女，漢族，陜西渭南人，咸陽職業技術學院助教，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1]出自阿城《棋王》，上海三聯出版社2019年出版。本文所引《棋王》原文皆出自此版，不再重復注釋。

[1]出自王曉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第3卷》，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出版。

[2]出自胡萬鐘《從馬斯洛的需求理論談人的價值和自我價值》，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出版。

[1]出自丁帆《中國新文學史：下冊》，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出版。

[1]出自陳曉明《中國當代文學主潮》，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