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輝
摘要:中小學語文界在史鐵生作品教學中存在“史鐵生只寫母親不寫父親”的觀點,并對“史鐵生為何不寫父親”得出了不正確的結論,嚴重地誤讀了史鐵生及其作品。對此必須進行質疑和辨正,方能正確解讀史鐵生及其作品,利于史鐵生作品教學。同時,由此得出啟示:語文教學一定要強化學術性,而不是僅憑教師的“創意”;要正確合理有度地解讀課文,而不是片面追求解讀的個性化。
關鍵詞:史鐵生 史鐵生作品 解讀 辨正
著名作家史鐵生的散文《我與地壇》《合歡樹》《秋天的懷念》都入選過中小學語文教材。史鐵生在這些作品中都是寫的母親,對父親幾乎沒有著墨。很多細心的老師發現了這一“特點”,因此在教學中就以“史鐵生為何不寫父親”作為一個切入點,引發學生探求原因,解讀課文,感受母愛。無疑,創設這樣一個問題情境,是有助于提高學生閱讀課文的興趣,也能改善課堂效果。但從學術以及事實的角度來看,“史鐵生不寫父親”的觀點是否成立,老師們得出的“史鐵生為何不寫父親”的原因是否正確合理,值得商榷。
一、關于史鐵生的父親史耀琛
史鐵生的父親史耀琛,出生于河北涿州城里一大戶人家,所以史鐵生有時自稱北京人,有時又自稱河北涿州人。史家祖上是涿州最富有的家族,占了全縣近一半的土地。史耀琛的父親是大地主,三十三歲去世。史耀琛的母親是涿州一戶彈棉花人家的女兒,她為史家生了一女五男,只活下三個兒子,史耀琛是老二。后來,史耀琛母親帶著三個兒子寄居在北京北小街草產胡同39號朋友家的四合院里。
史耀琛先就讀于輔仁大學附中和天津水產學校,后考入北京農業大學林學系。他的哥哥,也就是史鐵生的大伯父畢業于清華大學化工系,史耀琛的弟弟,即史鐵生的五叔上的是在張家口的軍事院校。史耀琛原本想像哥哥一樣讀清華大學,可惜沒考上,這也造成了史鐵生后來的“清華情節”。小學畢業后,史鐵生上了清華大學附屬中學,如果沒有政治運動,他應是進了清華大學。
史耀琛于1948年在涿州結婚。他的妻子,也就是史鐵生的母親是涿州城外拒馬河邊張村人,嫁給史耀琛時19歲。她家也是涿州名門望族,二人是門當戶對的包辦婚姻。史耀琛岳父曾做過國民黨涿縣黨部書記長,抗過日,辦過學,解放初期在“鎮反”運動中被處決。因為家庭成分問題,史鐵生母親沒上成大學,但讀了中學。史耀琛母親就總是夸獎這個媳婦讀過書。因爺爺和外公的“成分”問題,史鐵生青少年時的“政治地位”并不高,他常因是地主的孫子、“階級敵人”的外孫而受到歧視。
史耀琛的一生就是為了照料兒子史鐵生。1951年史鐵生出生,當時史耀琛大學尚未畢業。大學畢業后,史耀琛被分配到林業部工作,繼而被下放到了小興安嶺林區,妻子則在北京林學院當會計。“文革”時,史耀琛夫妻和女兒史嵐隨北京林學院下放到云南,兒子史鐵生則插隊延安。后來史鐵生患病回京,史耀琛從云南回京照顧,從國家林業部轉到一個街道工廠“北京鼓樓眼鏡廠”工作,工資少了一大截。1975年,史耀琛母親去世,妻子攜女回京,沒再返回云南,工資因此被停發,全靠史耀琛一人工資養家。1977年史耀琛妻子去世,照顧兒子的重擔完全落在他的身上。1996年11月,史耀琛因心梗去世。史鐵生這樣寫父親:“他仿佛終于完成了母親的托付,終于熬過了他不能不熬的痛苦、操勞和孤獨,然后急著去找母親了。”
二、史鐵生作品教學中“史鐵生不寫父親”的誤讀
被選入中小學語文教材的史鐵生作品,都是散文,且都主要是寫母親和母愛。語文教師在教學中發現了“史鐵生只寫母親不寫父親”的“現象”,并對這一“現象”進行了多種解讀,提出了多種產生這一現象的原因。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全國語文名師王君的觀點。王君老師執教《秋天的懷念》,以“明明有父親呀!難道母親忘記了自己還有丈夫嗎?如果這是藝術筆法,史鐵生忘記了自己還有父親嗎?”的問題引導學生注意史鐵生“不寫父親”的“現象”,并師生探討原因。在執教完該課后,王君老師發表《史鐵生的爸爸去哪兒了?——執教〈秋天的懷念〉》[1],闡釋了自己得出的史鐵生作品中“不見(寫)父親”的三種答案。
一是史鐵生是向母親贖罪。史鐵生對母親存在著愧疚,巨大的愧疚導致了巨大的痛苦,他覺得自己對母親有罪,他必須使出全部的生命能量去贖罪。所以,專一地表達對母親的愛,把全部的愛傾注在母親身上,是史鐵生自我拯救的方式。他不能容忍有誰瓜分他的情感表達——哪怕是父親。他用為母親建立一個絕對的、唯一的情感祭獻高地的方法來贖罪。
二是史鐵生父母關系不好。史鐵生的父親是好父親,母親是好母親,但他們的夫妻關系不好。母親是“喪偶式育兒”或者是無覺知的“喪偶式育兒”。甚至連史鐵生初癱瘓時,父親和母親也沒有能夠形成合力。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讀史鐵生寫母親的文字,總感覺父親似乎蒸發了的原因。王君老師以《秋天的懷念》中母親“咱娘兒倆在一塊兒,好好兒活”的話,而不是“全家人在一塊兒”的話來佐證。同時,王君老師還以自己的父母為例說明很多夫妻是以“相殺”收場的。
三是史鐵生父子關系不好。父親雖然也盡到了責任,但他的愛,并沒有得到史鐵生的認同,甚至可能他們父子的關系并不和諧。否則,“作為情感豐富的大作家,不可能避開父愛這個題材”。史鐵生是故意不寫父親的。他沒有辦法寫——父親讓他不好寫,無法寫,不能寫,不愿意寫。
三、對史鐵生作品教學中誤讀“史鐵生不寫父親”的辨正
不得不說,王君老師對《秋天的懷念》的解讀和教學很有創意,從她發表的文章來看,她自己對此也頗為自信。但如果對史鐵生的生平做更多的考察,對他的作品更多地深入閱讀,對他人懷念和研究史鐵生的文獻有一定的涉獵,就可發現,王君老師的這三種答案都是錯誤的。
首先,史鐵生應不應該向父親贖罪。
如果認為史鐵生寫母親不寫父親是因為自己為了向母親贖罪。那么問題是,史鐵生應不應該向父親贖罪?母親是為史鐵生操勞而去世,那父親又何嘗沒為史鐵生操勞一生,犧牲一切?史耀琛作為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拋棄了自己的專業和事業,放下了尊嚴,用微薄的工資養活一家人,在妻子去世后,又當爹又當媽,既照顧殘疾兒子,又養育未成人的女兒,這艱辛,常人是難以體會的。母親照料癱瘓兒子六年,父親照顧了二十年。史鐵生的終身摯友孫立哲曾在史鐵生家住過一年,當時史鐵生的母親已去世。多年后,孫立哲回憶說:“我和鐵生住大點兒的一間,他爸爸和他妹妹睡小屋。他爸從此沒脫過衣裳睡覺。晚上往那兒一靠,早晨5點多,準點起來買豆漿油條。他長期高血壓,手抖,請了長假照顧癱兒。”[2]史耀琛雖然后于妻子去世,那是因為他必須要“完成妻子的托付”,有時候一個人活著比死去更需要勇氣。如果不回答出史鐵生為何只向母親贖罪而不向父親贖罪,實際上還是不能得到史鐵生為何“只寫母親不寫父親”的答案,這兩個問題實際上就是同一個問題。至于認為史鐵生“不能容忍有誰瓜分他的情感表達——哪怕是父親”,那更是有把“戀母情結”往史鐵生身上套的嫌疑。
其次,史耀琛夫妻感情篤深。
從史鐵生的各種作品中,很難發現“父母關系不和”的“證據”。因選入語文教材的史鐵生作品沒出現父親,就認為史鐵生父母感情不和,這是一種無稽之談。世上多少作家只寫母親不寫父親,或只寫父親不寫母親,難道他們的父母都感情不和?而從《秋天的懷念》一文中母親說的一句話:“咱娘兒倆在一塊兒,好好兒活,好好兒活……”沒有提到父親,就認為史耀琛夫妻關系不好,則是對文本的誤讀,是無中生有的過度解讀。這句話實際上表達出的是母親“知死而不能死”的內心。彼時,史鐵生母親下放云南,單位不準她回來照看孩子,最后她還是回來了,但因此而被停發了工資,全家靠史耀琛的微薄工資度日,而她又患上了嚴重的肝病。母親應該知道自己的病情,也知道自己的生命不會長久了。一個可能不久將死去但必須活下去的母親,面對可以活下去但不愿意活下去的殘疾兒子,能說什么呢?當然是“娘兒倆”都必須“好好兒活,好好兒活”。母親說這話的潛臺詞實際上是:“兒啊,我可能將不久于人世了,但為了你,我必須好好活,你也要好好活,咱們都要好好活”。文章接下來寫母親終于因病去世,自己才知道母親早就患上了嚴重的肝病,很好地印證了這句話的含義。如果按王君老師的理解,那母親對兒子說的話應是“咱娘兒仨在一塊兒”才對。母親是因為不愛父親,才只提 “娘兒倆”,但母親應是愛女兒的,不然也不會臨終遺言:“我那個有病的兒子和我那個還未成年的女兒……”,那么“咱娘兒倆”是否也說明母親連女兒都不愛了呢?其實,正是“咱娘兒倆”才寫出了母親當時真正的內心。
實際上史鐵生寫到過父親與母親的關系,最突出的是在散文《老家》一文中。1995年,史鐵生在好友張鐵良的幫助下,與父親、大伯和五叔一起回到涿州,這是他第一次回涿州。史鐵生“參觀”了涿州城里祖上的舊居和張村母親家荒蕪的老房子,還在父親迎娶母親的房間長久駐足。2001年3月,他寫出回憶這次回家的散文《老家》。文中極具感情地寫了父親對母親的懷念,父親尋找母親墳墓的動人場景。其中對父母的關系,他是這樣寫的:“如今我常猜想母親的感情經歷。父親憨厚老實到完全缺乏浪漫,母親可是天生的多情多夢,她有沒有過另外的想法?……隨后的若干年中,她對她的愛情是否滿意?我所能做的唯一見證是:母親對父親的缺乏浪漫常常哭笑不得,甚至嘆氣連聲,但這個男人的誠實、厚道,讓她信賴終生。”[3]還有什么比“信賴終生”更可靠的夫妻關系?兒子對父母之間的關系,應該比外人更清楚和可信。
第三,史家并非“喪偶式育兒”。
認為史鐵生母親是“喪偶式育兒”的觀點也不成立。在史家,由于史耀琛性格內向,家里確實是由史鐵生母親做主。史鐵生出生時,史耀琛還在讀大學,后來史耀琛又離開北京下放東北,應該來說史鐵生的童年和少年時期與母親相處的時光相對多些。但不能說就是母親一個人照顧和教育史鐵生,父親史耀琛就是甩手掌柜。實際上史鐵生的童年、少年時期與奶奶相處的日子更多,基本上是被奶奶帶大的。而在史鐵生生病后,照顧史鐵生更多的是父親。史鐵生在《我的二十一歲》寫道:“父親攙扶著我第一次走進病房”。史鐵生出院后,一位鄰居為他設計了輪椅,史鐵生的父親就捧著個圖紙,滿北京城地跑,希望有人能按照圖紙制作一輛輪椅。無數次求索,終于有一家黑白鐵加工部答應制作,用材是兩個自行車的輪子、兩個萬向輪和數根廢棄的鐵窗框子。母親則為他縫制了柔軟舒適的坐墊和靠背墊。在史鐵生親友以及一些曾接待過史鐵生的醫護人員的回憶文章中,出現最多的還是史耀琛(可參看《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中國對外翻譯出版社2012)。實事求是地講,史鐵生病后,首先是父親換了工作從云南回京照顧他,母親因不能請假,只是在云南和北京之間來回奔波。直到奶奶去世后,母親才返回北京不再去云南。作家王安憶回憶自己去拜訪史鐵生時,發現史耀琛“更像是史鐵生的守衛者一樣,那沉默凝重的氣質,深深掩埋了他不足為外人道的生命故事”。[4]母親與父親都給予了史鐵生無私和深沉的愛,母親與父親都在照料和護佑著史鐵生。我們在解讀作品,特別是散文作品時,要聯系自己的生活經驗,但如果認為自己的經驗就是作品或者作家的經驗,那實際上是對作家和作品的不尊重。
第四,史耀琛史鐵生父子情深。
認為史耀琛對兒子的愛,并沒有得到史鐵生的認同,他們父子的關系并不太好,這是毫無根據,甚至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認為“作為情感豐富的大作家,不可能避開父愛這個題材”,則是大錯特錯,沒有了基本的常識。難道不寫父愛母愛的作家就是與父母關系不好的作家,難道所有的作家都必須寫父愛母愛題材?同是選入中小學語文教科書中只寫父親或只寫母親的作品就有《背影》(朱自清)、《回憶我的母親》(朱德)、《我的母親》(胡適)、《十六年前的回憶》(李星華)、《父愛之舟》(吳冠中)等,難道這些作者都是母(父)子關系不好?而說史鐵生是故意不寫父親的,他沒有辦法寫,父親讓他不好寫,無法寫,不能寫,不愿意寫,除了是臆測外,就是讀史鐵生的作品太少了,不能理解史鐵生,甚至說連對史鐵生基本的了解都沒達到。
史鐵生父子感情深厚,史鐵生最是理解父親。在懷念史鐵生的文集《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中,史鐵生的許多好友都寫到了他們父子之間沉默而深沉的感情。比如朋友鄂復明記下了史鐵生在父親史耀琛去世后的情形,令人唏噓。“料理喪事的那兩天,親友們攘來熙往,沒有事情需要他來做。他神色木然,只是坐在輪椅上,在各個房間緩緩移動。親友們能夠感受到他那壓抑著的巨大的悲痛,但又怕他痛極傷身,誰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有樓上的鄰居吳老師,不時地在一旁勸導他。……他終于大哭了一場,……鐵生那繼續了數十年的哀痛,需要一個宣泄的渠道”。史鐵生還曾與鄂復明談起父親,說父親如果不是為照顧自己而改行,應該屬于林業部門為數不多的專業人才。“鐵生對我講時,兩眼凝視著遠方,又像是在喃喃自語。沉默良久,才驅動輪椅返回家中”。[5]這是兒子對父親的愧疚,是對父親的理解,是對父親的感恩。
史鐵生在《老家》中寫道:“母親去世時,我坐在輪椅里連一條謀生的路也還沒找到,妹妹才十三歲,父親一個人擔起了這個家。二十年,這二十年母親在天國一定什么都看見了。二十年后一切都好了,那個冬天,一夜之間,父親就離開了我們。他仿佛終于完成了母親的托付,終于熬過了他不能不熬的痛苦、操勞和孤獨,然后急著去找母親了……”他還寫到:有的人都是一樣,從老家久遠的歷史中抽取一個點,一條線索,作為開端。這開端,就像那綿綿不斷的嗩吶,難免會引出母親一樣的坎坷與苦難,但必須到達父親一樣的煎熬與責任,這正是命運要你接受的“想念與恐懼”吧。讀著這樣的文字,我們又如何說得出史鐵生“不理解不接受父親”“不愿寫父親”這樣的話?從史鐵生的人生哲學和宗教觀來看,他是“晝信基督夜信佛”。他是博愛的,對萬物都充滿了愛,何況是生育他、養育他、照顧他,為了他犧牲一切的父親。他們父子沒有表現出相互間的“愛”,一則是性格使然,二則傳統的緣故。史耀琛性格內向,史鐵生性格沉穩,彼此的愛不會輕易說出。在中國傳統社會,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愛往往是沉默的、內隱的。史鐵生愛母親也愛父親,對父親的愛更含蓄和隱蔽。
四、史鐵生在散文中回憶母親,在小說中塑造父親形象
如果全面地閱讀史鐵生作品,走入史鐵生的內心世界,會發現史鐵生“不寫父親”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他寫母親也寫父親,只不過是從另一個角度,另一種方式來寫父親。確切地說史鐵生是在散文中回憶母親,在小說中塑造父親,間接地寫父親。史鐵生對母親的愛是感性的,對父親的愛則是理性的。
史鐵生很少寫父親,這只是史鐵生的散文在題材方面的一個特點。實際上在一些散文中,史鐵生也寫了父親,如前所述《老家》,而且寫得深情內斂、動人心魄。在其他一些散文中,他也寫到了“父愛”,如《輕輕地來與輕輕地走》就有“門前正在張望他的母親,埋頭于煙斗或報紙的父親,引出一個家,隨后引出一個世界”這樣的描述,“家”是母愛和父愛組成的。
如果把閱讀視野擴大到史鐵生的小說作品,就會發現在他的很多小說中,都會塑造出一個父親形象或者類似于父親的長者形象,這些形象與他的父親史耀琛多有相似。可以這樣說,史鐵生是通過在小說中塑造父親形象來表達自己對父親的愛。
史鐵生以塑造父親形象來表達父愛最典型的是小說《原罪·宿命》。《原罪》中的主人公十叔長期癱瘓在床,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十叔的父親是個賣豆腐的,他終日磨豆腐掙錢,賺來的錢就是給十叔看病。十叔說“一個人總得信著一個神話,要不他就活不成,他就完了”,這實際上也是在說他的父親。十叔父親的全部就是給十叔治病。父親的存在是為了兒子的存在,父親的堅強也是為了給兒子樹立榜樣。而《宿命》中的主人公莫非因意外事故而被“種在了病床上,像一棵‘死不了兒被種在花盆里那樣”。結果,莫父“象個不會說話的瘦高的影子,無聲地出去,又無聲地回來,買了好多好吃的東西放在桌上”;莫非說一聲烤白薯,“父親瘦高的身影卻應聲蹣跚于雪地上,向那賣烤白薯的爐前去……”莫父對于癱瘓的兒子有求必應,卻默不作聲。這兩篇小說中“十叔”“莫非”不就是史鐵生?他們的父親不就是史耀琛?
在被許子東認為是“最杰出的知青小說”《插隊的故事》中則有一個叫“疤子”的父親形象。“他生來好像只為做兩件事,一是受苦,一是抽煙,兩件事都做得愉快。”疤子一生就是為七個兒子,默默地任勞任怨,為生病的兒子明娃操心操肺。這篇小說中還有一人物“瞎子”,他收養了隨隨,瞎子為有兒而喜,為兒娶妻而憂,為自己的養子竭盡所能。
在成名作《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中,史鐵生寫了一個“破老漢”。破老漢為了孫女放棄自己和寡婦的愛情,待“我”這個知青如家人,得知“我”生病托人送來糧票,他愧疚耽誤了兒子的病以致兒子死了,怕這種不幸再發生在“我”的身上。《命若琴弦》中,師父老瞎子深切明白徒弟小瞎子的心情與處境,給予小瞎子一個“彈斷一千二百根琴弦”就能“睜開眼看看”的希望。小說寫道:“目的雖是虛設,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緊,拉不緊就彈不響。”師父如父,這是一位父親在為他的孩子點燃希望。
史鐵生在其他小說如《在一個冬天的晚上》《山頂上的傳說》等中都塑造了類似于父親的形象,不一而足。統觀這些形象,都具有沉默、深沉、堅忍、樸實的性格特征,都對兒子(徒弟、年輕人)愛到骨髓,包含著偉大的父愛。可以說正是史鐵生的父親給予史鐵生默默的愛,而史鐵生又深深地感受到了父親的愛,有著對于父愛的深刻體會和認識,才會塑造出這些形象,寫出感人至深的父愛。
史鐵生很少直接寫父親,應該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父親母親角色不同,父愛母愛影響力不同有關。王富仁教授曾就中國現代文學創作中“母愛”“父愛”母題之間的關系,以及對作家的創作的影響做了極為詳細和深刻的闡釋[6]。在他看來,中國的文化中,母是地,父是天;母是生命的源泉,父是人生的原則;母是感情性的,父是現實性的;母是兒女生命的保護神,父是兒女的指導者;母是溫暖的巢,父是嚴峻的原則和紀律。母愛可直感,兒女無需用多高的理解力就能夠感覺到,但父愛卻不能直感,只有兒女有了與其他人的各種矛盾關系的體驗之后,才會感到父親作為一個獨立的人所必然有的獨立的利益考慮,從而更能理解他并關心他,體諒他的痛苦。理解和感受父愛需要更高的理解力和感受力。子女越是自由,越是一個有獨立意識的人,他就越能理解父親的愛,理解父愛的偉大。如果說母愛體現了人類的人性原則的話,父愛則體現著人類的社會原則。正因如此,在中國文學史上深刻表現父愛的詩文少于深刻表現母愛的詩文。這種現象應該也適用于史鐵生散文創作。
正是對父親和父愛有著高度的“理解”,史鐵生才很少直接地書寫父親和父愛。《史鐵生評傳》的作者葉立文也發現了史鐵生的這一“秘密”,他是這樣解釋的[7]:史耀琛雖未直接承受殘疾與病患的折磨,但他因此所背負的生活壓力無比沉重。他也許未曾思考過生與死的生命哲學命題,卻以實實在在的生活苦斗,向命運宣示著人的尊嚴和不屈。而這份倔強與韌性,只有史鐵生才能感同身受。因此在史鐵生父子間,除了常人所謂的親情以外,更多了份男人之間的肝膽相照與惺惺相惜。父親既給了史鐵生生命,又支撐著史鐵生專注于心魂漫游。若無父親的擔當,史鐵生的人生,還不知要墮入何等的深淵之中,面對一個這樣偉大的男人,有限的文字該如何表達?史鐵生是真正理解了父親的形象,故而才會無言以對,沉默是金。
史鐵生很少書寫父親史耀琛,即使在現實生活中也很少與父親交流。《史鐵生傳:從煉獄到天堂》的作者趙澤華曾問史鐵生:“你干嘛不跟你爸爸說話啊?”史鐵生回答:“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們倆都不是愛說話的人。”[8]史耀琛的性格木訥老實而堅韌,用史鐵生的話說“父親憨厚老實到完全缺乏浪漫”,平日里本就寡言少語,尤其是在妻子病故后,更是因家庭的重擔而變得愈發沉默。但他的堅忍不拔,卻在性格上深刻地影響了兒子。史鐵生后來在面對苦難時所表現出來的堅強達觀,庶幾可被視為家族性格的一種遺傳。從某種角度來說,史鐵生很像他的父親,至少在性格稟賦上如出一轍。相信當他看著老父親,想念著老父親時,時常會看到自己的影子,想到自己的一生。或許因如此,史鐵生才會極少直接敘寫自己與父親之間的心魂相通,而只是在小說中以虛構的形象來表達對父親的理解和愛。
本文對當前史鐵生作品教學中的誤讀現象進行質疑和辨正,從中得出啟示:語文教學一定要強化學術性,而不是僅憑教師的“創意”;要正確合理有度地解讀課文,而不是片面追求解讀的個性化;要理解課文的作者,而不僅僅是了解作者。否則,語文教學可能會走向歪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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