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學院詞典》的結構視角探析

摘 要 《俄羅斯學院詞典》是俄羅斯第一部帶有規范性質的民族語言詳解詞典，在俄羅斯詞典史、語言學史和文化史上都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義。文章從結構視角出發對這部詞典的特點進行介紹，并論及其先進性與局限性。

關鍵詞 《俄羅斯學院詞典》 宏觀結構 微觀結構 外部信息結構

一、 引 言

《俄羅斯學院詞典》（Словарь Академии Российской，Российская академия 1789—1794，以下簡稱《學院詞典》）是俄羅斯歷史上第一部帶有規范性質的民族標準語詳解詞典，是在葉卡捷琳娜二世的支持下，由新成立的語言學中心——俄羅斯學院（Российская академия）的幾十位院士集體編纂而成的，“是當時俄國民族標準語研究的集大成者，堪稱十八世紀詞典的巔峰之作”（張春新 2021），對規范俄羅斯民族語言、促進現代俄語標準語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秾W院詞典》在很多方面都具有開創性的意義，尤其是詞典的結構，其構成要素與當代詞典相差無幾。這說明，早在兩百多年前，《學院詞典》就已摸索并創建了一套較為完善的結構體系，直接影響了后世的詞典編纂以及詞典學理論的形成和發展。對該結構體系進行研究，不僅可以管窺俄羅斯民族語言詳解詞典的初始樣貌，而且可以透過結構更深層次地探究影響詞典設計理念的時代語言背景。下文將依據詞典學基本理論，從宏觀、微觀和外部信息結構三個方面介紹該詞典的編纂原則、信息內容、解決具體問題的方法，并從辯證的、歷史觀的角度對其結構的先進性與局限性進行評述。

需要說明的是，在引用《學院詞典》的詞條作為例證來說明所論述的問題時，為使例證清晰簡潔，便于理解，正文中對詞條原文進行了簡化，只保留最相關的內容。另外，十八世紀俄語的正字法與現代俄語不同，為尊重歷史事實，反映語言的真實狀況，同時也為反映詞典原本的體例，如正斜體、大小寫等，文中俄文例證的拼寫盡量保持其在詞典中的原貌。

二、 《學院詞典》的宏觀結構

詞典的宏觀結構指的是“按一定排檢方式對詞典所收錄的全部詞目及詞條進行合理布局和編排的框架”（章宜華，雍和明 2007）41，包含兩個要素：詞目及其編排方式。從這兩個方面來看，《學院詞典》具有以下的特點：

（一） 詞目的構成反映了十八世紀俄羅斯民族語言發展及使用的實際狀況

俄羅斯民族語言形成于十七世紀末至十九世紀初，《學院詞典》的編纂正好處于這一進程的中間階段，因而其詞目的構成具有明顯的時代特點。

首先，詞目中包含大量的斯拉夫語詞，或確切地說，是以斯拉夫語為基礎的俄語詞。這與俄語的起源有直接的關系。“斯拉夫語，以及在此基礎上吸收各斯拉夫民間語言成分形成的教會斯拉夫語（церковнославянский язык）曾經是各族斯拉夫人的跨民族語言，對斯拉夫各族標準語的形成和發展產生過巨大的作用?！保◤埣因?2006）在俄語發展的歷史進程中，作為書面語言的教會斯拉夫語和作為日常生活口頭語言的古俄語長期并存，二者不斷滲透、融合、此消彼長。雖然俄語的地位日益上升，但其取代教會斯拉夫語的進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從十七世紀后半葉開始，俄語標準語內部“掙脫了傳統教會斯拉夫書面語的束縛……活生生的人民大眾的口語形式將教會斯拉夫語的舊質成分逐步擠壓掉”（郅友昌 2009）。羅蒙諾索夫（М. В. Ломоносов）指出，至十八世紀中葉，“教會斯拉夫語的統治地位已經結束，斯拉夫語詞在活的口語中不再使用”，但教會斯拉夫語詞卻并沒有銷聲匿跡，而是“和俄羅斯民間詞共同存在于標準語中”（轉引自陳潔 1995）。與此同時，俄語在斯拉夫語的根基上不斷地豐富和“提純”，很多俄語新詞是按照教會斯拉夫語詞的模式或者是對教會斯拉夫語詞進行語義改造而產生的。因而，在《學院詞典》第一卷的前言中，編者就明確指出，詞典所描寫的對象是“斯拉夫俄語”（славенороссийский язык），這一稱名概括了俄羅斯民族語言在這一時期特定的存在形式和發展過程中舊形式與新內容不斷中和的過程。

其次，詞目中包含極少數的外來詞。外來詞是俄羅斯民族語言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在十八世紀最初的三十年，由于彼得大帝的歐化改革，大量西歐語言詞匯（主要是術語詞）涌入俄語，形成了數量眾多的外來詞，極大地豐富了俄語的詞匯組成。及至十八世紀下半葉，隨著民族意識的空前高漲，語言純潔主義趨勢愈演愈烈，在口語和書面語言中優先使用俄語成為愛國主義、尊重民族和文化的標志。外來詞在語言中雖然仍大量存在，但在實際使用中卻受到了制約。這種情況導致編者在對待外來詞時采取了謹慎的態度，除了宗教書籍中由來已久的和某些反映異國特有現象的詞之外，凡是在俄語或斯拉夫語中能找到同義或近義替代詞語的外來詞都被剔除在詞目之外。據統計，詞典收錄的外來詞總數不足1000，甚至當時的一些通用詞也未收入。（黃建華，伍謙光等1992）

再次，詞目中包含了很多“活生生”的大眾口語成分，包括民間方言、諺語和俗語等。這是十八世紀俄羅斯文學和藝術等領域發展的結果，正如任光宣（2007）所指出的，“文學作品的形式和內容發生變化……愈來愈顯示出這個時期文學的世俗的、社會的、現實生活的特征”，大量生動的民間語言表達形式滲透到非宗教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如十八世紀七十至九十年代最流行的諷刺喜?。┖透挥忻褡逍愿裉卣鞯拿窀柚?，從而引發了文學語言的民主化。詞典編者在選擇宏觀結構的詞目時，對這種語言現實也做出了積極的反映。另外，如上所述，很多方言詞的收錄是出于滿足替代外來詞的需求，這也是語言自足性和純潔主義原則的具體體現，對豐富和發展俄語本土詞匯起到了推動作用。

最后，詞目中包含大量的熟語。熟語是一種特殊的語言單位，其形式精練，內涵豐富，富有表現力，并且具有鮮明的民族文化特點，因而成為《學院詞典》編者關注的對象。詞典共收錄熟語2700余條，如此可觀的數量甚至超出了現今出版的許多專門的熟語詞典。這些熟語大多來自民間口語，還有一部分來自宗教書籍和文學作品，這也側面反映了當時“鼓勵俄羅斯作家使用母語熟語來創作和保持俄語熟語的活力”（楊楊 2021）的極具時代性的語言觀和文學觀。

綜上所述，《學院詞典》的詞目覆蓋了詞匯系統的多個詞層，反映了十八世紀俄羅斯民族語言的詞匯構成和使用情況，進而折射了民眾對待和使用語言的態度及傾向。編者在確定詞目時優先考慮詞匯的全民通用性、民族語言自足性和規范性，兼顧能產性和歷史、文化承載力，刪除了已不再使用的古舊詞、非必要的外來詞、格調低俗的不雅詞、過于狹窄的專業詞、鮮為人知的方言詞以及某些沒有構詞能力的專有名詞，最終收錄的詞目總數共計4.3萬多個。

（二） 詞目的排列方式反映了同族詞在構詞、語義之間的聯系

“宏觀結構最重要的結構特征就是按照一定的次序來排列詞條。”（章宜華，雍和明2007）53在十八世紀及之前幾個世紀的俄羅斯詞典編纂實踐中，已經形成了按字母表（音序）、主題（義序）或詞族（構詞或詞源）排列詞目的三種主要方式，尤以第一種居多，原因是便于查詢?！秾W院詞典》并未使用這一常用方式，而是采用了詞族排列法以展示詞與詞之間的聯系。具體說來，就是圍繞一個原始詞構建同根詞詞族，再以詞族為單位，按照原始詞的字母順序排列。不能歸入任何詞族的詞作為獨立詞目與詞族共同排序。

詞族只是對詞目的初步劃分。對于具有多級構詞關系的詞族，在其內部，還要進一步劃分出下一層級的分支詞族，即所謂的“構詞詞群”。詞群的排列也遵循字母順序原則。詞族和詞群兩個層級的劃分使詞典的宏觀結構具有了立體性，黃建華（2001）49稱其為“復式的宏觀結構”。這種結構在詞典中通過獨具匠心的體例展現出來，如下文圖1所示。

由圖1可見，在詞典中，獨立詞目和作為詞族標志的原始詞以整詞大寫的正體詞頭凸顯；詞族內部成員之中，原始詞的直接派生詞有斜體和正體（首字母均大寫）兩種表征，前者不具備繼續派生的能力，如詞族1中的派生詞1；后者則擁有自己的構詞詞群，如詞族1中的派生詞2；構詞詞群中的詞是整個詞族最底層的成員，因不再劃分下一級的構詞，使用首字母大寫的斜體詞頭，如派生詞21、22、23。

綜上，《學院詞典》的宏觀結構采用立體的詞族排列方式，將詞目有序地組織在一起，其優點彰明較著：便于用戶對同源詞進行整體把握，將這些在構詞上有關聯的詞的詞匯語義融會貫通，也更便于追溯詞匯的歷史演變與詞匯語義的發展；其缺點也同樣顯而易見：許多詞根相同但前綴不同的詞被排列在一起，需要用戶對構詞和詞源知識有一定的了解，才能準確高效地查檢到所需詞目。不過，作為補救，編者在每一卷中（第四卷除外）都設置了該卷詞目的字母順序索引表。

三、 《學院詞典》的微觀結構

“詞典的微觀結構是指宏觀結構框架中各詞條內部的信息組織結構，它按一定的格式提供詞目詞所蘊涵的全部或主要信息?！保ㄕ乱巳A，雍和明 2007）59微觀結構通常由兩部分組成，即所謂的“左核心結構”和“右核心結構”。（雍和明 2003）109前者是對詞的形式描寫，后者則是對詞的語義詮釋。在《學院詞典》中，左核心結構以詞頭作為出發點，包括屈折變化和詞類、詞性等語法標注；右核心結構由釋義和例證構成，還包括語體、語法、語義、語用等標簽或注釋。我們通過以下幾個方面來分析《學院詞典》微觀結構的特點：

（一） 微觀結構對拼寫規范的反映

十八世紀，在俄羅斯民族語言發展的過程之中，正字法的問題日益突出。以宗教典籍中的書面語言為依據的形態原則在發展過程中遭到了來自口語語音原則的巨大挑戰，不僅使很多單詞的拼寫產生了分歧，更導致了人們對拼寫原則產生了巨大爭議。特列季阿科夫斯基（В. К. Тредиаковский）、羅蒙諾索夫和蘇馬羅科夫（А. П. Сумароков）雖然都提出了自己的正字法方案，但三人的主張莫衷一是，并不能為詞典提供可靠的指導。為一勞永逸地解決正字法規范的問題，詞典編者決定遵循傳統且權威的宗教書籍中的拼寫規則，當存在拼寫變體時，只給出更為推薦的傳統拼寫形式作為條目詞。這一原則一直沿襲至今，換言之，現今在俄語正字法規范中占主導地位的歷史—傳統主義拼寫原則起源于《學院詞典》。然而，由于語言現實本身的復雜性，在編纂的過程中，不可避免會存在難以抉擇究竟選擇哪個拼寫形式的情況，這種時候，編者不得不在條目詞（多為俗語詞或外來詞）中同時提供兩個或更多的拼寫變體，如“Бархотной，и бархатный”“БУЙ или буiй”“Горничная，или Горнишная”，這種情況在詞典中并不多見。

（二） 微觀結構對語法特征的描寫

俄語是一種強屈折語，保留了較多的古代詞形變化，如名詞大都有12個形式，形容詞有20多個甚至30多個形式，而最復雜的動詞形式多達上百個。《學院詞典》中詞的語法特征在左右核心結構中均有呈現。在左核心結構中，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遵從俄羅斯詞典編纂的歷史傳統選擇詞頭的形式，如名詞為單數一格形式，形容詞為陽性單數形式，動詞為未完成體第一人稱現在時單數形式（這與當代詞典以動詞不定式為詞頭的做法不同，其原因是考慮到動詞不定式形式會與某些名詞詞頭的拼寫完全相同從而造成同音異義的現象）。其二，在詞頭之后給出典型的屈折變化形式以展示形態變化規律，如名詞列出單數二格詞尾，形容詞附有陰性和中性詞尾等。其三，以縮略語形式提供語法屬性標注，包括詞類、性、數等范疇。在右核心結構中，著重反映的是語法同詞匯語義的關系，這主要體現在動詞詞條中。編者認為，“動詞與不同的詞連用時，具有不同的意義”（Сороколетов 1998）116，因此，有些情況下，在釋義之前會先給出動詞的搭配模式，用以顯示可搭配的詞匯類型及具體接格關系，如“УЧУ... 1） Кого Чему... 2） Что... ”。該例中，第一種搭配模式表示該詞可接表人的第四格直接補語和表物的第三格間接補語，義為“教某人某事”，第二種搭配模式則表明該詞只能與用作直接補語的表物名詞第四格連用，義為“學、背、記（某事）”。

（三） 微觀結構對社會屬性的標注

“語言的使用有社會、地域、時域、專業和語言環境組成的各種選擇限制，反映了語言的社會屬性。”（章宜華，雍和明 2007）126這些屬性在《學院詞典》中通過專門的標注或注釋予以體現。其中，語體問題受到了最多的關注，這與編者力圖明確區分俄語和斯拉夫語詞匯的初衷有著密切的關系。如前所述，《學院詞典》的詞目包含上述兩種語言多個詞層的詞匯，要實現“盡可能準確地描寫每種語言的實質”（Биржакова 2010）123這一根本目的，首要的任務是將兩種語言的詞匯區分開。羅蒙諾索夫（Ломоносов 1952）著名的“三種語體”（即高級、中性和低級語體）理論為解決這一任務提供了依據?；谒估蛘Z詞匯多用于高級語體（如英雄史詩、頌詩、悲劇等），而民間常用的粗俗詞或粗俗的語法現象則多用于低級語體（如喜劇、民歌等）這一特點，在詞典的標注系統中，編者使用“Сл.”或“Слав.”（“славенское”的縮略形式，義為“斯拉夫語詞”）作為高級語體的標簽。據統計，帶有這一標簽的詞占詞目總數的12%，（Биржакова 2010）123涵蓋了十八世紀已經退出語言使用的教會斯拉夫語詞、各種文獻中帶有書面語色彩的詞和真正具有高級語體功能的詞。與中性和低級語體相關的標簽為“просто”（通用，慣用）“просторечие”（俗語詞）和“простонародное”（民間詞）。其中，“просто”指詞或詞形通用或慣用于一般日?？谡Z之中，用來表示中性語體；“простонародное”覆蓋的是農民用語和方言詞匯，只能用于低級語體；而“просторечие”則“兼包并蓄”，進入其外延的既有日?？谡Z中性詞，也有用于低級語體的帶有粗魯、粗俗色彩的詞和方言詞。由此可見，在《學院詞典》中，語體信息和詞的來源、語域、修辭色彩等信息是交織在一起的。

詞典對詞的來源和地域信息的反映還體現在對外來詞的標注上，如“АСТРОНОМIЯ… Греч.（希臘語）”“БЛОКЪ... Голланд.（荷蘭語）”“БЛОНДЫ… Французск.（法語）”等。而在詞條“АЛКАЛИ...Арабск. В химии ... ”中，不僅有詞源標注“Арабск.”（阿拉伯語），還有對條目詞專業范圍的語言注釋“В химии”（在化學中）。詞典中還可見到“新詞”“古詞”“用于玩笑義”“用于迷信義”等反映時域、使用的語言環境等信息的標簽或注釋。

（四） 微觀結構對語義信息的詮釋

語義信息是詞典的核心內容，《學院詞典》對語義所進行的詳細描寫在俄羅斯詞典史上是史無前例的，在詞典的右核心結構中可以看到編者的許多精心構思。

首先是對詞義的深入挖掘?！秾W院詞典》開創了俄羅斯詞典史上將詞的語義作為一個整體來描寫的先河，這在結構上最直觀的外在體現就是多義詞義項的數字序號，如下文圖2

所示。盡管今天的詞典用戶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但在《學院詞典》編纂的時候，這種設計方式在俄羅斯詞典史上還很鮮見。傳統的方式是在每個義項前都重復一遍條目詞，換句話說，每個義項都被作為一個獨立的詞條單獨設置?！秾W院詞典》并沒有因循這種結構，而是將多個義項用數字編號，依序排列，以同一個詞頭作為統領。這種做法使詞頭在詞條中的位置更加清晰突出，而且節省了大量篇幅，更節省了用戶的查閱時間。以數字序號標記義項的做法作為微觀結構設計中的一大亮點從此在俄羅斯詞典編纂實踐中被確立下來。

上述的義項結構其實是《學院詞典》編者對詞義本質（尤其是多義現象）認識的具化。這種認識是極具先進性的，因為“在20世紀中葉以前……對詞義的研究被長期冷落，對詞匯多義性的研究更是無從談起”（吳哲 2007）。此前的詞典多是為解決翻譯任務而編纂的，往往將詞的語義詮釋與翻譯等同起來，而受對應詞語義的影響，被釋詞的多個詞義常常被壓縮在一起，或者相反，將一個詞義拆分成若干個，從而造成虛假的多義現象，因此，已有的詞典成果并不能為《學院詞典》在語義詮釋方面提供很好的借鑒。《學院詞典》以準確揭示詞義的本質為己任，為此制定了專門的原則：其一，在對詞典語料進行文本分析的基礎上確定詞義；其二，區分詞的原始義和派生義、本義和轉義以及詞在不同語體、語境、語域、語法關系等條件下的不同意義；其三，在最終決定具體收錄哪些義項時，優先考慮全民通用性原則，這使得某些過專的義項、具有社會屬性限制的義項或尚未完全確定下來的轉義義項有可能會被排除在詞典之外；其四，義項的排列盡量依據邏輯順序，先本義后轉義。但要貫徹這一原則存在一定的復雜性，比如зазор一詞是斯拉夫語和俄語通用詞，在斯拉夫語中指“羞辱、不體面的事”，在俄語中則表示“炮芯和炮孔壁之間的空隙”，兩個義項不存在任何的語義聯系，針對這一類詞匯，《學院詞典》會優先列出該詞的斯拉夫語詞義。

其次是對釋義模式的探索?！秾W院詞典》采用了三種主要的釋義方式：同義對釋法、定義法和同義詞輔以定義法。同義對釋法力圖通過意義（或概念）間的共性來展示被釋詞的語義。這也許是受到了當時數量最多的翻譯（雙語/多語）詞典釋義方式的影響。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單語詞典中的同義對釋也可以看作是同種語言間的“翻譯”，但這種“翻譯”在單語詞典中的應用極其有限，《學院詞典》中僅有一小部分詞采用這種釋義方式。定義法是《學院詞典》使用最多的釋義方式。對定義的要求是盡可能準確、簡潔，然而也有例外的情況，比如對自然科學、行業、日常生活詞匯、動植物名詞和宗教詞語等，采用了詳解描述式的釋義方式，釋義中常常包含百科類信息，如“АПЕЛЬСИНЪ（橙子）：木本植物的果實，圓形，呈淡橙色，鮮嫩多汁，口味酸甜，氣味清香。荷蘭語中又名‘中國蘋果’，因該果實的樹木最初來自中國”。這類植物名詞，在詞典中都是按照類屬、形狀、顏色、氣味、產地的順序提供釋文，這體現了詞典在釋義時所遵循的另一個原則——力求同類詞語釋義模式的統一。同義詞輔以定義法是上述兩種釋義方式的疊加使用，如圖2中的義項1），先提供了條目詞的3個同義詞，其后又附加了定義“聚在一起的一群人”。

最后是對例證的設置?！按笮驼Z文詞典的釋義不僅要使讀者知道是什么，還應提供是什么的根據”（汪耀楠，祝注先 1982），這個根據便是詞典的例證。《學院詞典》的例證有兩類，一類是引于權威性書籍（如古文獻、宗教書籍）以及十八世紀俄國知名作家作品等的原文。這些書證不僅可以輔助釋義，而且往往還起著區分語體的作用，比如大量摘自《圣經》的引例就體現了條目詞在高級語體中的使用。此類例證后常標注出處或作者，以便讀者查閱原文，根據上下文更好地理解語句。另一類是編者從書面文獻中摘錄加工的短語、短句以及編者的自撰例。這類例證在《學院詞典》中占比很大，第一卷中大約有5000個，第二卷中達到了8000多個。此處需要特別強調一下自撰例的作用和意義。在之前的詞典編纂傳統中，作為微觀結構要素之一的例證還很少出現，即使有，也多是從古籍或宗教書籍中摘錄的書證，《學院詞典》使用了大量“短小精悍”的自撰例，不僅可以清晰地展示詞的語法特征，而且可以呈現被釋詞最典型的使用語境，因而被稱為“現代詳解詞典最方便的例句類型，即從特定語言情境中抽象出來的、具有最簡潔上下文的客觀表達式類型”（Биржакова 2010）137。另外，自撰例還具有引例所不具備的一個特殊功能，即傳達編者作為十八世紀末現實世界中真實的個人（同時也是知識分子代表）的思想情感和判斷。

綜上所述，《學院詞典》的微觀結構反映了詞的多方面的信息，這些信息在詞條中真實的呈現方式如圖2所示。需要說明的是：由于一個詞條很難同時具備理論上提出的微觀結構要素的所有內容，因此，前文分析中所提及的某些信息有可能在該詞條中并沒有體現。此處的樣例僅供讀者直觀地了解詞典原貌，起到舉一反三之功用。

章宜華、雍和明（2007）59指出，當代詞典的微觀結構“一般包括拼寫、注音、詞類、詞法、句法、標簽、釋文、注釋、例證、派生詞、同義詞、反義詞、成語、熟語、諺語、詞源、插圖、參見，以及用法說明和語言辨析等”?！秾W院詞典》微觀結構中信息的豐富程度雖然不能與當代詞典相提并論，但已經圍繞“幫助人們了解斯拉夫俄語詞的確切含義和用法，提供必要的規則，促進語言學各學科走向完善”（Науменко 2020）115這一既定目標，搭建了組織信息的最基本的框架。

四、 《學院詞典》的外部信息結構

“外部信息主要指外部材料，是獨立于詞典宏觀結構及正文但又與之有密切聯系的其他信息單元，包括正文前信息、正文后信息和正文插入信息?！保ㄕ乱巳A，雍和明 2007）43

《學院詞典》外部信息結構的核心部分是由俄羅斯學院常任秘書、著名學者列別辛（И. И. Лепехин）主筆的“前言”，位于詞典第一卷正文之前，篇幅多達11頁，介紹了十八世紀俄羅斯的語言狀況和語言學背景，對收詞、拼寫、語法、語義等詳解詞典必不可少的結構要素進行了富有一般詞典學理論色彩的闡述。緊隨前言之后的是整部詞典中的縮略語及符號說明，是為了方便讀者了解詞典中簡化的規約性標注和抽象符號而專門設置的。上述兩部分只出現在詞典的第一卷中，其他各卷共有的內容包括書名頁、致謝頁、各卷編者團隊介紹以及按字母順序排列的索引表。索引表在前兩卷中位于正文前，在后幾卷中則被移到了正文后。這樣做的目的也許是出于便于查找的實用性的考慮。

總之，在《學院詞典》中，正文前置內容和后置內容共同構成了其外部信息結構，于整部詞典起到了提綱挈領和補充說明的作用。

五、 《學院詞典》結構的先進性與局限性

作為俄羅斯民族語言詳解詞典的開山之作，《學院詞典》的結構在當時具有無可爭議的開創性和先進性；而從辯證的角度來看，任何事物都包含對立統一的兩個方面，因此，在談及《學院詞典》先進性的同時，也不應忽略與之相伴相生的一定的局限性。

（一） 《學院詞典》結構的先進性

首先，從宏觀結構的角度來看，詞目的構成及其排列方式體現了詞匯系統觀的思想。詞典根據語言發展和使用的實際情況，收錄了俄羅斯民族語言詞匯系統各個詞層的詞匯，在將其呈現在詞典中時，采用了較之字母順序困難得多的詞族排列方式?？梢?，在俄羅斯著名的詞典家達里于十九世紀提出“我們的頭腦要求所有事物都具有某種合理的聯系，逐漸遞進并且連貫有序”（Даль 1880）的思想之前，《學院詞典》就已經為“使用系統的方法來描述各種語言單位”（Дубичинский 2009）61這一思想提供了原始的經驗。

其次，從微觀結構的角度來看，其先進性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其一，歷史傳統主義拼寫規則為之后形成的俄語正字法規范奠定了基礎。這種規定性的處理方法使處于混亂的、不穩定狀態的拼寫規則終于有據可依。在堅持既定原則的同時，編者還根據實際情況靈活變通地提供詞在實際使用中的拼寫變體，這是索緒爾在二十世紀提出的“規范介于活的言語事實和嚴格固定的語言系統規則之間”（轉引自Дубичинский 2009）52這一思想的早期體現。其二，微觀結構的設計反映了語言學最新的研究成果和進一步發展的趨勢。羅蒙諾索夫的語言學研究成果是整部詞典的理論基礎，表現在詞目的確定、語法和語體、語用等特征的描寫等諸多方面；而對詞義的深度挖掘和對釋義模式的構建則可視為二十世紀語義學成就的源頭。其三，詞典標注體系的建立開創了以簡約的縮略語和抽象的規約性符號對詞語進行描寫的編纂范式，使詞典結構更加清晰、簡潔、條理分明，為詞典釋義元語言的形成創造了條件。

最后，從外部信息結構的角度來看，其設置不僅體現了詞典的科學性，而且反映了詞典編者的實用主義態度。比如，前言為用戶了解相關的語言學知識和詞典編纂的理念、原則以及編排方法提供了具有理論性的介紹，而以字母順序排列的詞目頁碼索引表和縮略語及符號說明頁則可看作“用戶友好”編纂思想的初步踐行。

（二） 《學院詞典》結構的局限性

首先，從宏觀結構的角度看，存在兩個方面的問題：其一，詞目構成與詞典“反映語言現狀”的宗旨有一定的偏差，主要表現為對外來詞的過分嚴苛和對古舊詞、方言詞的過分寬容。造成這一結果的主要原因是民族語言自足性和語言純潔主義原則導致許多當時已經廣為接受的外來詞都未被納入詞典的收詞范圍，反而單純為了滿足替代外來詞之需，收錄了很多斯拉夫語古舊詞和鮮為人知的地域方言詞。另外，詞族排列原則也導致一部分僅用作詞族原始詞的古舊詞被保留或引入詞典。其二，編者精心設置的詞族式宏觀結構未能與同時代大多數用戶的知識層次相符，由此產生的使用不便使詞典飽受詬病，正如哈特曼所指出的，“編者所構想的詞典與用戶對詞典的評估并不完全相符”（轉引自Дубичинский 2009）40。

其次，從微觀結構的角度看，局限性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其一，正字法未在詞典結構中貫徹到底，存在搖擺不定的情況。很多詞條中，盡管編者在詞頭中推薦了唯一的拼寫形式，然而例證中卻混用多種拼寫變體，這也許是為了體現單詞的實際拼寫現狀所采取的折中措施，也有可能是編者個人習慣和偏好的日常實際寫法未經過仔細審校和編輯，還有可能是詞典中存在打印錯誤。其二，對語法特征的描寫和詞義的詮釋還不夠全面。由于受到當時語法理論的制約，只有動詞的語法特征描寫相對完備；語義詮釋的偏頗則受到主觀和客觀兩方面因素的影響：客觀因素是詞典的語料來源，其主體部分由宗教書籍構成，世俗書籍數量較少，因此難免會在通過文本分析確定詞義時，因語料的缺乏或不足而漏掉某些意義；主觀因素則是編者的取舍，編者可能會根據既定的原則或自己的判斷而有意地刪除某些詞義。其三，詞典對詞的語法、修辭和語用等特征的描寫還不夠充分。大部分的詞都不帶有語體標注，帶有語用標注的更是鳳毛麟角，這并非說明這些詞全是語體中性詞或無語用限制的詞，而恰恰表明相關研究還未覆蓋全部詞目。另外，詞典中的縮略語及注釋缺乏連貫性和一致性，存在用不同的形式表示同一類型信息的情況。

最后，從外部信息結構的角度來看，編者雖然在前言中談及了詞典的各個結構要素，但卻缺少關于詞典結構脈絡和特點的系統、具體的介紹，且沒有設置專門的使用指南，也缺少對詞族排列法檢索方式的說明。除此以外，詞典前言中所預設的原則與實際的執行情況存在或多或少的不相符之處。

六、 結 語

《學院詞典》是俄羅斯詞典史進入科學詞典編纂階段的標志，“在很多方面確定了俄羅斯詞典學直至十九世紀中葉的發展道路”（Биржакова 2010）142。該詞典最重要的成就之一是構建了民族語言詳解詞典的基本結構，包括宏觀結構、微觀結構和外部信息結構三個組成要素。宏觀結構體現了十八世紀俄羅斯民族語言發展的時代特點和語言使用的實際狀況，揭示了詞目之間的構詞（詞源）和語義聯系。微觀結構反映了詞的拼寫規范、語法特征、語義內容以及社會屬性等多個方面的信息，通過豐富的引例和自撰例展示了詞的意義和用法。外部信息結構為用戶提供了詞典編纂的背景信息和查詢幫助，是詞典正文內容的延伸和補充，其中所涉及的編纂原則等問題具有一般詞典學理論指導意義。

總之，當我們以今人的眼光，站在十八世紀的時間維度去考察這部詞典時，會得出如下結論：在還沒有系統詞典學理論指導的背景下，《學院詞典》的結構已經具有了超越其所處時代的前沿性，其中所反映出來的語言學思想也極具前瞻性；盡管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但這是受特定時代的民族語言實際狀況以及相關學科研究水平的客觀因素制約的，是能夠理解的，不應以今天的評判標準過分挑剔、求全責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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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龍江大學俄羅斯語言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 哈爾濱 150006）

（責任編輯 劉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