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漢語的“假裝”義副詞成員較為豐富,它們在來源上具有“沒有真實性”的語義基礎,或在認知上具有共同的違實性。從先秦到元代,“假裝”義副詞以“佯”和“詐”為主,中古時期和近代前期分別產生了新詞“假”和“裝”,它們在明清時期取代舊詞“佯”和“詐”。這組詞成員的語義演變與其成員的增減興替密切相關,其主導詞更替的主要原因是源詞的影響與適應漢語雙音化發展趨勢的能力。這組詞的共時方言分布情況是其歷時演變的結果的沉淀。
關鍵詞 假裝 副詞 來源 更替
“假裝”義副詞用在動詞或形容詞前做修飾語,表示動作行為是作假的、偽裝的。這組詞在來源上具有類型化的特點,且其中一些詞在來源義上具有更替關系,因此得到了一些學者的關注。如:連金發(Lien Chinfa,2002)結合閩語的情況,討論了“偽、佯、裝、假”等詞的“假裝”義來源問題;汪維輝(2017)提道:在“不真實的、虛假”義上,“詐、偽”與“假”存在更替關系;徐時儀(2013)勾勒了“假”替代“偽”的大致過程;邢素素、劉紅妮(2017)進一步對“假”和“偽”更替的過程進行描寫,并對其更替動因做出解釋。“假裝”義副詞除了來源于具有“不真實的、虛假”義的幾個詞之外,還有其他來源,它們有共同的語義或認知上的相似性。然而,目前學界對這組詞的關注,總體上集中在“不真實的、虛假”義上,而對其“假裝”義的歷時演變關注較少。本文以歷史發展的眼光,分上古、中古、近代三個時期描寫這組詞的歷時更替過程,并嘗試揭示其更替演變動因,發現這組詞成員的語義演變與其成員的增減興替這兩個方面密切相關,并且從共時的方言分布情況來看,這組詞也體現了方言地理學中“共時的方言的分布狀態是歷時演變的沉淀”。
一、 上古漢語時期“假裝”義副詞的來源及使用情況
上古漢語時期“假裝”義副詞有“佯”“偽”“詐”“謬(繆)”。
先秦時期,最常用的是“佯”,其次是“偽”,二者在先秦時期似乎存在地域上的互補分布現象,最開始可能是方言差異。“偽”主要在東部的齊魯一帶使用,如《左傳》《墨子》《晏子春秋》《孟子》等。“詐”出現的時代比“偽”和“佯”晚,在本文調查的先秦文獻中未見用例,但《史記》中用例較多,可見“詐”至少在西漢就已經產生了表假裝的用法。在《史記》中,“謬(繆)”也有表假裝的用例,但在本文調查的其他先秦兩漢語料中未見。詳見表1所示:
“偽”“詐”是從“為,做”義動詞演變而來的“假裝”義副詞。王鳳陽(2011)認為,“偽”是“為”的分化字,起初表示人為的、非天然的,是中性詞。之后,“偽”變成貶義詞,從“人為”義素發展出“沒有真實性”義素。作為動詞,“偽”表示“作偽、欺詐、虛假”,也可做形容詞,表示“虛假的、掩蓋事實真相或本來面目的”。當“偽”用于動詞或形容詞前面時,表示該動詞或形容詞所描述的動作行為或性狀是假裝的。從出土兩周金文來看,“詐”常作為動詞,同“作”。如《曾侯乙簠》:“曾侯乙詐(作),(持)甬(用)冬(終)。”(《殷周金文集成》4495)因此,“詐”應同“偽”一樣,都是從“人為”這一義素發展出“沒有真實性”義素,作為動詞使用,義為“欺騙”。“欺騙”義是春秋戰國時期“詐”的核心義。當“詐”用于動詞或形容詞前時,變成后面動詞或形容詞的修飾語,發展為“假裝”義副詞。《廣韻·陽部》:“佯,詐也。或作詳。”《說文》未收“佯”,目前尚不能確定其來源。[2]如:
(1) 宋公使樂大心盟于晉,且逆樂祁之尸。辭,偽有疾。(《左傳·定公九年》)
(2) 曰:“然則舜偽喜者與?”(《孟子·萬章章句上》)
(3) 內重爵祿,而外輕之以誣行,下事左右,而面示正公以偽廉。(《晏子春秋》)
(4) 故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邱勿逆,佯北勿從,銳卒勿攻,餌兵勿食,歸師勿遏,圍師必闕,窮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孫子·軍爭》)
(5) 韓昭侯握爪而佯亡一爪,求之甚急。左右因割其爪而效之。昭侯以此察左右之不誠。(《韓非子·內儲說上》)
(6) 今王始詐病,及覺,見責急,愈益閉,恐上誅之,計乃無聊。(《史記·吳王濞列傳》)
(7) 乃詐稱公子扶蘇、項燕,從民欲也。(《史記·陳涉世家》)
《說文·言部》:“謬,狂者之妄言也。”指沒有根據的話、錯誤的。如《莊子·繕性》:“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史記》中,“謬(繆)”可修飾動詞性成分,表假裝,該功能也應是由于“沒有根據的話、錯誤的”義本身帶有“沒有真實性”義素而產生的,且該語義來源對表“假裝”義的“謬(繆)”的用法產生了影響,所見用例不少是修飾言說動詞“曰”“謂”,如:
(8) 程嬰出,謬謂諸將軍曰:“嬰不肖,不能立趙孤。”(《史記·趙世家》)
(9) 臨邛令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10) 應侯知蔡澤之欲困己以說,復謬曰:“何為不可?夫公孫鞅之事孝公也,極身毋二,慮盡公而不顧私……”(《史記·范雎蔡澤列傳》)
不過,“謬”在表2調查的中古文獻中未見“假裝”義的用例,可見它只是短暫地出現就消失了。“謬”的“假裝”義消失的原因,或許是由于“錯誤”義始終是“謬”的主要意義,做“假裝”義副詞使用的功能在“謬”的總出現頻次中占比極低,基本沒有得到發展。
二、 中古漢語時期“假裝”義副詞的來源及使用情況
中古漢語時期,“假裝”義副詞的主導詞是“詐”。“詐”在此期文獻中分布最廣,用例最多(如表2所示),且不僅可以用于敘述語言,還可以用于自然對話,如《抱樸子內篇·登涉》:“因問之曰:汝是山中老鹿,何敢詐為人形。”“佯”分布的文獻數量次于“詐”,而且未見用于自然對話的例子,在當時的詞匯地位或不及“佯”。“偽”在表2的文獻中基本只有《三國志》中使用,且基本都是作者的客觀敘述語言,如《三國志·孫策傳》:“策聞之,偽與勛好盟。”1例用于上表,如《三國志·李嚴傳》:“又表后主,說‘軍偽退,欲以誘賊與戰。’”未見“偽”用于自然對話的用例,在表3調查的唐宋時期的語料中,僅見到4個用例,在元代的《元典章·刑部》中,“偽”雖然有30個用例,但用法比較固定,大多是固定用于“偽造”,已成詞,幾乎不再單用,可見它應該在中古就已經從口語中退出了。“偽”的“假裝”義衰退,最直接原因是其“虛假”義被“假”取代之后的同步衰退(下文將會提到)及“詐”的興起。
此期“假”已有成熟的作為“假裝”義副詞的用例,但文獻分布不廣,在譯經、《世說新語》等語料中未見。在上古漢語中,“假”的核心義是“借”,但“假”在先秦時期已有少數“虛假、不真實”義用例,在東漢則已經比較普遍了,因此訓釋經典時可用“假”來釋“偽”。如《禮記·曾子問》:“昔者齊桓公亟舉兵作偽主以行。”鄭玄注:“偽,假也。”“假”之所以從“借”義發展為“虛假”義,或許是由于假借行為發生之后,事物的所有權擁有者和使用者存在落差,尤其是當假借的事物是抽象事物時,對于使用者來說,“所有權屬于使用者”這個命題具有不實性,“假”由此在認知上逐漸具有違實性。當“虛假、不真實”義的“假”用于另一動詞之前時,它就發展出“假裝”義,在我們調查的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語料中已有用例。如:
(11) 又疑顏淵之盜食,乃假言欲祭先人,卜掇塵之虛偽。(《抱樸子內篇·辨問》)
(12) 琛令朝云假為貧嫗,吹箎而乞。(《洛陽伽藍記·開善寺》)
三、 近代漢語時期“假裝”義副詞的來源及使用情況
(一) 唐宋元時期
唐宋元時期“假裝”義副詞的主導詞仍是“佯”和“詐”,但“假”在元代開始出現逐漸發展的趨勢。此期“佯”和“詐”呈現競爭態勢:唐宋時期,“佯”和“詐”的詞匯地位略有轉換,“佯”的文獻分布數量和使用頻率略超過“詐”(如表3所示);然而,在元代,“詐”的文獻分布和使用頻率又再次超過“佯”。在用法上,“佯”和“詐”都體現了較強的口語性,“詐”見于自然對話中,如《清平山堂話本·合同文字記》:“老劉云:‘他詐稱是劉二兒子,認我又罵我,被我打倒推死。’”“佯”出現了與較新的“把”字句共現的例子。如翻譯體《元朝秘史》卷十三:“者別說可誘戰,于是把軍馬佯回了。”唐宋時期“假”仍處于比較低沉的狀態,文獻分布數量和用例少,但元代時文獻分布廣度已經開始趕上,并且構成了豐富的雙音節形式,如“假意(兒)”“假裝”“假作”等,用例較唐宋時期增加,并且與諸如“把”字句等較新的語言現象共現,體現了旺盛的生命力,在下一階段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如:
(13) 謝小桃假意哭道:“我怕你吃打,將包袱出首。你使用了罷!”(《清平山堂話本·合同文字記》)
此期出現了新的“假裝”義副詞“虛”“做/作”“喬”,“裝”也出現了與“假”連用表假裝的用例。
“裝”和“喬”是由“裝扮”義動詞發展而來的“假裝”義副詞。《說文·衣部》:“裝,裹也。”段玉裁注:“束其外曰裝。”“裝”本為一般的裝束行為,唐代漸常作為“裝飾”義使用,也可表示把一物裝飾成另一物的樣子。如后唐馮摯《云仙散錄·百花獅子》引《曲江春宴錄》:“曲江貴家游賞,翦百花裝成師子,系小連環,以蜀錦流蘇牽之,互相送遺。”近代漢語時期,“裝”常用于表示裝扮為另一角色,可譯為“裝扮、假扮”。如宋孟元老《幽蘭居士東京夢華錄》:“復有一裝田舍兒者入場,念誦言語訖,有一裝村婦者入場,與村夫相值。”《水滸傳》:“宋江道:‘你既然裝做貨郎擔兒,你且唱個山東貨郎轉調歌與我眾人聽。’”由于這種把一物裝飾成另一物的樣子,或者在外表上裝扮為另一人物的行為違背了真實性,因此“裝”這一行為在人的認知上也帶上了違實性,漸漸發展為“假裝”義副詞。《說文·夭部》:“喬,高而曲也。”“喬”大概在元代獲得“裝扮”義,如《琵琶記·乞丐尋夫》:“五娘子,只怕你這般喬打扮,他怎知覺?”“喬”的打扮行為有時也具有違實性。如,范居中《秋思》:“半真半假喬模樣,宜嗔宜喜嬌情況,知疼知熱俏心腸。”元代,“喬”也發展出表假裝的功能。如:
(14) 林浪里假裝做猛獸,山徑上潛等著客人。(《張協狀元》)
(15) 假老實,喬尊重,買做了先鋒。(顧德潤《那咤令》)
“虛”在上古漢語中為“虛空”義,與“實”相對。“實”也表真實,受認知上相似性和類推作用的影響,“虛”也可以與“真實”義的“實”相對,從而獲得具有“沒有真實性”義素的語義。如,《莊子·則陽》:“君曰:‘噫!其虛言與?’曰:‘臣請為君實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虛”的“假裝”義就是由于其帶有“沒有真實性”義素發展出來的,在唐代已有用例。不過,在唐宋時期,表假裝的“虛”和“裝”這兩個詞文獻分布不廣,用例也很少,元代才略多起來。在《元典章·刑部》中,“虛”用法比較固定,多修飾“稱、報、指、告、說”等言說類動詞。如:
(16) 僧等擬以實答,還恐人稱有罪過楚捉,即作方便設謀,便虛答之:“僧等實是本國船上來,緣病暫下船,夜宿不覺船發,雇人到此,請差使人送去”云云。(《入唐求法巡禮行記》)
兩周金文中,“作”常作“乍”,為“做,制作”義。“做”在《說文》中未見,是后起的詞。“作、做”也都帶有“人為”義素,漸漸帶上了“沒有真實性”的含義。如《敦煌變文集新書·捉季布傳文》:“季布乃言:‘今有計,弟但看仆出這身。兀(髡)發剪頭披短褐,假作家生一賤人。’”元無名氏《風雨像生貨郎旦》:“等著我在家點起一把火,燒了他房子,俺同他躲到洛河邊,你便假做梢公,載俺上船。”這種在認知上的違實性,使它在近代漢語時期進一步發展為“假裝”義副詞。“做、作”在近代用作“假裝”義副詞用例很少,除了構成雙音詞“佯作、假作、妝做”,多用于四字格中,與其他“假裝”義副詞相對。如:
(17) 難陀出門見佛,便乃陽(佯)作喜歡。(《敦煌變文集新書·難陀出家緣起》)
(18) 耳聞時做聾,眼見處推盲。(元汪元亭《正宮·醉太平·警世》)
(19) 羅童心中自忖:“我是大羅仙中大慧真人,今奉紫陽真君法旨,交我跟陳巡檢去南雄沙角鎮去。吾故意裝瘋做癡,交他不識咱真相。”(《清平山堂話本·合同文字記》)
(二) 明清時期
1. 明清時期“假裝”義副詞的使用情況
明清時期,“假”單用的用例和構成的復音詞的用例已經遠遠超過其他詞語,取代了“佯”和“詐”,成為“假裝”義副詞的主導詞。此期“裝”單用和構成復音詞的用例也大大增加,詞匯地位僅次于“假”。(見表4)從用法上看,“裝”構成的雙音形式很豐富,有“裝著/裝著”“裝做”等,也與助詞“了”、補語“起”、語氣詞“來”等較新的口語成分共現,表現出很強的口語性。如:
(20) 錢老兒脧著他包銀子,假把臉兒朝著東邊。(《水滸傳》第102回)
(21) 又走到跟前,低下頭細看了詳細,知道不是假裝睡著。(《醒世姻緣傳》第58回)
(22) 時常王夫人寶釵勸他念書,他便假作攻書,一心想著那個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機關,心目中觸處皆為俗人。(《紅樓夢》第117回)
(23) 晁鄉宦無子,族里人欺他,要當絕產分他的家事,把一個妾裝做懷孕,要尋一個孩子當是自己生的。/孫氏將酒斟在一個大杯之內,周龍皋從袖中不知摸出了甚么東西,填在口里,使酒送下,還裝了醉。/他也裝起肚疼,不肯拔閂開門,且把那肩頭抗得那門樊噲也撞不進去。(《醒世姻緣傳》第46回/第72回/第33回)
(24) 怕我們姑娘不依,他假說丟了玉,裝出傻子樣兒來,叫我們姑娘寒了心。(《紅樓夢》第97回)
此期還產生了新詞“妝”,但文獻分布不廣,用例不多。“妝”本指修飾、打扮,《說文·女部》:“妝,飾也。”跟“裝”相似,“妝”后來也指裝扮成另一個形象,也具有違背現實性。如,《大宋宣和遺事·亨集》:“莫若易服,妝扮做個秀才儒生,臣等妝為仆從,自后載門出市私行,可以恣觀市廛風景。”“妝”的這種“沒有真實性”的認知特點,使它在近代漢語后期發展為“假裝”義副詞,可以單用,也可以構成雙音節音步形式“假妝”“妝著”“妝做”等。如:
(25) 他母親方才掙醒,隔壁叫他醒來。他故意假妝睡熟。(《醒世姻緣傳》第92回)
(26) 計氏也只妝耳聾,又是生氣,又是悲傷。/故意的妝著哭,直著嗓子大叫喚了幾聲。(《醒世姻緣傳》第3回)
(27) 原來那扮太尉的小嘍羅,雖然模樣相似,卻語言發放不得;因此只教妝做染病,把靠褥圍定在床上坐。(《水滸傳》第59回)
2. “假”和“裝”發展成為“假裝”義副詞主要成員的原因
從先秦到元代,“佯”和“詐”是“假裝”義副詞的主要成員,但是明清時期被“假”和“裝”取代。源詞的影響與適應漢語雙音化發展趨勢的能力,是“假”和“裝”取代“佯”和“詐”等詞發展成為主要成員的主要原因。
源詞的影響是指該功能/詞義來源的發展情況對該功能/詞義的發展起到助推或限制的作用。“假”能發展成為“假裝”義副詞的主導詞,直接受益于其源詞義“虛假”發展的助推,而“詐”的“假裝”義衰退,則直接受限于其來源義“欺騙”的衰退。副詞“詐”來源于“欺騙”義的“詐”,“詐”也一直是“欺騙”義動詞的重要詞語之一。不過,在明清時期的許多文獻中,已經較少用“詐”來表“欺騙”義了,相應地,在這些語料中,表“假裝”義的“詐”也很少使用。如,在《紅樓夢》中,“詐”只出現6次,與此同時,它沒有作為“假裝”義副詞使用的例子。“偽”的“假裝”義的衰弱與其來源義“虛假、不真實”義的衰弱關系更密切。上古和中古漢語中,“偽”是表達“虛假”義的主要詞語。在中古漢語時期,“假”的“虛假”義用例漸多,但還沒替代“偽”的地位,不過,使用“偽”做“假裝”義副詞使用的文獻已經很少,而“假”則開始在一些文獻中出現做“假裝”義副詞使用的零星用例。在唐代的《敦煌變文集新書》《祖堂集》中,“假”做“不真實”義使用的頻率高于“偽”,在《王梵志詩》《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游仙窟》等語料中,只有“假”有做“虛假”義使用的例子,而“偽”沒有。可見,在唐代,“假”已經在“虛假”義上替代了“偽”,與此同時,“假”表“假裝”義的用例與也逐漸增加,而“偽”的“虛假”義和做“假裝”義副詞的功能一起走向衰退。因此,可以說,“假”對“偽”的替代,是與它們的源詞義“虛假”義同步替代的。
雙音化是漢語詞匯發展的顯著特點之一。先秦時期,漢語中雙音詞的占比約為20%(郭錫良 1997),到唐代時,“雙音詞為主的詞匯系統已經建立”(董秀芳 2011)。“假裝”義副詞發展到宋代,也逐漸表現出了雙音化的趨勢。如前文所述,“假裝”義副詞的主要成員一直到唐宋時期仍是“佯”和“詐”,其間,“假”和“裝”則處在發展的起步階段。到了明代,“假”和“裝”取代了“佯”和“詐”的地位。“佯、詐”和“假、裝”最顯著的差別是,“佯”和“詐”很少構成雙音詞,仍以單音形式使用,而“假”和“裝”從宋代開始就表現出了較強的雙音化能力,構成的雙音詞形式豐富,并且在宋元明清時期的文獻中分布較廣。
雙音節的“假裝”義連詞,不僅是漢語詞匯雙音化的產物,而且它還適應了漢語其他詞匯的雙音化發展趨勢。如,表示驚訝的詞語“失驚”和“驚慌”在宋代產生,明清時期相對較多見,在此之前多用單音節詞“驚”。當表示假裝時,“驚”受單音節“假裝”義詞修飾,而“失驚”和“驚慌”傾向于受雙音節的“假裝”義詞修飾。對比例(28)—例(31):
(28) 詭不實對,惟燕以所納給眾,難違其言,詐驚曰:“上人安得此物?必貨此,當不違價。”(《太平廣記·紫羊末羊曷》)
(29) 珪佯驚曰:“未見王五。”(《太平廣記·韓令珪》)
(30) 湯隆假意失驚道:“紅羊皮匣子?是上面有白線刺著綠云頭如意,中間有獅子滾繡球的?”(《水滸傳》第56回)
(31) 那姑子聽了,假作驚慌道:“姑娘再別說這個話!珍大奶奶聽見還要罵殺我們,攆出庵去呢!”(《紅樓夢》第115回)
一些新興助詞的出現,使得一些單音詞在句子中構成了雙音節音步,這時修飾它們的“假裝”義副詞也傾向于用雙音節音步的詞。“佯詐”同義復合就很好地適應了單音詞“忘”加助詞“了”構成的雙音節音步。不過,“佯詐”出現的頻率極低,沒有固定成詞。如《元刊全相平話五種·武王伐紂平話》:“妲己佯詐忘了,故意和寶釧埋了。”而“假”和“裝”構成的許多雙音節詞則保留了下來。如,表示入睡的詞,原本使用單音詞“寐”,唐宋開始出現“睡”加助詞“著/著”表示入睡,“睡著(著)”這個雙音節音步受單音節的“假裝”義副詞修飾的例子也極其罕見,而以受雙音節詞“假裝”修飾為常。如例(32):
(32) 自己假裝睡著,偷偷兒的看那五兒,越瞧越像晴雯,不覺呆性復發。(《紅樓夢》第109回)
四、 結 語
常用詞更替演變研究是歷史詞匯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本文對“假裝”義副詞的歷時更替演變進行了研究,考察了這組詞各個成員的來源、在各個時期的詞匯地位的更替,可以看出,情狀副詞成員的語義演變與其成員的增減興替這兩個方面密切相關。從共時的方言分布情況來看,這組詞也體現了方言地理學中“共時的方言的分布狀態是歷時演變的沉淀”。
(一) 情狀副詞演變研究的兩個方面密切相關
王力(2015)在討論詞匯的發展時提出“詞是怎樣變了意義的”和“概念是怎樣變了名稱的”,這也是迄今為止歷史詞匯學領域下詞匯演變研究的兩個核心問題。吳福祥(2019)結合國外語言學家的研究成果,認為詞匯演變有兩種基本類型:符意學演變和定名學演變。符意學演變即詞的意義演變(語義演變),定名學演變即詞的編碼演變(名稱演變),包括詞匯的產生、詞匯的更替等,并且二者在很多情況下密不可分。
從“假裝”義副詞的發展演變來看,副詞成員的語義演變與其詞匯的更替之間也密切相關,它們更替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副詞具有多來源性,具有相似的認知特點或相同語義基礎的詞在一定條件下都會發展出表示該情狀的功能。這些詞語義發展的結果,就是導致同義、同功能詞的繁復和累積。如表5所示,這些“假裝”義副詞由于具有共同的“沒有真實性”的語義基礎,或在認知上具有共同的違實性,故先后發展出“假裝”義,表示動作行為是作假的、偽裝的。徐正考、史維國(2008)提出:“某一語法功能可以由很多語法形式表達,經濟原則使得這些語法形式進行了自然選擇,優勝劣汰,由此系統大大簡化。”雖然這些詞在一定時期內能夠和諧并存,但這種同功能詞的累積造成了詞匯系統的繁復,這與語言的經濟原則是相違背的。隨著表假裝的新詞不斷產生并興起,新詞與舊詞之間不可避免地形成競爭,在經濟原則的調節中維持這組詞的動態平衡,由此引發各詞的興衰和新舊主導詞的更替。
總結起來,從先秦到唐宋,“假裝”義副詞以“佯”和“詐”為主,中古時期和唐宋時期分別產生的新詞“假”和“裝”不斷發展,在明清時期取代舊詞“佯”和“詐”。但在這個過程中,還伴隨著“偽”“虛”和“謬”等詞的產生和衰退。“假裝”義副詞的更替演變現象的形成,主要原因有二:第一,源詞的影響——“假裝”義副詞與其源詞之間的關系比較緊密,這些副詞與其源詞往往同時并存,并且這些源詞的興衰對其表假裝的功能發展也有重要的影響;第二,適應雙音化的能力,包括構成雙音詞的能力和適應漢語其他詞匯的雙音化發展趨勢的能力。
(二) 歷時演變研究能高效地對共時分布做出解釋
現代漢語各方言使用“假”和“裝”的地域廣泛,使用“假”和“裝”的方言中,不同地區構成不同的復音詞,如,“裝”構成“裝化”(中原官話:臨汾)、“裝成”(湘方言:吉首)、“裝點”(膠遼官話:山東平度);“假”構成“假馬”(江淮官話:南京;西南官話:武漢)、“假做”(吳方言:上海、蘇州;閩方言:廈門)、“假精裝”(吳方言:金華)、“假巴意思”(西南官話:成都)、“假面光鮮”(吳方言:蘇州)等。(參許寶華,宮田一郎 1999)閩、粵兩地的客、閩、粵方言主要使用“詐”的單音節形式,構成“詐病”“詐傻”“詐癲”等短語,粵方言中有復音詞“詐諦”“詐假意”。粵方言中還使用單音詞“扮”,這也是來源于“裝扮”義的“假裝”義副詞。各方言中生動、獨特的“假裝”義副詞構成了豐富多彩的“假裝”義副詞面貌。
現代漢語各方言中的“假裝”義副詞基本上趨同于近代漢語后期北方話,閩、粵兩地的客、閩、粵方言保留了較古老的“詐”,屬于中古—近代漢語中前期的層次。將“假裝”義副詞各成員的歷時興衰情況和共時的方言分布比較,可以簡明高效地對共時分布的規律做出解釋,正如方言地理學提出的“一個詞的方言形式在地理(空間)上所形成的‘橫’的分布可反映各種形式在歷史(時間)上的‘縱’的層次”(巖田禮 1995)。
附 注
[1] 表1中的《史記》通過臺灣地區“中央研究院”上古漢語標記語料庫檢索,其余語料通過漢籍全文檢索系統(第四版)檢索。《論語》《國語》《管子》中未見用例,故未列入表格中。“詳”和“陽”是“佯”的假借字,一并統計。
[2] 連金發(2002)認為“佯”的“假”義是從“盡力”義發展而來的,但我們考察的文獻中未見“佯”“盡力”義的用例。
[3] 表2中的中古譯經通過臺灣地區“中央研究院”中古漢語標記語料庫檢索,其中東漢譯經包括安世高等7位譯者的33部譯經,魏—隋譯經包括吳支謙等14位譯者的29部譯經。在檢索《論衡》《風俗通義》《觀世音應驗記三種》《齊民要術》等文獻時,未見表中各詞做“假裝”義副詞的用法,因此未列入表中。
[4] “/”前面的是單用的數量,后面的是構成的雙音形式的數量。下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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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大學中文系 廣州 510275)
(責任編輯 劉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