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語言研究向以資料為重,研究資料的真實性直接影響研究結論的準確性。文獻是記錄語言的載體,古人校刊書籍時或改易,后人的語言往往羼入其間。文章以朱子語錄諸本異文為例,探論此問題。《朱子語類》通行本累積了成化本的刻訛、萬歷本的纂易及清人的訂改,疊置著大量明清語言成分,以之為研究對象存在今不存古、以今為古、似是實非等問題。為保證研究的準確性,朱子語錄語言研究必須建立在各本全面校勘的基礎上,上溯到黎靖德《朱子語類》編定前的早期語錄,以《晦庵先生朱文公語錄》等宋本語錄作為宋代語言的同時材料,系統整理、辨析各本異文,揭示南宋語言真正的原貌。
關鍵詞 同時資料 朱子語錄 異文
學術研究向以研究資料為重,研究資料的真實性無法保證,研究的準確性自然就無從談起。文獻是記錄語言的載體,古人校刊書籍時或改易,書愈改則去古愈遠,后人的語言往往羼入其間,在千百年的遞傳抄刻中,文本常發生很大改變。太田辰夫(2003)將文獻分為“同時資料”和“后時資料”,指出同時資料即某種資料的內容和它的外形(即文字)是同一時期產生的,語言研究應以同時資料為基本資料。
文獻異文是指同一文獻不同版本及同一文獻的本文與在他處的引文用字差異,一般包括同源同用字、同音借用字、傳抄中的訛字、異體字和可以互換的同義詞。(陸宗達,
王寧 1983)[1]朱子語錄是朱熹在授業時門人弟子的筆記,可以看作是朱熹與其門人講學問答的實錄,其多方設譬、不拘一格的教學方式,鮮明活潑、靈活多變的語言風格,作為宋代文人口語的代表而為近代漢語研究所重。考今存朱子語錄諸本,成書于黎靖德《朱子語類》(以下簡稱“黎《類》”)前的即有李道傳《晦庵先生朱文公語錄》(以下簡稱《池錄》)、黃士毅《朱子語類》(徽州本,以下簡稱“黃《類》”)和包括《朱子語略》(以下簡稱《語略》)、《晦庵先生語錄類要》、《晦庵先生語錄大綱領》在內的三種宋人選編本。其中《池錄》與黃、黎二《類》相異者有近6000處;黃《類》與黎《類》異文共約23900處
(楊艷 2015)25,三種選編本雖僅29萬字,與黃、黎二《類》的差異亦達9000余處。[2]這些差異,哪些是朱子與弟子問答時真正的口語?哪些是弟子記錄的原始形態?又經歷了哪些改動?足以引起我們深思。
檢今語言研究,運用語料往往存在以今為古、今不存古、似是實非等問題。如《朱子語類》語言研究往往僅以黎《類》為對象,且多采用中華書局出版的王星賢點校本(以下簡稱“王校本”),其中累積了明成化本的刻訛、萬歷本的纂易及清賀瑞麟本的改動,不能完全反映宋代的語言實況,各類研究成果及大型辭書將后世傳改的內容引為例證的情況很多,大大降低了語言研究的準確性。
下文擬據朱子語錄諸本異文,從三個方面論述語言研究應注意的語料問題。
一、 避免今不存古
(一) 《語類》中所記錄的具有唐宋時代特征的口語、俗語,經過后時的改纂,則泯然不存,殊為可惜。如“澒”是表哄騙義的記音,語錄有“澒瞞”并注“戶孔反”,而清人改為“傾瞞”;“親”在宋代口語中有“準、確切”義,語錄有“射不親”,萬歷本改為“射不巧”。(徐時儀 2013)98,88—89下舉諸例具體說明。
1. 抬夯—抬舉、抬起
節問:“‘尊德性而道問學’,何謂尊?”曰:“只是把做一件物事,尊崇抬夯他。”(《語略》卷五,第8條)
《語略》例中“抬夯”,咸豐本作“抬舉”;黃《類》、黎《類》成化本同,萬歷本、王校本作“抬起”,皆據意妄改。
汪維輝(2018)指出“夯”義同“擔、扛”,是該字在宋元明時期的主要職能。所論甚是。朝鮮鄭瀁《語錄解》“杠(扛)夯”條注:“夯音向,負荷也。”《晦庵文集》卷四七《答呂子約》:“蓋本是氣質有病,又被杜撰扛夯作壞了。”又卷一九《按唐仲友第六狀》:“同別項書籍亦用箬籠盛貯,共作二十擔擔夯。”
“抬、夯”同義并列表“舉托、擔負”,顯為宋人語言。又如宋陳規《守城錄·桑仲下邢尚孫群賊寇德安三月引去》:“二十五日,賊掠涢河客船載兵入壕,及用布牌、木牌遮箭,抬夯云梯十五座向前。”上舉《語略》中“抬夯”引申為“尊奉、稱揚”義。黃《類》中另有1例:
只是當時六國如此強盛,各自抬夯得個身己如此大了,勢均力敵,如何地做!(卷四七,716頁)
黎《類》成化本、萬歷本同,義指地位、實力上的提高,賀瑞麟本改作“抬舉”,王校本承誤。明清諸本不明詞義而將“抬夯”意改為“抬起”“抬舉”,則今本無“抬夯”及“夯”,《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漢大》)亦未收 “抬夯”。今人校理古籍亦有昧于詞義而誤改。如《守城錄·楊進寇德安一十六日引去》:“先用人里外抬奔向城,被城上人用弓弩箭鑿并炮先射打退抬奔人。”校者注:“‘奔’原作‘夯’,據四庫本改,下同。”(儲玲玲 2019)“抬奔”即“抬夯”之形訛,實不當改。
2. 舊家—舊(最)
東萊教人作文,當看《獲麟解》,也是其間多曲折。熹舊家愛看陳無己文,它文字也多曲折。(《語略》卷一〇,第94條)
“舊家”,黃、黎二《類》諸本作“舊最”,非是。
“舊家”為宋代俗語,表示“舊時、從前”。唐高適《送楊山人歸嵩陽》:“不到嵩陽動十年,舊時心事已徒然,一二故人不復見,三十六峰猶眼前。”“舊時”,《文苑英華》引作“舊家”。宋柳永《少年游》:“想得別來,舊家模樣,只是翠蛾顰。”沈端節《探春令》:“舊家元夜,追隨風月,連宵歡宴……而今百事心情懶。”“舊家”“而今”相對,義同“舊時”。
“最”俗寫作“?”,黃《類》訛“家”為“?”又轉寫作正字,而黎《類》仍之,則不存“舊家”一詞。
3. 灰—()瓦
從初,益公任內,只料用錢七萬。今甎灰之費已使了六萬,所余止一萬,初料得錢少,如今朝廷亦不肯添了。(《池錄》卷三〇,第3頁)
“甎灰”,黃《類》、成化本、賀瑞麟本為“甎瓦”,王校本為“磚瓦”,非是。
“甎”又作“塼”,俗作“磚”。[3]“磚灰”為一種建筑的基礎材料,又稱石灰土。五代吳越錢俶《黃妃塔記》:“計甎灰、土木、油錢、瓦石,與夫工藝像設金碧之嚴,通緡錢六百萬,視會稽之應天塔。”宋李綱《建炎進退志》卷四:“余奏上曰:‘創修宮室,一新城池,鳩工聚材,計置塼灰,工料浩大,集事之初,其勢不得無擾。’”明王守仁《議立縣衛》:“就將筑立城垣合用木石、磚灰、人夫、匠作、料價、工食等項,議估停當,具揭呈來,以憑先行。”
“甎(塼、磚)瓦”指磚塊、瓦片。如《宋書·后廢帝紀》:“備豫都庫,材竹俱盡;東西二,塼瓦雙匱。”唐張《朝野僉載》卷六:“義方雖呼得之,不伏使,卻被群狐競來惱,每擲磚瓦以擊義方。”宋陳淳《北溪字義》卷下:“且如人間屋宇,用木植甎瓦等架造成個規模。木植取之山林,甎瓦取之窯灶,皆是實物,人所實見。如佛氏天堂地獄,是何處取木植?何處取甎瓦?”
上舉《池錄》例中“甎灰”指當時修城初始階段所使用的基礎物料,非指磚頭或瓦片。“灰”常寫作“”形,“瓦”常作類“”之形。黃《類》改“甎灰”為“甎瓦”,蓋形訛也,黎《類》承訛而今本改為通行字,遂成“磚瓦”,而今本無“磚灰”一詞。
4. 高介—剛介
或曰:“孫泰山也是大故高介。”先生曰:“明復未得為介,石守道卻可謂剛介。”(《池錄》卷二七,第105頁)
“高介”,黃、黎二《類》諸本為“剛介”。
“剛介”義為“剛強耿直”。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賢媛》:“彼剛介, 有才氣,卿往不如不去。”黎《類》3見,又如:“世衰道微,人欲橫流,若不是剛介有腳跟底人,定立不住。”(43,1110)[4]
“高介”為唐宋新詞,義為“清高耿介”。《史記·游俠列傳》:“既陰脫季布將軍之阸,及布尊貴,終身不見也。”唐司馬貞索隱:“及尊貴而不見之,亦高介至義之士。”宋司馬光《和沖卿崇文宿直睹壁上題名見寄》:“不疑性高介,此困安可當。”[5]語錄僅見上例。
黃《類》因涉下文而改“高介”為“剛介”,不當改,《漢大》亦未收“高介”。
5. 一拶則百雜碎—一撞百碎
先生言科舉時文之弊:“后生才把起書來讀,便先要去討新奇意思,準擬作時文用,下梢弄得熟了,到做官或立朝,雖于朝廷大典禮,也則胡亂捻合出來用,不知被理會得者一拶則百雜碎矣。”(《語略》卷一〇,第11條)
黃、黎二《類》此條采用葉賀孫錄文,文辭略有不同,末句“一拶則百雜碎”皆作“一撞百碎”。
“一拶則百雜碎”出自禪語,“百雜碎”謂粉碎,南唐釋靜、釋筠《祖堂集》卷六:“三乘教外別傳,十方老僧口到這里百雜碎。”又作“百碎”。如《語類》:“如子房之在漢,謾說一句,當時承當者便須百碎!”(100,2553)又凝固為“一拶百碎”。如《憨山老人夢游集》卷一一《答湖州僧海印》:“久久話頭得力,忽然?地一聲,如冷灰豆爆,將無明業識窠臼,一拶百碎。”又作“一拶粉碎”,如明釋德清《答鄭昆巖中丞》:“如此勘破,就于妄念起滅處,一覷覷定,看他起向何處起,滅向何處滅,如此著力一拶,任他何等妄念,一拶粉碎,當下冰消瓦解。”
“一撞百碎”蓋口語直記而未辨。金王志坦《再留七十三頌》之四〇:“百雜撞開頭粉碎,肯教查負祖師禪。”《語類》記“拶”為“撞”,則不存“一拶百碎”“一拶則百雜碎”等語。
6. 東撐西拄
向來工夫零碎,東撐西拄,如敬與知工夫無著實處。今聞先生之誨,乃見得人之所任甚重,統體通貫。(《池錄》卷二九,第11頁)
“東撐西拄,如敬與知工夫無著實處”句,諸本無。
“東撐西拄”猶言四處使力,“工夫零碎”而“無著實處”。宋本《玉篇·手部》:“撐,撐拄。”《匡謬正俗》卷五“拄”條:“拄者,撐拄之名。”“東撐西拄”詞義隨語境多有變化。宋圓悟《枯崖漫錄》卷中:“《寄天童癡絕》云:‘潦倒西山百不能,隨身賴有一枝藤。東撐西拄消閑日,甘作荒山小院僧。’”詩中言以藤為拄杖東西撐拄,消閑度日。《無文和尚初住饒州薦福禪寺語錄》:“修造上堂:‘日用事無別,當機誰辨的。東撐西拄底老屋敗檐,橫拋豎擲底磚頭瓦礫。’”此言四處需要支撐的破敗房屋。方大琮《與王尚書書》:“今金甌破缺甚矣,東撐西拄,前顧后慮,身其余幾,端可寒心。”“東撐西拄”指四處苦苦支撐。[6]
“東撐西拄”可增語錄“東×西×”四字詞語一例。[7]此外,又如《池錄》有“的一確二”,是“的確”的俗語擴展形式,黃、黎二《類》諸本皆作“丁一確二”。又如關漢卿《包待制三勘蝴蝶夢》第一折:“怕不待的一確二,早招承死罪無辭。”“的”“丁”口語傳誦中不辨,音近而誤,而今本不存“的一確二”。
(二) 早期語錄版本中保存了部分詞語在宋代的“同詞異形”或用字習慣,明清諸本或做改動,以致王校本等今本《語類》闕失了部分原始面貌。下舉二列具體說明。
1. 惺悟—省悟
圭峰云:“作有義事,是惺悟心;作無義事,是狂亂心。狂亂由情念,臨終被業牽;惺悟不由情,臨終能轉業。”(《池錄》卷三八,第94頁)
例中兩處“惺悟”,黃、黎二《類》諸本皆為“省悟”。
“惺”“醒”二字音近,古多通用不別。敦煌寫本《大般涅槃經音》:“惺:性,亦星。”北六二九五號經本有“而我未得惺悟之心”句,斯八二九、二四一五號等經本作“醒”,《玄應音義》出“醒悟”條。(張涌泉 2008)早期語錄中“惺”亦用同“醒”。如《語略》卷一二:“平旦之氣,只是夜間息得許多時節,不與事物接,才惺來便有得這些自然清明之氣, 此心自恁地虛靜。”“惺”,黃《類》、成化本同,萬歷本改為“醒”。
“惺悟”即“醒悟”。如《池錄》卷二七:“某說,若是讀書尋到那苦澀處,方解有醒悟。”可見宋人二形混用。今本《朱子語類》又例:“不知不覺,自然醒悟。”(18,394)
“省悟”與“惺悟”義近,皆謂“領會明白”。《朱子語類》例如:“然夫子亦不叫來罵一頓,教便省悟。”(33,834)“傅奕亦嘗如此說,論佛只是說個大話謾人,可憐人都被它謾,更不省悟。”(126,3039)
黃《類》改“惺悟”為“省悟”,則《朱子語類》諸本無“惺悟”之形。
2. 便口—辯口
佞,只是捷給便口者,古人所說皆如此,后世方以“謟”字解之。(《池錄》卷三七,第29頁)
“便口”,宋趙順孫《論語纂疏》卷三引同,黃、黎二《類》諸本皆為“辯口”。
“便/辯口”義為“善于言辭、能言善辯”。“辯口”漢已見。如《史記·范雎蔡澤列傳》:“齊襄王聞雎辯口,乃使人賜雎金十斤及牛酒,雎辭謝不敢受。”又《后漢書·列女傳》:“婦言,不必辯口利辭也。”《金史·后妃傳下·哀宗徒單皇后》引作“便口”。“便口”或宋人記錄“辯口”之異形,而成詞理據亦可自足。又如宋夏僎《尚書詳解》卷五:“蓋所謂庶頑讒說之人,乃小人之有才者,其便口利辭足以變易人之觀聽。”
朱子語錄中有大量口語的記錄,這些詞多直記其音,而在遞傳抄刻中,編者、校者為求顯豁而多加改易。如《池錄》記“窠臼”“腔窠”為“科臼”“腔科”,記“瞥見”為“撇見”,記“顛蹶”為“顛決”等。又如《朱子語類》表“整體、整個不分”的有“鶻淪、鶻侖、渾淪、混淪、鶻圇、囫圇”等形,而無《池錄》中“渾崙”一形,改作“渾淪”;《池錄》中表“擠壓”義的“札”今本改作“拶”。這些改易雖能達到見字明義的目的,卻難睹早期語錄中的原始口語記錄面貌。此外,早期版本中還保留了豐富的宋人用字,如“盌、埦—碗”“倚—椅”“卓—桌”“嘿—默”等,皆今本所不見。
二、 避免以今為古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語言,一部書的后代版本中往往羼入后時的語言,容易使研究者對某個語言現象的產生時代做出錯誤判斷,對辭書編纂也造成了極大的不利影響。近代漢語中許多詞語沿用至現代漢語,或成為常用詞,前人對其來源和歷史詞形多有探討,頗多引用《朱子語類》為據,辭書亦多以之為證,然所依據的皆為后代版本,導致了結論的不準確。下舉數例具體說明。
1. 查滓—渣滓
“質美者明得盡,查滓便渾化”……其次惟是莊敬持養,以消去其查滓而已。明得盡者,一見便都明了,更無查滓。(《池錄》卷二,第17頁)
伊川曰:“質美者明盡,查滓便渾化。”(《池錄》卷二,第35頁)
中間許多都把做查滓,不要理會。(《池錄》卷二七,第16頁)
假如大爐镕鐵,其好者在一處,其查滓又在一處。(《池錄》卷三七,第17頁)
《池錄》“查滓”凡6見,諸本皆同,僅末例賀瑞麟本作“渣滓”,而王校本6例皆改作“渣滓”。
“渣滓”為“殘渣、糟粕”義。檢“查”為后起字,又作“査”,魏晉以后始見,用為姓氏、地名,“渣”字最早見于南朝,用作地名、水名。文獻中二字多用同“柤”“樝”“槎”“楂”“溠”等。
“查”之“糟粕、殘滓”義唐代已見,“查滓”宋代經見,尤為理學家所常用。如《二程語錄》卷一一:“只此是學質美者,明得盡,查滓便渾化,卻與天地同體。”朱熹《答呂子約》:“卒章所引‘潛雖伏矣’猶是有此一物藏在隱微之中,‘不愧屋漏’則表里洞然,更無纖芥查滓矣。”宋陳淳《北溪字義》卷上:“賢人得清氣多而濁氣少,清中微有些查滓在,未便能昏蔽得他,所以聰明也易開發。”
“渣”在宋代已有“殘滓”之義。《集韻·麻韻》:“,滓也。通作渣。”然遍檢所見宋本典籍,罕有用“渣”者,唯見國家圖書館藏宋本《放翁先生劍南詩稿》目錄中有《寒夜思飲酒不果與同啖藥渣魚戲作》一題,學界對此目尚有質疑,“渣滓”則未見。
在朱熹著述的早期傳本中并無“渣滓”,皆出后人之手。王校本“查”4見,其中姓氏2例,“查滓”2例;[8]“渣”皆“渣滓”連用,凡60見,檢成化本,無一例外皆作“查滓”。[9]
綜上則宋本《朱子語錄》無“渣滓”,皆作“查滓”,后明人多增旁作“渣滓”。《漢
大》“渣滓”條首引《朱子語類》卷十六為例證,誤以明萬歷本為宋人用字。
2. 門—們
“們”主要用在指人名詞和人稱代詞后表示復數。呂叔湘先生(1985)認為宋代已經出現了“們”,[10]引例中舉《朱子語類》卷一一五:“在他們說,便如鬼神變怪,有許多不可知底事。”“他們”,黃《類》作“他門”,成化本作“它門”,萬歷本改為“它們”,王校本仍之。
檢《池錄》復數詞尾用“門”而無“們”,主要用在第三人稱代詞或人名后。如卷二七:“廖子晦門便只見得是一張紙。”“要是它門科舉之習未除,故說得如此。”卷三〇:“讓與他門自理會。”“不可似他門只把來說過了。”諸例萬歷本皆改作“們”。
可見宋本《朱子語錄》中無“們”,“門”多于萬歷本中被改為“們”,[11]亦可見明中期前,“們”已大量替換了“門”。
在漢語史研究中,若依據后時材料判定“們”等常用詞詞形的產生年代,往往會出現以古為今的誤解,將后代語言現象作為宋代語言的證據,尤其應加以避免。又如王校本有助詞“的”6例,成化本皆作“底”,全為萬歷本所改,亦可見明中期助詞“的”漸趨向成熟。[12]辭書中誤引后代語言為證,則滋惑益廣。《漢大》“他們”條引《朱子語類》卷七五:“先生笑曰:‘便是他們好恁地強說。’”所據亦萬歷以后之本,成化本作“他門”,此例當刪。
有的詞形宋代已經出現,但早期《朱子語錄》并未使用,亦當辨之。如王校本有“必竟”15例,在做副詞表“到底、終究”義與“畢竟”同義。檢《池錄》無“必竟”,而有多例“畢竟”黃、黎二《類》諸本改為“必竟”。檢唐許渾《聞開江相國宋公下世》:“畢竟功成何處是,五湖云月一帆開。”南宋蜀刻本作“必竟”,可證宋代已有此形,然《朱子語錄》初無“必竟”,皆黃《類》所改。又如:
3. 一袞—一滾、袞—滾
徐時儀(2013)170—177基于王校本,對《語類》中“滾”“袞”的詞義和使用情況做了詳細的考察,認為“滾”本為“大水流貌”,引申而有“混同”“混雜”等義。“袞”為“滾”借用,“袞”“滾”在“混雜”“含混”“胡涂”等義上構成交叉式異形詞關系,“一
袞/滾”“袞/滾同”“袞/滾合”“袞袞/滾滾”則是異形同義。統計有“袞”56例,“滾”79例,二者宋時混用,今用“滾”。
檢《池錄》未見“滾”,“袞”14例。如:
所以周先生《太極》《通書》只是袞這許多句……又“繼之者善”,又“成之者性”,只是這一個物事袞將去。(《池錄》卷二七,第64頁)
“袞”,成化本皆同,王校本作“滾”。又“一袞”3見。如:
道義與氣只是一袞發出來,后來思之,“一袞發出來”,說得道理好。……不是兩物相襯貼,只是一袞發出來,但道義得此浩然之氣襯貼起,方有力量,事可擔當。(《池錄》卷二九,第18頁)
“一袞”為“混同、混雜”義。
檢核諸本,王校本中的“滾”并非傳自宋代《朱子語錄》原本,而是明清兩代的改字。如:
看《鄉黨》一篇,須是想象他恂恂是如何,訚訚是如何,不可一滾看。(38,998)
如有源之水滾滾流出,只管撞著他。(57,1345)
問:“‘道也者,不可須臾離’與‘莫見乎隱’兩段,分明極有條理,何為前輩都作一段滾說去?”(62,1500)
諸例“滾”,成化本皆作“袞”。
值得注意的是,黃《類》有6例“滾”,其中5例據萬歷本重印本補,唯1例在卷一六:“公只是硬要去強捺,如水恁地滾出來,卻硬要將泥去塞他,如何塞得住!”(h218)恐亦朝鮮古寫本抄改。因此,語錄中或本無“滾”字,皆萬歷本以后增旁所改,造成了王校本二者混用的局面。
《漢大》“一滾”條引《朱子語類》卷三四為孤證:“此四句,是四件事,不可一滾說了。”檢成化本正作“一袞”,故當改詞目為“一袞”,于釋義中說明“后作“一滾”。又《漢大》“滾”條義項④“液體受熱沸騰翻動”引《朱子語類》卷十:“譬之煎藥,須是以大火煮滾,然后以慢火養之。”“滾”,成化本亦作“袞”。故此例當刪,宜補入“袞”條義項⑨“后多作‘滾’。沸騰”下,并可說明異文。
4. 靈利—伶利
有一等靈利人見得雖快,然只是從皮膚上略過,所以不知他。(《池錄》卷二,第21頁)
“靈利”,黃、黎二《類》諸本為“伶俐”。
仁只似而今重厚底人,智只似而今靈利底人,然亦在人看。(《池錄》卷二七,第54頁)
“靈利”,黃《類》本、成化本同,萬歷本改為“伶利”,王校本承之。
“伶俐”“伶利”義為“機靈、靈活”,“靈利”早出。《大唐西域記》卷五:“無著菩薩,健馱邏國人也,佛去世后一千年中誕,靈利。”《祖堂集》10余見,如卷五《南泉和尚》:“師后住得數年,謂眾曰:‘我初住庵時,有個靈利僧,如今卻不見。’”又有“伶利、刢利、憐悧、棽儷、靈俐、零利”等一眾詞形,拓展為“一伶百俐”“俐齒伶牙”等。“伶俐”本由理據較清晰的“靈利”記錄,而后在口語中記音不辨,出現多種詞形。
宋本《池錄》用“靈利”而不用“伶利”“伶俐”。《漢大》“伶俐”條謂“亦作‘伶利’”,以上舉第二例為首證,但誤以萬歷本之改易為語錄原貌。
《朱子語類》早期傳本或亦有“伶俐”。如:“如今伶利者雖理會得文義,又卻不曾真見。”(63,1538)黃《類》及成化本、萬歷本俱作“伶俐”,賀瑞麟本改作“伶利”。辭書應據早期版本補此例為妥。《朱子語類》早期版本又有“憐俐”。如王校本:“石守道只是粗。若其名利嗜欲之類,直是打疊得伶俐,茲所以不動心也。”(129,3091)成化本、萬歷本俱作“憐俐”,賀瑞麟本改為“伶俐”。
利用早期版本判定詞的記錄形式的產生年代及歷代使用情況,非唯利于辭書編纂和修訂,對古籍整理與校勘亦具有關鍵作用。如:
5. 子細—仔細
王校本《語類》有“子細”348例,“仔細”51例,多表“認真、細心”義。“子細”魏晉已見,“仔細”為后起俗寫形式。
《漢大》“仔細”條首引唐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檢宋本《杜工部集》《杜工部草堂詩箋》及多部宋人筆記所引俱作“子細”。唐代尚未出現“仔細”一形,《漢大》當刪去此例。
宋本中“仔細”偶見,如宋羅燁《醉翁談錄》己集卷二《封陟不從仙姝命》:“君能仔細窺朝露,須逐云車拜洞天。”宋刻本作“仔細”,此外皆不足據,[13]《漢大》可以此例為首證。
《池錄》“子細”81見,“仔細”多為萬歷本或清本所改。今以“仔細”為正,則明清以后事矣。基于此用字通例,《池錄》卷二七:“先生論至此,蹙眉云:‘這個也且大概恁地說,不知當時□□是如何。’”漫漶二字,黃《類》、成化本為“子細”,王校本為“仔細”,義為“詳情、細節”。當依舊本補作“子細”。
今人所作古籍整理之疏失似可據以訂正。如胡靜宜(2019)整理宋沈括《補筆談》卷三《藥議》:“予見《千金外臺》[14]藥方中時有用野葛者,特宜仔細,不可取其名而誤用。”校者曰:“‘仔’原作‘子’,據四庫本、學津本改。”作“子”無誤,不煩改。
語言的時代特征會積極地反映在文獻中,后人校訂、重刊典籍,或多或少摻雜著刊修者所處時代的語言習慣。前文所舉“查滓”之“查”,明代借“渣”形成專字,萬歷前后大量替代了“滓”成為表示“糟滓”義的常用詞;“子細”唐宋經見,宋代鮮有作“仔細”者,萬歷本大規模的改動正可見明后期“仔細”興起替換“子細”的過程。再如“老草”萬歷本改為“潦草”,體現了記音詞因宋元時期i介音產生后重新匹配為“潦草”。總體而言,字詞匹配關系趨于固定,呈現出字形體現表義功能的用字傾向。此外,逐漸形成專字專用的職用規范,如異文中有的“切—竊”“次弟—次第”“粲爛—燦爛”“依希—依稀”“合從—合縱”“磨練—磨煉”等。
三、 廣泛關注異本異文并審慎辨析
20世紀80年代以來,許多學者在《朱子語類》的詞語及語法的考證上做了很多努力,成果斐然,尤以徐時儀教授(2013)《〈朱子語類〉詞匯研究》等為代表。然而過去限于資料獲取不便,未能看到更多的古本資料。當下對朱子語錄的利用,不應僅關注通行的黎《類》,更不能只限于某一個整理本。
(一)廣泛關注異本和異文
今本《朱子語類》疊置著宋人語言與明清兩代改動的語言成分,也可以看作是一個立體的語料庫,只有廣泛關注異本和異文,才能全面地掌握各類語言現象。如陳明娥(2011)認為“劄眼”本作“眨眼”,“眨”“劄”一聲之轉,音近通假。“眨眼”比喻時間短暫,宋代已有用例,如吳潛《水調歌頭·出郊玩水》詞:“聽得田翁相語:今歲時年恰好,眨眼是秋成。”《朱子語類》卻一律寫作“劄眼”。甚是。然檢《語略》有“眨眼”例:
眨眼中便走失了!眨眼中便有千萬里之遠!(卷二,第24條)
“眨眼”,黃、黎二《類》諸本皆為“劄眼”。此條為林恪所錄,黎《類》卷一〇四亦有林恪所錄“一劄眼間便不見”句。《語略》存有許多語錄中較原始的語言記錄,“眨眼”或即林恪記錄用字,可資補充。
《朱子語類》中尚有許多似是實非的后人改動,易誤認為宋人語言,應利用異文加以辨破。如馮青(2014)57以“相似閑”為宋代新詞,將其與“匹似閑、匹自閑、疋似閑、一似閑”并列為“匹似閑”的不同記錄形式,又指出這些新詞與本體之間只是書寫形體的不同,詞義并無變化,或者可以說,這種新詞就是原詞的錯別字,是由于筆誤造成的。其所述有一定道理,但“相似閑”并不是《朱子語類》本身的語言。檢王校本《語類》:
李先生嘗云:“人之念慮,若是于顯然過惡萌動,此卻易見易除。卻怕于相似閑底事爆起來,纏繞思念將去,不能除,此尤害事。”某向來亦是如此。(103,2603)
“相似閑”,黃《類》、成化本、《晦庵先生語錄類要》皆為“匹似閑”。《朱子語類》有“匹似閑”4例,義為“等閑、平常”。[15]“相似閑”文獻鮮見,[16]萬歷本意改,而賀瑞麟、王校本襲誤,不當列為宋代新詞。
考“相似閑”的“創造”并被認為“匹似閑”的另一種形式的原因在于《朱子語類》有“與……相似”“如……相似”“似……相似”“一似……相似”等結構,“相似”又可直接作謂語動詞,用如“似”,如:“緣上蔡說得‘覺’字太重,便相似說禪。”(6,118)“南宮適大意是說德之可貴,而力之不足恃。說得也好,然說不透,相似說堯舜賢于桀紂一般。”(44,1121)“相似把個利刃截斷,中間都不用了,這個便是大病。”(117,2828)“相似閑”符合語錄的語言習慣,因而被誤認為宋代口語中的新詞。
又,王校本《語類》中有4例“張主”:
黎又云:“先生之意甚明切。某所疑,‘配’字非助。”曰:“此謂道義得浩然之氣助之,方有張主。”(52,1250—1251)
道義是虛底物,本自孤單;得這氣帖起來,便自張主皆去聲。無所不達。(52,1245)
道義在人。須是將浩然之氣襯貼起,則道義自然張主。(52,1250)
義與道得此浩然之氣來貼助配合,自然充實張主。(52,1255)
“張主”各家多有討論。李敏辭(2002)釋“張主”為充實擴展,馮青(2017)認為“張主”是宋代新詞,“張”“主”皆有去聲之讀,保留了口語中的讀音。沈葉露(2014)認為“張主”是“主張”的同素異序,“行為的方向與力度”和“有力”義,是“主張”之“主宰、作主”義的引申。《漢大》釋其為“謂發揮主體作用”,僅引上舉《語類》中二例。
檢校諸本,可見“張主”成化本皆作“張王”,萬歷本誤作“張主”而后世諸本承
訛。[17]
“張王”唐宋經見。唐韓愈《和侯協律詠筍》:“得時方張王,挾勢欲騰騫。”劉禹錫《澈上人文集紀》:“以是,上人之名由二公而揚,如云得風,柯葉張王。”宋孫覿《東平集序》:“尊經崇儒,崇王賤霸,張王大中,不雜他道。”
王校本《語類》中亦存“張王”1例:“‘驕驕’,張王之意,猶曰暢茂桀敖耳。”(81,2111)例中已言明“張王”猶曰“暢茂桀敖”,亦即“熾盛”之義。胡紹文(2013)認為“‘張王’亦作‘張旺’”。
“張王”古作“長王”。《莊子·養生主》:“神雖王,不善也。”郭象注:“雉心神長王,志氣盈豫,而自放于清曠之地,忽然不覺善之為善也。”《釋文》:“長王,丁亮反,又直良反。”孫玉文(2019)指出“王”是“旺”的古字,“長”應是“張”字去聲一讀的假借,二者并列成詞指“興盛,熾盛”。
再如馮青(2017)119認為“骨力”在朱熹時代產生新義,“骨肋”是宋代新詞。“骨”為人身體的支撐,即人的根本與基礎。如:“凡言體者,必是做個基骨也。”(98,2510)“肋”是保護人臟腑的骨骼,肋部亦是人最要害的部位,因此朱子以“骨肋”表人的氣節、骨氣,或是思想的氣概。檢《朱子語類》“骨肋”7見。如:“狷是個有骨肋底人。鄉原是個無骨肋底人,東倒西擂,東邊去取奉人,西邊去周全人,看人眉頭眼尾,周遮掩蔽,惟恐傷觸了人。”(61,1477)例中朱子形容“無骨肋的人”看人顏色,阿諛取奉,軟弱無當。又,《朱子語類》徐?所錄有:“狷者雖非中道,然這般人終是有筋骨。”(43,1109—1110)陳淳同聞異錄作“骨肋”。“有筋骨”“有骨肋”即指有骨氣、有節操。《晦庵文集》卷五七《答陳安卿》:“先生嘗說善人不足任道,狷者剛介有守,有骨肋,做得事。”所言亦同。
王校本“骨力”2見:
為學要剛毅果決,悠悠不濟事。且如“發憤忘食,樂以忘憂”,是甚么樣精神!甚么樣骨力!(34,889)
“骨力”,黃《類》、《語略》及黎《類》成化本、萬歷本皆作“骨肋”,賀瑞麟本改作“骨力”,王校本仍之。
徐時儀(2013)394—395已揭出此異文,但又認為“骨力”與“骨肋”在表“骨氣”時義同。舉下例:
秦會之是有骨力,惜其用之錯。(131,3155)
檢“骨力”,黃《類》為“骨肋”,成化本改為“骨力”,后諸本仍之。因此,《朱子語錄》無“骨力”,皆為“骨肋”。非唯馮、徐失察異文,《漢大》“骨力”條義項②“指堅定的意志力;骨氣”亦引上舉《朱子語類》“甚么樣骨力”例,當刪去。
(二) 辨析異文當審慎
同時,在分析異文時應仔細審慎,不可過度尊奉某個早期版本而妄加闡發。如潘牧天(2019)在論及兩個詞在語境中詞義的臨時統一時舉《池錄》與黃《類》異文:
前夜向公說,只是不合要先見一個渾淪大底物攤在這里,方就這里放出去做那萬事。(《池錄》卷二七,第34頁)
“攤”,黎《類》諸本同,黃《類》作“捺”。認為“攤”義為平鋪展開,“捺”義為用手使勁向下按,分別為橫向和縱向施力,雖然動作不同,但所達到的目的都是讓某物鋪展開,故二者在該語境中同義,即“捺”在該語境中獲得了“使鋪展、攤開”的臨時意義。此論過于迂曲。實則“攤”“捺”音近,敦煌寫本《俗務要名林·手部》:“桉(按)攤:上烏旦反,下奴旦反。?(捼)?(捺):上奴回反,下奴達反。”此恐即朝鮮古寫本音近而訛,不當以校勘性異文為修辭性異文。
又如楊艷(2015)92,103—104在論述黃《類》與后世諸本的異文價值時,舉楊道夫所錄:
千言萬語,說得只是許多事。大概在自家操守講究,只是自家存得些在這里,便在這里。若放去,便是自家放了。(9,149)
認為“大概”黃《類》為“大緊”,“大緊”表示“(非常)重要”,比“大概”更通,但宋代其他文獻皆無“大緊”,元代出現大量表重要義的“打緊”,“大緊”為考證“打緊”的來源提供了依據。“大緊”宋代文獻不見,明代始見其例,且用法不同。“大”“打”古音未必可通,言其為“打緊”語源更無可考。“大概”于文義無礙,楊論恐未穩妥。“概”于宋本多刻為“槩”,朝鮮學者抄錄殊多形訛,恐一時之失訛作“緊”而已。
又如:
天地之初,如何討個人種?自是氣蒸池作“凝”。結成兩個人后,方生許多萬物。(94,2380)
“許多萬物”,成化本同,黃《類》作“許多物事”。徐時儀(2013)633、楊艷(2015)187皆以“物事”為是,徐時儀認為例中“許多”包含概數的概念,其后不接數詞。檢宋本《池錄》卷二七亦作“萬物”。《朱子語類》“許多萬物”尚有2例。如:
一元之氣,運轉流通,略無停間,只是生出許多萬物而已。(1,4)
至大而天地,生出許多萬物,運轉流通,不停一息,四時晝夜,恰似有個物事積踏恁地去。(4,60)
例中“方生許多萬物”是對“化生萬物”的闡釋,“萬物”是世間物事的代稱,朱子口語中未仔細考究語法。又如:“天命之性,萬理完具;總其大目,則仁義禮智,其中遂分別成許多萬善。”(117,2816)“許多萬善”與此亦相類。
“許多萬物”恐為朱子講學時隨口所說,而被弟子如實記錄下來,似不可以一般書面語語法衡量。[18]
結 語
綜上而言,今本《朱子語類》中不存“抬夯”“舊家”“的一確二”等宋代口語詞,是為“今不存古”;又反改“查滓”為“渣滓”、“老草”為“潦草”、“底”為“的”、“門”為“們”,是為“以今為古”;改“張王”為“張主”、“骨肋”為“骨力”,是為“似是實非”。因此,為保證研究的準確性,朱子語錄語言研究必須建立在各本全面校勘的基礎上,上溯到黎《類》編定前的早期語錄,以《池錄》等宋本語錄作為宋代語言同時材料,系統整理、辨析早期朱子語錄傳本與《朱子語類》明清諸本的異文,真正揭示出南宋口語的原貌,避免以今為古、今不存古、似是實非等問題。同時,雖然明清《朱子語類》各本累積了大量后時語言,但這些后時成分亦反映了各時代的語言習慣與變化,客觀地展現了“宋—現代”漢語連續演變的線索。后時文獻中“失真”的舛誤或篡改,往往是后人所處時代的語言習慣,恰又反映了后人之“真”。文獻異文往往提示了語言演變的時代軌跡,為語言研究提供線索、佐證和檢驗,亦是語言研究者應當關注的。
附 注
[1] 真大成(2019)將異文分為校勘性異文、用字性異文和修辭性異文。
[2] 朱子語錄異文指的是朱子語錄各個編本之間的差異。如果向上追溯,則可至各門人弟子筆記之間的不同,即今保存在黃《類》和黎《類》中各家弟子所記的“同聞異錄”。
[3] 《玉篇·土部》:“塼,?甎,亦作塼。”敦煌寫本《切韻·平聲上》:“甎,甎瓦字。塼同上。”《字匯·石部》:“磚,俗甎字。”
[4] 《語類》引文如無需要說明的異文,皆據王校本,括號中注明卷次和頁碼。
[5] 近義者又有“廉介”,義為“清廉耿介”,始見于南朝。《語類》4見。如:“今之廉介者,便多是那剛硬底人。”(87,2241)
[6] 與此義相類的有“東挦西撦”。康有為《大同書》甲部第三章:“以大不逮之財而日行勉強支持之事,東挦西撦,憂苦莫當。”雖字面義不同,而語境義接近。
[7] 徐時儀(2013)240—241指出《語類》中“東”“西”對舉的四字詞語有“東馳西騖、東倒西擂、東扶西倒、東解西模、東看西看、東去西去、東去西走、東撞西撞”等,“東”“西”的方位詞義已虛化。
[8] “查滓”例如:“形而上者全是天理,形而下者只是那查滓。至于形,又是查滓至濁者也。”(5,97)此二例《池錄》無。
[9] 關于“查”“渣”“查滓”“渣滓”形義的歷史演變,另文專述。
[10] 關于“們”的產生時代等問題的討論,可參祖生利(2005)。
[11] 亦有清人所改。如《池錄》卷二七:“不知它門關著門不見人底,是如何過日?”卷三〇:“胡五峰說性多從東坡、子由門見識說去。”賀瑞麟本改作“們”。
[12] 許峻瑋(2022)利用明清抄本證明學界據許涵度刻本得出《三朝北盟匯編》中已出現復數詞尾“們”,是對“門”“懣”的改動;結構助詞“的”的用例,是對“底”和“者”的誤改。
[13] 真德秀《西山讀書記》卷二二引《朱子語類》“若學者未曾子細理會”句,宋開慶元年福州官刻元修本作“仔細”,未知是否元修所補。《宣和遺事》前集:“又把《開天書》一卷仔細看覷”句,“臺灣圖書館”藏建刊本作“仔細”。此本黃丕烈以為宋刻,黃永年(1997)認為是元建陽坊刻。
[14] “千金”“外臺”不當標為一書,參見胡靜宜(2019)
[15] 馮青(2014)7考證“匹似閑”為“平常,不打緊”的意思,蓋宋元時的口語,亦作“匹如閑”“譬似閑”“譬如閑”等。大致結構是“譬/匹+如/似+閑”。“閑”為“平常、無關緊要”義,“譬”“匹”“疋”“如”“似”等,同義復用,表示“好像”義。
[16] 宋毛滂《登聞鼓詩》:“江南小吏未歸山,乞與居山相似閑。”與《語類》例不同義。
[17] 后二例《池錄》殘存卷二九、三〇亦作“張王”。
[18] 徐時儀(2013)103另舉此例,認為“‘萬物’可能是直錄朱熹當時講課的原話,口語不似書面語講究語法規范”,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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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