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0年初,梅祖麟先生在香港語言學會做了一場演講,引起了語言學界的一場風波。他批評了王力先生的音韻學觀點,并認為白一平和潘悟云的觀點應為音韻學的主流。他的批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關于音韻學主流的觀點,跟對許多人的褒貶有關。一場混戰之中,梅先生已經無法將主流之說講清楚。梅先生所說的主流構擬實際上就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以雅洪托夫為代表的一批漢語史專家在上古音構擬方面突破性的共同進展。
高本漢雖然為中古音研究奠定了基礎,但其上古音成就并沒有達到中古音研究的輝煌。后來,董同龢、陸志韋、王力、李方桂等許多學者都為上古音研究做出了重大的貢獻,并于20世紀70年代取得突破性的進展。在西雅圖李方桂百年誕辰研討會上,白一平說,因為有雅洪托夫的兩篇論文,任何人都可以實現上古音研究的這種突破。雅洪托夫引領的70年代上古音研究的突破,成為研究的主流。
雅洪托夫的第一篇文章(1986a)討論了上古的輔音叢。雖然高本漢(2021)、李方桂(1980)等人已經提出了阻音加近音的輔音叢構擬,但近音到底是l還是r,并無定論。雅洪托夫通過內部擬測和歷史比較,提出二等和重紐B類的介音為r。這等于給輔音叢提出了構擬的坐標:二等和重紐B類的輔音叢中帶r介音,其他的輔音叢帶l介音。
雅洪托夫的第二篇文章(1986b)認為收-n、-t尾的上古韻母中帶有圓唇元音。如“端”中古音讀tuɑn,大部分學者沿用它的讀音將其上古音擬作*tuan。雅洪托夫以無可辯駁的理論和事實指出“端”的上古讀音為*ton。為什么雅洪托夫的這篇文章有如此大的突破性意義呢?因為有了這篇文章,才出現了上古韻母中的六元音系統。
雅洪托夫的這兩篇文章,實際上為上古漢語的聲母系統和韻母系統構建了最重要的框架。之后的音韻學家就在這一框架上,描繪出了更加清晰的上古音畫面。這些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國內外上古音構擬領域的共同進展,也即梅先生提出的主流構擬,是很了不起的學界共識,也是近年來推動漢語史、古文字、民族語、中華文明探源的利器。
任何復雜系統的分析都是從其中的子系統開始的,韻母就是語言系統中最基本的框架。下文我們著重討論六元音系統。鄭張尚芳、包擬古等人不約而同地得到相同的六元音系統,說明上古音研究已較為成熟。但主流構擬是逐漸形成的。西雅圖會議上白一平尤其推重雅洪托夫文章的重要作用,但若沒有董同龢(1948)的構擬,雅洪托夫的構擬就只有5個元音。此外我們還要特別提到王力先生在六元音系統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1957年,王力先生所著《漢語史稿》出版,這是漢語史上的一場革命:第一,他提出上古韻部只有一個韻母,突破了高本漢的韻部格局;第二,他明確地提出了陰陽入三分,后來的六元音系統就是沿這個格局來的。不久,鄭張尚芳見到王力先生,王先生很賞識這位年輕人,便多方加以指導。1960年,鄭張尚芳寫了《漢語史稿古音系統商榷書》(以下簡稱《商榷書》),[1]這封信記錄了王力先生指導下的六元音系統的產生過程。1960年12月25日,在鄭張尚芳保存的寫給李榮先生的一封信中就附有這封《商榷書》。當時他提出的還是七元音系統,這是六元音系統的雛形。那時他還無法看到雅洪托夫的文章,他構擬的上古韻部*-?i、*-?t和*-?n,與雅洪托夫雖然不完全一樣,但是已經很相似了。到1969年,他在《商榷書》中將*-?i、*-?t和*-?n替換為*-oi、*-ot、*-on,已經以一己之力得出了與雅洪托夫完全相同的結論。
王力先生甲類韻部(-、-k、-?)收有魚、支、之、幽、侯、宵六部,他將脂*-ei、質*-et、真*-en歸到乙類韻部。鄭張尚芳的《商榷書》把質、真分作乙類韻部的*-it、*-in和甲類韻部的*-i?、*-ik,脂部i分屬甲、乙兩類。這樣,鄭張尚芳的甲類韻部共有7個元音。
1969年,我跟從鄭張尚芳以董同龢的方法研制《上古音韻表稿》。年底,我發現聲韻配合出現問題,有的空缺很多,有的則在聲韻位置上溢出,這說明肯定有構擬上的錯誤。這使鄭張尚芳發現,宵部有其特殊的音韻行為。其他甲類韻部的陰聲韻都有對應的陽聲韻,而宵部則無。甲類陰聲韻部都是單元音,但宵部卻可能是復合韻母。于是他把宵部與藥部從甲類韻部中剔除,剩下的甲類韻部就是6個元音。宵部的“貓”是個擬聲詞,貓在古今中外都是一樣的叫聲mew,所以鄭張尚芳把宵部擬作*-w,這樣每個韻部都配有6個主元音。
王力先生的乙類部和鄭張尚芳的都帶有韻尾*-i。不久,王先生寫信給鄭張尚芳,也贊同他把歌部從*-a改為*-ai。后來,我還看到許思萊(2010)的文章,認為乙類陰聲韻部應該是*-l。緊接著鄭張尚芳也把乙類韻尾改成*-l,原來的脂部*-i改擬為不同的*-i和*-il。
六元音系統的構擬主要有三家:鄭張尚芳-潘悟云,包擬古-白一平-沙加爾,斯塔羅斯金,各家都稍有不同。下面是我自己的構擬。
中古音的聲母類型和元音性質(前高/后低)是已知的,上古的主元音是未知的。根據它們之間的互相關系,可組成上古和中古的聲韻配合表。通過表1可驗證上古的主元音V。
第Ⅰ、Ⅱ類,是上古的緊元音V,第Ⅲ、Ⅳ類是松元音V。第Ⅱ、Ⅳ類,上古帶r介音,第Ⅰ、Ⅲ類不帶r介音。G是中古的鈍音,R是中古的知徹澄、莊初崇生,其他中古銳音為T。舉上古的陽部為例,詳見表2:
中古的庚二,一定來自上古的陽部,帶緊音、介音r,可擬作*-?a?。唐韻也來自上古的陽部,帶緊音、介音為1或零,可擬作*-?a?或*-a?。陽韻來自上古的*-?a?或*-a?。庚三可擬作*-?a?。
1978年王力先生發表《同源字論》,把幽部改成*-u,覺部改成*-uk。至此,他的韻母系統跟鄭張尚芳的六元音已經幾乎相同,只是宵部和藥部未從甲類韻部去除。不過郭錫良先生(2010)《漢字古音手冊》用的還是王力先生1957年的韻母系統。
鄭張尚芳的六元音系統是上古音研究的重大成果,但若沒有王力先生的巨人肩膀,也不能支撐起這個系統在1969年的產生。六元音系統是乾嘉學派以來許多學者共同增磚添瓦的結果。當年我們沒能及時告訴梅先生關于王力先生對鄭張尚芳的支持,心中很愧疚。梅先生去世了,他提出的主流構擬是很了不起的學界共識。我們重提六元音系統,也是在深深懷念王力先生、梅祖麟先生和鄭張尚芳為主流構擬所做出的共同努力。
附 注
[1] 此文是鄭張尚芳1960年12月25日在給李榮的信中的附錄。
參考文獻
1. 白一平.漢語上古音手冊.龔群虎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
2. 董同龢.上古音韻表稿. //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8本1分).北平:商務印書館,1948.
3. 高本漢.漢文典.潘悟云,楊劍橋,陳重業,等譯.北京:中華書局,2021.
4. 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5. 李方桂.上古音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6. 王力.漢語史稿(上冊).北京:科學出版社,1957.
7. 王力.同源字論.中國語文,1978(1).
8. 許思萊.上古漢語的韻尾-l. //潘悟云編.境外漢語音韻學論文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
9. 雅洪托夫.上古漢語的唇化元音. //雅洪托夫.漢語史論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a.
10. 雅洪托夫.上古漢語的復輔音聲母. //雅洪托夫.漢語史論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b.
(復旦大學東亞語言研究所 上海 200433;
上海師范大學E-研究院 上海 200233)
(責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