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

1. 《合集》20608 2. 《合集》438 3. 《合集》26895

4. 《合集》8108 5. 《花東》37 6. 《花東》108

7. 《花東》490 8. 井侯方彝 9. 南姞甗

10. 商卣 11. 商尊 12. 叔夷鐘

13. 上博楚簡 14. 上博楚簡 15. 梁十九年鼎

16. 郭店楚簡 17. 睡虎地秦簡 18. 睡虎地秦簡

19. 馬王堆帛書 20. 漢辟兵錢 21. 漢印

22. 馬王堆帛書 23. 高麗大藏經 24. 《合集》9560

25. 《合集》28204 26. 上博楚簡 27. 中山王方壺

28. 郭店楚簡 29. 兵辟太歲戈 30. 《合集》6167

《說文解字·辟部》：“辟，法也。從卩從辛，節制其辠也；從口，用法者也。”

甲骨文“辟”字寫作從“卩”從“”（1—3），“”本象一種刀具，即“刈”字的初文。裘錫圭先生在《甲骨文字考釋（八篇）》一文中認為“刈”就是“鐮刀”。《國語·齊語》：“時雨既至，挾其槍、刈、耨、镈，以旦暮從事于田野。”韋昭注：“刈，鐮也。”甲骨文“收獲”的“穫”字寫作從“”從“禾”，“”與“禾”相連，表示的正是用鐮刀收割“禾”的意象（24、25）。甲骨文“辟”字有的加了一個圓形（4），這個圓形就是“璧”字初文，象“璧”的形狀，是以“璧”字初文作為聲符。甲骨文“璧”字從“”從圓形之“璧”字初文（5、6），還有的并不從“璧”，而是從“玉璇璣”之形（7）。這種“玉璇璣”在古代應該也算是“璧”的一種，所以在偏旁中可以通用。金文的“辟”字延續甲骨文的寫法，一種是從“卩”從“”（8），一種是在從“卩”從“”的基礎上增加了“璧”為聲符（9、10）。作為聲符的“璧”字或訛成了“口”形（11）。春秋戰國時期的“辟”字或在所從的“璧”形上加一個裝飾的點（12），或是將所從之“璧”形重復書寫，由一個變成兩個（14—16）。也是從這個時期開始，“辟”字所從之“”旁開始與“辛”字相混（13、16），并最終變為“辛”。秦漢時期“辟”字的左旁或訛為“阜”（17—19）。秦漢時期之后，尤其是漢代之后，“辟”字原本所從之圓形的“璧”正式變成了“口”（19—22），此即《說文》所謂“從口，用法者也”的由來。秦漢之后的“辟”字寫法無太大變化，只是偶爾出現一些特殊的異體，如時代約相當于元朝的高麗大藏經中的“辟”字，左旁或寫作“啟”（23），這是典型的“變形義化”，即將與“啟”字形體接近的“辟”字的左旁改為“啟”，以迎合“辟”的“開啟”之義。

甲骨文“辟”字從“卩”從“”的造字理據是什么，或說是為“辟”字眾多詞義中的哪個詞義造的，目前還不清楚。有的學者以《說文》的解釋為根據，認為“辟”字從“卩”從“辛”，“卩”是跪跽之人，“辛”是刑具，因此從“卩”從“”表現的是依法施刑于人的意象，跟《說文》將“辟”訓為“法”正可呼應。其實這種解釋缺乏充分的證據，尤其所謂“辟”字從“辛”是以今律古，早期實際從“”，并不從“辛”。如果“辟”字早期從“”，用鐮刀施刑則有悖常理，所以此說并不可信。

“辟”字有一個最常見的義項，就是“打開”“排開”“開拓”“開辟”“祛除”之義，這個義項的本字是“闢”，古文字寫作上引27—29之形，為兩手推開門的形狀，其中29還加上了圓形的“璧”，即累加“璧”為聲。“闢”用兩手推門的意象，來代表“闢”字的“開啟”“開辟”“開拓”“開墾”“屏除”“驅除”等義。《漢語大字典》“辟”讀“bì”音下有“除”之義項，包括“芟除；掃除”和“屏除；排除”，讀“pì”音下有“開”“開辟、開拓”“開發”“擘”（謂辟通擘，擘讀bò）等義項；“闢”字下有“開啟，打開”“開拓”“墾地”“開辟”“排除”等義項。《漢語大詞典》“辟”讀“pì”音下有“開；打開”“開墾”“拓荒”“開拓；開辟”等義項，讀“bì”音下有“除去；消除”“特指驅除”“退避、躲避”“避免；防止”“避忌”等義項，讀“bò”音下有“（用刀、剪等）分開”“分別；區別”等義項；“闢”字下有“開啟門戶”“開辟；開拓”“開墾”“屏除；驅除；回避”等義項。以上列舉的這些義項其實都來自同一語源，可以并入一個詞群或詞團。

古漢語中有些詞，體現的是世間事物的一種相對關系，蘊含著一對相反的立場。如在早期文字中，“看見”的“見”和“呈現”的“現”都寫作“見”，“看視”的“視”和“顯示”的“示”又常常相通。“視”甲骨文作上引30之形，所從的“示”旁是后來加上的，“示”既是聲符，也未嘗不可看作意符。從見者立場的“看見”，也就是被見者的“呈現”，從視者立場的“看視”，也就是被視者的“顯示”。“辟”的詞義也具備這種相對關系，也蘊含著一對相反的立場。站在動作發起者的立場，就是“排開”“辟除”“祛除”“驅除”“屏除”，而對于被“排開”“辟除”“祛除”“驅除”“屏除”的對象來說，就是“退避”“躲避”“避免”“回避”。“闢”字字形從人的立場看表示用手推開門，推開門就是對門的“辟除”“祛除”“驅除”“屏除”，而從“門”的立場來看，就是對于“人手”的“退避”“躲避”“避免”“回避”。這一對相反的立場之間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動作發起者是主動積極的，而被動作者則是被動消極的，這與“卻”字詞義也蘊含一對相反的立場可做對比。“卻”既有“除”“推”之義，又有“退后”之義，從動作主體看是“除”“推”，而被“除”“推”的對象就是“退后”。從出土文獻看，“辟”字產生很早，本來就兼具“辟除”“躲避”這一相對關系，即“辟除”之“辟”和“躲避”之“避”都用“辟”來記錄，“辟”記錄“避”并非假借。“避”字出現較晚，目前已知最早見于郭店楚簡（16），秦漢以后才慢慢增多，從此兩字的職能開始分化，即“辟”字主要用來記錄“排開”“辟除”“祛除”“驅除”“屏除”，而“避”字則主要用來記錄“退避”“躲避”“避免”“回避”，之后逐漸形成固定的用字習慣。

雖然早期“辟”字在用法上兼具“辟除”“躲避”的相對關系和相反的立場，但是在具體的用例中，也即在具體的文句中，其關系和立場卻是單向和單一的，如果將“辟”字的相對關系或相反的立場弄錯，就會誤解詞義，甚至還會誤解文意。

《漢語大詞典》“闢”字下義項4為“屏除；驅除；回避”，引如下書證：《周禮·天官·閽人》：“凡外內命夫命婦出入，則為之辟。”鄭玄注：“辟行人，使無干也。”孫詒讓正義：“此謂辟除行人，使無干犯而已，不止行也。”《荀子·解蔽》：“辟耳目之欲。”楊倞注：“辟，屏除也。”《漢書·禮樂志》：“圖匈虐，熏鬻殛。辟流離，抑不詳。”王念孫《讀書雜志·漢書四》：“余謂流離者梟也，所以喻惡人。辟之言屏除，謂屏除惡人也。”清葆光子《物妖志·獸類·鼠狼》：“王度得寶鏡，名曰紫珍，持之能辟百邪。”以上書證中“辟”字的用法都是從動作發起者角度積極主動做出的，不是被動作者的反應，所以義項歸納中不應有“回避”這一解釋。

早期術數和巫道概念中有“辟兵”一詞，“辟兵”本義是指“辟除/排開”兵器，也就是后世所謂的“刀槍不入”，不是“躲避/避開”兵器。考古發現曾有所謂“兵闢太歲戈”，學界大都將銘文讀為“兵闢太歲”，以其意為“士兵或軍隊避開太歲”，也有極個別人認為應讀作“太歲闢兵”，以其意為“太歲辟除兵器”。顯然后一種認識是正確的。馬王堆漢墓曾出土《“太一將行”圖》帛畫，記錄了“辟兵”的內容，里邊的神祇題記中有“百兵莫我敢當”“百刃毋敢起”“百兵毋動”“弓矢毋敢來”的話，都是指神祇具有“辟除/排開”兵器的神力，而兵器則不敢來、不能動、不敢面對或抵擋神祇的意思。北京大學藏秦簡中也有“辟兵”的內容，其中提到“矢之來者，毋從（縱）而橫”，意思是“射來的箭會改變方向，由朝向我（縱）而躲向兩邊（橫）”。考古發現有“蚩尤辟兵”銘文帶鉤，因蚩尤是兵神，故蚩尤具有“辟除/排開”兵器的神力。考古發現的“辟兵錢”銘文說：“除兇去央（殃），辟兵莫當”，“辟兵”與“除兇”和“去央（殃）”可以并觀，“辟”當然是“辟除/排開”的意思。這種觀念的“辟兵”，強調的都是具有神力一方的積極主動和勝利者的姿態，不是消極被動的躲避和失敗者的模樣。這種觀念的“辟兵”常常被后人寫成“避兵”，誤解為“躲避/避開”兵器，是非常錯誤的。如馬王堆漢墓《“太一將行”圖》帛畫常常被稱為“太一避兵圖”，考古發現的“太歲辟兵戈”被稱為“兵避太歲戈”，“辟兵錢”被稱為“避兵錢”，典籍中的“辟兵繒”“辟兵方”“辟兵鬼”“蚩尤辟兵”被寫成或誤改成“避兵繒”“避兵方”“避兵鬼”“蚩尤避兵”等，都是不合適的。《漢語大詞典》“辟兵”條內容如下：

①躲避兵器傷害。《文子·上德》：“蘭芷以芳，不得見霜。蟾蜍辟兵，壽在五月之望。”杜道堅纘義：“案《萬畢術》：蟾蜍五月中殺涂五兵，入軍陣而不傷。”《新唐書·越王貞傳》：“以韋慶禮為司馬，署官五百。然脅誘無斗志，家童皆佩符以辟兵。”

②防避兵災。《藝文類聚》卷四引漢應劭《風俗通》：“五月五日以五彩絲系臂者，辟兵及鬼，令人不病溫。”清孔尚任《桃花扇·鬧榭》：“辟兵逢彩縷，卻鬼得丹砂。”

其中存在多個問題：首先將“辟兵”分為兩個義項就不合適，因為這兩項并無區別；其次將義項②解釋為“防避兵災”，所謂“兵災”有些擴大化，因為所引書證中的“辟兵”都是具體的“辟除/排開兵器”的意思，并不指“戰爭災害”義的“兵災”；最后是兩項解釋中有“躲避”和“避”字，將主動辟除兵器的動作理解成消極躲避兵器的動作，也是不正確的。義項②所引《桃花扇》之書證“辟兵”與“卻鬼”對文，“辟”和“卻”都是“祛除”的意思，非“躲避”之義至為顯明。《辭源》解釋“辟兵”為“避免兵器傷害”，問題相同。相應地，《漢語大詞典》將“辟兵符”解釋成“古代迷信指可避兵器傷害的符箓”，《辭源》解釋成“能避刀兵之災的佩物”；《漢語大詞典》將“辟兵繒”解釋成“舊俗端午節時系繞臂上的五彩絲線。謂可防避兵災瘟疫，故名”，《辭源》解釋成“古代傳說可避兵害的絲織物”。其中的“避兵器傷害”“避刀兵之災”“避兵災瘟疫”“避兵害”中的“避”和“兵災”“兵害”，也都容易產生歧義，是應該改正的。

因對術數概念中的“辟兵”不了解，致使指“辟除/排開兵器”意義的“辟兵”，有些在后世被寫成或誤改成“避兵”，跟真正“躲避兵災”意思的“避兵”相混淆。如《漢語大詞典》“避兵”條下引唐馬總《意林》卷四：“肉芝是萬歲蟾蜍，頭上有丹書八字，五月五日中時取之，以足畫地則水流，帶之左手則避兵。”這里的“避兵”就是“辟兵”，解釋成“謂避免兵器所傷”是不妥的。類似的例子如漢焦贛《易林·無妄之謙》：“東行避兵，南去不祥；西逐兇惡，北迎福王，與喜相逢。”文中的“避兵”被《漢語大詞典》“避兵”條列為“謂躲避戰亂而移居他處”義的書證，這是非常錯誤的。“東行辟兵”的“行”是“施行”之義，不是“移居”的意思，“避兵”的“避”與“去不祥”“逐兇惡”的“去”和“逐”對文，都是“除去”的意思，解釋成“躲避戰亂”實在不妥。又《易林·隨之訟》：“逐兔驅狼，避去不祥。”《漢語大詞典》列有“避去”條，解釋為“避開；離去”，并以此為唯一的書證，也犯了相同的錯誤。這里的“避去”就是“辟去”，也就是“辟卻”或“辟祛”。“辟”“去”“卻”“祛”都是可用為使動作對象離開、退卻的動詞，所以“避（辟）去”是同義并列，不是指動作者的“避開”或“離去”，而是指動作者讓不祥“避開”和“離去”。文中“避去”跟“逐兔驅狼”中的“逐”和“驅”對文，意義非常清楚。《國語·晉語六》：“除鯁而避強，不可謂刑。”韋昭注：“鯁，害也。”為此《漢語大詞典》列“鯁避”條，謂“后以‘鯁避’謂避害”。按《國語》文中的“除鯁而避強”是指長魚矯殺三郤、劫欒書和中行偃之事，“鯁”和“強”就是指三郤、欒書和中行偃，“除鯁而避強”的“避”就是“辟”，“除”和“避”對文，都是“除去”的意思，“除鯁”和“避強”都是“除害”，解釋成“避害”是不合適的。另外《漢語大詞典》“避災”條引謝肇淛《五雜組·天部二》“九日佩茱萸登高，飲菊花酒，相傳以為費長房教桓景避災之術”為書證，將“避災”解釋成“避免災禍”，“避咎”條引漢焦贛《易林·豫之比》“禹導龍門，避咎除患，元丑以安”為書證，將“避咎”解釋成“避免禍害”，也是需要改正的。

因為“辟”字蘊含的相對關系和相反立場很容易造成使用者的誤解和混淆，也因為后來從“辟”字分化出“避”字且兩者可以通用，加之詞義的不斷更替變化，有些錯誤會積非成是，于是使得辭書在對“辟”和“避”所組成的詞的解釋中，常常會出現錯誤或顯得猶豫不定。如《漢語大詞典》對“辟非”“辟惡”“辟邪”“辟寒香”的解釋，《辭源》對“辟惡”“辟寒犀”“辟暑犀”的解釋就都存在這個問題。

“辟暑”“辟寒”本來是“辟除/排開暑熱”“辟除/排開寒冷”，“辟谷”本來是“辟除/

排開糧食”，馬王堆帛書有《卻谷食氣篇》，“去谷”就是“辟谷”。后來在某些語境下，“辟”字所體現的相對關系變得模糊，相反的立場也變得不再重要，于是就又出現了“避暑”“避寒”和“避谷”。“避暑”“避寒”“避谷”雖然不能算錯，但我們要知道其來源和演變，這樣才能對詞義分化、積非成是、將錯就錯等語言現象有更清楚的認識。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責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