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蜀人樊汝霖的《韓集譜注》是宋代較早的一部韓集注本,其體例承自嘉祐蜀本分體編排,在考訂年月、勾稽本事、闡發(fā)主旨方面用力尤深,對后世韓集注釋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惜今已亡佚。現(xiàn)根據(jù)《五百家注韓昌黎集》《韓集舉正》等書中所保存的樊注,梳理樊汝霖生平行跡,探討《韓集譜注》的成書流傳情況、體例及卷數(shù)等相關(guān)問題,并揭示《韓集譜注》的注釋特色與價值。對樊汝霖及《韓集譜注》進行研究,有助于梳理宋代蜀地韓集注釋譜系,推動宋代韓集研究和文學(xué)闡釋學(xué)研究。
關(guān)鍵詞:樊汝霖;《韓集譜注》;注釋體例;注釋特色;注釋價值
中圖分類號:G256.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7136(2024)05-0095-06
Study on Fan Rulin and Han Ji Pu ZhuTANG Xiaoyuan,DU XuelinAbstract:Fan Rulin′s Han Ji Pu Zhu is an earlier version of the annotation of Han Yu′s works in the Song Dynasty.It′s style is inheited from the separate arrangement of the Jiayou Shu version, and it has exerted great efforts in examining the dates, finding contexts and explaining the main themes, which has ha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annotation of Han Yu′s works in later generations, but it has now been lost.Based on the Fan Rulin′s annotations preserved in Five Hundred Notes to Han Changli Collection and Han Ji Ju Zheng, this paper combs Fan Rulin′s life and travels, discusses the compilation and circulation, style and volume of Han Ji Pu Zhu, and reveals the annotation characteristics and value of Han Ji Pu Zhu.The study of Fan Rulin and Han Ji Pu Zhu is helpful to sort out the annotation genealogy of Han Yu′s works in Shu region of the Song Dynasty, and promote the study of Han Yu′s works in the Song Dynasty and the study of literary hermaneutics.
Keywords:Fan Rulin;Han Ji Pu Zhu;annotation style;annotation characteristic;annotation value
宋人對韓愈詩文集(以下簡稱:韓集)的整理和注釋非常重視,有“五百家注韓”的說法。然正如方世舉所言:“韓‘五百家注’自朱子《考異》出而遂廢。”[1],韓集諸多注本已散佚不存,頗為遺憾,而今可見的十幾種注本,依然顯示出宋代韓集注釋的豐富性與多樣性。其中,蜀人樊汝霖的《韓集譜注》(以下簡稱:《譜注》)是宋代較早的一部韓集注本,于考訂年月、勾稽本事、闡發(fā)主旨方面用力頗深,在宋代文學(xué)闡釋學(xué)方面具有獨特的價值,惜今已亡佚。其注釋主要保存在《五百家注韓昌黎集》《韓集舉正》等書中。今筆者對其加以搜輯,并對樊汝霖生平、《譜注》的成書流傳情況、注釋卷數(shù)及體例、注釋特色及價值等問題作初步探討,以期為宋代韓集研究與文學(xué)闡釋學(xué)研究提供參考。
1樊汝霖生平行跡
樊汝霖,《宋史》無傳。劉真?zhèn)愘黾短街污E統(tǒng)類》《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宋會要輯稿》《蜀中廣記》和《直齋書錄解題》中相關(guān)記載,稽考其生平較為詳細,茲引錄如下:
樊澤之,名汝霖,金堂(今屬四川省)人。宣和六年(1124)進士,紹興初以左通直郎為蜀中某縣知縣,歷雅州知州,紹興三十一年自左朝散大夫知眉州擢為成都路轉(zhuǎn)運判官。孝宗乾道二年(1166)仍在任。乾道末官至瀘州安撫使,卒于任。[2]298
2024年第5期總第261期唐小媛等:樊汝霖及其《韓集譜注》考論此外,筆者根據(jù)地方志及其他相關(guān)史料,對樊汝霖生平、家庭及交游情況有了進一步的發(fā)現(xiàn)。《廬陵周益國文忠集》卷一百九十七記淳熙十一年(1184)有《與嘉州樊倅(炎)劄子》一文,文中載“先德種學(xué)績文,為西南儒宗,頃見玉山汪尚書稱道不容口”[3],可知樊炎為樊汝霖之子。《輿地紀勝》卷一百四十七《成都府路·雅州·景物下》“雙鳳堂”載:“在設(shè)廳后,為二蘇設(shè)也。至和中,老泉攜二子謁太守雷簡夫。雷薦于張文定公,又韓魏公、歐文忠公。其后太守樊汝霖作堂以表其事。”[4]可知樊汝霖知雅州時,建雙鳳堂以紀念此事。同書卷一百六十四《潼川府路》載:“樊汝霖:仕至中奉大夫,為瀘帥。母喪,哀毀過制。有芝草生于庭,白鳩棲于墓。人以為孝感之應(yīng)。既公卒,諸子之篤孝一如之。樊棗:汝霖子,字仲新,金堂人。開禧丁卯,渠州逆曦之變,偽詔至郡,改稱元年。會葺郡廳落成,公卿(即)令大書屋脊記板,云‘開禧三月初三日具位,樊棗’,近境相傳,民志以定。”[5]樊棗,字仲新,可知樊棗為樊汝霖次子。又民國《雙流縣志》卷二載:“樊汝霖,金堂人,知雙流縣。”又載:“紹興間,知雙流,文采飾治,去任后,民不能忘。”[6]據(jù)此可知樊汝霖紹興年間知雙流縣,且以文采名,勤政愛民。綜上可知,樊氏在紹興中曾為雙流縣知縣,后以中奉大夫為瀘州安撫使,素有儒名,深受百姓愛戴。其為人純孝,家風(fēng)良好,有二子:樊炎、樊棗。
交游方面,據(jù)《新繁縣三賢堂記》可知,樊汝霖與沈居中交好。“沈居中,名卣予,金堂人,建炎二年(1128)進士第三人。時以左奉議郎知縣事,清慎強敏,縣學(xué)、縣南門一新,征科以時,庭無留訟,逾二歲,人安之,唯恐其去也。有不予信,視其作堂,亦足以知其人矣。”[7]此文雖記三賢堂與沈居中,而樊氏為人亦可想而知矣。晁公遡《嵩山居士集》卷二十三、卷二十五載《答眉州樊倅啟》三文。紹興三十年(1160)晁公遡為涪州軍事判官,隆興元年(1163)知眉州,乾道二年(1166)升任成都府路提點刑獄公事[8]。“倅”可泛指州郡長官,則晁公遡與樊氏相識當(dāng)在紹興三十一年(1161)前后,樊氏與晁公遡就眉州事宜進行交接之時。三文中有“頗恨相見之晚”之語,表明晁公遡與樊氏一見如故,又有“尚誦當(dāng)時之美政”“尚多談于厚德”之語,表明樊氏造福一方,有口皆碑。樊氏去世后,汪應(yīng)辰為其撰寫墓志銘。考《宋史·汪應(yīng)辰傳》可知,汪應(yīng)辰于隆興元年(1163)至乾道四年(1168)間擔(dān)任四川制置使、成都府知府,而樊氏則自紹興三十一年(1161)至乾道二年(1166)為成都府路轉(zhuǎn)運判官,其間二人當(dāng)有所交往。《宋史》評價汪應(yīng)辰“接物溫遜,遇事特立不回……剛方正直……好賢樂善,尤篤友愛”[9],想來與樊氏應(yīng)相互欣賞。除此之外,歷史學(xué)家李燾紹興八年(1138)擢進士第,紹興二十年(1150)調(diào)雅州軍事推官,改秩,知雙流縣,乾道八年(1172)帥潼川兼知瀘州,其仕宦經(jīng)歷與樊氏多有重合。因此,樊氏極有可能與李燾有所來往。且從樊氏現(xiàn)存著述來看,樊氏長于歷史考證,為文嚴謹,在治學(xué)上或與李燾十分投契。
著述方面,樊氏著有《唐書文藝補》六十三卷、《韓文公志》五卷、《韓文公年譜》一卷及《韓集譜注》四十五卷 。《唐書文藝補》今已亡佚,《玉海·藝文》載“紹興中,樊汝霖集唐人文不見于《新書》傳者五百二十九篇,名《唐書文藝補》,六十三卷”[10]948,大致介紹了此書內(nèi)容及卷數(shù)。而樊氏所著《韓文公志》的主要內(nèi)容保存在文讜所著《韓文公志》以及魏仲舉所集《五百家注韓昌黎集》中,《韓文公年譜》被收入《韓文類譜》中,今存。此外,傅增湘《宋代蜀文輯存》中輯有樊氏文章五篇,分別是《論昌黎平淮西碑事》《辨昌黎順宗實錄事》《新繁縣三賢堂記》《韓文公年譜跋》和《蘇子美家傳跋》。其中前兩篇文章析出自《譜注》中,非為遺文。《輿地紀勝》卷一百五十《成都府路·隆州·風(fēng)俗形勝》下載有樊氏《觀風(fēng)亭記》一文,已佚。
綜上所述,樊氏生平可增補如下:樊汝霖,字澤之,四川金堂人。宣和六年(1124)進士,紹興初以左通直郎為蜀中雙流縣知縣,歷雅州知州,建雙鳳堂。紹興三十一年(1161)自左朝散大夫知眉州擢為成都路轉(zhuǎn)運判官。孝宗乾道二年(1166)仍在任。乾道末官至瀘州安撫使、中奉大夫,卒于任。樊氏勤政愛民,文采飾治,深慕圣賢之道。其治學(xué)多重于唐代,而尤推崇韓愈,為西南一代儒宗。其往來者,如沈存中、晁公遡、汪應(yīng)辰、李燾等,皆一代耿介之士。樊氏家風(fēng)純孝,有子二人:樊炎,樊棗。樊炎,淳熙十一年(1184)為嘉州通判,仕途不順,有文名;樊棗,歷吳曦之變,臨危不亂,為人剛毅忠直。
2《韓集譜注》的成書流傳情況
由于《譜注》現(xiàn)已散佚,關(guān)于此書的成書流傳情況,我們只能根據(jù)文獻記載進行一定的推測。目前有關(guān)《譜注》的較早記載主要見于四處:《周文忠集》《直齋書錄解題》《玉海·藝文》《宋史·藝文志》。茲引錄如下:
(1)《周文忠集》載淳熙十一年(1184)《與嘉州樊倅(炎)劄子》一文,其中云:
先德種學(xué)績文,為西南儒宗,頃見玉山汪尚書稱道不容口,今讀《譜注韓文》四十五卷,博洽精詳,有前輩未嘗到者,此書定傳后世,非獨為篋笥之珍而已,欣感欣感!薄遽占謝,有懷莫盡。[3]
(2)《直齋書錄解題》記載《韓文公志》五卷,解題云:
金堂樊汝霖澤之撰。汝霖嘗為《韓集譜注》四十五卷,又集其碑志、祭文、序譜之屬為一編,此是也。《譜注》未之見。汝霖,宣和六年進士,仕至瀘帥以卒,玉山汪端明志其墓。[11]
(3)《玉海·藝文》載:“紹興中樊汝霖《譜注》四十卷。”[10]1017
(4)《宋史·藝文志》載:“樊汝霖《譜注》韓文四十卷。”[12]
又樊氏《韓文公年譜》跋文云:
予既集公行狀、墓志、神道碑、新舊傳、祭文、詩、配饗書、辯謗文、潮州廟記、文錄序、集序、后續(xù),歐、呂所書與夫汲公所譜,分為五卷,目曰《韓文公志》。其《譜》所未盡也,則為此《年譜》于其后。證據(jù)甚明,覽者其詳之。紹興壬戌年五月初吉樊汝霖澤之跋。[13]1782
據(jù)《玉海·藝文》記載及《韓公年譜》跋文可知,樊汝霖作《譜注》《韓文公志》及《韓文公年譜》當(dāng)在紹興年間(1131—1162)。《韓文公年譜》成書于紹興壬戌年(1142),則《譜注》成書也當(dāng)于此年前后。
《譜注》的流傳情況亦可據(jù)以上文獻進行大致勾勒:周必大淳熙十一年(1184)時見到《譜注》全本。周必大淳熙九年(1182)九月,知樞密院事,十一年(1184)六月,拜樞密使。由此可知,《譜注》在孝宗淳熙年間(1174—1189)現(xiàn)于臨安。此時周必大身居中央,故《譜注》極有可能被納入官府藏書的范圍。樊注今見于文讜注、王儔補注《新刊經(jīng)進詳注昌黎先生文》、方崧卿《韓集舉正》、魏仲舉集注《五百家注韓昌黎集黎集》和朱熹《韓文考異》等書。蜀人文讜注釋韓集的時間主要集中在南宋高宗紹興十六年(1146)至紹興十九年(1149),王儔補注的時間應(yīng)在孝宗乾道二年(1166)之后,福建莆田方崧卿撰《韓集舉正》于孝宗淳熙(1174—1189)末,福建建安書商魏仲舉集注《五百家注韓昌黎集》在寧宗慶元年間(1195—1200),朱熹撰《韓文考異》在慶元二年(1196)至慶元三年(1197)。這說明《譜注》成書后在川內(nèi)有所流布,于南宋孝宗至寧宗時流傳于浙江、福建一帶。四川和福建在宋代均為圖書出版事業(yè)發(fā)達地區(qū),《譜注》在兩地可見也不足為奇。魏仲舉作為一名書商,或能較為便利地搜集到此書。《譜注》成書后是否刊刻,由于文獻不足征,已不可考。方本、朱本、魏本集諸家之長后,如《譜注》此類的單行本則多有散佚,加之宋末蜀地受戰(zhàn)亂影響,書籍損毀嚴重。宋末以后,《譜注》幾近消亡,后世所見樊注內(nèi)容,則多轉(zhuǎn)引自方本、朱本和魏本。不過,據(jù)目前搜輯情況看,《譜注》的內(nèi)容大部分還是保存了下來。
3《韓集譜注》的卷數(shù)及體例問題
《譜注》的卷數(shù)和體例問題有待辨析。《玉海·藝文》與《宋史·藝文志》皆載《譜注》為四十卷,而《直齋書錄解題》和《周文忠集》記載為四十五卷,卷數(shù)有所差異。
王應(yīng)麟于南宋理宗寶祐四年(1256)中博學(xué)鴻詞科。《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其作此書,即為詞科應(yīng)用而設(shè)”[14],則《玉海·藝文》初次成書時間應(yīng)為寶祐四年(1256)前后。王應(yīng)麟在編撰過程中參考了大量的歷史文獻和圖書目錄,《玉海·藝文》的參考文獻以《中興館閣書目》《中興館閣續(xù)書目》和史傳為主,且《玉海·藝文》“韓愈集”條所列絕大多數(shù)書籍(包括祝充《韓文音義》、洪興祖《韓子年譜》、方崧卿《韓集舉正》、朱熹《韓文考異》)今尚存,因此,他作《玉海·藝文》時應(yīng)知道《譜注》相關(guān)消息,并無虛言。《宋史·藝文志》主要依據(jù)宋代四部國史藝文志編成,其中《中興國史藝文志》反映了高宗至寧宗四朝的官府藏書情況。《直齋書錄解題》著錄《韓文公志》五卷,且明確記載“《韓集譜注》四十五卷……《譜注》未之見”[11],說明陳振孫其時并未親眼見到《譜注》一書。周必大言“今讀《譜注韓文》四十五卷”[3],說明淳熙十一年(1184)時他在中央(即浙江杭州)看到此書,則可作為陳振孫之說的有力佐證。既然諸本記載都較為可靠,那么如何判斷這其間的卷數(shù)差異呢?
解決這一問題或許仍要依據(jù)宋代韓集傳本系統(tǒng)及其分支蜀地傳本系統(tǒng)的卷次情況進行分析。首先,在宋代韓集各傳本中,正集大多遵循李漢所編四十卷本,分體編排,有外集則始于嘉祐蜀本。現(xiàn)存的南宋紹熙蜀刻本題為《昌黎先生文集》,包括正集四十卷、外集十卷,其源出于嘉祐蜀本,則嘉祐蜀本的正集編次也大致遵循李漢原編本,外集十卷同樣分體編排,前五卷包括書、啟、序,后五卷為《順宗實錄》。稍后于《譜注》的文讜、王儔本亦包括正集四十卷、外集十卷,同樣源自嘉祐蜀本。那么樊氏在為韓集作注時,也極有可能是以嘉祐蜀本為基礎(chǔ)的蜀地韓集傳本作為底本。“據(jù)《韓集舉正》所記,嘉祐蜀本有兩個特點異于其他早期刻本:其一,嘉祐蜀本以‘一作’的形式存異文于篇末;其二,有音切。”[2]130這兩個特點在《譜注》中同樣有所體現(xiàn)。這是《譜注》受嘉祐蜀本影響的又一證明。
其次,據(jù)筆者對樊注的搜輯情況看,正集四十卷樊氏均有出注,而外集樊氏重點注釋了前五卷。外集后五卷《順宗實錄》中,樊氏只在《順宗實錄》卷第一出了一條題注。這條題注篇幅較長,后被傅增湘摘出,作為一篇遺文《辨昌黎順宗實錄事》收入《宋代蜀文輯存》中。王儔補注文讜本的內(nèi)容幾乎全部采自樊注,且超過半數(shù)為詩文題注(這一點只需將王儔補注與魏本所輯樊注進行比對即可得出),而王儔的補注,同樣也是最后五卷《順宗實錄》沒有出注。由此可見,《譜注》的卷數(shù)應(yīng)承襲自嘉祐蜀本,包括正集四十卷、外集五卷,共四十五卷。《玉海·藝文》與《宋史·藝文志》所載“四十卷”,僅就正集而言,而周必大與陳振孫所言“四十五卷”,則包括外集在內(nèi),為《譜注》全本。
需要注意的一個問題是《譜注》的體例情況。劉真?zhèn)愔赋觯骸捌鋾浴V注’為名,當(dāng)為編年體。《韓集舉正》及《五百家注韓昌黎集》所引樊本多系年考證文字,有助于證實本文的推斷。果真如此,則樊本當(dāng)為韓集的第一個編年體注本。”[2]300由上文所述可知,《譜注》承襲自嘉祐蜀本,包括正集四十卷、外集五卷,因此其體例應(yīng)同于嘉祐蜀本為分體注本,而非編年體注本。且若《譜注》為編年體注本,尤為特殊,那么方崧卿、朱熹、魏仲舉等集諸家版本校訂、注釋韓集時,均得見《譜注》,為何無只言片語提及這一點?從題名進行推測,認為《譜注》應(yīng)為編年體,進而推論《譜注》為宋代韓集第一部編年體注本,證據(jù)并不充足。因此,《譜注》為編年體這一結(jié)論并不能成立。
綜上所述,《譜注》承襲自嘉祐蜀本,保留了嘉祐蜀本的顯著特征,其體例為分體注本而非編年體注本,包括正集四十卷、外集五卷,共四十五卷。
4《韓集譜注》的注釋特色
周裕鍇指出,宋人詩注中有三個較明顯的特點:一是歷史主義,二是理性主義,三是知識主義[15]203。《譜注》同樣體現(xiàn)出這三個特點,其中尤以歷史主義最為突出。具體地說,則是“以史證詩”的注釋方法在《譜注》中得到了成熟的運用。樊氏還將“以史證詩”擴展到“以史證詩文”的范圍,體現(xiàn)出樊氏濃厚的史學(xué)思想。樊氏是宋代韓集注家中較早著力于詩文系年及本事考訂、闡發(fā)主旨之人,其考訂嚴謹、征引博洽、闡發(fā)精審,多為后來韓集注家認同并繼承。
四庫館臣評價任淵《后山詩注》時有言:“排比年月,勾稽事實,多能得作者本意。”[16]《譜注》中也能看到樊氏在這方面的意圖。樊氏在考訂詩文系年和勾稽本事方面用力頗深。某些詩文通篇注釋幾乎全為作品系年及主要人物生平考訂,這種情況常出現(xiàn)在銘、志、碑等文體中,也與其文體特色有關(guān)。通觀《譜注》,有關(guān)詩文系年的注釋也有詳略之分。韓愈人生中幾個比較重要的節(jié)點,包括始來京師、進士及第、陽山之貶、從平淮西、潮州之貶等都被多次提及,與之相關(guān)的人物和事件注釋也非常詳細。如《出門》題注云:“公年十九舉進士京師,二十五登第春官,二十九始佐汴幕。此詩在京師未得志之所為,故其辭如此。”[13]162《落葉一首送陳羽》《贈張童子序》等詩文都提及韓愈及第之事。《路旁堠》《瀧吏》等詩文皆提及潮州之貶。在注釋主要人物時,樊氏特別重視對他們進士及第時間和科舉仕途的考察,與韓愈同次登第之人都會注出。如《徐泗豪三州節(jié)度掌書記廳石記》“其一人曰隴西李博”注曰:“許、杜見《唐書》,而李博正元八年公同年進士也,《唐書》無傳,獨于此見,其后為宣州客,又見公《送楊儀之序》。”[13]771對相關(guān)人物進士及第的考察,有助于勾勒出韓愈的生平交游情況。
在某些篇目此前寫作時間不確定的情況下,樊氏的考訂就顯得尤為重要。如《和皇甫湜陸渾山火用其韻》題注云:
湜《舊史》無傳,《新史》但云“擢進士第,為陸渾尉”,今以《牛僧儒》《李宗閔傳》考之,元和初與牛、李同舉賢良對策,忤宰相,牛調(diào)伊闕尉,李洛陽尉,則知湜為陸渾尉,亦其時矣。按唐《登科記》:湜中賢良,蓋元和二年也。[13]241
樊氏綜合兩唐書、《登科記》等的記載,通過考察皇甫湜進士及第時間及官職,確定了本詩的寫作時間為元和二年(807)。孫汝聽注此詩為元和元年(806)所作,非是。又如《訟風(fēng)伯》題注云:
德宗正元十九年,正月不雨,至七月甲戌始雨,公時為四門博士,作此專以刺權(quán)臣裴延齡、李齊運、李寔等,壅蔽聰明,不顧旱饑,專于誅求,使人君恩澤不得下流,如風(fēng)吹云而雨澤不得墜也。是年冬,公拜御史,竟以言旱饑謫陽山令。[13]740
此詩從題目及內(nèi)容上,僅能看出韓愈認為風(fēng)伯其罪當(dāng)誅。若無對詩歌系年和本事的考訂,則其深意不可知。樊氏在詳細交代了本事后,還補充了后續(xù)的陽山之貶事件,其中“竟”字體現(xiàn)出樊氏對陽山之貶事件的批判以及對權(quán)臣的諷刺,與韓愈此詩之意相呼應(yīng),注釋得當(dāng)。
樊氏對韓愈詩文之“意”的探求,主要采用引證式注釋方法。其注釋多引用他人之語或綜合各種文獻材料以間接表達自己觀點,或引用數(shù)人之語從不同側(cè)面闡發(fā)同一篇目,或引用不同觀點以展現(xiàn)篇目有爭議之處,少數(shù)注釋則直接闡發(fā)其本人觀點。如《伯夷頌》題注云:
王荊公《伯夷論》,謂韓子之頌為不然。曰:“伯夷嘗與太公聞西伯善養(yǎng)老而往歸焉。當(dāng)是之時,欲夷紂者,二人之心豈有異邪?……嗚呼,使伯夷之不死以及武王之時,其烈豈下太公哉!”荊公之論與此《頌》相反,學(xué)者其審之。[13]742
《伯夷頌》主旨較為明晰,意在褒揚伯夷特立獨行的精神。因此樊氏注釋時不加贅述,而是征引王安石與之觀點相反的文章。《讀鹖冠子》題注同樣征引柳宗元與韓愈觀點相反的文章。這種注釋方式并非直接點明韓愈詩文主旨,而是通過征引不同觀點給讀者留下一個可供探討的闡釋空間。又如《答李翊書》“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句注云:
自三代以還,陵夷至于江左,斯文掃地。唐興,正觀、開元之盛,終莫能起。至正元末而公出,于是以六經(jīng)之文為諸儒唱。其觀于人也,笑之則心以為喜者,大聲不入于里耳,而不笑不足以為道,此公所以喜。若人人皆見而說之而譽之,斯亦淺矣,此所以為憂。李漢所謂“時人始而驚,中而笑且排,先生益堅,終而翕然隨以定”者,其此之謂歟?……[13]879
樊氏于此條句注中,首先簡要論述了文章自三代至唐的發(fā)展情況,認為自三代以來,文章一直處于逐漸衰落的狀態(tài),即使是唐代貞觀、開元盛世亦沒能挽救,直到韓愈才重新提倡古文,表明了樊氏古文學(xué)家的堅定立場。其后則引用皇甫湜、蘇洵之語對韓愈“浩乎其沛然”的文章風(fēng)格作進一步闡釋。此條句注不僅注釋本句,同時也揭示出上文所述韓愈學(xué)習(xí)古文的文化背景,可謂注釋恰當(dāng)。
樊氏對于韓集系年和本事的考察,避免了泛泛而談的宏大歷史敘事,力圖挖掘詩文本意。除此之外,樊氏還在唐代政治制度、地理沿革等方面出注,亦較為豐富。若有疑難之處,樊氏亦會注明,不至于妄下論斷。《譜注》中多處可見“疑”“耶”等表猜測或推論的標志詞,體現(xiàn)出樊氏嚴謹?shù)淖⑨寫B(tài)度。這種做法也增強了《譜注》的可信性,提高了《譜注》的注釋價值。
5《韓集譜注》的注釋價值
《譜注》成書對后世韓集注釋活動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從蜀地文讜、王儔的單行注本,到南宋幾大集注本,再到當(dāng)代各家韓集注釋,皆可見樊氏《譜注》的痕跡。周必大評價《譜注》“博洽精詳,有前輩未嘗到者,此書定傳后世,非獨為篋笥之珍而已”[3]。《譜注》此后逐漸散佚,其重要價值一直隱而未發(fā),殊為可惜。
宋代蜀地注釋韓集的注家有樊汝霖、文讜、王儔、韓醇、孫汝聽、程敦厚、劉崧等人。其中,北宋時期的韓集注本幾乎已不可考,只存在于前人著錄之中,而樊氏《譜注》則是南宋初期韓集較早的注本,它對后續(xù)的韓集注釋活動產(chǎn)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周必大評價樊氏為“西南儒宗”,說明樊氏在蜀地具有一定的聲望。《譜注》原書雖已散佚,但其注釋被大量保存在了宋代韓集注本中。稍后于樊氏對韓集進行注釋的王儔,則參考并大量采用了《譜注》的內(nèi)容。韓集整理與注釋的兩部集大成之作《韓集舉正》和《韓文考異》,都以《譜注》為參考。魏仲舉《五百家注韓昌黎集》將《譜注》作為主要參考對象,征引注釋一千多條。后人在為韓愈詩文進行編年箋注時,也多承其注釋。清代方世舉在《韓愈詩集編年箋注》中對《古風(fēng)》寫作年月所做的考訂,就是以樊氏所云“安史之亂后”為基礎(chǔ),進一步考證為“貞元十四年以前所作”。近人錢仲聯(lián)所編《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以魏本卷二至卷四凡三卷所收錄的樊注與其相較,二者系年考訂幾乎完全相符。樊氏《譜注》在韓集注釋中被廣泛接受,足以證明其注釋質(zhì)量之高,是蜀地韓集注釋的代表性成果。
除此之外,《譜注》還體現(xiàn)出樊氏濃厚的史學(xué)思想和科學(xué)的注釋意識。周裕鍇認為,宋代的詩注方法“只能叫做‘以史釋詩’……只有將考證學(xué)重證據(jù)、求實事的精神融入‘以史釋詩’的方法中,才算得上真正的‘以史證詩’。……宋人注詩‘史’的意識固然很強,而‘證’的觀念則稍嫌缺乏”[15]369-370。偽蘇注的出現(xiàn)則是這一觀點最好的證明。然樊氏在進行注釋時,征引材料結(jié)合詩文本身,以恰當(dāng)為主,并未刻意炫耀知識;考證過程綜合詩文內(nèi)證與其他外證,并無改竄古書甚至偽造內(nèi)容,務(wù)求真實;闡釋主旨態(tài)度客觀謹慎,并未強行闡釋。雖然“以史證詩”方法的正式確立已至清代,但觀《譜注》可知,樊氏已有自覺的較為科學(xué)的注釋意識。樊氏對“以史證詩”方法的實踐,以及對宋代韓集注釋的貢獻,亦有待于更深入地考察。
6結(jié)語
《譜注》是宋代蜀地較早的一部韓集注本,其體例承自嘉祐蜀本,分體編排,包括正集四十卷和外集五卷,成書后主要流傳于蜀中及福建一帶,宋末后逐漸散佚。《譜注》在考訂詩文系年和本事、闡發(fā)詩文主旨方面用力尤深,對后世韓集注釋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其文學(xué)闡釋學(xué)價值尤其值得重視。對《譜注》進行整理和研究,有助于梳理宋代蜀地韓集注釋譜系,對于后續(xù)宋代韓集研究和文學(xué)闡釋學(xué)研究都有著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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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唐小媛(1997— ),女,上海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唐宋文學(xué)文獻學(xué)、中國古代文論。
杜學(xué)林(1984— ),男,博士,講師,任職于西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西北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博士后。研究方向:宋元明清文獻。
本文系吉林省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數(shù)字人文視角下吉林省紅色資源保護與利用研究”(2023B58)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