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開紅艷艷

男人離開家那年，柳絮才二十一歲。

那個冬天很冷，小村子被冰雪困在了一條山谷里。那天夜里，柳絮第二次醒來的時候，火盆里的炭火早已熄滅了，屋子里很冷。身旁，三歲的兒子小辮兒睡得正香。柳絮覺得有些不對勁，好像突然少了什么，伸手摸摸身邊，又用腳蹬蹬，才發覺床那頭的男人不見了。

做姑娘的時候，柳絮的睡眠特別好，常常一覺睡到天亮，雷都打不醒，娘說她一上床就睡得像豬。有了男人和兒子，心里的牽掛多了，柳絮經常會在夜里醒來一次。這些年日子不太平，心里擔心害怕，柳絮常常會在夜里醒來兩三次。

四下里一片沉寂，屋外偶爾響起積雪壓斷樹枝的聲音。柳絮警覺地坐起身，耳朵目光迅速搜尋著什么，很快發現隔壁灶房隱隱約約透過來幾縷昏暗的油燈光，好像還有人說話，聲音壓得很低。柳絮心里“咯噔咯噔”的，輕手輕腳披衣下床，透過一條木板縫隙看過去，是男人跟另一個人坐在那張小木桌旁邊，頭挨頭“嘀嘀咕咕”說著什么。

男人身上裹著那件滿是補丁的老棉襖，頭上戴著那頂打著兩個花布補丁的棉帽。那個人身上穿著一件黑袍子，頭戴一頂狐皮帽，滿臉黑胡子很長，腰里扎著一條很寬的皮帶。柳絮覺得那個人眼熟，仔細辨認了一陣，終于認出來了，是李明山！

李明山原來是個獵人，聽說三年前參加了抗日游擊隊。

“半夜三更的，他來干啥？”柳絮心里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柳絮想知道他們鬼鬼祟祟地究竟在說什么，就悄悄把一只耳朵貼上去。可他們說話聲音太小了，柳絮一句也沒有聽清楚，只斷斷續續聽見一些詞兒：“黑虎山”“油料庫”“太平洋”……柳絮心里有些亂，但老爺們兒的事她一般不會打聽，耳朵又在木板壁上貼了一陣，就悄無聲息地上床躺下。或許是太困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清晨，柳絮醒來的時候，雪停了。她突然發現家里沒了男人的身影，喊了幾聲，也沒人應。在灶房里那張小木桌上，柳絮發現了兩塊大洋。柳絮把兩塊大洋捏在手里，心里感到一陣寒意。

柳絮開門走出屋子，她想知道男人究竟朝哪個方向走了。但昨夜的雪太大了，連一只腳印都沒給柳絮留下。一只黑老鴉突然從前面那棵老槐樹上飛起來，樹枝上的積雪像白面粉一樣往地上撒。黑老鴉“嗚哇”“嗚哇”叫著，在空中劃過一道黑色的弧線，又在另一棵樹上停下了。

柳絮的目光茫然四顧，她希望男人就在她目光所及的某個地方。可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哪有男人的影子？

男人再也沒有出現過，像風一樣無影無蹤，像黑夜一樣啥都看不見。柳絮心里已經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是李明山把男人拐走了。對！肯定是李明山把男人拐走了。柳絮有些后悔，那天夜里她應該推門進灶房的，問清楚他們究竟想干啥，那樣男人也許就不會走了。

柳絮似乎還抱著一絲希望，帶著小辮兒去一些地方找過，老鷹崖、野豬嶺、大塘灣、野馬溝……可都沒有見到男人的影子，男人真的像風一樣消失了。后來，柳絮想去找抗日游擊隊，找到他們就能找到男人，可抗日游擊隊來無影去無蹤，上哪去找？柳絮感到絕望、生氣，再也沒有出去找過男人了，一個人帶著小辮兒過日子。

可柳絮心里常常會想起男人，想起時心里就會默默地罵著：“死了才好……”

“娘，爹去哪了，咋還不回來？”小辮兒長到三歲半的時候，開始一次又一次問柳絮這個問題。

“爹出遠門了，出去掙錢了。”柳絮摟著小辮兒說。說著就揉眼睛，揉著揉著就把眼睛揉紅了。

“娘，爹去多遠呀，好久才回來？”小辮兒又問。

“很遠，去了天邊……”柳絮把小辮兒攬在懷里說。

這些年，孫二狗終于混成了人模狗樣的，成天挎著一支盒子炮四處晃蕩。上午，天難得放晴了，柳絮正在屋前的一塊青石板上洗衣服，孫二狗突然來了。孫二狗開始嬉皮笑臉，后來一臉陰毒地問：“柳絮，你男人咋好久不見了，是不是參加了抗日游擊隊？”

柳絮“呸”的一聲把一口痰吐在孫二狗的腳下，隨后便罵道：“好你個吃人飯不拉人屎的孫二狗，你憑啥說我男人參加了抗日游擊隊？”柳絮頓了一下，又說：“啥是抗日游擊隊？”

孫二狗說：“沒參加抗日游擊隊，那你男人去哪了？”

“我爹出遠門了，出去掙錢了。”蹲在地上玩螞蟻的小辮兒突然站起來說。

孫二狗咧開嘴笑了一下說：“你男人回來，馬上向我報告。”說完，一搖三晃地往外走。“敢參加抗日游擊隊，殺全家。”孫二狗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說。

柳絮心里突然“突突突”跳了起來。

四個月后的一天夜里，熟睡中的柳絮母子倆突然被一陣“噼里啪啦”的槍炮聲和“轟隆隆”的爆炸聲驚醒。聽聲音并不太遠，好像是黑虎山方向。柳絮心里很緊張，心仿佛要蹦出胸口。她緊緊摟著小辮兒，一直沒合眼。

天亮了，槍炮聲、爆炸聲停了，四下里又一片沉寂。柳絮起床走到屋外，站在院門口往黑虎山方向望，似乎希望能發現什么。前方群峰連綿，一片安靜，好像昨夜根本就沒發生過什么。

上午，孫二狗又來了，還帶著幾個人，都挎著盒子炮。他們屋里屋外到處尋找什么，柳絮緊緊抱著小辮兒蹲在墻角，看孫二狗他們翻箱倒柜。

“敢參加抗日游擊隊，殺全家！”離開的時候，孫二狗惡狠狠地說。

柳絮夜里醒來的次數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還常常做噩夢，都跟男人和小辮兒有關。有一次，還夢見了李明山。

第二年四月里的一天，天氣不錯，柳絮帶著小辮兒去屋后山坡上撿柴火。走到山坡上一個叫“三把麻”的地方，柳絮無意中發現了一棵盛開的紅木棉。樹干有小碗口粗，樹枝上開了很多花，密密匝匝的花很紅，像血。可柳絮知道這片山坡上原來是沒有紅木棉的，她對這片山坡很熟悉，她平常帶著小辮兒來這里放羊、割草、撿菌子、撿柴火，從來沒有發現過一棵紅木棉，只有一些榿木、麻柳、雞屎樹等的雜樹，那些樹都不開花。“咋突然有了一棵紅木棉呢？”仰頭望著滿樹血一樣的木棉花，柳絮心里嘀咕。

紅木棉漂亮的花朵引起了小辮兒的興趣，他仰頭望著滿樹的花說：“娘，好漂亮啊！”柳絮說：“嗯，真是漂亮。”

陽光下，滿樹的紅木棉花很扎眼。

小辮兒一年年長大了，也一年年懂事了。他一直想知道爹究竟去哪了，但他不再問柳絮了，而是把爹當成一個謎埋在了心底。

小辮兒八歲這年春天，李明山被日本人抓住了，一番嚴刑拷打之后，不久就犧牲了。又過了一些時候，孫二狗被人干掉了，不知道啥人干的。聽說李明山的被捕就跟孫二狗有關。

一段時間，柳絮常常一個人去屋后山坡上，一去就是半天。有時候，小辮兒去找她，發現她呆坐在那棵紅木棉樹下，神情木然。一次，小辮兒走過去問：“娘，您一個人在這里干啥呀？”

柳絮看著小辮兒說：“娘累了，在這里歇歇。”

小辮兒說：“您累了為啥不在家里歇呢？”

柳絮說：“家里悶得慌，娘坐在這里，心里踏實。”柳絮的一只手輕輕撫摸著紅木棉樹干，眼眶紅紅的。而這時候，柳絮已顯得越來越蒼老，白頭發越來越多，目光也失去了光澤。

那棵紅木棉，年年滿樹繁花，紅艷似血。

小辮兒十七歲這年秋天，柳絮突然大病一場，不久就走了。臨終前，柳絮對小辮兒說：“把我埋在屋后坡上那棵紅木棉樹的旁邊。”

小辮兒含淚點點頭說：“娘，我知道了。”

當年，李明山被日本人抓住之前曾經在夜里悄悄來過一次。他告訴了柳絮，柳絮的男人參加了抗日游擊隊，在攻打黑虎山鬼子的油料庫時犧牲了。李明山說柳絮的男人是英雄。為了不被孫二狗發現，更為了柳絮母子倆的安全，李明山和另外兩個戰友連夜悄悄地把男人的遺體埋在了那片山坡上。沒有壘墳，上面栽了一棵紅木棉做標記。那天，柳絮突然明白了，山坡上為啥會突然多了一棵紅木棉。

當年，擔心出啥意外，柳絮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連小辮兒也不知道。后來，那棵紅木棉樹在柳絮心里已經移不開、搬不掉了，她還是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也沒有告訴小辮兒，讓它成了自己心里的一個珍藏。只是，柳絮已告訴過小辮兒，他爹是英雄，是攻打黑虎山鬼子的油料庫時犧牲的。

小辮兒問：“娘，爹埋在哪里了？”

柳絮看向遠處的群山說：“他化成了一棵樹。”

小辮兒又問：“娘，那棵樹在哪兒？”

柳絮淚光瑩瑩地說：“在娘心窩里……”

小辮兒似有所悟，眼前浮現著那棵紅木棉的滿樹繁花……

料理了娘的后事，小辮兒就報名參軍了，成了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而那棵紅木棉樹，愈發枝繁葉茂了，每年三四月份，都是滿樹繁花，紅艷艷地點亮了整片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