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些年來,年節出游,漸成時尚。熙來攘往的游人用車輛丈量著山川大地,用舌尖品嘗著五湖四海的美味。年,已不在家里。年在匆匆行進的路上,在“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客棧,或在某個村落的旮旯處,在被網絡帶火的那些大飽眼??诟5牡胤健?/p>
仍在老家過年的人,多半是老人,是一個個重溫童年舊夢的“老頑固”。
我算不上老,但戀舊。尤其在對待過年上,總跟年輕人難以達成共識。今年年節還有個把月時,兒子就邀約我們到海南去,我搖頭。兒媳說:“那就去西雙版納?!蔽吹任冶響B,孫子就已經搖搖欲試,他推搡著我的肩膀說:“爺爺奶奶一起去嘛,西雙版納有好多好多大象?。 闭f完,他還把雙手伸到鼻子前,調皮地展示出大象戲水的樣子來。我有些糾結,又不忍傷及孫兒的興致,便順口應承道:“好吧,好吧!”可是,待到年節將至,兒孫們終是背著行囊遠游去了,我和妻子還是堅守在家里過年了。
年三十這一天,天氣晴朗。遠山的寒雪在春陽照耀下將小城映襯得格外亮麗安詳。而小區草坪上的那株紅梅已是含苞欲放,以先知者的姿態報道著春的訊息。下午三四點左右,街面上就已經車少人稀。比起節前辦年貨時的吵嚷繁鬧、擁擁擠擠,沉寂得讓人一時怪難適應的。還好,沒過多久,街上傳來了一陣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看來,一些人戶已經開始吃年飯了。
此時我們家里也并未落后于人。衛生做了,春聯貼了,餐桌安好了,燈也更加明亮了。唯顯不適的是:如此寬敞亮堂的房屋里竟只有老夫老妻相伴,老電視的歡歌笑語作陪!
妻不顧我反對,還是張羅了一桌子好菜。她說:“大過年的,我們也開席吧!”面對如此豐盛的席面,我不僅缺乏食欲消受的自信,甚至懷疑今天是不是過年?
桌面上熱氣騰騰,無論主人有無興致,各種菜肴的美味仍舊撲面而來。妻將酒瓶遞給我,正待我開啟瓶蓋時,遠游的兒子從千里之外打來視頻電話。他向我們雙老問好,祝福新年快樂。視頻里出現了蒼茫的大海,以及海天相接處飛翔的海鳥、島礁和雪白細軟的沙灘。兒媳和孫子將褲管綰得老高,與眾多游人一起任情踏浪起舞,用V字形的手勢高喊:“新年快樂!”我和妻子看到他們也情不自禁地激動起來,齊聲附和——“新年快樂!”
可是,關上手機后,我瞥見妻子正在偷偷地擦拭著眼淚。我嗔怪她犯忌。沒好氣地說:“咋的?大過年的!”話雖如此,我心里好受嗎?坦率地說,我們都不適應這么清冷地過年。
二
年,本是個時間單位。中國人把過年又稱為春節,意為辭舊歲迎新年。我們老家的人把年稱為“達”(羌語),意思是歲月過去了,依依不舍地過去了。個中飽含著對歲月流逝的留戀以及對家人親情的珍愛之情。這大約也是我們那一帶過年的特點。羌民族的傳統年節是農歷十月初一。但因深受漢民族文化影響,不僅深度接納了漢民族年節的習俗,并還摻揉了大量本土年節的文化習俗。
回想當年在老家的過年,那才是過年。僅從年前的氣氛來看,就已經年味十足了。
時間本來是公正的,一天就是一天,一月就是一月。可是每年冬月一過,臘月起頭,日子就像鬼攆一般促迫起來,人們就開始掰著指頭算過年還有多久。我至今都搞不清楚是日子在攆人,還是人在攆日子。隨著年節的逐日臨近,大人們也日漸忙得不亦樂乎。甚至夫婦間有時發生的小爭小怨,也多半因其年事繁雜而起。你看,臘月甫至,主婦們就開始煮酒,磨豆腐做豆腐干、磨糯米(當地稱為酒米)做湯圓粉,或熬制甜蘿卜糖、麻籽糖等等。忙碌中,夫妻間少不了相互提示該做哪些事了,但效果卻是催促。是快馬又加鞭式地催促。比如說,丈夫提到:“今年過年的新衣沒置喲!”妻子卻反唇相譏地說:“還是各掃門前雪吧,你的過年炭、過年米、過年錢呢?”話雖互有抵觸,目的都是年,誰都不敢懈怠。沒過幾天,男人就匆匆上山砍柴、燒炭,緊接著又下河壩用洋芋、胡豆調換大米,賣柴、賣藥或者賣糧食湊些過年錢;女人白天忙不過來,晚上便挑燈夜戰,趕置新衣……
而舊歷的臘月間,傳統習俗也把一些日子賦予了非凡的意義。這好比正式表演開始前的暖場,總把過年的氣氛調動得那么漸次濃烈,而又那么水到渠成。比如說先是臘月初八要吃臘八粥。山區里不產水稻,一年中能在這一天吃上大米,那是何等高級的口福?漢語詞匯里稱為“打牙祭”者,可能講的就是這類情狀吧。至于把米粥端到地頭去吃的習為,至今也尚不知道是何緣由。我猜想:該不會是當地人的一種奢侈享受的顯擺?接下來臘月二十三過小年、臘月二十四敬灶爺,都是柏香繚繞、小動葷腥,年味漸濃的日子;到了臘月的最后一日傍晚,老家的人開始祭水神“買神水”回家,那意義可就非同一般了。敬了水神取水叫“買神水”,吃了神水才能保佑全家四季平安、百病不生。值此之時,僅過一夜,就是新年了。誰都明白:年來了,年的步子已經跨到了家門口!
印象里,無論晴空萬里抑或風霜雨雪,年三十這一天都是好天氣。更何況,那回家團年的游子、飛舞的雪花以及紅紅的燈籠等等,都將年意、年味襯托得喜慶無比。不消說,家家都會竭盡全力備辦一桌子“九大碗”①,聽那廚房里鍋碗瓢盆傳來的合奏,竟將味蕾挑逗得垂涎欲滴。而敬神的香燭散發出幽微的香味,方知有神靈的護佑加持,年節才顯得格外神秘、神圣;火塘里的柴火嚯嚯有聲、紅紅的火光映得滿屋紫亮,溫暖而又溫馨。隨著聲聲爆竹的炸響,小兒歡欣、大人歡笑。團團圓圓的年夜飯就此開席了!共同舉杯祝福新年國泰民安!
這是多么幸福,多么難得的年夜啊!今夜一過,孩子又長大了一歲。離美好的夢想、壯麗的人生藍圖更近了一步;而老人呢?今夜一過,添壽又添福,在高齡的人生階梯上登高望遠,蕩胸層云。多么幸運的老人,數月前的一點傷寒感冒竟然住進了ICU,幸好與死神擦肩而過——沒有缺席這一頓年夜飯!
晚輩給長輩敬酒夾菜,爺爺奶奶給孫兒孫女紅包壓歲。酒菜雖在眼前,敬奉乃是孝道;錢雖不多,重在心意,貴在祝福。難得如此高興,如此幸福。
感受幸福,卻常常勾起一些回顧,而在回顧中進一步體味了幸福。想平素節儉、粗茶淡飯,竟將好吃好喝寄托在歲末年節時的補償。這是多么近于荒唐的寄托喲,而在物質匱乏的當年,這卻是真實的生活寫照。曾記得,平時哪怕撿到一根好柴,也要留到過年燒,一吊肥亮亮的臘豬膘,也要留到過年吃,一件好衣服,自然是過年門面式的打扮。甚至箱箱柜柜里保存了很久,已經局部變壞的梨兒、蘋果之類,也因視為稀罕物而安排在大年的美食享受里?,F在,年來了。年,就在眼前。只是舌尖上的快感總是短暫的,只有闔家歡樂獲得的親情感受才是甜蜜而恒久的。
時光如水,年節也如是。過年“守歲”是個老傳統,我以為也是一個無奈之舉的笨辦法。逝者如水的時光能夠守得住么?可是,對于惜時、惜福的人兒來講,還有比“守歲”更高明、更智慧的辦法嗎?念節前春運時億萬國人歸家時的浩蕩“洪流”,而距節后返程高峰尚有幾天?此時一炷接一炷的香燭,便是拴住時光的繩兒,此時旺燒的火塘,就是阿爸阿媽心目中永不熄滅的太陽和月亮。今夜無眠,拉家常吧,沖殼子、跳鍋莊、擺龍門陣也行,言歸正傳,規劃明年更開掛。待朝霞映照雪隆神山時,舉家登房頂敬神祈福。
新年初一為什么要舉家登房頂?無人說得清楚,這是習俗,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大凡規矩,民俗往往少有解釋,照做就是了。正如接下來初一全家吃湯圓,初二開始家門族房團年,初五以后耍龍燈獅子,全村聯歡(實為全寨團年)等等,都是習俗,緣由卻莫衷一是,反正依俗照做,朝好處理解便是。正如老子所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三
一代又一代的人們,受鄉土習俗的熏染,固化了許多定式的思維。例如我自己對年節的認識,從兒時開始到如今像巖石一般定型于腦海中,以為過年就該如何如何,否則,那就不是年了。
回到眼下,在今天,年三十真的到了??墒牵瑢ξ覀兗襾碚f,不,準確地說,對我們老兩口來說,這哪像是過年?該有的習俗、闔家團聚、親情、熱鬧,以及往昔年節一切的一切,都被兒孫們的遠游沖淡了、攪黃了。我們真的有些報怨他們。只是回想轉來,報怨又有何用?何況,現今年節旅游外出的人已在不少數,這樣的風潮我們又能夠阻止得了嗎?想到這些,心緒也略平。但在堅守規矩上也就有了許多松動。例如,破例不在年三十熬夜守歲了。竟在被窩里以旁觀者的姿態聽那遠近傳來的鞭炮聲,于床頭、窗前迎候新年的第一縷曙光。
大年初一,按往年的老規矩:大年初一不出門。算了吧,老兩口老是待在家里沒意思!破例了,我們也上街了。
妻穿上了羌裝,這也是她自己多年過節時的“規矩”。
是日,天氣仍晴好,街面上車來人往,好不熱鬧。遇到三五熟人,互有寒暄,互道吉言:“新年好!”“新年快樂!”。有的還作揖打躬地說“恭喜發財!”或來一句“年過得熱鬧!”
“年過得熱鬧!”哼,鬧熱嗎?對這個友人的祝福,我真有點啼笑皆非、鬼火沖!心里罵道:“媽的,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喲!”
來到順河街一帶,這里有幾家小餐館。平時人氣不旺,生意寡淡。所謂“蒼蠅”館子是也??墒牵裉炱媪斯至?,幾家“蒼蠅”卻在大年初一爆棚。餐廳內擁擠不說,連街面上也支起了簡易的餐桌。臨街的那條公路上,停滿了私家車。像長龍一般,既看不見頭,也望不到尾。游客皆是生面孔,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花花綠綠,南腔北調的,頓時將小城暄沸成了“春熙路”。
簡易餐桌上的一位老者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突然從人群中站起,先向我妻子很禮貌地點頭并揮了一下手,便拿起相機要拍。他應該是感興趣于我妻子具有地域特色的羌妝打扮。我示意妻子可以支持,那老人很高興,要我和妻子一起上鏡頭。老人家很高、很瘦、顴骨高、臉頰癟陷,酷像相聲演員馬三立。他拍完照,滿意地向我們豎起了大拇指。
我沒有想到我們無意間上街閑逛看別人,反倒成為游人捕捉的鏡頭。或者說,我們大家都成了年節里值得留意的風景!
聯想到兒孫們的旅游,想必也該是一般情狀吧??磥礤X鐘書先生的“圍城”現象,竟在神圣的年節里,在包括我們居住的偏僻的小城發酵、爆發,并形成新的時尚和習為。
離開順河街,在回家的路上,我似有幾分迷茫、失落,迷茫、失落在傳統與新潮的十字路口上。
我突然向妻子開玩笑似的說:“明年我們一家子也去旅游過年!”妻子驚疑地看了我一眼。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句玩笑話呢?
注:①“九大碗”:當地泛指豐盛的菜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