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蔣承勇教授長期以來聚焦19世紀西方文學的研究,本次訪談圍繞這一話題展開。蔣教授首先對19世紀西方文學思潮進行反思性闡述,提出要從“人學邏輯”“審美現代性”“觀念聚焦與關系辨析”三種視角與路徑進行文學思潮研究。隨后蔣教授通過對“現代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比較,闡述了不同文學思潮之間的內在聯系,分析了“現代現實主義”之社會現代性與浪漫主義之審美現代性之間的關系及其雙重內涵。最后蔣教授還以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為例,分析了19世紀歐洲文學與科學的關系,開啟了文學跨學科研究的一個嶄新領域。
[關鍵詞] 19世紀西方文學;文學思潮;文學與科學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獻編號] 1002-2643(2024)06-0001-08
The Contemporary Significance of the Studies on 19th Century WesternLiterature: An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Jiang Chengyong
CHEN Yingting JIANG Chengyo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Zhe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 Zhejiang 310018, China)
Abstract: Professor Jiang Chengyong has been focusing on the study of 19th century Western literature for a long time. With this subject as the center of this interview, Professor Jiang first elaborates on the 19th century Western literary trends. He considers that the study of literary trends should be carried out from three perspectives and paths, namely, “anthropological logic”, “aesthetic modernity” and “focusing on the concepts and analyzing the dialectical relations”. Professor Jiang goes on to expound the intrinsic connection between different literary trends by comparing “Modern Realism” and Romanticism, and analys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ocial modernity of “Modern Realism” and the aesthetic modernity of Romanticism, as well as their dual connotations. Finally, Professor Jiang takes realism and romanticism as example to analyz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ture and science in 19th century Europe, which opens up a new avenue for interdisciplinary research on literature.
Key words: 19th century western literature; literary trends; literature and science
陳映廷(以下簡稱“陳”):蔣老師您好,感謝您撥冗接受采訪!作為外國文學研究領域的資深學者,您的研究興趣非常廣泛。但長期以來您都非常關注19世紀西方文學,請您談談為何堅持聚焦19世紀西方文學,并著重從文學思潮角度展開研究?
蔣承勇教授(以下簡稱“蔣”):好的。我確實非常關注19世紀西方文學,這是出于多方面考慮。我國學界不少人認為,西方文學的19世紀離我們已比較遙遠,尤其是從五四迄今一百多年來,我國學界對它的研究與認識已比較深入,其間已缺少可資借鑒的新資源,是一個“陳舊”的學術領域。我卻并不這么認為。殊不知,由于百余年來我國本土社會歷史和學術文化發展的特殊性,我們對19世紀西方文學的研究顯然失之粗疏;并且迄今開墾這塊文學土壤者還為數甚寡,而追捧20世紀現代主義文學者則為數甚眾(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依然如此),因此可以說,西方文學的19世紀仍然是一片有待深耕細作的學術研究的肥田沃土。這正是我聚焦19世紀西方文學的主要原因,而從文學思潮角度去重審,則是“重返19世紀”之重要途徑之一。
我以為,西方文學史的展開明顯呈“思潮”“運動”的形態,具有“革新”“革命”的特征。從文藝復興開始的人文主義、古典主義、啟蒙文學、浪漫主義、現實主義、自然主義、唯美主義、象征主義、頹廢主義到20世紀的現代主義等,一系列文學思潮和運動在交替或交叉中奔騰向前,牽引并勾勒出了西方文學史發展的脈絡與輪廓。可以說,文學思潮是西方文學發展的一條紅線,想要把握西方文學史發展的基本線索和總體風貌,就不得不從文學思潮的角度切入。此外,中國本土文學的演進也受到西方文學思潮的影響。20世紀伊始,19世紀西方文學思潮陸續在中國傳播,可謂是五四新文學革命的催化劑。浪漫主義、現實主義、自然主義、象征主義、唯美主義、頹廢主義等主要文學思潮大致以共時方式在中國文壇流行,本土學界對它們的研究也隨之展開。不過,不同的文學思潮在我國受青睞的程度不同。由于接受主體之期待視野的特殊性,它們各自遭遇了“冷”“熱”不一的待遇。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與本土國情和文化傳統更為貼近的現實主義(寫實主義)獲得了最高的“禮遇”,在中國學界與文壇獲得了主導地位;浪漫主義也多少受到了一定重視,其他的思潮流派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冷落。新中國成立后,現實主義的旗幟依舊得以高揚,浪漫主義也因其有“理想主義”精神而得到部分的肯定。不過,在理論形態上,后來它們分別演變成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或者是“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兩結合”形態。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現實主義“獨尊”的局面有所改變,學界對浪漫主義、自然主義、象征主義、唯美主義和頹廢派主義的研究陸續展開。但是,隨著改革開放歷史步伐的快速邁進,西方現代主義以一種學術時尚在本土文壇和學界大受推崇和追捧,19世紀西方文學則被認為是“過時”“陳舊”的東西備遭冷落。此等情境,在很大程度上擱置了我國學界對19世紀西方文學思潮的深入研究與闡釋,從學術話語的角度看,面目顯得陳舊而古板(蔣承勇,2021)。縱觀一百多年來19世紀西方諸文學思潮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過程可以發現,本土學界對19世紀西方文學思潮在學理認知上始終存在系統的誤判或誤讀;對它的研究也嚴重滯后,即便是對我們自以為十分了解的現實主義,實際上理解與研究也存在諸多偏見、偏頗及誤區。因此,聚焦19世紀西方文學是非常必要的。
陳:剛剛您提到了文學思潮是西方文學發展的紅線,可否請您談談我們該如何把握這條紅線呢?
蔣:在我看來,必須從反思性、超越性、原創性和系統性原則出發,把該時期六大文學思潮置于西方文學史演變的歷史長河中,既作為一個整體,又分別作為各自獨立的單元,以跨學科方法展開多角度透析,發掘和闡釋各自的本原性特質、歷史性地位與學術價值,從而在研究方法創新性、研究內容系統性和研究結論前沿性、原創性方面實現對本領域過往之研究的超越。從研究角度與路徑的選擇上,有鑒于文學思潮研究必然地屬于文學跨學科范疇,對19世紀西方文學思潮的反思性研究,就必須從哲學、美學、神學、人類學、社會學、政治學、敘事學等多元多層次的跨學科角度展開,沿著從文本現象、創作方法、詩學觀念和文化邏輯的內在線路對浪漫主義、現實主義、自然主義、象征主義、唯美主義和頹廢主義六大文學思潮作全方位掃描,而且有必要對它們之間的縱向關系(如浪漫主義與自然主義、浪漫主義與象征主義等)、橫向關聯(如浪漫主義與唯美主義、浪漫主義與頹廢派以及自然主義、象征主義、唯美主義、頹廢派四者之間)以及它們與20世紀現代主義之關系進行全面的比較辨析,從而在融通文學史與詩學史、批評史與思想史的基礎上,力求從整體上對19世紀西方文學思潮的基本面貌與內在邏輯做出新的系統闡釋。
陳:您此前曾多次提及“文學是人學”,“人的母題”貫穿著西方文學的始終。就19世紀西方文學思潮研究而言,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從這一角度切入?
蔣:可以的。高爾基說“文學是人學”。“人學邏輯”是把握文學思潮研究的重要視角。西方文學對人的認識與表現有一個漫長的發展歷程。就19世紀西方文化對人之本質的闡發而言,個人自由在康德-費希特-謝林前后相續的詩化哲學中已被提到了空前的高度。康德聲稱,作為主體的個人是自由的,個人永遠是目的而不是工具,個人的創造精神能動地為自然界立法。既不是理性主義的絕對理性,也不是黑格爾的世界精神,浪漫派的最高存在是具體的個人:所有的范疇都出自個體的心靈,因而唯一重要的東西即是個體的自由,而精神自由無疑乃是“自由”中的首要命題,主觀性因此成為浪漫主義的基本特征。浪漫派尊崇自我的自由意志:而作為“不可言狀的個體”,自我在擁有著一份不可通約、度量與讓渡的自由的同時,注定了只能是孤獨的。當激進的自由意志成為浪漫主義的核心內容時,“世紀病”的憂郁癥候便在19世紀西方文學中蔓延開來。古典主義致力于傳播理性主義的共同理念,是一種社會人的“人學”表達,浪漫主義則強調對個人情感、心理的發掘,確立了一種個體“人學”的新文學觀;關于自我發現和自我成長的教育小說,便由此應運而生,成了一種延續到當代的浪漫派文體。局外人、厭世者、怪人在前者那里通常會受到嘲笑,而在后者這里則得到肯定乃至贊美:人群中的“孤獨”這一現代人的命運在浪漫派這里第一次得到正面表達,個人與社會、精英與庸眾的沖突從此成了西方現代文學的重要主題。同時,大范圍發生在19世紀中后期的否定靈肉二元論的新見解,意味著西方思想家對人的認識發生了非同尋常的變化。在哲學上彌平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二元對立的思想立場的同時,實證主義者和唯意志論者分別從“現象”和“存在”的角度切近人之“生命”本身,建構了各具特色的靈肉融合的“人學”一元論。這作為現代西方文化的核心,對現代西方文學合乎邏輯地釋放出了巨大的精神影響。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現代西方文學中的所有“革命性”變革,均直接起源于這一根本性的“人學”轉折。此外,浪漫派不滿于啟蒙學派的這種理性主義文化。在他們看來,人的自由的最實在可靠的載體和源泉是感性生命,而憑借理性對必然性的認識所達成的自由,在根本上僅僅是對自由的某種程度的消解。恰恰是這種對“個人自由”的高度推崇,浪漫主義作家普遍以一種不無狂熱和近乎放縱的心理與姿態,高調地歌頌個人,近乎無視社會的一切制度性規范和道德律令,自由的邊界也被過度擴大乃至取消。正是在這種“自由”理念的指導下,浪漫派的個體“自我”趨于過度膨脹,個人情感的自由宣泄也成為文學創作的一種基本取向,于是,“情感自由”成了浪漫主義文學的一種不無革命性意義的響亮口號。因此,就浪漫主義文學思潮而言,“人學邏輯”的視角是19世紀西方文學與文學思潮闡發的必由之路(蔣承勇,2021)。
陳:確實,以浪漫主義這一思潮為例就足以說明人學視角與文學思潮研究之關系了。您在研究19世紀西方文學時,也是以浪漫主義為重點討論“審美現代性”問題的,這與人學問題又是怎么聯系在一起的呢?
蔣:與“人學邏輯”密切相關的是人的理性與感性以及審美現代性問題。從文學史演變的角度看,古典主義和啟蒙主義是17和18世紀西方文壇的主旋律。古典主義可謂是一種服務于王權的宮廷文學,其哲學基礎是笛卡爾的唯理論,強調以理性抑制情感,在理性與情感的激烈沖突中,最終理性戰勝情感。古典主義作家以塑造具有高度理性精神和責任意識的“公民”形象為己任,這種高度理性化的公民形象,其自由意識顯得相對匱乏,個體人的那種鮮活的生命靈性和豐滿的主體精神也趨于萎縮。其實,藝術之真諦在于個體的人的感性生命,專注于探求人生的精神意義,即終有一死的人,在這白日朗照卻又黑夜漫漫的世界中,有限的生命如何尋得超越,騷動苦悶的心靈又在哪里尋得歸依。藝術活動的社會屬性,決定了它在特定歷史階段必然會遭受政治理性、宗教理性、道德理性的強暴和異化;而藝術的本質又決定了它必然會以一種執著頑強的內在力量去掙脫外部社會現實對它的這種強暴和異化。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才要說,一部藝術史是一部藝術返歸自身的歷史,一部強暴與反強暴、異化與反異化的歷史。浪漫主義便是十八、十九世紀之交生成與發展的體現“為藝術而藝術”的一場文學變革與文學運動。“為藝術而藝術”觀念的出現標志著西方文學史上精英文學與大眾文學、純文學與通俗文學的分立與對峙;“藝術自由”和“藝術自治”理論的張揚。19世紀末的唯美主義之最基本藝術立場或文學觀點就是堅持藝術的獨立性,今人往往將這種“獨立性”所涵納的“審美自律”與“藝術本位”稱之為“審美現代性”,其源頭始自浪漫主義。
基于某種堅實的“哲學—人學”信念,浪漫主義、自然主義和象征主義都是19世紀在詩學、創作方法、實際創作諸方面有著系統建構和獨特建樹的文學思潮。所有的唯美主義者——即使那些最著名的、激進的唯美主義人物也不例外——都有其自身具體的歸屬,戈蒂耶是浪漫主義者,福樓拜是自然主義者,波德萊爾是象征主義者…… 而王爾德則是公認的頹廢派代表人物。自然主義旗幟鮮明地反對所有形而上學、意識形態觀念體系對文學的統攝和控制,反對文學淪為現實政治、道德、宗教的工具。這表明,在捍衛文學作為藝術的獨立性方面,與象征主義作家一樣,自然主義作家與唯美主義者是站在一起的。但如果深入考察將很快發現:在文學作為藝術的獨立性問題上,自然主義作家所持守的立場與戈蒂耶、王爾德等人所代表的那種極端唯美主義主張又存在著重大的分歧。極端唯美主義者在一種反傳統“功利論”的激進、狂躁沖動中“皈依”了“為藝術而藝術”,甚至是“為藝術而生活”的信仰,自然主義作家卻大都在堅持藝術獨立性的同時主張“為人生而藝術”。兩者的區別在于,前者在矯枉過正的情緒中將文學作為藝術的“獨立性”推向了絕對,后者卻保持了應有的分寸。由此,在文學與社會、文學與大眾的關系問題上,不同于同時代極端唯美主義者的那種遺世獨立,自然主義作家大都明確聲稱文學不但要面向大眾,而且應責無旁貸地承擔起社會責任和歷史使命。另外極端唯美主義“藝術自律”的主張,反對“教化”,但卻并不反對傳統審美的“愉悅”效應;自然主義者卻通過開啟“震驚”有效克服了極端唯美主義者普遍具有的那種浮泛與輕飄,使其文學反叛以更大的力度和深度體現出更為恢宏的文化視野和文化氣象。就思維邏輯而言,極端唯美主義者都是一些持有二元對立思維模式的絕對主義者。沿著上述的邏輯線索,審美現代性是我們深度展開19世紀文學和文學思潮研究的又一重要路徑,而其間的內在邏輯便是關于“人”的理解與闡釋的問題。
陳:您這一番分析深化了我對文學思潮與人文傳統以及審美現代性等問題的理解,而且也體會到了西方文學思潮交替發展背后的內在聯系,也就是您經常論及的:不同的文學思潮表面上各有迥然之異,而實際在人文與審美邏輯上又是互相關聯而非互相“斷裂”。
蔣:是的。“文學思潮”是指在特定歷史時期社會—文化思潮影響下形成的具有某種共同美學傾向、藝術追求和廣泛影響的文學思想潮流。19世紀西方文學史上的六大文學思潮既相對獨立,又有割不斷的內在邏輯關系,這種邏輯關系均由19世紀西方文學思潮真實的歷史存在所規定。比如,在19世紀的歷史框架之內,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既有對立又有傳承關系;自然主義或象征主義與浪漫主義的關系,均為前后相續的遞進關系;而自然主義與象征主義作為同生并起的19世紀后期文學思潮,互相之間乃是并列的關系;而唯美主義和頹廢主義文學作為同時肇始于浪漫主義又同時在自然主義、象征主義之中彌漫流播的文學觀念或創作傾向,它們之間存在交叉關系,且互相之間很大程度上存在著一種共生關系——正因為如此,才有了所謂“唯美頹廢派”的表述。因為事實上,它們如同孿生子兄弟,雖然關系密切,但兩者并非同一個。對文學思潮的這種交叉和勾連關系的辯證理解,可以回答“歷史是斷裂的碎片還是綿延的河流”這一重要的文學史觀問題。
陳:蔣老師,您剛剛提到“審美現代性”,讓我想起您曾強調19世紀現實主義有別于此前“摹仿說”的“摹仿現實主義”,是一種“現代現實主義”,具體表現為其具有“社會現代性”(蔣承勇,2022a)。能否請您詳細談談“社會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之間的關系?
蔣:要討論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要對“現代性”做一個辨析。由于知識儲備和學術興趣不同,相關研究者所理解的現代性并不相同,因此,這個概念的內涵存在明顯的復雜性與矛盾性,這正是西方現代社會發展之內在矛盾的表現。從西方社會的現代化發展角度看,現代性的悖論表面上是社會現代性(或稱啟蒙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或稱文化現代性)的對立,但在本質上,它們恰恰是西方社會現代化進程之一體兩翼,共同促進和保障了人的生存與發展以及西方文明的演進。在歷史上,社會現代性的出現早于審美現代性,后者恰恰因反叛前者而出現,因此,它們互為對立面而又相輔相成。值得關注的是,浪漫主義從審美現代性層面上抨擊、否定和抗拒現代化,是從哲學的高度反抗現代科技文明和工業文明對人性的異化,捍衛人的尊嚴和人性自由,這恰好和現代現實主義形成了某種默契——因為現代現實主義雖然一方面肯定現代化進程所取得的一系列“進步”,另一方面也對現代化持反思、懷疑的態度。具體地說,現代現實主義文學通過對社會生活中丑惡現象的如實描繪,有力地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種種矛盾以及人的異化等現象,具有很強的社會批判功能,與浪漫主義文學對工業文明和現代文明的反叛之間存在共通性。
當然,就總體而言,現代現實主義更側重于從科學、理性、平等以及博愛等現代性理念批判資本主義現代化過程中的種種矛盾和弊端,其所張揚的是人的理性主體性。而浪漫主義則更強調從個體、自我以及自由等現代性理念進行批判,側重從感性、非理性以及非功利性等角度揭示和抨擊現代文明對人性的異化,其所張揚的是人的感性主體性。就此而論,現代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同屬于“現代性”范疇,只不過在現代性的兩副面相中各有側重。值得注意的是,現代現實主義對西方社會現代化的負面效應表現出了深度反思與強烈批判,讓我們真切地窺見其在社會現代性內涵上的雙重取向:既植根于傳統理性的土壤并張揚科學理性,一定程度上接納現代文明的“進步”“功利”與“樂觀”,又反思和批判由理性與現代文明造成的惡果,反抗理性與現代文明對人的異化。
陳:蔣老師,您去年獲批的第二個重大項目是“19世紀歐洲文學與科學的關系研究”,這也呼應了您提出的“重返19世紀”的呼吁。您能否簡要舉例談一談對文學與科學之關系的理解?
蔣:19世紀的歐洲可謂是“科學的世紀”,因為在這個世紀里,自然科學取得了空前的發展,人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以及對人自身的理解也都發展了重大的變化。在這種新的文化思潮影響下,文學自然也隨之發生了變革。從西方科學發展史的角度看,同以往所有時期相比,1830到1914年這段時期標志著科學發展的頂峰。從科學對社會和人的影響角度看,隨著科學與技術影響的日益擴大和深入,科學精神、科學理性逐步成了19世紀西方文化的突出特征,崇尚科學和理性也成了19世紀的一種時代風尚。當然,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西方自然科學就開始不斷發展并日益加速。18世紀啟蒙運動的產生及其力量之源也基于科學成就和科學思維,在很大程度上是科學昌明了文化和思想,于是才談得上“啟蒙”——使人從宗教信仰的古老世界觀中進一步解放了出來。歷經啟蒙時代,伴隨著科學進步和人類知識的增長,宗教不斷放棄了長期以來反對科學的那種不可一世的專橫態度,科學也開始不斷深入人心。而相對于18世紀,19世紀的科學成就不僅增強了人類對自我力量的信心和社會進步的樂觀,并且使人的個體意識和理性精神得以進一步凸顯和強化,尤其重要的是改變了人們觀察、認識和研究世界的理念與方法。返觀19世紀這個特殊的時代可以發現,科學對整個歐洲乃至人類社會產生的變化是前所未有的,科學與時代風尚及文學藝術的關系之密切、影響之深刻,也是前所未有。19世紀的文學——特別是現實主義文學——在科學的影響、滲透和鼓舞下,無疑有了新的氣象。從西方文學演化的角度看,歷史悠久的古典現實主義進入到了彌漫著科學精神的19世紀,一方面其“摹仿說”傳統內核得以傳承與延續,另一方面又在科學精神的催化下演化為擁有新質的19世紀現實主義。它完全不同于“摹仿說”意義上的古典現實主義。這意味著19世紀現實主義作家為自然科學的成就所鼓舞,并汲取其思想、理念與方法之精髓以滋養自身的創作。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的“寫實”“求真”精神,接納了科學思維基礎上的觀察、實驗的方法和經驗論哲學內涵,并擠兌了傳統“摹仿說”的形而上抽象思辨和先驗論哲學內涵,力圖使文學文本所展示和反映的藝術世界與現實中的生活世界達成同構關系。正因如此,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通常被認為是廣泛地再現現實生活之面貌及其內在的本質與規律,從而使文學文本擁有了新的審美功能和社會功能。19世紀現實主義讓傳統的先驗性抽象思辨性寫實走向了科學實證的分析性寫實,它獨具特質的“寫實”“求真”精神是促成西方文學在創作理念與方法上現代性轉型的重要原因之一。正因為如此,我將其稱之為“現代現實主義”(蔣承勇,2022b)。
陳:確實,由19世紀歐洲現實主義之特質的形成切入,我們不難窺見文學與科學之間的密切關系。但也有研究者認為浪漫主義是與科學和現代文明是對立的,那么如何理解浪漫主義文學與自然科學的關系呢?
蔣:應該說,浪漫主義抗拒科學與現代文明是一個客觀事實,而且,其歷史淵源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文學。眾所周知,文藝復興人文主義思想的核心是“以人為本”,借以抗拒中世紀基督教文化的“以神為本”。蒙昧主義是宗教文化的基石,因而人文主義者要基督教世界觀并建立自己的人本主義理論體系,最首要的任務便是破除宗教蒙昧主義,其重要武器就是科學和理性。由于自然科學對破除宗教迷信具有強大威力,所以,在這一時期,人文主義者對理性的張揚,在很大程度上突出地表現為一種對自然科學的重視。人文主義者熱衷于追求知識,提倡探索自然、研究科學,以提高人的才智。正是由于人文主義者對科學的推崇以及隨之而來的哥白尼、伽利略、達·芬奇、哈維、維塞留斯等人在自然科學各個領域里的努力開拓并取得重大成就,有力助推了文藝復興思想解放的蓬勃發展,此時的自然科學成就其實也是文藝復興運動本身的成果;就科學發展史而言,西方現代意義上的自然科學正是在文藝復興科學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得以確立的。也是從文藝復興開始,西方文明開始進入到了科技文明的新時代。
在十七、十八世紀這個“理性時代”,自然科學領域的諸多學科都快速發展并引發工業革命。此時的知識分子普遍以培根的“知識就是力量”為信條,積極樂觀地探究自然,執著于科學的研究。數學領域萊布尼茨發明了微積分,化學中原子—分子結構學說和元素周期表得到確立;物理學領域牛頓發現了萬有引力定律,同時,電磁感應理論也得到初步確立;生物學領域人們已經開始用顯微鏡研究細胞構造。自然科學的諸多發明有力促成了產業技術的進步,進而導致了工業革命。18世紀下半期,瓦特發明蒸汽機,這標志著歐洲的工業革命進入了高潮。隨著工業革命的展開,主要導源于科學技術的科學理性對人的感性生命的擠壓更為空前,其間,實用主義、功利主義對此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張揚感性與情感的浪漫主義便應運而生。因此,浪漫主義確實有抗拒科學與現代文明的一面。但是,我們不能由此認為浪漫主義與自然科學是截然對立的。其實,浪漫派中許多作家對自然科學又有著濃厚的興趣,尤其是,他們從捍衛人的感性世界出發“反科學”“反理性”的同時,又不同程度地肯定科學的作用,并在自然科學中汲取知識與方法及理念的營養,獲得了新的藝術靈感。因此,在自然科學影響文學的順向邏輯上,浪漫主義像現實主義一樣,也是自然科學在19世紀結出的一個重要果實。換句話說,不僅是科學助推了浪漫主義文學思潮的發生與發展,而且,浪漫主義也在對科學與理性投之以“抗拒”的同時,又自覺地順向接納著自然科學的知識、理念與方法,從而與自然科學結下了割舍不斷的血緣關系。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沒有當時自然科學成就的催化與滋養,就不可能有19世紀浪漫主義文學;就像沒有自然科學的助推,就不可能產生具有本原性特質的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一樣。對浪漫主義與科學之關系的理解、闡釋與把握,不能唯科學之立場,也不能唯文學審美立場;不能因某些作家對科學有詬病,就認定其“反科學”,就認定其創作與科學沒有關系。這是19世紀西方浪漫主義文學研究中特別需要正確把握與重視的學術理念(蔣承勇,2023)。
陳:從您的闡述可以看出,就整個歐洲文學研究而言,文學與科學的關系是文學跨學科研究的重要領域,有待于探索發掘, “我們需要發掘文學文本蘊含的藝術能動性,文化力量和社會效應”(李維屏等,2024:8)。期待您在該領域的研究中給學界提供更豐碩的成果。再次感謝您的分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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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翟乃海)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9世紀歐洲文學與科學關系研究”(項目編號:23amp;ZD303)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陳映廷,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西方文學。電子郵箱:cyt2829@163.com。
蔣承勇,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西方文學。電子郵箱:jcy@zjs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