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非裔美國女作家杰米辛在《破碎的地球》三部曲中先后塑造了兩個科技帝國形象,呈現了一個科技惡托邦的景象。本文借助福柯和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理論解讀小說中的科技異化主題,指出小說揭示了未來社會受科技異化影響的后人類等邊緣人所面臨的“單向度”和“赤裸生命”的生存困境,由此批判了極權社會通過生物技術和偽科學話語控制個體的新形式。同時,小說對后人類女性借助技術賦能進行自我救贖的理想化表征,寄托了對女性作為主體參與構建美麗新世界的美好愿景。通過勾勒后人類的生存境況,作家表達了對于科技發展兩面性的反思,這對于反思日益科技化的當代社會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 N. K. 杰米辛;《破碎的地球》三部曲;生命政治;科技異化;后人類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獻編號] 1002-2643(2024)06-0073-09
On the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Alienation in The Broken EarthTrilog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Biopolitics
GU Hongli QIN Lushan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13, China)
Abstract: In The Broken Earth trilogy, African American female writer N.K. Jemisin has successively crafted two images of technoscientific empires, portraying a technoscientific dystopian future. Drawing on Foucault’s and Agamben’s theory of biopolitics, this paper interprets the theme of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alienation, and finds that the novel reveals the survival predicament of “onedimension” or “bare life” faced by marginalized people such as the posthuman who are affected by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alienation in the future society, and thus criticizes the new forms of controlling individuals in totalitarian society through biotechnology and the discourse of pseudoscience. Additionally, the idealized representation of the posthuman female to redeem themselves with the help of technology in the novel embodies Jemisin’s good wish of women as active participants and the subjects in the construction of a brave new world. The author reflects deeply on the dual nature of technological progress by outlining the living situation of the posthuman, offering valuable insights for our increasingly technologically driven society.
Key words: N. K. Jemisin; The Broken Earth trilogy; biopolitics;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alienation; posthuman
1.引言
非裔美國女作家N. K. 杰米辛(N.K. Jemisin, 1972—)被譽為當代“最杰出的科幻小說家和奇幻小說家”(Miller, 2018)。她憑借《破碎的地球》三部曲(The Broken Earth trilogy),即《第五季》(The Fifth Season, 2015)、《方尖碑之門》(The Obelisk Gate, 2016)和《巨石蒼穹》(The Stone Sky, 2017)三次蟬聯雨果獎(2016-2018)。三部曲想象了一幅人類與后人類共存的圖景,描寫了一個早期帝國錫爾-阿納吉斯特和世界末日即將到來時的桑澤帝國。兩個帝國利用先進的技術盜取邊緣族群尼斯人的基因,創造了服務于人類并被人類管理和控制的后人類原基人。然而原基人不滿并極力反抗帝國的奴役,以伊松和奈松為代表的女性原基人推翻了舊秩序,建立了新秩序。三部小說以帝國和后帝國時期為敘事背景,以人類和后人類之間的矛盾沖突為主要故事線,以后人類的勝利為結局,呈現了一種未來科技惡托邦的景象。
國外學術界對《破碎的地球》三部曲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后人類批評、后殖民批評和生態批評等。如海勒(Hayles, 2020)著眼于后人類主義未來,指出小說為應對人類世難題提供了更佳方案;費蘭德斯·圣·米格爾(Ferrández San Miguel, 2020)從后人類倫理和創傷視角解讀了后人類遭受的結構性壓迫和歷史創傷,認為小說展現了建立后人類主導的新型社會的愿景;艾利斯(Iles, 2019)把后殖民批評和生態批評視角結合,闡述了種族壓迫和生態災難之間的關聯;巴斯蒂安森(Bastiaansen, 2020)探討了小說中殖民主義、資本主義剝削與環境變化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博羅夫斯卡-澤爾茲恩(BorowskaSzerszun, 2023)則聚焦小說中的危機想象與記憶敘事,分析了其中對邊緣群體與環境倫理的深刻關注。國內少量研究中,覃露珊、谷紅麗(2024)剖析了小說中呈現的非洲未來女性主義審美特征;曹金蓉(2024)則深入探討了該小說如何通過擬人化和擬石化的文學手法,構建了一個人類與地球共生共存的生態共同體。現有研究成果雖關注到了小說中的技術殖民活動所反映的科技異化問題,但對科技異化的成因和后果的分析不足。本文認為,杰米辛的小說反思了科技異化對人類社會和自身發展的破壞性影響,特別是技術與資本權力合謀在生命政治領域對邊緣人生命的壓迫,并設想了他們擺脫科技支配的可能路徑。“科技異化”概念從馬克思的異化思想引申和發展而來,指的是人們利用科學技術改造或創造出來的對象物,不但不是對人的本質力量的積極肯定,反過來卻成了壓抑、束縛、報復和否定人的本質力量,或不利于人類生存和發展的一種異己性力量(李桂花、張雅琪,2006:19)。借助福柯(Michel Foucault)和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的生命政治理論,可以更深入地分析后人類遭受極權主義技術對身體的異化、偽科學話語對主體的異化以及在科技異化下自我救贖的生命軌跡,從而闡釋科技對后人類生命的異化及其救贖機制,揭示作家對未來科技極權化和科技異化的憂慮和反思。
2.技術極權對后人類的身體異化
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不受倫理限制的科技活動很容易產生“科技異化”問題。哲學家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曾深刻指出,科技異化的根源在于技術理性的盛行。在發達工業社會中,技術理性已然成為主流思想,從而導致了技術的濫用。科技不僅支配著生產工具,也操控著作為主體的人。由此,科技成為奴役人的異己力量,背離了科技為人類謀福祉的初衷,產生諸多科技異化現象(轉引自劉洋,2021:45-50, 96)。《破碎的地球》三部曲中的科技異化現象首要表現為技術極權對邊緣人的身體異化。三部曲以虛構的安寧洲大陸為背景,錫爾-阿納吉斯特帝國和桑澤帝國都是技術先進的資本主義社會,它們先后盜取了邊緣種族尼斯人的基因,利用基因技術改造出了服務于人類社會的后人類諧調者(tuner)(初代原基人)和原基人(orogene)。費蘭德斯·圣·米格爾關注到小說中后人類所受到的壓迫,“初代原基人被當作工具,是帝國的附屬品……后來的原基人雖以人類的生存為名,卻沿襲了這樣的結構性壓迫體制”(Ferrández San Miguel, 2020:6)。然而,較少學者關注到帝國的至高權力與生命權力(biopower)的重合。實際上,小說中技術與資本權力的合謀在生命政治領域中滲透,使得邊緣人的身體成為操控的對象。三部曲呈現了錫爾-阿納吉斯特帝國和桑澤帝國主導的生命權力對邊緣人尼斯人以及后來的基因改造人原基人(后人類黑人)生命的征用和管治。科技成為生命政治暴力的幫兇,以更隱蔽的方式對邊緣人實施壓迫,后人類少數族裔的身體是生命權力制造的赤裸生命的肉身,提供了資本主義發展需要的勞動力,即福柯所說的“馴順的肉體”(福柯,2012:156)。
小說中的后人類等邊緣人的身體成為極權主義技術控制和操控的對象,后人類被迫以“工具”或者“武器”的身份來協助人類攫取地球能源、維護人類的生存安全。比如,由錫爾-阿納吉斯特人通過基因工程技術制造的初代原基人,被當作連接地下熱能的工具,一個“巨大機器的組件”,以“建立一個擁有無限潛能的能量循環”(杰米辛,2018c:42, 82)。他們被禁錮在實驗室“牢房”中,受到引導員的監管和訓誡(杰米辛,2018c:182)。桑澤帝國對后人類原基人的身體進行的規訓則更為嚴苛。原基人被隔離在“支點學院”接受訓練,并受一群“守護者”的監視和控制。在訓練過程中,如果原基人“在著裝、儀容和整理床鋪方面行為不當,會被送到懲戒部……受到相應懲罰”。如果他們上課犯了太多錯誤,“教導員們就會冰死”他們(杰米辛,2018a:169,173)。在此,守護者充當了規訓者的身份,監視和控制原基人,支點學院相當于原基人的監獄,禁止隨意離開。帝國人類通過對原基人身體的嚴厲規訓造就了福柯所說的“馴順的肉體”,以實現對他們的控制和利用。福柯曾犀利地指出,生命權力為資本主義的發展提供了健康的、可馴服的和有用的肉體作為勞動力。“如果不把肉體有控制地納入生產機器之中,如果不對經濟過程中的人口現象進行調整,那么資本主義的發展就得不到保證。”(福柯,2016:116-118)小說中,后人類被操縱、被塑造和被規訓的身體會變得“服從,配合,變得靈巧、強壯”(福柯,2012:154),對帝國的生存和發展具有巨大的經濟價值。
可以說,后人類在帝國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勞動力地位展現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中的活勞動(living labor)概念,即“物質資料生產過程中勞動者的體力和腦力的消耗”,它是生產的決定性因素和創造價值的活的源泉(徐禾等,1973:21)。在馬克思看來,正常的勞動是人類的本質活動的體現(1979:50)。然而,小說中被視為壓迫對象的勞動力身體卻呈現出異化的狀態。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受到技術殖民和權力操控的后人類的身體被異化為機器。帝國統治階級無償地剝削他們的勞動,盡可能生產更多的剩余價值。他們在社會空間中毫無自由,只能按照造物主/統治者的權力意志去運轉,成為生產剩余價值的巨型“資本主義機器”的零部件。在技術極權下,人類本該豐盈飽滿的生命被簡化成了阿甘本所說的“赤裸生命”(bare life),被剝奪了作為人的尊嚴和自由權利,喪失了生命的自然本性和神圣的意義(阿甘本,2016:168-170)。在此,這些后人類在遭受身體的異化之后,陷入了失去“人類的本質”的“單向度”生存困境,成為了如同“赤裸生命”一般的存在(馬克思,1979:51;馬爾庫塞,2008:3-11)。
由以上分析可知,小說中基因工程技術并非是價值中立的工具,其使用明顯負載了科技帝國的惡的倫理價值觀和政治意識形態。正如技術哲學家邦格(Mario Bunge)所說:“技術在倫理上決不是中性的……[它]游移在善和惡之間”(轉引自郭沖辰,2004:62)。技術活動不僅能產生“善”的價值,也會產生“惡”的后果。小說中科技帝國對后人類的壓迫和暴行體現出技術之善的缺席和技術之惡的橫行。除了倫理價值觀,技術所蘊含的政治意圖也不可忽視。馬爾庫塞認為“政治意圖已經滲透進處于不斷進步中的技術……技術的解放力量——使事物工具化——轉而成為解放的桎梏,即使人工具化”(2008:127)。杰米辛小說中的基因技術就是這樣一種滲透著統治者政治意圖的先進技術:控制后人類,讓他們服務于自己。基因技術的設計、開發、應用和管理過程都服務于人類社會統治階級的利益。科技帝國對后人類身體的技術殖民,警示了未來科技活動負載的“惡”的倫理價值和極權政治意圖導致的科技異化現象,先進技術并沒有解放人類,而是加劇了對人的剝削和異化。這一科技異化的描寫與一些經典反烏托邦科幻作品相呼應,共同揭示了為了人類幸福的宏大敘事背后“科技為政治服務”的真相,最終導致“人性本身被異化,每一個個體的人最后變成了一架機器上面的一個零件,人性的復雜和豐富多彩被科技所徹底消滅”(蒙柱環,2008: 98)。杰米辛通過構建一個未來科技惡托邦,批判了資本與技術合謀在生命政治領域對邊緣人赤裸生命的暴力和剝削。
3.偽科學話語對后人類的主體異化
杰米辛的《破碎的地球》三部曲不僅體現了她對未來科技可能導致人的身體異化的擔憂,也體現了她對偽科學話語與技術極權共謀對人的主體異化的批判。小說中的科技帝國除了運用生命權力技術把后人類的身體變成“工具”和“武器”,還利用偽科學話語規訓后人類認同自己的工具身份,排斥其人性特征,把其主體異化為“非人”客體,塑造成“臣服的主體”,從而打造一種“合理的極權社會”。
除了身體上的暴力奴役,作為統治階級的守護者還運用福柯所說的“權力-知識”話語壓制后人類原基人,教化原基人認同自己的工具身份,從而實現對他們思想意識的操控。統治階級的強勢話語以一種知識和真理的成規方式呈現出來。正如福柯所說,知識(包括科學知識)與權力存在共生關系。“權力制造知識,知識為權力服務”(2012:29)。話語也是權力統治的暴力工具,承擔了意識形態的認知暴力。小說中的桑澤社會統治階級通過權力制造了服務于自身利益的知識話語,抹殺原基人的人性以保障人類的物種優越性,這些話語在人類與后人類之間成為公認的事實,一種不容置疑的“科學話語”(福柯,2003:202-206)。在日常規訓中,支點學院的守護者向原基人兒童灌輸一種“偽科學話語”,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生理缺陷和臣服者的社會地位。例如,守護者不斷告訴原基人“你們必須是工具”(杰米辛,2018c:153),并把原基人貶低為“基賊”“野種”和“低等族群”等(杰米辛,2018a:20,64,365)。守護者“把這些當成客觀事實來陳述”(杰米辛,2018a:83)。不難發現,守護者規訓的壓迫性意識形態把他們的丑惡行為裝扮成天經地義的職責。正如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強調的那樣,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本質“在于成功地掩飾了自己的統治意圖,讓被統治者真心相信統治不是奴役而是合法的民主和自由。這種民主和自由又是通過法理來實現的”(轉引自張一兵、胡大平,2003:260)。正是在此類話語規訓下,大多數原基人兒童在主體性形成過程中鑄就了自卑意識,失去了自我認同能力,其結果是屈服于統治階層。杰米辛在小說中寫道,“經過挑選和馴化的原基人,小心改造和甄選過,所以這些人懂得服從。他們知道自己的本分”(杰米辛,2018b:165)。原基人“異化了的主體被其異化了的存在所吞沒”(馬爾庫塞,2008:10)。為了追求社會認可的自我身份和存在的價值,他們被迫臣服于帝國極權,從而喪失其自主性。
此外,小說中的科學家和科研機構捏造真理,為權力和帝國統治提供合理性辯護和話語支撐。“真理是指一整套有關話語的生產、規律、分布、流通和作用的有規則的程序”;真理“與一些生產并支持它的權力制度相聯系,并與由它引發并使它繼續流通的權力效能相聯系”(福柯,2003:447)。從這個意義上,福柯解構了科學真理的客觀性和權威性,因為在他看來,權力需要制造真理來運作。小說中,桑澤帝國的科學家和科研機構所發布的“科學話語”和官方文件,在維護統治秩序方面達成共識。安寧洲最著名的學術機構——第七大學,培養了大批測地學家和講經人為帝國服務。這些科學家和學者通過參與權威話語的構建與傳播,間接地支持并鞏固了權力主體的霸權地位。例如,根據測地學家的分類標準,原基人被認定為“不是人”(杰米辛,2018a:311)。桑澤社會流傳著很多抹黑原基人的《石經》傳說,重復著原基人“生來邪惡”“怪物”“幾乎不能算是人”等負面論調(杰米辛,2018a:110-111)。第二屆尤邁尼斯《石經》闡釋委員會發布的原基力感染者權益公告,也明確規定原基人并非人類。以上官方話語的權威敘事,表明權力者以不同方式和手段,打造原基人邪惡、怪物、非人的形象,致使安寧洲所有人類和原基人自身都接受了此類話語,使得每個原基人都厭惡自己的種族身份,痛恨自己與正常人的差異。
正是通過這些偽科學話語提供的霸權意識形態和主體化策略,支點學院塑造了“馴服的原基人”,兌現使安寧洲“免受嚴重地震和火山噴發威脅的承諾”(杰米辛,2018a:305)。在帝國“科學話語”的規訓下,后人類原基人逐漸變成人類所期待的可奴役的“物”,其主體被異化為“非人”客體。正如艾利斯所評論的那樣,“守護者教化原基人內化自己受到的種種壓迫,預防任何反叛行為,把他們變成溫順、可靠的勞動力,為整個帝國的政治經濟提供保障”(Iles, 2019:8)。這種操控很好地例證了福柯的論述:“通過控制思想來征服肉體……這種政治學比酷刑和處決的儀式解剖學要有效得多”(福柯,2012:113)。
4.科技異化下的后人類救贖
《破碎的地球》三部曲不僅批判了極權社會通過生物技術和偽科學話語對后人類邊緣人的身體異化和主體異化,還積極設想了科技異化下后人類的自我救贖。小說中后人類原基人臣服的身份認同并不是固定不變的,正如霍爾(Stuart Hall)所言,“主體在不同時間獲得不同身份……身份認同總是一個不斷變動的過程”(1992:277)。遭受科技異化、生命權力不公正對待的后人類黑人女性伊松和奈松,在主體意識覺醒后化身為彌賽亞救世主,她們借助女性主義賽博格技術的解放力量,領導后人類同伴反抗帝國的科技霸權,同時拯救世界末日。
在三部曲的最后,后人類女性伊松和奈松領導原基人,并聯合凱斯特瑞瑪社群中的人類以及其他邊緣族群向帝國的科技霸權進行反擊,以“結束一切第五季,修復這個世界”(杰米辛,2018c:340)。她們憑借強大的原基力開啟高技術設備方尖碑之門,修正月亮軌道,恢復地月平衡系統,結束了災季。最終,象征舊制度管理階層的守護者也全部死亡,新的世界秩序和一個烏托邦式的美好世界即將開始。在這里,被壓迫的后人類女性在末日生存危機中承擔了反抗者、領導者和拯救者的角色,從女奴蛻變成女戰士、女英雄,顛覆了女性的他者形象。她們重建了生命主體性與完整性,由被奴役的“赤裸生命”轉變為自由的“形式生命”(formoflife),即“一種不可能與其形式相分離的生命,一種永無可能在其中離析出類似赤裸生命之類東西的生命”(阿甘本,2015:4)。
其實,小說中的后人類群體之所以能夠成功實現自我救贖,其關鍵原因源自女性主義賽博格技術的解放力量。后人類的技術化身體“既是向至高權力屈服的載體,又是諸種個人自由的載體”(阿甘本,2016:170),這種雙重性賦予了其深刻的內涵。伊松和奈松這兩位后人類女性,不僅天生具備原基力(orogeny),能夠“運用熱能、動能或其他形式的能量控制地質活動”,還可以肩負起拯救世界的重任(杰米辛,2018a:405)。她們符合哈拉維(Donna Haraway)所定義的賽博格(cyborg),即“機械和有機體的混合物”,模糊了人與動物、人與機器、物質與非物質的疆界(1991:149, 151-153)。巴斯蒂安森在研究該三部曲時,也曾做過相似的評價:“原基人是賽博格,他們具有超越人與自然之間疆界的特征”(Bastiaansen, 2020:34)。杰米辛塑造的賽博格女英雄,為技術賦能后未來世界的兩性關系提供了新的可能。正如哈拉維所言,“通信技術和生物技術作為重新改造我們身體的決定性工具,將會為全世界女性創造一種新的社會性別關系”。她進一步認為,“賽博格是后性別世界的創造物”(Haraway, 1991:164, 150)。也就是說,女性身體借由科技獲得重生,可以通過技術增強的身體力量,消除男權主義的生理基礎,打破了傳統性別二元論和男性中心霸權主義。技術賦能后的伊松和奈松等后人類女性,不再是父權制社會中順從的屬下階層,而是在身體力量和社會擔當方面比男性更為出色。由此可見,杰米辛并非盲目地反對技術,她贊同哈拉維所堅持的技術的解放性力量,特別是對于女性的解放力量。在她所虛構的世界中,當人類面臨末日危機,無力維護舊秩序時,后人類女性挺身而出擔當起拯救世界和建構新秩序的重任。這顯然表達了杰米辛對科技賦能女性的美好想象,和對少數族裔女性力量的肯定和頌揚。
這種技術賦能女性的美好想象,不僅是對傳統男性中心主義思想的有力批判,更展現了構建人類與后人類和諧共存的新型倫理觀的追求。在三部曲的終章,在后人類女性的領導下,后人類顛覆了人類社會霸權,建立了新的社會秩序。但是舊的世界并沒有被毀滅,而是邁向了一種“合作的世界末日”的嶄新境界(Stenberg, 2020)。小說表明,后人類女性有能力征服或者消滅人類,但她們沒有那樣做,因為她們的目標不是取代桑澤帝國統治世界,而是變革不合理的社會制度,讓不同類型的人攜手合作保衛共同的家園、共建更美好的世界。小說的結尾富有洞見地指出:“要生存,就需要不同類型的人彼此協作。合作就意味著機遇……這次之后,就不會再有第五季”(杰米辛,2018c:346)。這一合作理念正是賽博格思想倡導的,因為賽博格理念“能促進人們包括女性敞開自我,與世界融合,以此促進社群主義”(金春枝,2021:72)。杰米辛在采訪中亦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在真實災難的情況下,只有相互合作的人才能生存。人與人之間互相幫助,利他主義和社群主義可以幫助你渡過難關”(qtd. in Hurley, 2018:470)。在小說中,伊松等人即使面臨危險的處境,仍然對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伸出援助之手,給予他們食物和醫療救助。這體現了后人類與人類之間建立利他主義倫理關系的可能性,寄托了杰米辛對構建新型倫理關系的愿望,即以一種去人類中心的思想構建一種跨越性別、物種的命運共同體。這種倫理觀念與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所提出的以“普遍生命力”為核心的后人類倫理觀高度契合。她倡導摒棄人文主義的特殊生命中心主義,建立“跨物種平等主義”的道德體系(布拉伊多蒂,2015:205-208),為構建新型倫理關系提供了深刻的啟示。
由上觀之,杰米辛通過描寫后人類女性利用賽博格身體的變革潛能拯救世界的故事,體現了她對于“技術向善”科技倫理觀的認同,更彰顯了她對于后人類少數族裔追求社會正義、構建人類與后人類共存的新型倫理觀的贊賞。后人類女性所展現的“技術之善”與兩個帝國技術殖民的貪婪形成鮮明對比。這種對比進一步凸顯了男性主義與女性主義認識論對技術發展的不同影響。盡管技術本身沒有性別屬性,但是技術一直顯示出男性化的特征。在人類科技史上,男性科學家和技術專家始終占據主導地位,男性主義科學技術的性別化立場一直是主流。小說中兩大帝國對基因技術的運用,便是技術活動中男性霸權思維的典型體現。對此,杰米辛在三部曲中從女性主義的視角,重新審視技術進步中的女性身份和責任擔當問題,借鑒哈拉維的賽博格女性主義認識論促進“共善”的技術發展,探索解決科技異化問題的路徑,以更好地實現人類的解放。
5.結語
杰米辛《破碎的地球》三部曲所描繪的科技惡托邦景象,不僅揭示了她對未來科技極權化和異化的憂慮,還審視了后人類技術時代的生命政治霸權。小說通過描寫極權主義操控下的技術活動對邊緣族群的身體奴役和主體迫害,批判了極權社會利用生物技術和偽科學話語作為控制個體的新形式,揭露了技術系統的設計和使用過程中所承載的惡的倫理價值觀和具有人類中心主義特點的政治意圖。同時,小說對后人類女性利用技術賦權進行自我救贖的理想化表征,則寄托了杰米辛對女性作為主體參與構建美麗新世界的美好愿望。因此,杰米辛并非一個盲目的技術悲觀主義者或者技術樂觀主義者。在人類社會日益走向深度科技化的當下,杰米辛的小說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它無疑在提醒我們:技術發展是把雙刃劍,具有明顯的悖論性特點。人類在發展科技的同時要加強科技倫理治理,避免技術濫用,讓技術更好地造福人類。正如哲學家卡斯特所說:“我們丑陋,科技就會呈現出來,造成各種惡果。如果我們能改變、能關注自己的內心世界、政治組織、生活方式和自然環境,科技就可以賦予我們解放自身的巨大潛能”(2006: 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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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翟乃海)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美國非裔私刑文學研究與美國暴力文化批判”(項目編號:ZZAWW010)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谷紅麗,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電子郵箱:guhongli@m.scnu.edu.cn。
覃露珊,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電子郵箱:2016021185@m.scn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