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愛倫·坡是美國著名的詩人、短篇小說家,受到國內外批評界廣泛關注。就其短篇小說而言,學界尤其關注他的恐怖短篇小說,聚焦人物的變態心理和行動、故事的離奇怪誕、謀殺的恐怖效果,分析敘事中的殘暴恐怖事件給讀者帶來的驚悚和震愕,但對其小說蘊含的道德寓意關注不多。通過細讀短篇小說《黑貓》,可以發現坡塑造了一位為逃脫法律責任而隱瞞殺妻真相的不可靠敘述者。本文運用不可靠敘述理論,分析敘述者在“三大軸”上的不可靠敘述,特別是敘述者的拉近型不可靠敘述所具有的迷惑性和欺騙性,揭示作為敘述者的人物“我”的性格的暴戾乖張、偽善自私,以及作品蘊含的道德寓意,從而激發讀者對人性善惡的思考。
關鍵詞:《黑貓》;不可靠敘述;道德寓意
作者簡介:周志高,博士,九江學院外國語學院教授,江西師范大學敘事學研究院研究員,江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敘事學、外國文學。謝文欣,江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敘事學、外國文學。
Title: The Unreliable Narration and the Moral Implication in Allan Poe’s “The Black Cat”
Abstract: Edgar Allan Poe is a famous American poet and short story writer. He has received wide-ranging critical concern worldwide. As for his short stories, scholars attached special attention to his horrible stories with elaborations focused on characters’ abnormal mentality and action, the bizarre and grotesque aspects of stories and the horrible effects of murders, and the thrilling and shocking effects on readers brought about by the narration of brutality and horror, but they ignored the moral implications in some short stories. A close reading of “The Black Cat” reveals that Poe portrays an unreliable narrator who conceals the truth about killing his wife in order to escape legal liability. This paper applies unreliable narration theory to analyzing the narrator’s unreliable narration on “three axes”, the bonding unreliability from the whole structure of the work in particular, so as to unveil the violent and perverse, and hypocritical and selfish temperament of the male character as well as the moral implications embedded in the story to stimulate readers’ thoughts about the human nature.
Key words: “The Black Cat”; unreliable narration; moral implications
Authors: Zhou Zhigao is professor at Jiujiang University (Jiujiang 332000, China) and researcher and postgraduate supervisor at 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 (Nanchang 330022, China). His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narratology and foreign literature. Xie Wenxin is postgraduate at 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 (Nanchang 330022, 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narratology and foreign literature. E-mail: 1318029206@qq.com
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是美國文學史上的一顆璀璨的流星,生命軌跡雖然短暫,但卻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劃破了世界文學的茫茫夜空。他是天才詩人,更是優秀的短篇小說家,一個在世人眼中充滿了悖論式的人物。其創作集綺麗想象和縝密分析于一身;追隨美,而美卻附著于死亡之花,與恐怖和詭異相伴而生。愛倫·坡在國內外學界受到廣泛關注,學者們從各種維度對作者、作品、創作語境、影響等展開研究。就坡的短篇小說而言,學界尤其青睞其恐怖短篇小說,《黑貓》(“The Black Cat”)就是這類恐怖短篇小說的典范之作。朱平珍對《黑貓》中的病態人格的象征,獨立人格的缺失進行了研究(2004);佘軍論證了戲劇性獨白與短篇小說中人物形象塑造、敘事以及坡的效果論之間的獨特關系(2010);張琪研究了作者如何從恐怖場景、恐怖意象、恐怖人物等方面塑造黑貓形象及刻畫主人公內心的邪惡,從而營造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懼效果(2011);袁京論述了作者通過恐怖場景的描寫、象征和重復、第一人稱敘述以及超自然現象的描寫等各種藝術表現手法,順利解決了恐怖小說創作中推進情節和制造恐怖的難題,在故事中營造出了一種完整統一的神秘恐怖氣氛,達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2011)。對于愛倫·坡短篇小說中的道德寓意,申丹教授在綜合考慮坡的作品的復雜性和學者們不同闡釋的基礎上,對“認知派”的關注面加以補充,對“修辭派”的衡量標準進行修正,以《泄密的心》為例分析了其中蘊含的道德觀(2008)。長期以來學界忽視了對《黑貓》中的道德寓意的研究。究其原因,主要受思維定勢和闡釋定見的影響:“一是坡被公認為唯美主義的代表之一,學者們往往僅從審美的角度闡釋坡的作品。二是坡也被視為頹廢派的代表之一,其作品中有不少消極成分,還有人從坡的生活中的性格缺陷出發,排除對他的作品之道德價值的考慮”(申丹 134)。這種以偏概全、混淆真實作者與隱含作者的做法,導致坡的恐怖小說中的道德寓意淡出了學者們的研究視野。實際上,任何一個文本,其隱含作者必定從世界的通達關聯方式中選擇一種進行敘述,他的選擇也就必然卷入因果與倫理,作者的倫理取位必定蘊含一定的道德寓意。從讀者的閱讀角度來看,讀者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之中或之后,必然會對敘述進行評價,評價必然涉及到倫理取位問題,即讀者閱讀行為中的倫理思考與反應,這其中必然包括對作品道德寓意的思考。因此,本文將通過細讀《黑貓》的文本,分析其中的不可靠敘述,剖析作品中蘊含的道德寓意。
一、事實報道的不可靠敘述:逃脫法律的制裁
文學作品中的道德寓意的表現手法各有不同。與眾多作品中第三人稱敘述者居高臨下的直接道德說教形成對照,坡在《黑貓》中采用第一人稱敘述,讓第一人稱敘述者在敘述自己作為人物時內心與行動的善、惡沖突表現出的道德寓意。這種敘述手法更能對讀者的道德引導起到潛移默化的效果。該短篇小說敘述了男主人公因為性情突變,被難以理喻的憎恨所驅使,故意折磨、殺死他一度十分寵愛的一只黑貓普魯托,最后誤殺自己的妻子,為了逃脫法律的制裁,精心盤算、鎮定自若地將尸體砌入地窖的磚墻中,但最終由于自己的得意忘形而被警察發現。這與坡的《泄密的心》中殺害老頭的房客如出一轍。對于《黑貓》中主人公的結局,不可簡單地以善惡因果報應來闡釋,從隱含作者的倫理取位來看,作惡者受到法律的制裁就是彰顯了倫理正義。運用不可靠敘述理論,不僅可以探討作品中獨特的審美效果,也能發掘作品中的道德寓意。
短篇小說《黑貓》采用的是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敘述者“我”在故事開始時就敘述了自己將在明天被執行死刑,為了“卸下靈魂的重擔”,“我”準備今天“簡明扼要、不加評論地把一些家常事公諸于世”,希望以后的讀者在“頭腦更鎮靜、更理性”的閱讀中能夠在“我”敘述的事件中“找出一連串普普通通、合情合理的因果關系來”(坡 300)。從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敘述來看,回顧性敘述是在監牢中進行的。在即將面臨死期的時候,將自己的故事與罪孽敘述出來,這既是敘述者的懺悔與靈魂的自我救贖,也是警世誨人之舉,其中的道德寓意不言而喻。但是,在引出回顧性敘述的開篇敘述中,敘述者并沒有直接敘述自己身犯何罪,而是采用了不可靠敘述,使敘述從一開始就充滿了不可靠、矛盾、懸念,因此而產生的敘述張力使得該短篇小說不太容易讓讀者理解,只有充分運用敘述策略才能理解故事的真實主題以及作為人物的“我”的真實面目。敘述者“我”一開始就說“這個故事既荒誕不經又平淡無奇”,就連敘述者“本人都難以置信,若期待大家相信,那真是瘋了”(300)。這種語無倫次、自相矛盾的敘述讓讀者以為是瘋癲之語。但是,敘述者“我”馬上接著聲明自己“并無瘋癲之嫌,也絕非在做夢”(300)。既然是“一些家常事”,又怎么會荒誕不經呢?為何這些事件會使得敘述者感到恐懼、備受折磨,也將他毀掉了呢?這種事實報道方面的不可靠敘述使得讀者十分驚訝和困惑,迫切想知道敘述者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使得他要面臨死期。
由于是第一人稱敘述,作為敘述者的“我”與作為人物的“我”的身份經常是重疊合一的。根據敘述可知,導致“我”毀滅的主要原因是“我”的性格乖張暴戾。“我”的性情脾氣因過度酗酒變得極其惡劣,一天比一天陰郁、暴躁,變成了虐待妻子和家中寵物的虐待狂。一天晚上,“我”在喝得酩酊大醉后居然用一把小刀“慢條斯理”地剜掉了黑貓普魯托的一只眼珠。敘述者在敘述時用了“慢條斯理”一詞來修飾,這顯然不符合“我”在盛怒的情形下做出的行為。因此,此處的敘述應該可以看成是對事件事實的不可靠敘述。而這一敘述策略的運用并不是要降低作為人物的“我”的行為的殘暴血腥程度,相反,“慢條斯理”一詞更加揭示了作為人物的“我”的冷血無情,將作為人物的“我”乖張暴戾的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在接下來的一句敘述中:“寫到這該詛咒的殘暴行為,我不禁面紅耳赤、火燒火燎、渾身戰栗”(302),作為人物的“我”回到了作為敘述者的“我”,并對自己剜掉黑貓一只眼睛的事做出了感知軸上的不可靠敘述,因為作為一個性格乖張暴戾之人,是不會產生這樣的道德恥辱感,在接下來的敘述中我們也能得到佐證:
次日清晨,我恢復了理智,對昨夜的罪行半是恐懼,半是懊悔;然而至多也就是淡淡的、模糊的感覺,并未深入靈魂。我繼續酗酒無度,不久就在酒精的麻痹中把這事忘得干干凈凈了。(302)
如此殘暴的事件對于施暴者來說,僅僅過了一晚就基本上忘得干干凈凈。之后,“我”的殘暴行為更令人發指。一日清晨,“我”冷血地用繩索套住貓的脖子,把它吊死在樹枝上。敘述者敘述自己在吊死貓時“淚如泉涌,內心痛苦萬分,吊它因為明知它曾愛過‘我’,因為‘我’知道它從未惹過‘我’生氣;吊它因為明知‘我’在犯下罪惡,罪惡滔天”(302)。這段自相矛盾、有違常理的敘述使讀者覺得可笑和難以理喻。讀者不禁要問,難道“我”在性格的逆轉中出現了精神分裂或精神錯亂?要不然怎會做出如此殘暴的行為和語無倫次、毫無邏輯道理的敘述?從敘述者的后續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我”并沒有精神失常,思維也很清楚。因此,敘述者在這里對事件的報道是不可靠的。如此殘暴的“我”在殺死黑貓時應該是使自己乖張怪癖的感情獲得了宣泄,又怎么會“淚如泉涌,痛苦萬分”,怎么會感到罪孽深重呢?敘述者“我”通過對事件的不可靠敘述只是想惺惺作態、遮掩自己的暴行而已,似乎殺死黑貓對“我”來說是萬不得已的行為,但“我”又明明知道黑貓曾愛過自己并且沒有任何過錯,這種毫無緣由的殘殺反而泄露出了“我”的殘暴和虛偽。在“我”吊死黑貓的當晚,“家里失火,整個房子陷入一片火海,全部家當都被大火吞噬,化為烏有”(302)。有關失火的原因,敘述者“我”似乎特別提醒讀者不要將“火災”與他的暴行聯系起來,認為兩者之間沒有因果報應的關聯,這時敘述者的敘述看似輕描淡寫,但是,聰明的讀者能夠透過敘述的字面意義理解隱含作者的真實意圖,與隱含作者達成共謀,發現此處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敘事文本中的符號都具有等待被闡釋的意義。如果敘述者覺得火災和暴行之間沒有因果報應的關系,自己又何必刻意敘述出來呢?這很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此處的不可靠敘述能夠讓聰明的讀者覺察出火災對“我”的心靈和思想應該有所觸動,“我”在內心應該是覺得火災是上帝對自己暴行的懲罰,卻特意站出來提醒讀者不要將兩件事扯上因果關系。這個來自冥冥之中的“懲戒”也許是上蒼給施暴者的一次警醒。若“我”真能幡然醒悟,停止自己的暴虐行為,也就不會導致最終玩火自焚的結局,但是,“我”卻在酒精哺育的惡魔的教唆下脾氣變得越來越壞,最終害了別人也毀掉了自己。這里對事件的不可靠敘述除了給讀者帶來審美效果之外,還蘊含了強烈的道德寓意——敘述者為了逃脫法律的制裁而給自己洗白。雖然我們并不提倡“因果報應”,但是我們對上天、神明、大自然、人性、生命等等應該要有所敬畏,這有利于我們分辨善惡之心,引導我們善待身邊的人和物。
二、多軸上的不可靠敘述:凸顯敘述者復雜的人性
不可靠敘述理論肇始于韋恩·布斯(Wayne Booth),詹姆斯·費倫(James Phelan)在許多方面對其進行了豐富和發展。首先,他將不可靠敘述從兩個類型或兩大軸(“事實/事件軸”和“價值/判斷軸”)發展成為三大類型或三大軸(即增加了“知識/感知軸”)(Living to Tell about It 49-53),費倫對不可靠敘述三大軸的明確界定與區分豐富了學界對不可靠敘述的研究,而且還將研究視野引向了三大軸之間可能出現的對照或對立關系:一位敘述者可能在一個軸上可靠,而在另一個軸上不可靠。有時這三大軸還可能構成因果關系,即一個軸上的不可靠會導致另一個軸上的不可靠(61)。從多角度與動態進程來分析不可靠敘述,能夠更好地把握這一敘述策略的微妙性與復雜性,從而更好地把握人物性格的復雜多面性。因此,對于《黑貓》中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不僅可以從某個軸來進行考察,而且可以運用不可靠敘述在三大軸上的動態進程來加以分析,從而有助于更加全面地認識敘述者的敘事動機。
前文分析了事實報道方面的不可靠敘述,其實,在知識/感知軸上敘述者的敘述也是不可靠的。對于自己乖張暴戾的性格與行為,敘述者沒有進行認真地反思和分析,而是對自己的性格與行為進行了錯誤的認知與讀解。他認為“乖張是人類的一種原始沖動,是一種人生來具有的本能或者情感,構成人類性格的主導因素”,又宣稱“有誰不是明知不該如此而反復作惡或者做蠢事?我們誰又不是在明鑒是非之時總想以身試法,而僅僅因為我們明知此為法律所禁?”(坡 302)顯然,敘述者是在以己度人,他將自己性格與行為的乖張暴戾讀解為人類性格的共性,以達到混淆視聽的效果。按照他的讀解,人類生來就是“性本惡”,每個人的心底都藏著一個惡魔。這種錯誤的認知是敘述者在為自己的暴虐之行尋找借口。敘述者不能認識自身性格的缺陷,所以造成在知識/感知軸上的不可靠敘述,也因此導致了他在價值/判斷軸上的不可靠,以此為自己的殺貓罪行開脫?!拔摇痹跉⑺赖谝恢缓谪埰蒸斖泻螅淮闻既坏臋C遇,在一家烏煙瘴氣的酒館里發現了一只與普魯托長得極其相似的黑貓,并主動將它帶回家。之后,“我”卻認為這只黑貓是來報復“我”的,使“我”白天得不到片刻安寧,夜晚噩夢連連,從而使“我”的脾氣越來越壞。這時敘述者在事件報道上的不可靠似乎在為“我”的殘暴行徑作鋪墊。同時,敘述者對自己性格與行為的錯誤認知與讀解也導致了他在倫理與價值判斷方面上的不可靠。在殘忍地殺妻后,“我”沒有任何的憂傷、痛苦的情緒,而是鎮定自若,立即著手考慮如何藏匿尸體,并為自己能夠想到將尸體砌入地窖的磚墻中而沾沾自喜,得意于自己的“絕頂聰明”。在警察多次下到地下室進行偵查的時候,“我”表現得泰然自若,甚至在警察即將離開的時候拿起手中的拐杖重重敲擊埋著妻子尸體的那堵墻,想向警察證明自己的“清白”,不料卻弄巧成拙。這也進一步說明,正是“我”的自以為是、得意忘形的道德缺陷導致了自己罪行的暴露和毀滅。
通過對文本的細讀,可以發現道德寓意和不可靠敘述所產生的戲劇性自始至終在敘述文本中交互作用、相互加強,讓讀者能夠更加清楚地看清主人公“我”的扭曲性格與暴戾行徑,從而引發讀者對人性的深思。敘事者越是想要強調自己的清醒、理智,越是體現其為逃脫法律制裁而暴戾乖張、偽善自私。
如果將分析的視野從文本細節拔高到文本的整體結構來看,方可發現《黑貓》的整個文本就是一個拉近型不可靠敘述。詹姆斯·費倫在《疏遠型不可靠性、拉近型不可靠性與lt;洛麗塔gt;的倫理》(“Estranging Unreliability, Bonding Unreliability, and the Ethics of Lolita”)一文中,從一個新的角度發展了布斯的理論,從修辭視角對不可靠敘述做了進一步的闡釋和發展,提出了判定不可靠敘述的又一基準:敘述者與隱含讀者之間的敘述距離。根據不可靠敘述對敘述者和隱含讀者之間敘述距離的影響,費倫指出不可靠敘述不僅可以產生隱含讀者與敘述者疏遠的修辭效果,還可以使隱含讀者跟敘述者相對較為接近,因此他將不可靠敘述區分為“疏遠型不可靠性”(estranging unreliability)和“拉近型不可靠性”(bonding unreliability)。前者指不可靠敘述凸顯或拉大了隱含讀者與敘述者之間的距離,即隱含讀者通過辨析敘述者在“三大軸”上的不可靠敘述,發現敘述者對隱含作者規范的背離,從而在心理上、倫理上、價值上與敘述者疏遠。而后者指的是不可靠敘述縮短或拉近了隱含讀者與敘述者之間的距離,盡管隱含讀者發現了敘述者的不可靠性,但是這一不可靠性具有隱含作者和隱含讀者所認同的交際信息,從而拉近了隱含讀者在闡釋、感情與倫理上與敘述者的距離。從整體上來看,《黑貓》中的敘述是敘述者以第一人稱進行的回顧性敘述,有利于讀者對敘述者的敘述進行前后對比,并做出判斷。這在敘述者對自己的早期生活與性格所做的敘述中可見一斑:
自孩提時代起,眾人皆知我性情溫順、心地善良。甚至因為心腸太軟之故,常被同伴們取笑。我特別喜愛動物,在父母的縱容下,也養了許多寵物。我和寵物一起消磨了很多時光,喂養和照料它們是我最大的快樂。成長的過程中,這個癖好始終伴隨著我,后來作為成人,養寵物也還是我快樂的源泉之一。如果你曾經喜歡過忠誠而聰明的狗的話,那么,不需我多費口舌,你就明白這其中莫大的快樂和滿足感了。假如你常領教人類的薄情寡義的話,獸類這種自我犧牲的無私之愛,準會觸及你的心靈的。(坡 300-301)
上述的敘述給讀者展現的是一個“性情溫順、心地善良、富有愛心”的人物形象。這時隱含讀者與敘述者在心理上、倫理上、價值上的距離是比較近的。但是,隨著敘述的發展,隱含讀者發現敘述者的行為卻是背離隱含作者的規范,看清楚了敘述者的真實面目,由悲憫情懷、善待生靈的人物變成了一個殘暴無比的惡魔。愛倫·坡運用不可靠敘述所產生的效果統一的戲劇反諷微妙而獨特地再現了惡有惡報的母題,同時,通過敘述者為了“卸下靈魂的重擔”而懺悔的回顧性敘述使得作品具有深刻的道德寓意。第二只黑貓出現的神秘性及其樣子與第一只黑貓“普魯托”極其相似帶有“借尸還魂”的意味,就像《麗姬婭》《厄舍古屋的倒塌》中的敘述一樣。第二只貓的到來并沒有給“我”帶來快樂,反而讓“我”逐漸增強了道德上的負罪感,黑貓越是跟“我”親近,“我”越是覺得厭惡和恐懼,而黑貓胸口的那片白斑更是成為了“我”道德審判的刑具:
讀者應仍記得那塊斑雖大,原先卻十分模糊,然而,漸漸地——不知不覺間——白斑最后有了明晰的輪廓,盡管很長一段時間里,理智掙扎著讓我相信這不過是幻覺。它變成了那令我膽顫心寒的東西的形狀,正因如此,我厭惡、害怕這怪物,如果敢的話,早就把它除掉了——這形狀現在變成了一幅恐怖之圖,死亡之圖,一個絞刑臺。哦,這是個多么可悲又可怕的刑具??!這是懲治罪惡的刑具;是痛苦和死亡的刑具。(305)
道德上的負罪感使得“我”在精神上背負了越來越重的痛苦,感覺第二只黑貓就是來報復“我曾經輕蔑地殺死了一只貓,使得我晝夜都無法得到片刻安寧”(305)。按照“我”的拉近型不可靠敘述,讀者預測“我”會因為內疚懺悔而改邪歸正,但是后續的敘述揭掉了“我”的面具,讓讀者又一次看清了“我”的偽善偏執,這些心理獨白式的敘述只是惺惺作態,敘述者在敘述的事件軸、感知軸和評價軸上都是不可靠的。因為在接續的敘述中,讀者獲知“我”并沒有棄惡向善,而是“在這樣的煎熬折磨下,我內心僅存的善性也消磨殆盡。邪惡,最黑暗最狠毒的邪惡成了我心中唯一的東西”(305)。終于,在一日盛怒之下“我”在想要殺貓之時將妻子用斧子砍死。
善惡之間的張力除了體現出敘述者的不可靠之外,還會在讀者之間營造一種緊張感,加大了讀者的閱讀距離。讀者不禁要懷疑他是否瘋了,答案顯而易見,他失去了理智。但是,在地窖的樓梯上用斧頭殺死妻子后,他腦海中跳出了許多藏匿妻子尸體的計劃。然后,他決定把尸體藏在地窖里。從想出計劃到把妻子藏進墻里的整個過程,他一反常態地平靜。為了繼續證明自己是一個理性的人,敘述者除了選擇冷靜地敘述殺人過程外,還描寫了殺妻后有條不紊地藏尸、警察上門時冷靜應對的過程。所有這些又都證明了這個不可靠的敘述者具有很強的理性。然而,試圖依靠這些令人信服的敘述來證明他沒有瘋,是無法成功實現的。在殺人的過程中,理智與瘋狂不斷穿插,兩者共存于一言一行之中。在理智與精神錯亂的矛盾背后,是主人公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這種不安全感源自對死亡最原始的恐懼。他在敘述過程中有條不紊地強調犯罪過程中最細微的細節,這凸顯了他內心的邪惡。
三、不可靠敘述背后的隱性情節:蓄意謀殺妻子
根據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有兩個問題值得思考:敘述者殺死妻子的確切時間是什么時候?為什么會有一只與普魯托幾乎一模一樣的貓?
首先來看第一個問題,根據敘述者的描述,當警察發現他妻子的尸體時,尸體已經嚴重腐爛。但在事件的進程中,敘述者“我”的妻子的尸體是在被害的第四天被發現的。依據醫學與生物學知識,可以判斷正常情況下尸體不可能在四天后就嚴重腐爛,而且還是在陰暗的地窖里面。由此可見敘述者在殺死妻子的確切時間上撒了謊。如果他不是在地窖里誤殺了妻子,那么他又是在何時、以何種方式殺死妻子的呢?從文本細節的蛛絲馬跡中可以找到線索,他殺死妻子的具體時間應該是他所說的吊死普魯托的那個晚上。當晚,整個房屋莫名地起火。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房屋損害嚴重,有一面墻卻屹立不倒,墻壁上留著一片巨大的陰影。根據敘述者的說法,他認為墻上的巨大陰影是普魯托的尸體造成的。但是,依據推理,這巨大的陰影不可能是普魯托留下的,而應該是那晚敘述者殺死妻子后將她的尸體藏匿于墻里而留下的。理由有三:一是當整棟房子著火時,大家都忙著滅火,不可能有人會去注意掛在樹枝上的黑貓尸體并將它扔進房子里,以警告敘述者房子著火了。二是敘述者解釋說,普魯托的尸體撞上了白墻,氨水與新鮮石灰在火熱中發生了反應,留下了巨大的陰影,此處他調用了化學知識(宋建福 170),貌似很有說服力。但眾所周知,地球上的萬物都受到重力的影響。當死貓撞到墻后會立即掉下來,而不是留在墻上。他的敘述違反了知識/感知軸。而且墻上留下的是巨大的陰影,這與一只貓的體型大小不相符,與人體的體型倒更接近。因此,可以推斷,墻上留下的巨大陰影不是死貓留下的,應該是藏匿于墻里的妻子的尸體留下的。三是敘述者的房間里為什么會有一面用新鮮石灰粉刷過的墻體呢?在現實世界中,人們可以根據邏輯關系列出種種原因,但是敘事中的虛構世界的飽和度不可能像現實世界一樣飽滿,它的邏輯關系只能從文本中的信息進行推斷。因此,根據故事情節,最有可能的是殺妻者將尸體藏于墻體后重新粉刷。
再來看兩只幾乎一模一樣的黑貓。除了第二只貓胸前的那一抹白色,第二只貓和第一只貓的稟性和外表都完全一樣。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敘述者很快就和這只貓打得火熱。貓是非常謹慎的動物,會與陌生人保持距離。然而,這只貓卻與“陌生的”敘述者具有天然的親近感,最能解釋得通的就是第二只貓就是普魯托本身。敘述者所說的話遠不可靠,違反了知識/感知軸,他要么因為精神上的錯亂、情緒上的癲狂,導致認知上出現了偏差;要么是為掩蓋故意殺妻的事實編造出第二只貓。如果第二只貓就是普魯托,為什么它的胸前會有白色斑點?很有可能在房子著火的那個晚上,普魯托從大火中逃離出來時胸部被燒傷了,留下了一塊白色斑點。白色斑點正是燒傷的皮膚愈合之后而留下的印記。
將以上兩個問題結合起來看,根據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可以發現一個隱藏在情節之下的隱性情節:在敘述者所說的吊死普魯托的那天,敘述者因為情緒失控殺死了妻子,并將妻子的尸體藏在墻壁里以免被人發現。不幸的是,當晚大火燒毀了他的房子,從天而降的火災讓那面藏有妻子尸體的墻壁暴露在鄰居面前,為了堵住悠悠之口,敘述者只好將那巨大的陰影說成是黑貓留下的。在認罪之際,為了逃脫法律的制裁,敘述者選擇了掩蓋真相,把殺妻偽裝成殺貓,也就是說,那天他并沒有吊死黑貓,而是勒死了妻子。敘述者在顯性進程中敘述在地窖臺階上誤殺妻子后,他立即著手考慮如何藏匿尸體,整個過程鎮定自若,并為自己能夠想到將尸體砌入地窖的磚墻中而沾沾自喜。這與誤殺妻子的丈夫應有的情緒和心理反應不符合,可見他一定不是第一次將尸體藏匿于墻壁里。在地下室誤殺妻子、藏尸,不過是敘述者為自己轉移妻子尸體而編造的合理借口,目的是隱瞞發生火災那天真正發生的殺妻事件。將殺人動機歸咎于黑貓和誤殺,目的是想博得法官與陪審團的同情。倘若敘述者所說被法官采納,按照西方慎用死刑的法律原則,他不會被判處死刑。但在顯性敘述的情節中,他被判處死刑,說明他犯有惡意的殺人之罪。
《黑貓》中的敘述者可謂狡猾至極,自認為自己的敘述天衣無縫,然而存在于情節之中的矛盾還是將他的罪行暴露在陽光之下。這個狡猾的敘述者不斷強調自己所有的罪行都是酗酒和性格怪異所導致,言語上的失常和他自稱的冷靜理智形象又截然不同。敘述者似乎在向讀者傳遞某種信息,即“我”的精神不正常。敘述者為何大費周章呈供誤殺妻子的認罪狀呢?美國19世紀早期的“精神病辯護”(insanity defense)一直都是法律和社會上備受爭議的問題:如果被告被評估為精神錯亂或心理異常,那么罪犯就有機會免受法律制裁或減輕相應的懲罰(倪瑜婕 214)。《黑貓》中的敘述者正是為了逃脫法律責任而將自己偽裝成精神錯亂,將自己犯下的罪惡歸咎于黑貓,博取法官與陪審團成員的同情。
愛倫·坡以敏銳的眼光捕捉到了19世紀早期精神病辯護的社會現象,《黑貓》實則是坡抨擊這一社會現象的映射。盡管在故事的最后,敘述者的惡行被曝露,但讀者很難發現敘述中的隱性情節。因此,從不可靠敘述的理論與策略來看,愛倫·坡匠心獨具地將對“精神病辯護”的抨擊包孕在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中,使讀者在感悟作品審美價值的同時,亦能體會到精神病辯護在19世紀早期的泛濫及其對社會公平正義的危害。危機意識貫穿于愛倫·坡的文學創作,《黑貓》中的敘述者為美國19世紀的司法敲響警鐘。文學倫理學批評把教誨看成文學的基本功能,認為文學的教誨功能是在審美過程中實現的(聶珍釗 72)。當讀者閱讀《黑貓》時,會因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而感到荒謬可笑,看到作為人物的“我”的血腥、殘暴、恐怖行為之時,也油然產生對非人性的反感、憎惡和對人性之美、法律的公平正義的向往。
引用文獻【Works Cited
倪瑜婕:故事背后的故事:愛倫·坡《黑貓》中的敘事與倫理?!逗M庥⒄Z》1(2022):213-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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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