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的生發與嬗變

內容摘要：翻譯場域的空間效應有助于闡明特定時段區域性翻譯活動的歷史蘊意。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的生發與嬗變是殖民擴張語境下的傳教運動和抗日戰爭語境下文軍西征的時代產物。以20世紀30年代中期為界，該翻譯場域前期的行動者主體以來華傳教士為主，后期則以中國學者為主，兩大譯者群體的文化身份和翻譯動因各有不同。行動者主體身份的嬗替使華西地區翻譯場域中的資本占位發生根本性轉變。本文認為既應該批判華西傳教士企圖通過翻譯活動瓦解本土文化認同、構建知識權力體系的文化帝國主義本質，也應該肯定中國學者在抗戰大后方通過翻譯實踐反抗知識霸權、化解邊疆危機和建構國族認同的民族主義自覺意識。

關鍵詞：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生發；嬗變

基金項目：2022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近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的生發與嬗變研究”（項目編號：22YJC740070）。2022年重慶市教委科研項目“近代巴蜀地區翻譯場域的生發與嬗變”（項目編號：22KGH259）。

作者簡介：唐緒華，博士，四川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翻譯史、翻譯理論與實踐。

Title： The Gener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Translation Field in Modern West China

Abstract： The space effect of translation field helps to elaborate on the historical implications of regional translation activities within a particular time. The gener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translation field in modern West China reflect the missionary movement in the context of colonial expansion and literati’s expedition westward in the context of Anti-Japanese War. Take the mid-1930s as the dividing line， missionaries from Western countries served as main actors in the translation field in the earlier stage whereas Chinese literati in the later stage. The two translator groups were endowed with different cultural identities， thus held distinct agenda when they conducted translation. The substitution of main actors fundamentally transformed the position-taking situation of the translation field in West China. The implicit cultural imperialism involved in missionary translators’ attempt to disrupt local cultural identity and build knowledge power system through translation should be criticized， whereas the nationalist consciousness displayed in Chinese translators’ resistance to cultural hegemony， resolution of the frontier crisis and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identity through translation should be approved.

Key words： modern West China; translation field; generation; transformation

Author： Tang Xuhua， Ph. D.， is lecture at School of English Studies， 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31， China）. Her major research interests lie in translation history and translation theory and practice. E-mail： tangxuhua@sisu.edu.cn

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活動的個案研究已取得不少成果。藍紅軍（2018）、龍吉星（2019）等探討了傳教士于20世紀初期在華西少數民族地區從事的民族志翻譯、圣經翻譯、文學翻譯或典籍翻譯活動，以及其中所蘊含的“文化殖民”與“內陸西風”雙重內涵。吳心海（2012）、劉驥翔（2015）等考察了“中國《道德經》英譯第一人”胡子霖于1936年在四川成都從事道家典籍外譯的社會背景和話語策略。榮立宇（2012）、巴微（2015）等剖析了川、康兩省的曾緘、劉希武、劉家駒等本土譯者于20世紀30年代，在倉央嘉措詩歌的早期漢語譯介活動中所體現的國家認同與現代轉換。王川（2015）與王傳英、田國立（2019）分別論述了中國學者李安宅和鄭德坤于20世紀40年代，在四川成都通過翻譯實踐構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身份認同的文化自覺意識。上述論著雖不乏真知灼見，但卻難以呈現近現代歷史轉型期華西地區翻譯活動的主體變遷和整體特征。

本文認為，將場域理論引入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活動的整體研究當中，有助于探賾這一地方社會空間內譯者主體的身份變遷背后所蘊含的資本角力和占位爭奪。要而論之，從布迪厄的場域理論視角研究社會空間中的翻譯活動，即是從關系論的角度審視翻譯發起人、譯者、出版者、發行者、評論者、譯文使用者和讀者受眾等行動者主體在社會空間中結成客觀關系的網絡形構。基于場域的空間特性，本文試將翻譯場域定義為翻譯活動中的行動者主體基于自身慣習、文化資本和關系網絡形塑的實踐空間、競爭空間和關系空間。翻譯場域與其他場域一樣，都具有空間的獨立性、關系的客觀性、內部的斗爭性和邊界的模糊性等多重意涵。翻譯場域的理論視角對翻譯地理學視域下的區域翻譯史具有廣泛的應用價值和闡釋效力。以近現代華西地區的翻譯活動為例①，翻譯場域的空間效應有助于廓清中西方譯者主體在近現代華西地方社會空間中的身份認同機制和知識權力博弈進程，從而揭橥近現代華西地區的翻譯場域從外源性生發到內生性嬗變的動態趨勢。

一、傳教運動與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的生發

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的生發是19世紀至20世紀初基督新教傳教運動深入中國內陸腹地的產物。20世紀30年代中期之前，傳教士群體主宰著華西地區的翻譯場域。翻譯活動是傳教士藉以“挑戰古老的風俗和權威，譴責傳統的禮儀、信條和神明，剝奪異教徒的精神傳統和文化身份”的一種文化實踐方式（王立新 35），從而達到用基督教文化來改造、甚至取代華西地區傳統宗教和文化的目的。傳教運動背景下的翻譯活動是一項根植于雙向跨文化交際語境中的社會實踐。雙向闡發的翻譯實踐至少從三個方面反映了傳教運動與華西地區社會文化之間的相互影響：其一，翻譯活動促使純屬外來事物的傳教運動在封閉的華西地區得以深入開展；其二，翻譯活動奠定了傳教士在華西地區開展漢學和民族學研究的基礎；其三，翻譯活動為華西地區較為完備的教會學校體系和傳教士培訓學校（The Missionary Training School）起到了統一教材和講義的作用。

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的生發肇始于傳教士就地建立的文字出版、印刷和發行體系。據統計，1879年至1951年間，傳教士在成都、重慶、昆明、打箭爐（今四川康定）等地方中心城市前后共建立了12家從事翻譯活動的文字出版發行機構（陳建明，《近代基督教》 56-57、82-83）。這些文字機構分工協作，出版發行的譯本包括各種版本的《圣經》、圣經注釋、靈修讀物、教義書、贊美詩和宣教傳單；教會學校、主日學校（Sunday School）和傳教士培訓學校所需的教材和講義；藏、苗等少數民族宣教書籍和地方性中文教會報刊等。以華西圣教書會（The West China Religious Tract Society）為例，據統計，1899-1919年間，該書會共發行出版物1575萬1189份。出版物通過設立發行處（depot）、推銷員售賣、依靠華西三省教會系統發售和免費發送的方式，銷行到地域廣闊、人口眾多的華西地區（龍偉、陳建明 87）。再以華英書局（Canadian Mission Press）為例，1910-1920年間，該書局每年出版的中文書籍共計2400到3400萬頁之間，每年出版的英文書籍和其他書籍共計150萬頁左右（中華續行委辦會調查特委會 1029）。另據華英書局發布的部分圖書廣告推斷，譯著至少占據圖書總量的半數以上（陳建明，《西南的出版機構》 71）。通過傳教士在僑居地各個站點建立的關系網絡，這些譯著出版發行的數量之巨、地域之廣、影響之大，幾乎一度占據了華西地區宗教和文化場域中的優勢地位（Hartwell 29）。直到20世紀20年代初，華西教區的部分傳教士才意識到，應著力改變完全仰賴翻譯類讀物的宣教現狀。然而，使用漢語直接創作基督教神學著作對于漢學水平尚有不足的華西傳教士群體來說并不現實。直到20世紀30年代初，華西傳教士的漢學水平普遍只能達到方言口語日常交流的程度，書面語言的應用能力亟需精進。

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的延展為傳教士在地方空間內開展漢學和民族學等學術研究奠定了基礎。傳教士漢學和民族學研究在其關鍵階段的分析與闡釋都借助于書面文獻或口頭敘述的翻譯。由華西地區傳教士學者主導的漢學和民族學研究，均建立在漢學翻譯和民族志翻譯的翻譯場域基礎之上。華西地區的傳教士漢學翻譯大致分為民俗、文學和史志三大板塊。首先，傳教士譯者斐煥章（J. Vale）、鐘秀芝（A. Grainger）、穆禮儒（W. J. Mortimore）、楊濟靈（A. E. Best）、葛維漢（D. C. Graham）、尤泰恩（E. K. Tarn）等發表的民俗類譯文內容，基本覆蓋了20世紀初英國《民俗學手冊》為該學科劃定的全部研究范疇。其次，傳教士譯者費爾樸（D. L. Phelps）、布禮士（A. J. Brace）、鐘秀芝、巴塞特（B. E. Bassett）、梅爾思（M. F. Mayers）等發表的文學類譯文內容不僅涵蓋了《道德經》《詩經》《古文觀止》《千字文》《三國演義》《西游記》等傳統文化典籍，而且包括《英譯杜甫草堂詩》、《峨山圖志》、范成大峨山游記、薛濤墓志銘等四川地方文學。再次，傳教士譯者陶然士（T. Torrance）、葉長青（J. H. Edgar）、紐曼（G. B. Neumann）等發表的史志類譯文內容，既呈現了四川歷代地方割據政權更迭的地方史脈絡，又凸顯了歷史上四川曾與中亞、西亞、歐洲、東南亞相通的全球史視野。華西地區的民族志翻譯則以傳教士學者創辦的《華西邊疆研究學會雜志》（1922-1946）為主要媒介空間。傳教士人類學家葛維漢、顧福安（R. Cunningham）、葉長青和美籍奧地利人類學家洛克（J. F. Rock）等紛紛效仿風行一時的“美國人類學之父”博厄斯（F. Boas）的民族志方法，以“翻譯+記錄”的形式在華西地區深入開展苗族、彝族、羌族、藏族和納西族的民族志翻譯和研究，直接帶動了中國人類學“華西學派”的蓬勃發展。

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的運行，為該地區教會學校體系中的大、中、小學，主日學校和傳教士培訓學校起到了統一教材和講義的作用。本土語言與英語之間的雙向翻譯，是傳教士學者為中國本土學生和傳教士學員編撰教材的基本路徑。在英漢翻譯方面，華西圣教書會、華西基督教教育聯合會（West China Christian Education Union）和華西衛生教育委員會（West China Council on Health Education）均將通過翻譯為主日學校、各階段教會學校的讀經課（Scripture Course）和衛生教育課準備統一的教材視為工作重心。華西協合大學出版部也曾大量發行諸如《初級衛生學》《生物學講義》《實驗化學》和《新輯幾何》等通過翻譯而成的教材和講義，專供本校師生教學使用。在漢英翻譯方面，專門為傳教士學員編撰的四川方言詞典、方言教材以及《華西教會新聞》上刊載的大量地方俗諺和四字詞組等語言學習材料，都是以漢英對照翻譯的形式呈現的。因此，翻譯場域的運行深入滲透到了華西地區教會學校和傳教士培訓教育教材體系的各個方面，在地方社會空間中具有深入精微的影響力。

在傳教運動的直接刺激下，近現代華西地區的翻譯場域經歷了外源生發、深度延展和平穩運行的演化軌跡。傳教士群體的外來文化身份，以及他們在傳教運動背景下深入異文化地方社會的獨特經歷和體驗，形塑了近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外源性生發的階段性特征。

二、抗戰內遷與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的嬗變

20世紀30年代中期，華西地區在抗戰內遷的歷史語境中見證了翻譯場域的內生性嬗變。四川、西康兩省的中國本土譯者逐漸取代翻譯場域內原先由傳教士譯者占據的行動者主體地位。高等教育學術領域和邊疆政學文藝領域成為中國譯者群體最為活躍的兩大場域空間。西方藏學著述、中華民族典籍和民族民間文學成為翻譯場域內主要的翻譯實踐對象。在高等教育學術領域，以20世紀20年代的非基運動和收回教育權運動為契機，“根在外國，權在教會，西人為主，外國方式”的華西協合大學于20世紀30年代初期階段性地完成了其“異文”“異種”“異教”的“中國化”改革，成為了中國教育系統下的私立華西大學（張麗萍 95）；20世紀20-30年代，四川大學也由一所注重傳統舊學的地方學府逐步轉化為現代意義上的國立大學（王東杰 180）。一方面，地方空間內分別經歷了中國化和國立化的兩所大學都聘任了一批兼具著述和翻譯慣習的新式人才擔任教職；另一方面，戰爭形勢下從中心地區向邊緣地區流動的知識精英，為華西地區的翻譯場域注入了新的文化資本要素。在邊疆政學文藝領域，戰時的華西地區一躍成為抗戰大后方民族復興的經略要地。川、康兩省的中國譯者群體在翻譯場域中以康藏問題和邊疆開發為重要關切，通過對西方藏學著述、中華民族典籍和民族民間文學的翻譯，逐漸扭轉了翻譯場域內的有生力量對比和文化資本占位，并進而瓦解了西方行動者主體在華西地區漢學和民族學等知識場域中的文化霸權。

西方藏學著述的翻譯場域主要圍繞李安宅創建的華西邊疆研究所、任乃強創建的康藏研究社以及西康省政學界創建的康藏前鋒社和康導月刊社等社會空間展開。藏學家李安宅1941年加盟私立華西大學。他在主持社會學系工作（1941-1947）和兼任華西邊疆研究學會會長或副會長職務（1943-1946）期間，充分利用大學的院系組織、學術網絡和藏學基礎，創建了華西邊疆研究所。在邊疆危機日咎的戰時語境下，李安宅不僅親自翻譯了《藏人論藏》和《五智喇嘛彌伴傳》等西方藏學著述，而且延聘謝國安、劉立千翁婿等藏學翻譯人才到華西邊疆研究所任職，取得了豐碩的翻譯成果。1946年，華西邊疆研究所的核心成員任乃強和部分同仁另起爐灶，創建康藏研究社。在華西邊疆研究所和康藏研究社這兩大藏學研究機構共同形塑的翻譯場域中，陳宗祥和彭公侯分別將大衛·尼爾（A. David-Néel）和弗蘭克（A. H. Francke）這兩位西方藏學家出版的《格薩爾王》英譯本翻譯成漢語發表，從而拉開了中國學者翻譯和研究藏族格薩爾史詩的序幕。在西康省政學界，旅外求學并返鄉從政的地方精英以《康藏前鋒》（1933-1937）和《康導月刊》（1938-1948）為媒介空間，翻譯發表的西方藏學著作數量尤多，主要包括分期連載的《西藏東部旅行記》《川邊與滇邊游記》）《旅居藏邊三十年》等。1936年，四川大學教授李哲生作為西康建省委員會顧問奔赴康定，應任乃強之邀，將西方法文藏學著作《川滇之藏邊》一書譯為漢語，為任乃強于1936至1942年間在西康縣政人員訓練所講授“康藏史地”課程提供了重要參考。在中國本土政、學兩界知識精英的主導下，西方藏學著述的翻譯場域曾大力促進藏學知識從域外向境內的知識回流。

中華民族典籍的翻譯場域主要圍繞國立四川大學、私立華西大學以及因抗戰而內遷至華西壩的多所高等學府共同構建的學術場域展開。1936年，留學歸鄉后任教于國立四川大學的川籍教授胡子霖，在成都翻譯出版《道德經》。此舉不僅標志著中國譯者開始以自主身份進入華西地區的翻譯場域，而且開創了中國本土譯者自主英譯《道德經》的先河。在華西地區的翻譯場域空間內，傳教士譯者費爾樸和布禮士先前出版的《道德經》英譯本均充分暴露出以基督教教義闡釋老子道家哲學的譯者慣習，以及用基督教思想改造中國傳統思想的文化態度。對此，胡子霖在其英譯本中充分闡明了以儒釋道的文化立場、和而不同的君子涵養，并對西方譯者在原文理解方面普遍存在的意圖謬誤和譯文闡釋方面難以掩飾的文化霸權提出了委婉而中肯的批評。1945年，受哈佛燕京學社委派任教于私立華西大學的閩籍學者鄭德坤翻譯出版《史記·西南蠻夷傳》，挖掘中華民族自秦漢以來形成的多元一體歷史特征，彰顯出中國譯者作為行動者主體在翻譯場域中主動對外傳播中華民族大一統的自覺意識。這與此前傳教士譯者葉長青通過翻譯《史記·大宛列傳》，力陳歐洲白人對中國施以影響的歷史或可上溯至漢代的西方中心主義觀念形成鮮明對比。1942-1949年，華西邊疆研究所和康藏研究社的核心成員劉立千發表《西藏政教史鑒》《瑪巴譯師傳》《續藏史鑒》《西藏宗教源流簡史》《格薩爾王傳》等古藏文典籍的漢文譯著，為促進漢藏文化的深層交流和凝聚中華民族向心力做出了突出貢獻。綜上，后來居上的中國譯者徹底改變了華西地區典籍翻譯場域中盛行的傳教士東方主義闡釋立場，確立了以中國文化認同為核心的民族主義基調。

民族民間文學的翻譯場域主要圍繞西康省的雅屬（雅安專區）、寧屬（涼山州）和康屬（甘孜州和昌都地區）三大轄區的政學文藝界展開?？箲饡r期，西康省被賦予了“抗戰大后方之大后方”的重要戰略地位，省會康定一時之間人才薈聚，民族文學的翻譯場域因而得到大力發展。民間流傳的藏族情歌和彝族民歌是西康地區藏、彝民族集體記憶的重要表征，情歌和民歌的漢譯對于促進少數民族與漢族之間的文化交流，構建平等團結的民族關系，加強邊疆與內地之間的文化認同起到重要作用。其中，川籍譯者劉希武和曾緘相繼發表倉央嘉措藏族情歌的五絕和七絕格律詩譯文，開啟了倉央嘉措詩歌文學創意翻譯的先河。此后，又有譯者王銘琛以五絕格律詩體翻譯了數百首康藏情歌，譯文流暢，文詞優美，注釋詳盡，堪稱民族文學漢譯佳作。尤為值得注意的是，藏族譯者劉家駒和彝族譯者嶺光電分別以白話新詩體翻譯的《西藏情歌選》《倮倮情歌》《倮倮歌謠選譯》等民族文學作品不僅彰顯了西康本土知識精英民族意識的覺醒，而且表達了邊地青年對中華民族的身份認同。西康省政學文藝界的本土譯者群體在民族民間文學場域中的翻譯實踐對促進民族文化融合做出了歷史貢獻。

川、康兩省的中國知識精英通過翻譯這種文化實踐行為，積極回應救亡與啟蒙的時代需求。這不僅宣告了傳教士對華西地區實施文化滲透和精神征服的失敗，而且直接促成了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從外源性生發到內生性嬗變的動態轉變。

三、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的內在邏輯

翻譯場域的提法源自社會翻譯學（或稱翻譯社會學），然而在中外翻譯學界面臨著莫衷一是的窘境，其準確定義尚付闕如。西方譯學界對于翻譯是否構成場域，以及翻譯場域的性質尚無定論；而中國譯學界則多傾向于在尚未厘清概念的情形下默認翻譯場域的存在，并從特定時空中與翻譯相關的權力場、譯者能力及場域資本的競技場、權力場域對翻譯場域的支配力量以及翻譯場域中的資本較量或運作等視角，賦予翻譯場域一定的概念蘊含。

場域是布迪厄從事社會研究的基本分析單位。布迪厄認為：“社會世界是由具有相對自主性的社會小世界構成的，這些社會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邏輯和必然性的客觀關系的空間，而這些小世界自身特有的邏輯和必然性也不可化約成支配其他場域運作的那些邏輯和必然性”（布迪厄、華康德 134）。翻譯場域自身特有的邏輯和必然性除了在翻譯機構、特定時期、特定文類或特定譯者的翻譯實踐中發揮效力之外，也與近現代華西地方空間內翻譯活動中的力量對比和資本爭奪息息相關。近現代華西地區地理空間的相對封閉性和翻譯作為一項文化資本的地域稀缺性，造就了一個獨特的內陸型翻譯場域。布迪厄曾從空間的獨立性、關系的客觀性、內部的斗爭性和邊界的模糊性等四個方面闡釋場域空間的多重意涵。近現代華西地區的翻譯場域在以上四個方面均體現出自身特有的內在邏輯。

首先，近現代華西地區僻遠封閉的地理空間構成一個相對獨立的社會空間。對此，四川的傳教士群體深有體會。莫爾思（W. R. Morse）曾言，四川仿佛是群山環抱中與世隔絕的一座島嶼（5）。橫亙在華西地區與華中地區之間的長江三峽形同天然屏障。戴謙和（D. S. Dye）認為，長江三峽將四川省與中國其他地區截然分開，四川省的社會氛圍、土地植被、動物區系和普羅大眾似乎也具有與中國其他地區不盡相同的地方特質（Dye 31）。直到1927年，從上海乘船到達成都仍需耗時長達十九天之久（D. 28）。而長江沿途頻發的匪患搶劫和軍閥混戰，則是造成當時華西地區與外界交通受阻的一大社會原因（Graham 36）。正是由于地理方位和山川阻隔的封閉型內陸空間特質，造就了近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的相對獨立性。

其次，近現代華西地區的翻譯場域是一個由客觀關系構成的關系系統。翻譯場域中的這種客觀關系“不是行動者之間的互動或個人之間交互主體性的紐帶，而是各種馬克思所謂的‘獨立于個人意識和個人意志’而存在的客觀關系”（布迪厄、華康德 133）。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的生成，與基督新教各差會聯合在漢口以西的所謂“中國本部”（China Proper）設立華西教區直接相關。19世紀中后期以來，西方傳教士將華西地區的川、滇、黔三省統一劃歸漢語言西南官話片區，認為整個華西地區不僅方言相通，而且文化相近，有利于翻譯成西南官話的宣教讀物在地區內部通行。因此，傳教士以四川成都為中心，以西南官話片區為輻射范圍，構建起一個以四川方言為特色的翻譯場域。這個翻譯場域是以方言和英語為翻譯語對（language pair）的地方社會空間中，涉及翻譯活動的所有客觀關系構成的一個網絡（network）或構型（configuration）。通過翻譯場域中由客觀關系構成的關系系統，傳教士一方面實施以傳教為根本目標的基督教化使命，另一方面構建以知識生產為直接目標、以輔助傳教為間接目標的地方性知識體系。

再次，近現代華西地區的翻譯場域是一個充滿爭斗的博弈空間。場域中的各種力量積極活動，不斷較量，使得場域類似于充滿活力的博弈場。翻譯場域中的爭斗旨在繼續或變更既有的力量構型。行動者主體的爭斗策略取決于他們對場域的認知，而這種認知又取決于他們基于場域中的某個位置點所采納的視角（布迪厄、華康德 139-140）。20世紀30年代中期之前，傳教士及其在僑居地建立的關系網絡占據著華西地區翻譯場域中的絕對主位，參與翻譯活動的中國助手則處于從屬地位。以翻譯為基本門徑的方言詞典、教材編寫、語言培訓及考核方式促使部分傳教士學者逐漸將翻譯行為內化為一種個人慣習和文化資本，并藉此在布道宣教、醫療傳教和教育傳教等各個領域成為最具活力的博弈高手。20世紀30年代中期之后，全面抗戰背景下的文軍西征，則迅速改變了華西地區翻譯場域中的力量構型。留學歸鄉的地方精英和內遷入川的中國學者紛紛涌入華西地區的翻譯場域，與傳教士譯者展開博弈。中國譯者普遍采納民族主義的認知視角，與采納文化帝國主義認知視角的傳教士譯者不斷較量，并最終在翻譯場域中占據上風。

最后，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的邊界是模糊的，與其他相關場域之間的關聯是復雜的。翻譯場域本身就是一個關聯性、關系性、聯通性的跨文化場域空間。19世紀末20世紀初，華西地區翻譯場域的生發曾直接受惠于“華中教區宣教之父”楊格非（G. John）現有譯著的批量重印。1905至1920年間，華西基要派傳教士譯者將民間禮俗、故事奇談和社會規制視為翻譯場域的經驗邊界。1921至1935年間，華西自由派傳教士譯者將經史典籍、古典文學、山川游記和民族志記錄視為翻譯場域的經驗邊界。1936至1949年間，中國譯者將中華文化典籍、西方藏學著作和民族民間文學視為翻譯場域的經驗邊界。近現代華西地區傳教士譯者和中國譯者從事翻譯實踐的經驗邊界各有不同，場域邊界的歷時性變遷展現出一條從外源性生發到內生性嬗變的演化軌跡。

結語

基于布迪厄的場域理論，本文將翻譯場域定義為翻譯活動中的行動者主體基于自身慣習、文化資本和關系網絡形塑的實踐空間、競爭空間和關系空間。在近現代華西地區這樣一個既相對獨立又不具有清晰邊界的翻譯場域中，參與翻譯活動的行動者主體在相互博弈的過程中形塑了客觀關系的網絡構型。近現代華西地區翻譯場域從外源性生發到內生性嬗變的整個動態過程，折射出西方基督新教傳教運動在華擴張勢力由盛轉衰，和中國民族主義思潮下國族身份意識由弱變強的歷史進程。因為資本占位和文化立場的根本差異，傳教士譯者和中國本土譯者先后在近現代華西地區的翻譯場域中展現出迥異的身份認同機制，并展開了激烈的知識權力博弈。中國本土譯者最終全面取代傳教士譯者，占據了這一區域性翻譯場域中的主導地位。觀史思今，我們既應該批判華西傳教士企圖通過翻譯實踐瓦解中國本土文化認同和構建知識權力體系的文化帝國主義本質，也應該肯定中國學者在抗戰大后方通過翻譯實踐反抗文化霸權、化解邊疆危機和建構國族認同的民族主義自覺意識。

注釋【Notes】

①本文中的“近現代”專指從19世紀中后期基督教華西教區設立到1949年新中國建立這段時間；“華西地區”專指以四川成都為中心、以四川省（含重慶市）和西康省為重心的中國西南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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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海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