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柔然女水之戰考論

摘 要 北魏皇興四年（470）九月爆發的女水之戰是北魏與柔然關系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一場戰爭，對兩國之間的外交關系以及各自國內政局都產生了重要影響。根據對戰爭經緯的復原，可知戰爭由北魏與柔然雙方最高統治者親自坐鎮指揮，往返六千余里，然僅耗時十九日，充分體現了游牧戰爭的特征。女水之戰是一場維護北魏為中心的冊封朝貢國際秩序之戰，不再是過去北族游牧部落間單純地報復與掠奪性戰爭。經此一戰奠定了北魏與柔然此后數十年間穩定的外交關系，維護了以北魏為中心的朝貢冊封國際格局。然而北魏顯祖親征取得的完勝卻將其推入了一個更加尖銳的權力格局之爭中，成為導致顯祖與馮氏權斗激烈化，被迫遜位的重要因素。此外，作為研究北魏柔然關系重要直接史料的《北伐頌》在新修訂的《魏書》中存在數處明顯的文字失校與句讀誤斷，現據日本環流中土的漢籍弘仁本《文館詞林》予以補正。

關鍵詞 北魏 柔然 《北伐頌》 女水之戰 [1]

引 言

皇興四年（470）九月，北魏與柔然在女水附近（今內蒙古武川北部）爆發了一場戰爭，史稱“女水之戰”。這場戰爭由柔然首先挑起，北魏予以還擊。戰爭由雙方最高統帥親自坐鎮指揮，分別是柔然可汗予成與北魏君主拓跋弘。兩人即位僅相差一年，予成在464年接任吐賀真，受號羅部真可汗，執掌柔然帝國。拓跋弘465年繼皇帝位，成為北魏帝國的新皇帝。女水之戰是柔然與北魏兩位新君上任之后的第一次正面交鋒，無論對于北魏與柔然之間的外交關系，還是對于兩位新君在各自國內權力格局中的位置，這次戰爭的后果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政治意義。為了慶祝女水之戰的勝利，顯祖拓跋弘改女水為武川，并令隨軍出征的高允寫下《北伐頌》，刊石紀功，立于武川之畔，彰顯北魏國威。這種舉動難免不令人回想起為紀念漢軍遠征匈奴大勝之后舉行的燕然勒石儀式。由此又可看出女水之戰對于北魏以及顯祖在政治意義上的重要性。《北伐頌》全文載于《魏書·高允傳》，又見于初唐許敬宗編纂的《文館詞林》，詳細記錄了女水之戰的爆發經過。檢討學術史，似乎學界尚未對女水之戰有專門之研究。因此本文不揣冒昧，試圖以《北伐頌》等史料為中心，嘗試復原女水之戰的前后經緯，分析其對北魏柔然關系以及拓跋弘在北魏政治格局中的影響。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新版《魏書》在修訂過程中似乎未措意《文館詞林》，因而可資其校補新版《魏書·高允傳》載錄《北伐頌》在文字上的多處訛誤。

一、女水之戰復原

北魏與柔然之間宿怨已久，雙方之間爆發戰爭乃時有之事。據周偉洲統計，在402年至487年間，雙方的戰爭一直沒有停止過[2]（P112）。北魏成為柔然帝國南擴路上的重要障礙，而柔然又掣肘了北魏統一華夏戰略。兩股勢力之間的交纏消耗，一定程度保證了南朝的延續。在柔然與北魏眾多戰爭之中，女水之戰稱得上是具有重要影響的一戰。關于這次戰爭，《魏書·顯祖紀》言：

蠕蠕犯塞。（按：皇興四年）九月丙寅，輿駕北伐，諸將俱會于女水，大破虜眾。事具蠕蠕傳。司徒、東安王劉尼坐事免。壬申，車駕至自北伐，飲至策勛，吿于宗廟。[3]（P130）

限于史書編纂體例，這段文字簡要勾勒了女水之戰的經緯。皇興四年（470）九月，柔然大軍侵犯北魏邊塞。拓跋弘在470年10月15日親率大軍，會師女水之濱，然后與柔然大軍交戰，大勝而歸，470年10月21日在宗廟舉行策勛與祭祖儀式。

實際上，面對此次柔然大軍犯塞，北魏朝廷舉行御前會議商討應對之策，在應對策略上分成了兩派，一是主戰派，主張顯祖御駕親征，對柔然軍隊予以堅決回擊；一是持重派，主張靜觀其變，固守自安，等待柔然軍隊撤退之時遣兵追擊。兩種應對策略對應的勢力派別分別是以給事中張白澤為代表的漢族知識人和以尚書仆射元目辰為代表的北族宗室集團。元目辰的理由是“若車駕親行，恐京師危懼，不如持重，固守自安。虜懸軍深入，糧無繼運，以臣量之，自退不久，遣將追擊，破之必矣”[4]（P615-616）。顯祖遠征將會導致人心浮動，破壞首都平城的社會穩定。此外，柔然孤軍深入，后勤短缺，很快就會退兵，此時遣將追擊將會大破柔然。由此可見，元目辰的立足點實際上是平城政治格局的穩定。張白澤力主親征，認為“蠢爾荒愚，輕犯王略，若鑾輿親行，必望麾崩散，豈可坐而縱敵！以萬乘之尊，嬰城自守，非所以威服四夷也”[3]（P616）。張白澤的立足點是維護以北魏帝國為中心建立起來的朝貢冊封體系中北魏帝國以及北魏皇帝的權威。面對藩屬國柔然的犯塞，宗主國北魏若是嬰城自守，縱容柔然，這種應對之策則會嚴重沖擊侵蝕北魏的權威和冊封關系。

顯祖主持的這次御前會議并不是北魏歷史上第一次關于應對柔然犯塞的御前會議。此前最為重要的是世祖神?二年（429）的御前會議，內外朝均不贊同進攻柔然。漢族士人崔浩則力排眾議，主張討伐柔然汗國。雙方爭論點在于征討柔然的成本與收益是否相匹，反對者認為柔然民眾不可奴役，柔然土地不可田牧，柔然貴族不可駕馭，柔然軍隊難以追擊，崔浩一一予以駁斥[5]（P817-818）。世祖拓跋燾聽從崔浩建議，大勝柔然，收益豐厚。比較兩次御前會議，不難發現，親征柔然的軍事行動所關涉的政治意義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神?二年御前會議的焦點是游牧部落的掠奪式戰爭思考邏輯，而皇興四年御前會議則圍繞政局穩定與華夏帝國冊封關系展開。可見在短短40年間，北魏在國家政權性質轉型上所取得的快速進展。顯祖拓跋弘聽從了張白澤的建議，親征犯塞的柔然大軍。

關于女水之戰更為詳細的記載，則可見于《魏書·蠕蠕傳》：

和平五年（464年），吐賀真死，子予成立，號受羅部真可汗，魏言惠也。……皇興四年（470年），予成犯塞，車駕北討。京兆王子推、東陽公元丕督諸軍出西道，任城王云等督軍出東道，汝陰王賜、濟南公羅烏拔督軍為前鋒，隴西王源賀督諸軍為后繼。諸將會車駕于女水之濱，顯祖親誓眾，詔諸將曰：“用兵在奇不在眾也，卿等為朕力戰，方略已在朕心。”乃選精兵五千人挑戰，多設奇兵以惑之。虜眾奔潰，逐北三十余里，斬首五萬級，降者萬余人，戎馬器械不可稱計。旬有九日，往返六千余里，改女水曰武川，遂作北伐頌，刊石紀功。[6]（P2295）

女水之戰歷時共19日，根據上文策勛日期可以推定戰爭起訖時間為八月廿二（470年10月2日）平城發兵，九月丙寅（470年10月15日）會于女水，九月壬申（470 年 10 月 21日）凱旋平城。北魏遠征軍主要由北魏宗室及貴族軍團構成，西道主力是元子推、東陽王元丕，東道主力是任城王云；前鋒為汝陰王賜、濟南公羅烏拔，后繼為隴西王源賀，他們構成了北魏帝國的根基。創作《北伐頌》的漢族知識人高允，在此次征伐中扮演的角色很有可能是出謀劃策，這點與崔浩在世祖南征北戰中扮演的角色類似。

女水之戰充分展現了顯祖拓跋弘在軍事與智謀上的天賦，北魏遠征軍短短數日間便重創了來犯的柔然大軍。為了紀念這次勝利，顯祖拓跋弘改女水為武川，又令高允創作《北伐頌》，并刊石立碑。返回平城之后，顯祖又主持舉行了隆重的策勛與告廟儀式。可以想見，女水之戰的完勝促進了平城的社會穩定，鞏固了以北魏為中心建立起來的冊封朝貢關系。其最大的受益者還是遠征的指揮者顯祖拓跋弘，他在朝廷權力格局中的位置得到極大提升，然而提升的同時也意味著原有權力格局的平衡遭到破壞。

通過上述考論，可以復原女水之戰的經緯是皇興四年（470）八月，柔然可汗予成犯塞。時年33歲的顯祖拓跋弘與大臣商議并確定應對之策后，于八月廿二（470年10月2日）從平城三路發兵，九月丙寅（470年10月15日）會于女水。顯祖拓跋弘在女水之濱親誓眾師，與蠕蠕展開正面作戰，取得大勝。凱旋途經女水時，改女水為武川，令81歲高允作《北伐頌》（《魏書·蠕蠕傳》又作《北伐頌》），刊石紀功。九月壬申（470 年 10 月 21日），眾師抵達都城平城，舉行策勛活動，將戰功告于宗廟。這次北征蠕蠕的軍事行動，共耗時旬有九日（19日），來回往返六千余里，對蠕蠕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高允隨軍及所作《北伐頌》，性質與班固跟隨竇憲北征匈奴，燕然勒石相似。

二、女水之戰與北魏政局以及柔然之關系

女水戰前的御前會議，元目辰擔憂親征帶來的平城社會動蕩的隱患，張白澤擔憂消極應對誘發的皇帝權威的削弱。表面上看，元目辰與張白澤存在分歧，實質上二者的擔心一致指向對顯祖拓跋弘君權穩定的隱憂。如果對柔然犯塞不予堅決回擊，或親征不利，則將削弱拓跋弘作為皇帝的權威，威脅平城社會穩定，重創以北魏為核心建立起來的冊封朝貢關系。在此之前，北魏不乏君主親征的事件，其中也有不少鎩羽而歸的失敗親征，為什么皇興四年的顯祖親征卻會偏偏存在上述兩個嚴重政治危機呢？

顯祖拓跋弘465年登基，471年遜位為太上皇，476年晏駕，在位共計11年。然而在11年之中，顯祖拓跋弘的君權一直處在極不穩定的政治格局之中，先后面臨權臣乙渾和馮氏的挑戰。簡而言之，可以概括為四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465至466年，車騎大將軍乙渾專權秉政。第二個階段是466至467年，馮氏聯合宗室成員攻滅乙渾，軍政大權落入馮氏手中。第三個階段是467至471年，顯祖拓跋弘親征，馮氏退居幕后，不過卻將顯祖嫡長子元宏牢牢控制在手中，并于469年冊立為皇太子。第四個階段是471至476年，拓跋弘遜位孝文帝元宏為太上皇，于476年二月暴崩，馮氏臨朝稱制。從上述可以看出，顯祖一直處在與馮氏角逐的過程之中，然而最后卻以失敗收場。

除了內政帶給作為北魏皇帝的拓跋弘的巨大壓力之外，柔然帝國也公開挑戰以北魏為中心建立起來的冊封朝貢格局。繼任的柔然可汗予真放棄北魏正朔，自稱年號永康（464），于柔然永康六年八月，即北魏皇興四年，率軍攻打北魏北境。柔然自立年號的事件具有重要的政治意義，對當時周邊政治格局應該產生了重大沖擊。雖然缺乏相關史料具體分析柔然自立年號帶來的具體影響，但是根據年號的政治含義可以推測：第一，即使深居漠北，遠離華夏中土的柔然帝國在國家理念上也受到漢族國家觀念中的正朔觀念的影響。第二，柔然自主意識覺醒，試圖建立以自己為中心的冊封朝貢體系，不再承認與北魏之間不對等的朝貢關系，而是將其由原來的藩屬國序列提升為與北魏帝國平等關系的國家序列，甚至存在將北魏納為藩屬國的野心。第三，北魏努力打造的以其為中心的冊封朝貢體系受到直接挑戰與破壞。北魏建立的冊封外交格局，是與南朝競爭正統的重要工具，具有重要的地緣戰略意義。太和十九年高句麗沒有按期派遣王弟朝貢北魏，直接引發孝文帝下詔予以戰爭威脅。詔書言：“夫儀乾統運， 必以德信為先；準列作藩， 亦資敬順為本。若君信一虧， 何以臨御萬國？臣敬暫替， 豈能奉職宸居？……重爽今召， 令朕失信藩辟者， 尋當振旅東隅， 曜戎下土， 收海金[以]赍華夏， 擁貉隸而給中國， 廣疆畿于滄濱， 豐僮使于甸服。”[7]如果這次應對柔然犯塞失利，那么將會嚴重沖擊北魏的朝貢外交格局：第一，北魏作為宗主國的權威受到嚴重挑戰；第二，部分藩屬國可能會倒向柔然或者南朝政權。這將會使作為北魏最高權力的代表顯祖拓跋弘難辭其咎，將面臨巨大的政治壓力。

以此來觀照皇興四年的御前會議，則能夠理解元目辰與張白澤的擔憂。在這種困局之下，唯一的解決之道即是親征柔然，取得勝利。女水之戰的勝利化解了顯祖的危機，卻又將其推向一個更加棘手的局面之中，那就是勝利加諸顯祖的威望打破了平城政治格局的平衡。特別是在首次親征取得大勝之后，顯祖又開展了兩次親征敕勒和柔然的軍事行動，均取得了勝利。因此在女水之戰的第二年，顯祖拓跋弘在馮氏的逼迫之下，將皇位禪讓給了年僅五歲的拓跋宏，即孝文帝[8]（P306）。對于這次遜位時間，《魏書·顯祖本紀》寫得比較委婉：

帝雅薄時務，常有遺世之心，欲禪位于叔父京兆王子推，語在任城王云傳，羣臣固請，帝乃止。[9]（P313）

顯祖以出世之心打算將皇位禪讓給元子推，實際上禪位策略是在馮氏逼迫之下的無奈之舉。《魏書·天文志》言：

是歲十一月，太白又犯之，是為內宮有憂逼之象。占曰“天子失其宮”。……明年，上迫于太后，傳位太子，是為孝文帝。[10]（P2412）

禪位在南北朝時期既是君主強化自身權力，亦是權臣架空君權的常用手段。在這次禪位安排中，顯祖意圖打算將皇位傳給叔父元子推，然而馮氏則試圖讓太子元宏即位。

若將視線回調至跟隨女水之戰中的魏軍統帥，可以發現他們在禪位人選的確定上具有決定性的話語權。西道統帥元子推是顯祖的繼承人選，安排其與元丕合作統領西道軍。在禪位事件上，元丕雖然沒有明確支持元子推繼位，但是堅決反對將皇位禪位給太子，“皇太子雖圣德夙彰，然實沖幼。陛下富于春秋，始覽機政，普天景仰，率土傒心，欲隆獨善，不以萬物為意，其若宗廟何，其若億兆何！”[11]（P462）。然而東道軍統帥任城王云和后繼軍統帥隴西王源賀則反對傳位元子推，而是認為要禪位，則必須是皇太子繼位。這點也為高允所堅持。隨顯祖參加女水之戰的各路魏軍統帥的意見在禪位人選的確定上舉足輕重，由此可見顯祖執意親征犯塞柔然，并確定各路魏軍統帥負責人，令81歲高齡的高允隨軍出征，實際上是有著特殊的政治考量，意在爭取他們對自己的支持。后來高允更是創作《鹿苑賦》委婉規勸顯祖借禪讓之事退出與馮氏的權力斗爭[12]（P54-61）。

雖然女水之戰的勝利將顯祖推入了一個更加尖銳的權力格局之爭，但是卻維護了以北魏為中心的朝貢冊封國際格局。女水之戰之后柔然開始調整緩和與北魏之間的關系，于延興五年（475），主動遣使北魏求婚。盡管這次通婚沒能實現，但是直到予成去世，柔然每年均按時遣使朝貢北魏，從未中斷，甚至出現一年出使2次、4次的情況[13]（P116）。因此可以認為，女水之戰重塑了柔然與北魏之間的外交關系，重創了柔然突破冊封朝貢格局的決心，在北魏與柔然關系史中具有重要的意義。

三、《魏書·高允傳》載《北伐頌》校補及戰爭敘事

女水之戰大勝，魏軍凱旋途經女水誓師地，令高允作《北伐頌》，刊石立碑。全文載于《魏書·高允傳》，又收于許敬宗《文館詞林》。《北伐頌》為頌揚女水之戰之作，寫于女水之戰的現場，是研究女水之戰和北魏柔然關系的直接核心史料。《北伐頌》中有不少文辭涉及到北魏與柔然之關系、女水之戰之性質，有助于探究理解北魏如何敘事女水之戰。

不過在分析《北伐頌》之前，需要指出的是，《文館詞林》與《魏書·高允傳》所載《北伐頌》文字有數處不同，惜《魏書》修訂版未曾采以校補。現以鈔本弘仁本《文館詞林》載《北伐頌》（下文稱“弘仁本《北伐頌》”[14]（P111））校補《魏書》所載（下文稱“正史《北伐頌》”[15]（P1195-1196）），得數則校勘記如下，擇其與本文所討論話題關系密切者載于正文，其他則放在注釋部分。

北伐頌

皇矣上天，降鑒惟德。眷命有魏[16]，照臨萬國。禮化丕融，王猷允塞。靜亂以威，穆民以則[17]。

北虜舊隸，稟政在蕃。往因時□[18]，逃命北轅。世襲兇軌，背忠食言。招亡聚盜，丑類實繁。

敢率犬羊，圖縱猖蹶。乃詔訓師，興戈北伐。躍馬裹糧，星馳電發。撲討虔劉，肆陳斧鉞。

斧鉞暫陳，馘翦厥旅[19]。積骸填谷，流血成浦。元兇狐奔，假息窮墅。爪牙既摧，腹心亦阻[20]。

周之忠厚，存及行葦。翼翼圣明，有兼斯美。澤被京觀，垂此仁旨。封尸野獲，惠加生死。

生死蒙惠，人欣覆育。理貫幽冥，澤漸殊域。物歸其誠，神獻其福。遐邇斯懷，無思不服。

古稱善兵，歷時始捷。今也用師，辰不及浹。六軍克合，萬邦以協。義著春秋，功銘玉牒。

載興頌聲[21]，播之來葉。[22]

第一，正史《北伐頌》中“乃詔訓師”在弘仁本《北伐頌》中作“皇乃訓師”。據《魏書·蠕蠕傳》言“諸將會車駕于女水之濱，顯祖親誓眾”，弘仁本《北伐頌》中“皇乃訓師”更符合文意。

第二，正史《北伐頌》中“假息窮墅”在弘仁本《北伐頌》中作“假息窮野”。“窮墅”文意晦澀難解。張衡《思玄賦》言“過少皥之窮野兮，問三丘乎句芒”[23]（P1920），李賢注言“衡欲往東方，故先過窮桑之野”[1]（P1920）。阮籍《東平賦》言“沕漠之域，窮野之都”[24]（P3）。正史《北伐頌》中“窮墅”當為“窮野”之訛，可據改正或出注。

第三，正史《北伐頌》中“澤被京觀” 在弘仁本《北伐頌》中作“釋彼京觀”。此句上文為“周之忠厚，存及行葦，翼翼圣明，有兼斯美”，用詩經《行葦》贊美北魏顯祖有周朝忠厚之德，釋放原本打算用來制作京觀的俘虜；下句則言“封尸野獲，惠加生死”。不遠處下文又言“澤漸殊域”，兩文相較不遠，當不會同時用“澤”字。因此，“澤被”或為“釋彼”之訛。

第四，正史《北伐頌》中“六軍克合”在弘仁本《北伐頌》中作“六軍克龕”。“克合”于意難解，而“克龕”典出《逸周書·祭公》言“周克龕紹成康之業，以將天命，用夷居之大商之眾”[25]（P338）。據此推測，“合”或為“龕”之訛寫。

上文已經提及，女水之戰對于北魏來說是一場宣示皇帝權威、維護以北魏為中心所建立的冊封朝貢的國際秩序。循此邏輯，女水之戰是一場正義之戰，是對挑戰破壞國際秩序的柔然帝國的懲罰。這點在《北伐頌》的撰寫中又再次得到印證與強化，具體敘事邏輯如下：

首先，塑造北魏正統性與北魏柔然間的臣屬關系。高允在第一章中利用當時主流的天命學說論證北魏王朝的正統性：上天以“德”的標準選中北魏，將天命賜予它。因此北魏獲得了成為宗主國的資格，能夠以己為中心建立起冊封朝貢的國際秩序。這個敘事奠定了北魏與柔然之間的尊卑關系，柔然作為藩屬國具有朝貢北魏的義務，否則將被視為違反政治倫理，遭到秩序范圍內所有國家的指責與威脅。因此高允在第二章中指責柔然背信棄義，破壞與北魏之間的君臣關系，置柔然于道德低地。柔然最早與北魏拓跋部發生關系是在穆帝時期（308-316），《魏書·蠕蠕傳》言：“木骨閭既壯，免奴為騎卒。穆帝時（308-316），坐后期當斬，亡匿廣漠溪谷間，收合逋逃得百余人，依紇突鄰部。木骨閭死，子車鹿會雄健，始有部眾，自號柔然，而役屬于國。”[26]（P2289）周偉洲據此認為柔然此時還是一個十分弱小的部落[27]（P89-90）。拓跋部與柔然均是游牧部落性質的政權，之間并不存在冊封朝貢的國際關系。這種關系直到北魏世祖時代可能也尚未完全確立，這點體現在北魏對攻打柔然之后所獲戰利品的處理以及敘事，例如崔浩等人在分析討伐柔然可信性時的立足點是劫掠成果是否豐稔，這與《北伐頌》中高允敘事邏輯完全不同，下文將對比分析。

其次，說明女水之戰的直接起因以及鋪陳戰爭結果。顯祖之所以親征，歸咎于叛臣柔然可汗予成率軍犯塞。女水之戰到底對柔然軍隊造成了多大的傷害，這點從《北伐頌》中可略知一二。第四章言“元兇孤奔，假息窮野。爪牙既摧，腹心亦阻”，由此推測予成軍隊受到重創，來犯的普通柔然士兵基本上要么被屠殺，要么被俘虜；予成被迫獨自逃亡，柔然軍隊的中上層將帥在心理上受到嚴重挫敗。可以說，柔然此次來犯軍隊遭到了慘敗，士氣遭到重擊，予成作為可汗的權威很有可能受到懷疑，北魏帝國的強大則深深刻入柔然軍人的心中。這點不僅可以補充傳統史料關于女水之戰結果的書寫缺失，又能幫助進一步理解女水之戰重塑了北魏與柔然之間關系的緣由。

最后，稱贊顯祖作為宗主國君主處理柔然軍隊的仁愛之德。這種仁愛之德是建立在以北魏為中心的冊封朝貢秩序基礎之上。柔然作為藩屬國，北魏君主是柔然人的君父，柔然人是北魏君主的臣子，雙方之間具有忠孝與仁慈的倫理關系。在這種秩序與倫理框架之下，北魏軍隊進攻柔然軍隊的目的不能以傳統游牧部落的劫掠為重點，即使在實際行動中存在劫掠行為，也不能在敘事中被凸顯。《魏書·崔浩傳》記載神爵麚二年北魏軍隊攻打柔然時的場景言“及軍入其境，蠕蠕先不設備，民畜布野，驚怖四奔，莫相收攝。于是分軍搜討，東西五千里，南北三千里，凡所俘虜及獲畜產車廬，彌漫山澤，蓋數百萬”[28]（P818），這是一幅典型的游牧部落之間的劫掠式戰爭畫面。然而在《北伐頌》中，高允用《詩經·行葦》之典，毛序言“《行葦》，忠厚也。周家忠厚，仁及草木，故能內睦九族，外尊事黃耈，養老乞言，以成其福祿焉”[29]（P386）。高允將顯祖比作華夏正統君主，認為他具備了周朝的忠厚之德，仁愛澤被柔然士兵，因此釋放了準備用來制作京觀的柔然士兵，并將戰死荒野的士兵尸體進行掩埋。在其敘事之下，柔然士兵顯然不是北魏的劫掠對象，而是北魏治下的臣子。雖然柔然居處荒野之地，顯祖作為宗主國的皇帝，有義務將皇恩澤及他們。這種施恩而非劫掠的行為，有助于維護冊封朝貢秩序，令藩屬國心悅誠服于北魏，這也是北魏女水之戰所要達成的重要目的之一。

通過對高允所作《北伐頌》的戰爭敘事分析可以得知：北魏在政權性質轉型上已經取得重大進展，柔然被納入以北魏為宗主國構建的冊封朝貢國際格局之中；女水之戰是維護冊封朝貢國際秩序之戰，不再是過去北族游牧部落間單純地報復與掠奪性戰爭；女水之戰重創了柔然軍隊的普通士兵，打擊了中上層軍事成員的士氣，向柔然展示了北魏強大的軍事實力，重塑與奠定了北魏與柔然之間的外交關系。從此可以理解北魏下令高允創作《北伐頌》，并高調刊石立碑的緣由。

結 語

470年10月武川發生的女水之戰是北魏與柔然關系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一場戰爭，對兩國之間的外交關系以及各自國內政局都產生了重要影響，而且這場戰爭本身也極具特點。本文圍繞女水之戰復原、戰爭性質以及影響展開論述，并據《文館詞林》所載《北伐頌》校補了新版《魏書·高允傳》在文本上的數處訛誤：

第一，女水之戰充分展現了游牧騎兵的速戰畫面。皇興四年（470）八月，柔然可汗予成犯塞。時年33歲的顯祖拓跋弘與大臣商議并確定應對之策后，于八月廿二（470年10月2日）從平城三路發兵，九月丙寅（470年10月15日）會于女水。顯祖拓跋弘在女水之濱親誓眾師，與蠕蠕展開正面作戰，取得大勝。凱旋途經女水時，改女水為武川，令81歲高允作《北伐頌》，刊石紀功。九月壬申（470 年 10 月 21日），眾師抵達都城平城，舉行策勛活動，將戰功告于宗廟。這次北征蠕蠕的軍事行動，耗時僅僅旬有九日（19日），來回往返六千余里。

第二，女水之戰是一場維護以北魏為中心的冊封朝貢國際秩序之戰，不再是過去北族游牧部落間單純地報復與掠奪性戰爭。與神爵二年討伐柔然相比，由此能夠看出短短40年間北魏在國家性質轉型上取得的重大進展。

第三，女水之戰不僅重塑了北魏與柔然之間的外交關系，也對北魏國內政治格局產生了沖擊。予成在464年接任吐賀真，受號羅部真可汗，成為柔然帝國最高統治者，自立國號永康，于470年親率大軍進攻北魏。這種舉動嚴重破壞了北魏與柔然以及北魏所設立的國際關系格局。北魏在女水之戰中的完勝直接重創了柔然的計劃，奠定了兩國之間此后數十年安定的朝貢往來。因顯祖在女水之戰親征中取得了威望而打破平城權力格局的平衡，是導致顯祖與馮氏權斗激烈化被迫遜位的重要因素。

第四，據弘仁本《文館詞林》所載《北伐頌》校補了新版《魏書·高允傳》在文本上的數處訛誤，特別是《魏書》各版本中“往因時□”的缺字得到復原、“假息窮墅”等關鍵文字得以乙正，為深入研究女水之戰、北魏與柔然關系等課題提供一個更加穩定可靠的《北伐頌》史料文本。

（責編：張文娟）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Battle of Nu Shui River between Northern Wei Dynasty and Rouran

Pan Yao

Abstract The Battle of Nu Shui River that broke out in October 470 was a war of great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and Rouran. According to the restoration of the war，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war was personally commanded by the supreme rulers of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and Rouran， and the round trip took more than 6，000 miles， but it only took 19 days， which fully reflect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nomadic warfare. The Battle of Nu Shui River is a battle to maintain the international order of canonization and tributary centered on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which is no longer a simple revenge and predatory war between the northern nomadic tribes in the past. After this battle，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and Rouran established stable diplomatic relations for decades， and maintained the international pattern of tributary canonization centered on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However， the complete victory of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pushed Xianzu into a more acute power struggle， which became an important factor that led to the intensification of the power struggle between Xianzu and the Fengshi and forced him to abdicate. In addition， as an important direct historical material for study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and Rouran， Beifa Song in the newly revised Wei Shu has several obvious misspellings and misreading of sentences. It is now supplemented and corrected according to the Wenguan Cilin， a Chinese book that was returned to China from Japan.

Key words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Rouran Beifa Song The Battle of Nu Shui River

[1]作者簡介：潘堯（1994-），男，湖北荊門人，浙江大學與九州大學聯合培養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北朝文化與歷史。

[2]周偉洲.敕勒與柔然[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3]（北齊）魏收.魏書（卷六）：顯祖紀[M].中華書局，1974.

[4]（北齊）魏收.魏書（卷二十四）：張白澤傳[M].中華書局，1974.

[5]（北齊）魏收.魏書（卷三十五）：崔浩傳[M].中華書局，1974.

[6]（北齊）魏收.魏書（卷一百三）：蠕蠕傳[M].中華書局，1974.

[7]（日）長澤規矩也.影弘仁本文館詞林[M].古典研究會，1969：255。《文館詞林》非難得之書，早在2001年就有羅國威整理本，由中華書局整理出版：許敬宗編，羅國威整理.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M].中華書局，2001.

[8]（日）川勝義雄.林曉光譯.魏晉南北朝[M].九州出版社，2022.

[9]（北齊）魏收.魏書（卷六）：顯祖紀[M].中華書局，1974.

[10]（北齊）魏收.魏書（卷一百五）：天象志[M].中華書局，1974.

[11]（北齊）魏收.魏書（卷十九）：任城王傳[M].中華書局，1974.

[12]潘堯.北魏《鹿苑賦》創作背景及書寫策略考論[J].山西大同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2）.

[13]李爽.柔然與北魏的使者往來研究[J].地域文化研究，2020，（5）.

[14]（日）長澤規矩也.影弘仁本文館詞林[M].古典研究會，1969.

[15]（北齊）魏收.魏書（卷四十八）：高允傳[M].中華書局，2017.

[16]按：正史《北伐頌》中“眷命有魏”在弘仁本《北伐頌》中作“眷命有伐”，“伐”當為“代”之訛。“魏”與“代”是平城時代北魏國號與正統研究中的重要課題，此處異文可為一條重要史料。

[17]按：正史《北伐頌》中“穆民以則”“世襲兇軌” 在弘仁本《北伐頌》中作“穆人以則”“代襲兇軌”，“穆人”“代襲”當為避李世民諱。

[18]按：正史《北伐頌》中“往因時□”，修訂本校勘記言“‘時’下方圍原無，南監本空一格，汲本有一字墨釘，殿本、局本注‘闕’。按‘時’下必脫一字，今代以方圍”（《魏書·高允傳》）。弘仁本《北伐頌》作“往因時故”，可補《魏書》百年之闕。據上文《北伐頌》創作經緯復原及文脈亦可旁證“□”當為“故”字。

[19]按：正史《北伐頌》中“馘翦厥旅”在弘仁本《北伐頌》中作“馘翦其旅”，“厥”與“其”意同。

[20]按：正史《北伐頌》中“腹心亦阻”在弘仁本《北伐頌》中作“腹心亦沮”。據此句上文“爪牙既摧”可推知，“阻”疑為“沮”之訛。

[21]按：正史《北伐頌》中“載興頌聲”在弘仁本《北伐頌》中作“載興載頌”。

[22]按：新版《魏書》在句讀上違背頌體的韻律與分段，四句一斷。上文已更正，改為兩句一斷，分為七章。

[23]（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五十九）：張衡傳[M].中華書局，1965.

[24]（魏）阮籍.陳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M].中華書局，2012.

[25]黃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M].三秦出版社，2006.

[26]（北齊）魏收.魏書（卷一百三）：蠕蠕傳[M].中華書局，1974.

[27]周偉洲.敕勒與柔然[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28]（北齊）魏收.魏書（卷三十五）：崔浩傳[M].中華書局，1974.

[29]（漢）毛享傳，（漢）鄭玄箋.毛詩傳箋[M].孔祥軍點校.中華書局，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