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犯罪治理的改革路徑

收稿日期：2023-12-01

作者簡介：趙東（1973—），男，中國政法大學證據科學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最高人民檢察院重罪檢察證據分析研究基地專家（北京，100088）；袁培入（1995—），男，中國政法大學司法文明協同創新中心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88）。

摘要：為優化市場公平競爭環境，促進民營經濟健康發展，需對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問題進行有效治理。《刑法修正案（十二）》以平等保護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為原則，降低了民營企業內部腐敗的立案門檻，將民營企業內部腐敗問題治理力度推向了新高度。在此背景下，建構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犯罪治理體系是能動司法兼顧“治罪”和“治理”效果的基本前提。可從確立“懲”“防”兼顧的治理理念、引導民營企業建立健全廉潔合規計劃、嚴密信用監管體系、完善行政機關與司法機關協作機制等方面著手，以更好保障我國民營企業的合法權益。

關鍵詞：民營企業；非國家工作人員；腐敗治理；關鍵崗位人員

中圖分類號：D924.3"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4）04-0114-08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民營經濟不斷發展壯大。然而當前，市場供求失衡、競爭失序與企業管理制度缺漏等多重因素，使得民營企業的腐敗治理面臨著巨大挑戰。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在市場配置要素中具有一定的支配權，優化民營經濟法治營商環境，應確保“不敢腐”“不能腐”和“不想腐”融入民營經濟參與主體廉潔從業的發展全過程。為貫徹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促進民營經濟發展壯大的意見》，“構建我國民營企業源頭防范和治理腐敗的體制機制”是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犯罪治理的必由之路。

一、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犯罪治理的現實問題

當前，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利用職務便利或者工作便利條件實施侵害民營企業合法權益的現象日趨頻繁，但囿于同步適用的法律規范有限，無法參照國有企業職務犯罪對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予以及時有力的懲治。[1]（p27-31）在制度供給空白之外，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犯罪治理還存在“行政—刑事”程序銜接障礙，總體呈現“分散式”治理樣態。

（一）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犯罪現象缺少理論關注

在以往的司法實踐中，職務犯罪通常關注的對象是國家工作人員，對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的受賄犯罪現象缺乏重視。由我國《刑法》第163條規定可知，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行為涵蓋受賄與索賄兩類客觀方面。盡管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行為沒有明示主體是否為關鍵崗位人員，但實踐中民營企業腐敗涉案人員多數為公司高管、關鍵崗位負責人或者專業技術人員等。這些關鍵崗位人員熟悉自己主管的業務，對存在的漏洞和可以“尋租”的環節非常清楚。[2]在現有的受賄犯罪治理模式中，犯罪主體也可涵蓋非國家工作人員，即民營企業的部門負責人與普通工作人員都可能成為本罪的主體。

在現代民營企業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情況下，公司高管等人員的利益并不完全與股東利益保持一致。實踐中，不少大型民營企業已采取相應的內部控制行動來應對腐敗問題，如騰訊、百度、美團、滴滴等都先后設立了反舞弊調查部、職業道德委員會等專門部門來處理相關問題。[3]但是，大多數中小型民營企業并未同步配套建立起現代企業法人內部治理制度，公司治理結構的不健全主要表現為家族式的治理模式。[4]（p84-89）在家族企業架構中，處在關鍵崗位的多為家族成員，由此導致高管團隊的“親屬化”和“內部化”，這使得高管人員較為容易通過內部承包協議、虛增項目成本等方式獲取利益。加之，企業內部可能存在關鍵管理崗位責任劃分不明、決策過程缺乏透明度、對交易潛在風險缺乏充分評估等問題，更可導致民營企業內部對重點交易領域和重點環節的管理權力監督不力，為行賄受賄提供可乘之機。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依法懲治和預防民營企業內部人員侵害民營企業合法權益犯罪、為民營經濟發展營造良好法治環境的意見》（以下簡稱最高檢《意見》）對關鍵崗位人員進行了明確，即民營企業內部人員，特別是民營企業的高管、財務、采購、銷售、技術等關鍵崗位人員。民營企業內部人員腐敗問題主要表現在侵占、挪用、受賄和背信等方面。[2]由于集體意志由個體決策組成，因此在商業組織的腐敗治理過程中，絕不能簡單將民營企業看作一個“經營者”整體，而忽視了其內部享有管理、決策權力的個體。關鍵崗位人員作為民營企業當然的“內部人員”，是民營企業經營運作起核心作用的關鍵群體。當自由開放的市場競爭與個人利益產生沖突時，通過受賄而產生的高估冒算、泄露標底以及違規審批等行為不僅會損害民營企業的自身利益，而且會擾亂市場公平競爭的法治營商環境，從長遠上看，還會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制度的運行發展造成負面影響。

（二）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犯罪治理存在制度供給空白

相較于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犯罪行為，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在“索取他人財物”行為的認定上存在入罪標準差異。有觀點認為，《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并不當然適用于非國家工作人員，因為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并不侵害公共財物和國家工作人員職務廉潔性，在犯罪客體上具有顯見的特殊性。[5]（p102）雖然在罪刑相適應原則指導下，對民營企業的平等保護并不意味著“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與公職人員受賄犯罪要適用同一處罰標準，但二者間的差距不宜過大。在民營企業內部，關鍵崗位人員不論索賄還是收受賄賂，都須以“為他人謀取利益”作為犯罪成立要件，而國家工作人員索賄行為成立則無此要求。民營企業中存在上下級管理、供貨商與經銷商供應配貨問題等，關鍵崗位人員所擁有的管理權力亦能成為被收買的對象。因此，缺失統一入罪標準的制度規范供給不利于改善民營企業內部治理環境，由此導致侵害市場交易秩序的隱患往往被忽視。

同時，“行賄受賄一起抓”實踐邏輯存在制度安排缺漏。受賄與行賄犯罪同屬對合性犯罪，二者之間存在著懲治廣度和效度的差異。司法實踐中，行賄者受司法追究的比例可能僅為受賄者的1%。[6]在涉及公權力領域的司法實踐中，“重受賄，輕行賄”的非對稱性治理策略使得對受賄者的打擊力度強于對行賄者的懲治，可能導致行賄受賄共同治理的效果不理想。作為行賄犯罪的對象，受賄人在為行賄人提供不正當競爭優勢后，司法機關若不及時同步采取相應措施，則存在放縱違法乃至混同處置標準之嫌。行賄受賄一起抓的辦案邏輯指向的是齊抓共管和雙向監督，對于民企關鍵崗位人員接受“圍獵”的過程而言，更是形成了取證上的強關聯性。

（三）關鍵崗位人員受賄犯罪治理存在“行政—刑事”程序銜接障礙

雖然民營企業內部監督部門和行政監管部門均具有監督權，但二者的協同機制仍不完善，缺乏有效的信息溝通與銜接路徑。企業內部的反腐敗舉報、移送線索和外部監督難以形成治理合力。隨著市場經濟的縱深發展，單一部門或者部門法已難以有效解決現實問題。在民營企業運營和權益保障過程中，行政執法機關與刑事司法機關均是民營企業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行政執法機關在發現關鍵崗位人員受賄行為可能涉嫌犯罪時，應及時移送刑事司法機關，這也是嚴密民營企業權益保護的應有體現。“行政—刑事”銜接不暢表現為受賄犯罪治理的“兩多兩少”現象，即“案件實際發生數量多，作行政處理的案件多”以及“案件查處少、移送司法機關更少”。[7]（p222）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弊病并非突發性現象，而是在企業經營管理過程中積習成弊，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信息溝通機制尚不完善，部門之間“各自為政”，聯席備案機制闕如。通常，在面臨刑事立案風險時，辦案機關會與企業投資者協商，由高級管理人員通過協議主動退還收受的財物，便不再追究其刑事責任。[8]（p12-15）而且民營企業受賄現象在行政違法和刑事犯罪之間處置界限相對模糊，這導致原本應由公安機關管轄的民營企業職務犯罪案件在違法處置過程中被選擇性忽視。二是非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受賄犯罪的“出罪”欠缺相應的司法解釋。在此前提下，檢察機關難以通過提前介入實現立案監督，因此對民營企業受賄行為“入罪”程序前端缺乏必要的知情權。現行的《行政執法機關移送涉嫌犯罪案件的規定》沒有對檢察機關的主動監督作出詳細規定，這使得檢察機關的提前介入監督只能依賴行政執法程序的通報。由于信息共享和備案工作機制不完善，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行為的“入罪”門檻降低，常以罰款、退款等形式代替刑事追訴，偏離了罪刑法定原則的基本要求。由此可知，“行政—刑事”程序銜接機制不完善會導致“刑事案件的行政化處理”，未來亟待圍繞受賄“入罪”的刑事立案標準明確行政機關執法線索移送處置的要求。

二、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管理權力的應然理解與規制意義

與公職人員受賄相比，刑事司法應關注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與其行使的管理權力特點，以不可收買性作為違法性判斷的重點，厘清司法對待受賄行為隱蔽性特征的審查要點。

（一）管理權力“不可收買性”是違法性判斷的重點

長期以來，我國對腐敗的打擊主要集中在與公權力行使密切相關的公有制經濟領域，但腐敗并非僅發生在公共權力領域，作為一種“以權謀私”的現象，腐敗在民營企業同樣存在滋生空間。《關于禁止商業賄賂行為的暫行規定》將商業賄賂界定為：經營者為銷售或者購買商品而采用財物或者其他手段賄賂對方單位或者個人的行為。有學者將這種行為定義為“狹義的商業腐敗”或者“商業外部腐敗”，即發生在商事交易中的私營部門之間的賄賂行為。[9]（p6）而不涉及公權力的賄賂行為通常會與其他類型的權力形式相關聯，在市場交易過程中表現為以社會權力進行的尋租與租用。[10]（p108-114）此種社會權力在民營企業內部通常體現為管理權力。對民營企業而言，賄賂行為侵害的法益主要為市場經濟秩序和民營企業管理秩序。前者是指本應公平的經濟競爭因為賄賂而陷入無序狀態，損害的是社會整體的經濟利益；[11]（p116）而后者是指發生在民營企業內部或者民營企業之間，企圖以利益換取管理權力的作為或者不作為。

民營企業內部人員或機構違背企業意志，利用職務或工作上的便利，謀取私利的犯罪行為，通常會導致企業內部“個人獲益、整體受損”。[12]（p73-89）因此，不能將民營企業的行賄受賄行為視作內部行為，或者將其認定為民營企業內部事務或者市場行為，從而忽略懲治必要性。盡管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和行賄行為多發生在企業內部，損失也只是發生在民營企業自身，但上述問題的深層危害是，制度性腐敗會成為一種內部治理的“習慣”。很難想象，習慣于使用賄賂手段達到商業目的之人在面臨資源稀缺時，會更傾向于通過合法手段與公職人員建立聯系。[13]（p114-126）因此，在利益交換思維的影響下，民營企業管理權力的不可收買性與公權力的廉潔性之間產生了犯罪客體上的必要關聯。

（二）關鍵崗位人員受賄行為“隱蔽性”的審查要點

《刑法修正案（十二）》將非法經營同類營業罪，為親友非法牟利罪，徇私舞弊低價折股、出售國有資產罪的犯罪主體擴大至其他企業、公司的工作人員等，回應了反腐治理的現實需要，也從側面反映出民營企業內部腐敗存在隱蔽性。從辦案實踐層面觀察，商業賄賂案件同貪污、挪用公款等案件相比，明顯具有發現難、突破難、認定難特點。[14]（p102-109）民營企業并不完善的法人內部治理結構與商業賄賂犯罪特點的結合使該類犯罪具有較強的隱蔽性，也是該類犯罪治理的審查要點。

該類賄賂犯罪的隱蔽性因素主要涵蓋兩個方面：一是監管對象即民營企業內部治理混亂。我國民營企業多數規模小、管理體制落后、缺乏合規文化和意識，同時因為成本考量、缺乏上級部門合規壓力、黨紀規制不足等方面原因，使民營企業合規建設停留于初級甚至空白階段。從行賄者角度而言，為了達到在競爭市場中脫困目的，以權力尋租的方式換取更為便捷的市場資源獲取渠道，進而在違背法律規定和市場交易規則過程中享受違法犯罪帶來的短期“紅利”；從受賄者角度來看，由于“傳統”觀念上的影響，容易將不涉及公務的交易和人事活動領域的賄賂行為視為一種“慣習”或者“人情往來”，而相關配套的財務審計沒有及時跟進。同時，民營企業多通過內部警告、辭退等方式來處理受賄行為，而沒有及時移送公安機關，使得犯罪收益高成本低。尤其是受到處理的部分人員由于具有一定的專業水平，即使離開“老東家”，仍然可以在行業內擔任職務，導致相關犯罪屢禁不絕。二是賄賂犯罪行為的外部監管不足。由于民營企業中的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不存在具體的受害人，舉報揭發可能性較低，行賄受賄容易結成“攻守同盟”。同時，犯罪行為與合法的商業行為交叉，有的打著促銷、發展客戶、廣告費用等名目進行；有的則是現金交易，犯罪持續時間長，不少證據在案發時已經滅失，[15]加大了查處難度。實踐中，受賄案件辦理的證據多依賴行賄人或者被告人供述這一類言詞證據，但由于賄賂案件存在“賬外收取”“一對一收受”等特點，辦案機關對于客觀性較強的實物證據若存在取證和存證困難，可能會為追求破案率而超出法定要求實施非常手段，從而阻卻了罪與非罪的科學認定。在公職人員職務犯罪中，利用職務上的便利要件存在著法定職權說與實際職權說兩種觀點。實務中多采后者，即該罪中“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應當嚴格限制于利用本人職權所形成的便利條件。[16]（p35-38）在民營企業中關鍵崗位人員所擁有的是一種管理權力，在認定關鍵崗位人員受賄行為時，同樣要區分其工作上的便利和職務上的便利。

民營企業受賄問題的表現形式呈多樣性特點。這種多樣性除了表現在公司內部的上下級之間，還存在于供貨商與經銷商之間，以及平臺公司與平臺入駐公司之間。如在互聯網平臺經濟中，平臺管理者和平臺經營性用戶基本上都是具有緊密聯系的民營企業，而平臺管理公司中，具有相關權限的人員能夠以降低抽成比例、提高優惠補貼、提升推薦級別等方式讓經營性用戶受益，并以此獲得對方提供的各種利益。實踐中，法院認定行為人利用職務便利排除種種障礙或困難，最終促成項目順利開展完成時，是將不確定的可能性利益轉變為確定性的現實利益。在性質上，這種情形屬于在經濟活動中維持和鞏固競爭優勢的行為，應當認定為謀取競爭優勢或者謀取不正當利益的范疇。[17]（p57-59）為了更好地區分商業習慣和賄賂行為，《刑法》第163條規定：公司、企業或者其他單位的工作人員在經濟往來中，利用職務上的便利，違反國家規定，收受各種名義的回扣、手續費，歸個人所有的，依照前款的規定處罰。由《反不正當競爭法》第7條內容可知，經營者在交易活動中可以通過明示方式向交易相對方支付折扣，或者向中間人支付傭金。經營者向交易相對方支付折扣、向中間人支付傭金的，應當如實入賬。接受折扣、傭金的經營者也應當如實入賬。這將經營者的責任與企業的會計賬簿進行了關聯，而此種關聯恰恰指向了民營企業財務審計部門的履職情況。倘若此種職務便利在關鍵崗位上演化為財務審計的不作為，其背后則暗含了因關鍵崗位人員不被監督或者內部串通而導致企業腐敗的“上下聯動”特點。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商業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商業賄賂中的財物，既包括金錢和實物，也包括可以用金錢計算數額的財產性利益，如提供房屋裝修、含有金額的會員卡、代幣卡（券）、旅游費用等。由此可知，謀求競爭優勢與不正當利益之間不僅存在關聯，而且通過隱蔽的方式提出了更高的證據審查要求。例如，在民營企業之間經營項目的“可能性利益”認定中，將“可能性利益”轉變為確定的“現實利益”時，須從程序上滿足“維持和鞏固競爭優勢”的條件。若偏離了此種條件，實踐中易產生對“可能性利益”的理解偏差，從而混同其與“確定性現實利益”之間的情節差異。

三、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犯罪治理的發展面向

作為相對復雜的社會性現象，針對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犯罪的“懲”“治”“防”乃是一項艱巨、長期的系統性工作。[18]抑制腐敗行為的方法不能簡單依靠刑事法律的單方面治理，這難以建立起一套體系化的機制和制度。因此，未來立法需圍繞“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引導民營企業制定科學有效的廉潔合規計劃，從而推動民營企業受賄犯罪治理的“執法—司法”程序銜接機制不斷完善。

（一）圍繞“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轉變民營企業受賄犯罪治理理念

在民營企業內部人員受賄犯罪的治理過程中，最高檢《意見》指出，應全面準確貫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即根據具體案件的法定情節和酌定情節，對犯罪適用刑罰時，做到該嚴則嚴，當寬則寬。[19]（p143-148）具體而言，要創新民營企業治理結構與治理路徑，實現“預防”和“懲治”并重的刑事政策，既要逐漸擺脫刑事懲治單一治理手段，又要防止刑法在參與社會治理過程中突破國家刑罰權的邊界限制，將本不應當作為犯罪處理的行為犯罪化，或者對犯罪配置過重刑罰，造成過度治理。[20]（p102）

從國內立法現狀來看，最高檢《意見》的出臺對于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問題的解決具有積極意義：第一，確立并加強了民營企業權益保護和營造健康營商環境的刑事治理導向，扭轉了傳統上將民營企業腐敗問題認定為內部事務的觀念，將“懲治與預防”滲入司法實踐、將“同等保護”落實到具體案件中。第二，回應實際，強調刑事司法對于民營經濟市場秩序的維護保障功能。同時，注重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的從業廉潔性，解決“受賄成本低”“受賄懲戒難”等現實問題。第三，將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貫徹到民營企業腐敗問題治理中，注重關鍵崗位人員作為“關鍵少數”的特殊性，在刑事合規計劃中通過合規“出罪”的考察評估恪守刑法的謙抑性。

未來為更好貫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理念，應從兩個方向進行轉變：一是將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犯罪治理納入國家反腐敗立法體系。這是貫徹公私平等保護理念的重要步驟。《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21條規定，私營部門（private sector）的受賄和行賄問題應納入國家反腐敗立法的規制范圍。該條約第12條對民營企業腐敗問題亦提供了有益參考，其強調要加強私營部門的會計和審計標準，并酌情對不遵守措施的行為規定有效、適度而且具有警戒性的民事、行政或者刑事處罰。英國《反賄賂法》沒有對賄賂行為進行私人或者公共領域的區分，這表明民營企業的賄賂犯罪同樣是公共反腐敗的一部分。二是強調內外共同治理的實際能效。由于民營企業內部人員受賄犯罪治理具有一定的復雜性與隱蔽性，要達成內外合力，其關鍵在于通過外部立法和內部控制以降低腐敗收益、提升腐敗成本。“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積極指引，有助于更好理解民營企業內部治理與外部監管之間的互動協作關系。對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加重刑事處罰并非是重刑主義的體現，而是通過外部監管壓力的傳導倒逼民營企業強化自身內部組織和人員的職責。寬大處理的意義在于，涉嫌受賄犯罪的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可通過“出罪”機會降低因刑事立案造成的人員隊伍損失。涉案民營企業內部人員到案后，通過積極配合調查、主動坦白、自愿認罪認罰以及主動退繳全部贓款或者部分贓款以尋求合規“出罪”的程序效果。

（二）引導民營企業制定科學有效的廉潔合規計劃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練好企業內功，特別是要提高經營能力、管理水平，完善法人治理結構，鼓勵有條件的民營企業建立現代企業制度”。[21]最高檢《意見》也指出，要引導促進民營企業自主加強合規建設，將廉潔經營作為合規建設的重要內容。從域外經驗可知，有效的合規計劃是民營企業化解刑事涉案風險的合理路徑。英國《反賄賂法》規定，商業組織若不履行預防賄賂義務，則將進行刑事追訴。美國《反海外賄賂法》規定，司法機關可通過企業賬簿記錄和內部控制條款來懲治企業的內部腐敗。該法要求，上市公司應保存“合理且詳細”的賬簿和記錄，以防止通過虛假賬目或賬外賬目來掩蓋商業賄賂行為。因缺乏上級單位的合規改革壓力，我國民營企業對內部人員的廉潔要求動力主要源自企業自身利益，因此，廉潔合規計劃應以“是否能夠有效清除企業內部人員受賄因素”為導向，建構廉潔合規制度的核心是如何對關鍵崗位人員之“管理權”進行有效規范和制約。

民營企業廉潔合規計劃的重點在于突出檢察引導和企業自治之間的工作協同。廉潔合規體系是刑法規范在民營企業合規經營以及民營企業工作人員廉潔從業要求方面的具體化，民營企業對廉潔合規規則的制定、執行以及內部人員對規則的遵守，實際上是對刑法規范的遵守。民營企業應在識別并總結經營活動中存在的受賄高風險環節基礎上，有針對性地制定并實施相關方案和規則。一是廉潔合規計劃應明確關鍵崗位人員的職責、權利和法律責任。在錢款、資源、合同等方面，民營企業內部應建立嚴密的合規規則。對此，檢察機關可以就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的職責風險提供合規咨詢和監管指導，并根據實際辦案數據提出整改建議。針對民營企業“賬外交易”發生的高頻環節和特點，檢察建議要明確提出民營企業加強內部監督和外部審計的雙重要求。同時，民營企業還可在合同中加入反腐敗條款。例如，合同可約定當出現行賄行為時合同隨即終止，并由行賄方承擔違約責任。二是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廉潔狀況應納入企業常態化管理。民營企業接受外部合規監管的意義在于，可通過外部監管主體參與民營企業的廉潔合規計劃實際運行來預防民營企業受賄犯罪的風險。以檢察機關參與民營企業廉潔合規計劃為例，檢察機關作為憲法層面的法律監督機關，不僅要通過國家追訴的法定職能懲治犯罪，也應通過合規“出罪”的考察計劃幫助民營企業降低刑事責任風險。因此，民營企業借助檢察機關合規“出罪”的指引，通過降低關鍵崗位人員受賄犯罪風險，可避免因經濟犯罪啟動偵查程序而產生的人身自由限制效果。在公平參與市場競爭的前提下，民營企業借助“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維持了自身繼續生存的狀態，而且借助外部監管力量還幫助企業降低了經營風險。[22]（p224）

（三）以“信用法治”改善民企關鍵崗位人員受賄犯罪的前端治理效果

有學者將促進信任的壓力模型總結為四個類型，即道德、名譽、制度壓力和防護機制。[23]（p97）其中，道德和名譽往往能夠帶來非正式的懲罰效果，如職務廉潔性文化或者關鍵崗位人員道德感等，而制度壓力和防護機制則能在較大規模的群體中發揮作用，如附帶懲罰后果的企業章程以及內部人員處分規定等。以明確的制裁后果為前提，法律規范代表的制度壓力成為完善民營企業內部信任機制的邏輯前提。作為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重要機制，失信懲戒與守信激勵是受賄犯罪前端治理的“一體兩面”。《關于促進民營經濟發展壯大的意見》也明確提到，要建立“社會信用激勵約束機制”。在本文語境下，誠實守信主要是指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在行使崗位管理權力時，應當遵守對企業投資者的忠誠、廉潔規范，也即意味著其管理權力的不可收買性。在經濟理性人假設下，趨利避害是理性選擇的偏好。因此，通過人的主觀意識和主體活動來抑制腐敗行為屬于制度外部壓力追求的目標，而道德規范則是直接影響賄賂行為的內生性因素。

用刑事責任規制企業人員受賄問題是世界各國的通行做法。在非國家工作人員職務犯罪場域中，民營企業所具有的市場主體屬性，使其工作人員有別于公職人員觸犯刑律后的“連帶”社會評價效應。對于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而言，受到處罰后對其繼續任職并無負面影響。當從社會評價層面免除行為人的“犯罪痕跡”后，作為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繼續從事商業賄賂等腐敗活動，便存在著缺乏約束機制的現實問題。有學者指出，賄賂犯罪屬于貪利型犯罪，對賄賂犯罪進行社會防衛的重點不應只強化刑罰的懲治力度，而要在嚴密刑事法網的同時提高犯罪的經濟成本和社會成本，降低行為人對犯罪利益的期待，以消減犯罪動因。[24]（p15-19）鑒于資格刑對于預防商業賄賂犯罪所具有的重要價值，應當考慮對商業賄賂犯罪增設禁止從業等資格刑。[25]（p21-29）現階段對民營企業賄賂采取“零容忍”刑事政策并不現實，而宜立足于現行法律制度和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經驗，注重腐敗生成的源頭治理，提升行賄成本，減少行賄收益，以信用懲戒來提升監管體系的運行質效。一是可通過剝奪犯罪人從事賄賂犯罪活動的特定資格或身份，遏制再犯同類罪的可能性。懲罰發生在腐敗行為完成之后，真正有效的措施應當防患于未然，鏟除滋生腐敗的土壤。通過信用法治中的聲譽、資格限制功能，將誠實守信這一道德準則制度化，如此，既能堅定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之信義意識，以道德內省促進廉潔行為，又能以“看得見”的方式對違反規范的行為予以制裁，即通過施加信用責任來嚴密賄賂犯罪制裁體系，強化社會預防手段。二是可探索以商業聯盟、行業協會組織等形式牽頭建設關鍵崗位人員信用檔案平臺，共享關鍵崗位人員信用檔案信息，以此促進個人執業自律，保障行業運營環境透明。

（四）完善民營企業受賄行為外部監管的“執法—司法”程序銜接機制

最高檢《意見》中提到了市場監管部門、知識產權主管部門等行政執法機關，旨在利用行政部門對民營企業日常運營掌握之便利，通過建立信息共享、線索移送等方式減少刑事案件行政化處理。行政機關與司法機關協作治理可突破傳統上賄賂犯罪的被動式治理，通過刑事法與其他法律相結合的立法模式對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問題進行積極治理。囿于民營企業的反腐敗理論與實踐體系尚未成熟，過快制定《反商業賄賂法》存在現實阻礙，因此，比較適宜的做法是，在民營企業的日常經營活動中構建和完善常態化的行政機關與司法機關協調治理機制。預防和懲治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受賄犯罪需要相關政府職能部門的協力。首先，“行刑協作”可有效減少刑事案件行政化處理之弊端。盡管賄賂案件的特征使得實物證據的搜集存在一定困難，但從體系化治理角度出發，仍然存在一定的突破口。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雖然可從“賬外”暗中收取財物等利益，但作為行賄者的其他民營企業往往留存一定的痕跡，通過大數據模型等方式審查會計賬簿等財務信息中的具體項目，仔細甄別辨識“贊助款”“會務費”等款項信息，可發現并收集實物證據以此認定行賄、受賄之事實。其次，民營企業可以邀請檢察機關作為外部監管聯席會議的牽頭機關。在行政執法與刑事司法的協調銜接過程中，民營企業內部紀檢監察、財務審計等部門應在檢察機關的合規“出罪”指引下，明確可能移送司法的案件辦理標準，區分組織處理、內部處分與移送司法，在證據材料的認定上作出更為細化的規定。對于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大型民營企業而言，若涉嫌關鍵崗位人員受賄犯罪，企業應密切關注涉案證據的合法來源及其合理流向。檢察機關應積極引導偵查機關調取上游資金流水等證據，準確鎖定行賄資金來源，夯實案件證據基礎。涉及取證規范性問題時，針對如銀行電匯憑證、記賬憑證、銀行交易明細，機動車銷售統一發票、付款憑證等證據，應通過信息通報共享和線索移送等工作機制實現“執法—司法”的程序銜接效果，在立案監督過程中避免刑事訴訟程序啟動的恣意。最后，基于職能上的便利性，在外部監管的“行政—司法”銜接機制完善過程中，民營企業應在行政執法機關、檢察機關的定期檢查中明確廉潔經營和廉潔從業的具體要求。民營企業應當有效利用廉潔合規建設方案的定期調整機會，在廉潔考察的結果中通過動態數據監測，不斷優化企業廉潔指數和廉潔評估標準，從而在關鍵崗位人員的內部治理程序前端形成有效的合規“出罪”預防機制。

參考文獻：

[1]張曉津，俞啟泳，貝金欣.營造良好法治環境 依法平等保護民營經濟[J].人民檢察，2023，（17）.

[2]蒲曉磊.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刑法室負責人就刑法修正案（十二）草案答記者問[N].法治日報，2023-07-26（02）.

[3]呂倩.馬化騰稱內部貪腐“觸目驚心”，PCG持續成為重災區[N].第一財經日報，2023-01-17（04）.

[4]中國民生銀行研究院.中國民營企業發展研究報告[J].中國商界，2017，（5）.

[5]孫國祥.受賄罪“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新論[J].法學論壇，2011，（6）.

[6]王夢婕，楊雪，邰楠.是什么讓行賄者頻頻逃出“法網”[N].中國青年報，2013-09-25（03）.

[7]李本燦.刑事合規的基礎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

[8]喬新生.民營企業反腐敗必須重塑刑法體系[J].廉政文化研究，2016，（2）.

[9]袁杜娟.反商業腐敗之公司治理路徑研究[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7.

[10]劉遠.商業賄賂犯罪的概念與立法[J].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6，（5）.

[11]蘇彩霞，胡陸生，蔣健宇.聯合國反腐敗公約與我國刑事法的協調完善[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8.

[12]賈宇.民營企業內部腐敗犯罪治理的體系性建構——以《刑法修正案（十一）》的相關修改為契機[J].法學，2021，（5）.

[13]李本燦.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的立法論思考[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1，（3）.

[14]王振川.關于治理商業賄賂的若干問題[J].中國法學，2006，（4）.

[15]鄭良.民營企業怎么防“內賊”？盯緊“關鍵崗”，筑牢“防火墻”[N].新華每日電訊，2023-04-19（08）.

[16]王軍明，楊英英，李璐.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的主體范圍與行為性質[J].中國檢察官，2023，（11）.

[17]劉娟娟.父子關系不能阻卻對合型賄賂犯罪的成立[J].人民司法，2021，（32）.

[18]霍沛，胡楠.精準運用政策推進受賄行賄一起查[N].中國紀檢監察報，2021-12-02（06）.

[19]儲槐植，閆雨.社會管理創新視野下我國輕罪刑事政策完善[J].湖北社會科學，2012，（7）.

[20]吳亞可.當下中國刑事立法活性化的問題、根源與理性回歸[J].法制與社會發展，2020，（5）.

[21]習近平.在民營企業座談會上的講話[N].人民日報，2018-11-02（02）.

[22][葡]喬治·德·菲格雷多·迪亞士.刑事訴訟法[M].馬哲，繳潔，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

[23][美]施奈爾.我們的信任：為什么有時信任，有時不信任[M].徐小天，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3.

[24]錢小平.懲治賄賂犯罪刑事政策之提倡[J].中國刑事法雜志，2009，（12）.

[25]趙秉志.國際社會懲治商業賄賂犯罪的立法經驗及借鑒[J].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7，（1）.

責任編輯" "王" "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