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羊方尊身世考略

2024-01-01 00:00:00邱華偉

收藏與投資 2024年6期

摘要：四羊方尊于1938年春在湖南省寧鄉縣黃材鎮月山鋪被農民姜景舒兄弟發現，對四羊方尊的身世，學界存在諸多討論。從其紋飾造型、鑄造工藝、周邊歷史遺跡和史籍中關于該地區楚人的記載情況看，筆者認為四羊方尊應該是楚國早期的青銅器型。

關鍵詞：四羊方尊；楚國；青銅器

四羊方尊出土于湘東北的青銅之鄉寧鄉轉耳侖山，其紋飾精美，工藝高超，是國寶級的傳世青銅典范。因其四羊方尊造型、紋飾等與商代有許多相似之處，故大多數研究將其判定為商代青銅器，但由于其出土地層較淺，無法從土層來判斷其年代和其他文化信息，故對于四羊方尊的來源，學界存在諸多爭議。有學者認為四羊方尊是北方殷商奴隸主貴族南下帶來的，或者殷商遺民南下后在寧鄉所造；也有學者推測當時寧鄉在商代的一個方國統轄范圍內[1]；另外也有說法認為四羊方尊原屬于河北廣宗縣，后來因抗日戰爭爆發被帶到湖南來的[2]。前輩學者們的說法皆具有一定的論據支撐，但仍有欠妥之處。筆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試用王國維先生二重證據法，將地下出土史料與地上文字史料相結合，對四羊方尊的身世另作新論，以拓學界研究之思路，若有不當，還望方家斧正。

一、四羊方尊的鑄造地點

四羊方尊作為十大傳世國寶之一，四羊方尊的鑄造地點備受爭議。從四羊方尊的造型與紋飾中可以看到，其有許多和商朝相似的地方。四羊方尊整體器型長頸高足，大口外敞，腹部鼓起，這與1976年考古工作者在殷墟婦好墓中挖掘出土的青銅方尊造型基本相同。四羊方尊上刻畫的紋飾有很多中原商王朝普遍流行的饕餮紋、夔龍紋、玄鳥紋和云雷紋等，可見其受商文化影響很深。學者據此展開了諸多討論，或者認為寧鄉為商代方國，或者認為寧鄉為商人南遷地，或者認為四羊方尊原產河北，后因抗戰而被人轉至寧鄉，說法不一而足。無論如何，我們都能肯定四羊方尊和商王朝有莫大的關系，當時四羊方尊的鑄造者對商朝青銅紋飾了解甚深。

對于商人南遷帶來或者“河北廣宗說”遷移的說法，都認為寧鄉的四羊方尊是從別處遷移過來的，筆者認為如果寧鄉只是出土了一件或少數這種似乎“舶來品”的青銅器，那么遷移說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可是除了四羊方尊外，1983年在距其不遠處出土了一件中國最大的青銅鐃，另外同在寧鄉黃材盆地的炭河里遺址，于不足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出土了將近2000余件青銅器珍寶，如此龐大的文物數量，不可能悄無聲息地運過來。且這些青銅器雖有與中原王朝類似之處，但是地方特色也相當明顯。像銅鐃、虎食人卣等皆為中原少見之物。單從四羊方尊來看也是如此，其既有中原文化底蘊，亦有獨具的特色。

首先，四羊方尊整體較薄，不似商朝地區的器物一樣厚重；其次，在羊的紋飾排列上，四羊方尊的羊按獸紋的格局排列，以羊頭為中心，羊體向兩側展開，而商文化圈的獸面紋，一般是以中部為脊，眼、角、爪等向兩邊排列[3]。最后羊的整體也較中原殷墟出土的羊飾更大，形象逼真。殷墟出土的羊飾則更小且抽象，看起來像牛或怪獸，這一點在湘東北地區出土的其他羊類器物，例如1966年湖南華容縣出土的三羊饕餮尊、1958年湖南省博所收的三羊鬲、瀏陽出土的一件青銅羊首以及1982年在岳陽出土的羊首銅尊上也有所體現[4]。可見四羊方尊與該地區存在文化上的某種聯系。故四羊方尊雖與商文化有關，但又不完全是商文化主導的產物，當是中原文化與湖南地區地方文化二者的結合，而不是中原鑄造后遷移至此的。寧鄉地區則可能是商人在湘的一個方國，或者商朝末期部分商人南遷后的一個落腳點。不論怎樣，四羊方尊都應當是在寧鄉地區鑄造的。

二、四羊方尊的鑄造年代

對于四羊方尊的年代，從其精密細致的紋飾工藝上來看，可以推定四羊方尊的鑄造時間至早是在商代晚期。不少學者據此將其認定為晚商青銅器，筆者認為有些草率。武王滅商后，其青銅工業基本是從前王朝那里繼承而來，商與周早期的青銅器是相類的，所以單純從四羊方尊造型與紋飾上體現的商文化元素來說，與其將鑄造年代定于晚商，倒不如說是晚商至初周才更為合理。那么究竟是晚商還是周初，則需進一步深究。

雖然四羊方尊出土地的地層文化難以確認，但是同在寧鄉地區黃材盆地，考古工作者發現了一處商周古城遺址，其主要存在年代為西周時期，出土了大量青銅器，并有青銅鑄造的遺跡[5]，說明寧鄉地區在西周初期是擁有青銅制造工業的，而四羊方尊的制造則更有可能是在這一時期，其次從四羊方尊的鑄造工藝及雕刻手法上，其技藝均遠超青銅文明鼎盛的商文化的核心地區，不少學者對此已經做出論述，例如其肩部的龍及羊的大卷角都用分鑄法完成，其合范技術遠超商代[6]，而雕刻技藝中的線雕、浮雕等手法，亦是在商代鑄銅技藝之上[7]，可見四羊方尊當是在充分吸收商朝青銅工藝后進一步制作而成的，再結合前文西周青銅制作的古城遺址，可以確定，四羊方尊當為西周早期的一件青銅產物。再結合上文四羊方尊產地的論述，可以判斷，應該是商王朝南遷移民或者與商王朝有緊密聯系的族群，于寧鄉地區生活過一段時間后，在繼承中原原有的文化后融合了當地的一些文化因素，才創造出四羊方尊等具有濃厚商文化和地方文化交雜風格的精美藝術品。

三、四羊方尊與楚

前文已經確認了四羊方尊的產地與鑄造時間，接下來需對四羊方尊的身世作進一步探究。正如前文所言，湖南湘東北地區，出土了一系列羊飾青銅器，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在荊楚一帶生活且與羊有關的族群，而王室以“羋”為姓的楚正好符合這一特征。史書記載，楚之先祖乃是黃帝之孫顓頊高陽所生，后傳至陸終，陸終生六子，“其長一曰昆吾；二曰參胡；三曰彭祖；四曰會人；五曰曹姓；六曰季連，羋姓，楚其后也。”“羋”姓史書有載，《史記·楚世家》索隱《世本》：“六曰季連，是為羋姓。季連者，楚其后也。”宋忠曰：“季連，名也。羋姓所處，楚之先。羋音彌是反。羋，羊聲也。”[8]對于楚國族姓“羋”姓的由來，龔維英先生考證，是由于陸終娶了以羊為圖騰的鬼方女子女嬇，且遵循母系氏族的傳統將“羋”姓傳承下來[8]。所以楚國以此羊類圖騰來祭祀先祖，也是有可能的。

對于楚先祖與商王朝之間的關系，可謂錯綜復雜。《楚居》載：“季連初降于隈山，抵于穴窮。前出于喬山，宅處爰坡，逆上汌水，見盤庚之子，處于方山，女曰妣隹，秉茲率相，詈胄四方。季連聞其有聘，從及之盤，爰生紅伯、遠仲。毓徜徉，先處于京宗。”[9]《詩經商頌》記載，商王武丁曾“奮伐荊楚，深入其阻”[11]，從這兩段材料中我們可以知道，季連曾與盤庚之子會面于方山，同時娶其女妣隹，同時又遭遇過當時商王武丁的征討，這種既聯姻又相互攻擊的行為看起來讓人有些許迷惑，但站在政治的角度是可解釋的。首先商王朝兄終弟及與父死子繼的王位傳承模式相并行，而武丁則是在盤庚死后傳其弟后再傳子而得到王位，故武丁為盤庚之侄，其與武丁之子之間應當存在王位競爭關系，季連與盤庚之子于方山會面并聯姻，當是形成了政治上的同盟。這種同盟對當時的商王武丁是一種巨大的政治威脅，故才會有武丁對其進行征討。經過這次征討，當時的楚勢力逐漸退出中原與荊楚地區。史書記載：“其后中微，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8]當是楚人受到征討后向南撤退的記載，而撤退最終的地點很有可能就是位于湖南東北的寧鄉地區。從這里可以看到，以季連為首的楚在當時應是地方性一大勢力，不然中原王朝的政治勢力不會與其有那么多的糾葛。同時也能從中知曉，商楚之間在武丁以前的時期文化交流頻繁，故在寧鄉地區青銅器上存在商文化元素也就不足為怪了。

商周之際，楚人抓住機會，參與了西周的滅商行動。《史記·楚世家》載：“周文王之時，季連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蚤卒。其子曰熊麗。熊麗生熊狂，熊狂生熊繹。熊繹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8]武王滅商后，建立起了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分封制，對沒有血緣關系的楚國未行封賞，后來成王即位才將其封地設在丹陽，賜予子爵。雖然受封較晚，但楚人君主熊繹及其后人等則帶領族人“辟在荊山，篳路藍縷”[12]，不斷擴張自己的領地，在周朝封地和原來商時期經營的基礎上不斷壯大，逐漸成為雄踞一方的霸主。楚國的強大發展勢頭卻給周朝統治者帶來了不安，于是到了周昭王時期，才有《史記·卷四·周本紀第四》載：“昭王之時，王道微缺。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其卒不赴告，諱之也。”[8]《竹書紀年》記載了昭王南征共有三次南征：“（昭王）十六年，伐楚，涉漢遇大兕”“（昭王）十九年春，有星孛于紫微，祭公、辛伯從王伐楚。天大曀，雉兔皆震，喪六師于漢。王陟。”“昭王末年，夜清，五色光貫紫微，其王南巡不返。”[13]三次皆以失敗而告終，昭王南征及其失敗，周人對此諱莫如深。據《后漢書·東夷列傳》載，在昭王南征死去之后，他的繼承者周穆王：“乃使造父御以告楚，令伐徐，一日而至。于是楚文王大舉兵而滅之。”[14]穆王不但沒有責備楚國，還聯合楚國一起去討伐徐國。從這些材料可以看出，楚國在昭王時期早已變得十分強盛，其經濟實力非常發達，可見楚國在西周早期是完全有條件鑄造四羊方尊等寧鄉地區青銅器的。

四、結論

綜上所述，通過四羊方尊的整體器型和鑄造工藝來看，其受商文化影響較深又頗具地方特色，同時其鑄造技藝又在商朝青銅工藝之上，再結合寧鄉地區的西周遺址，可以推定四羊方尊當是西周初期的一件青銅產品，而湘東北地區的一系列羊飾青銅器物則可以聯系與羊有關的族群，再綜合考慮楚人“羋”姓，以及楚人從商朝至西周時期在荊楚一帶的活動來看，四羊方尊當是楚人在西周初期興盛之時于在寧鄉地區鑄造拿來祭祀先祖的一件遺物。

作者簡介

邱華偉，男，江西上饒人，佛山市博物館工作人員，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史。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