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馬克思主義國家觀超越資產階級國家觀之處在于透過國家的表象揭示了國家的本質。在馬克思看來,國家的本質在于對公共性的追尋。資本主義國家具有虛偽性,它只是打著公共性旗號而已,其本質是維護資產階級統治的工具。馬克思不僅揭示了資本主義國家的本質,還探討了共產主義的國家狀態,那是國家統治職能消亡的狀態;但國家的管理職能并沒有消亡,任何社會都需要管理,這種國家才是公共性的真正實現。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觀奠定了理論基礎。我國是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人民性是社會主義國家的根本屬性,人民性就是公共性。“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凸顯了黨和國家的價值追求,亦是對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創造性發展。深入領會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本真面相與價值旨歸,有助于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中有關國家觀的重要論斷的體系化學理化闡釋。
[關鍵詞]公共性;馬克思主義;國家觀;創新;價值
[中圖分類號]A81;D03[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0292(2024)04-0001-06
公共性是深入領會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重要維度。在馬克思看來,國家的發展史就是國家公共性逐漸凸顯的過程,共產主義是公共性的真正實現。資本主義國家所具有的公共性是虛假的,它只是打著公共性的旗號而已,其本質是為了維護資產階級的利益。馬克思主義國家觀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體現在對資本主義國家觀虛偽性的批判上;一方面體現在對未來共產主義國家觀的闡發上,二者都彰顯了國家公共性的本質。鑒于此,本文試圖從公共性的角度探討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理論創新與價值追求。
一、馬克思主義國家觀對資產階級國家觀的超越
漢語“國家”一詞對應著三個英文單詞,分別是country、nation和state,這三個英文單詞側重點各不相同:country側重于領土和疆域,nation側重于民族人口,state側重于政權性質,三者分別偏重于地理國家、民族國家、政治國家。本文所探討的國家是政治國家(state)。國家觀念在西方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代,但那時的國家并非現代意義上的國家,而是“城邦”國家。亞里士多德是這樣定義城邦的:“由于有種種需要,我們聚居在一起,成為伙伴和幫手,我們把聚居地稱作城邦或國家。”[1](P326)它綜合了土地、人口、政治、道德等因素。并且,按照阿倫特的說法,古希臘城邦的古典共和主義傾向使得整個社會泛政治化,在古希臘城邦中,走向廣場做陪審員、討論戰爭等參與城邦的公共事務是公民的天職,而經商、生產等發財致富的事業并非公民應該做的事情。很明顯,在古希臘城邦時代,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渾然一體。中世紀政教合一的國家并沒有區分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邊際,但到了中世紀末期,現代國家觀逐漸開始萌芽。恩格斯講:“日益明顯日益自覺地建立民族國家(nationale Staaten)的趨向,成為中世紀進步的最重要杠桿之一。”[2](P219)民族國家就是現代國家。現代意義上的國家產生于近代。近代資產階級思想家逐漸提出了現代意義上的國家概念,并闡發了現代意義上的國家觀。state是現代意義上的國家觀念,現代國家不同于前現代國家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二分的國家觀,國家是凌駕于市民社會之上的政治機構。斯金納在總結現代國家觀念時強調,現代政治國家僅為政治目的服務,國家權力與宗教相分離,不受宗教所干涉,“是一種獨特的權力機構”[3](P629)。資產階級思想家布丹1576年的《國家論六卷》明確表達了現代國家的理念,它包括主權、領土邊界、公共權力、國家權威等內涵。[3](P632)關于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二分的國家,在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中表達的最為鮮明,市民社會代表特殊利益,國家代表公共利益,國家高于市民社會。
除了黑格爾,洛克的國家觀是近代資產階級國家觀的典型代表,美利堅合眾國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按照洛克《政府論》所闡發的國家觀建國的。作為現代國家的state主要體現在政府上,洛克關于政府的理論集中體現在他的《政府論》下篇中,洛克通過這部著作論證了人類為什么需要政府這個問題。就此,洛克假設了一個沒有政府的自然狀態。由于不存在政府,人是充分自由的,甚至達到沒有邊界的程度,按照洛克的說法,自然法就是自然狀態的規則。但是,由于自然法沒有執行機關,所以人們也未必遵守自然法。自然狀態的結果必然是“無休止的戰爭”,為了避免在“無休止的戰爭”狀態下將人類所創造的文明消耗殆盡,人們理性地達成了一項契約。每個人都讓渡自己的部分權利,形成公共權力,于是產生了政府,讓政府為公民提供公共秩序。既然每個公民都同意讓渡權利組成政府,那么“人人都應該根據這一同意而受大多數人的約束”[4](P59)。這就是近代資產階級思想家的“契約論”國家觀。近代的霍布斯、盧梭等人也都講到了契約論,但洛克的國家觀最為典型。他認為,由契約而形成的政府是由所有人讓渡權利而形成的,于是這種政府就具有廣泛的公共性。在洛克看來,公民讓渡權利形成政府的時候所讓渡的是部分權利,在此,洛克不同于盧梭,盧梭認為公民讓渡權利產生政府的時候所讓渡的是全部權利,形成“公意”,這種國家本質上不是現代國家,而是古希臘城邦式的國家哲學。洛克認為公民讓渡自己的部分權利形成了公共權力,公民在達成契約的時候只讓渡了自己無法完成的事情的權利,即提供公共產品的權利,公共產品因其“非他性”而不會給自己帶來利益,所以個人沒有提供的動力,但公共產品又是每個人所需要的東西。于是,在自然狀態下,所有權利都為公民個人所擁有,形成政府就是公民把提供公共產品的權利讓渡出來,由政府提供。[5]公民讓渡部分權利形成了政府,給政府繳稅,雇傭政府為公民提供公共產品。也就是說,政府是公共利益的代表者,政府代表所有人的利益,具有廣泛的公共性。這一理念隨著啟蒙思想的廣泛傳播而深入人心。
然而,馬克思卻從中發現了資產階級國家觀的問題之所在。馬克思最早也曾接受過資產階級國家觀,在柏林大學期間,馬克思深受黑格爾影響,是青年黑格爾派的成員。但大學畢業之后,尤其是在《萊茵報》工作期間,馬克思逐漸開始對黑格爾的國家哲學產生質疑。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認定,市民社會是“特殊利益”的集合。所謂其特殊,就是每個人都是追求自我目的的特殊個體,整個社會就是原子式個人的集合。在市民社會,“每個人都以自身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來都是虛無。但是,如果他不同別人發生關系,他就不能達到他的全部目的,因此,其他人便成為特殊的人達到目的的手段。”[6](P197)市民社會是“家庭”環節的下一個環節,在市民社會環節,“家庭的直接統一”已經“渙散而成為多數”[6](P198),成為特殊性利益的集合。
特殊性是市民社會的不完滿之處,按照黑格爾的邏輯話語,不完滿必然要演變到更加完滿的環節,國家就是更為完滿的環節,國家高于市民社會。市民社會是特殊性的集合,市民社會個體只追求自我利益,沒有人關心普遍利益,普遍利益就是公共利益。國家則是普遍利益的代表,“國家的目的就是普遍的利益本身”[6](P306),是“普遍倫理精神”的象征,是一種“確立起共同價值精神”[7](P516)的共同體。從這個意義上講,國家高于市民社會,這就是黑格爾的國家觀,這種國家觀本質上就是資產階級國家觀,它與洛克的國家觀大同小異。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說:“1842-1843年間,我作為《萊茵報》的編輯,第一次遇到了要對所謂物質利益表達意見的難事。”[8](P1)這里的“對所謂物質利益表達意見的難事”,緣起于馬克思在《萊茵報》上發表了《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討論當時萊茵省議會就林木盜竊法展開的辯論時感覺到,用黑格爾的法哲學解釋現實解釋不通。黑格爾的國家哲學認為,國家是普遍利益的代表者,應該代表所有人的利益,但是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表明,議會和國家似乎并不代表所有人的利益,至少它沒有代表窮人的利益。馬克思諷刺說,“這種把林木所有者的奴仆變成國家權威的邏輯,使國家權威變成林木所有者的奴仆”[9](P267)。國家固然應該保護林木所有者的利益,但也應該保護撿拾枯枝的“習慣權利”,“國家不僅有按照既符合自己的理性、自己的普遍性和自己的尊嚴,也適合于被告公民的權利、生活條件和財產的方式來行事的手段,國家義不容辭的義務就是擁有這些手段并加以運用。誰也不會要求林木所有者這樣做,因為他的林木不是國家,他的靈魂不是國家的靈魂。”[9](P261)按照黑格爾的國家哲學,國家是理性的化身,是普遍性的象征,馬克思的表述帶有濃厚的黑格爾色彩,但在現實中,國家好像并不是普遍利益的代表。在萊茵省議會的辯論中,大多數議員主張把到山上撿拾枯枝定義為林木盜竊行為并加以嚴懲,到山上撿拾枯枝燒飯取暖是當地居民的生存方式,是“習慣權利”,已有很久的歷史了,林木盜竊法很明顯并不代表這些農民的利益。法律是國家意志的象征,近代以來的思想家都在論證和闡釋國家是公共權力的代表者、公共利益的維護者,但實際上,國家好像并不代表所有人的利益,它只代表有產者的利益。這就是馬克思“要對所謂物質利益表達意見的難事”,馬克思從這個“難事”起開始質疑黑格爾的國家觀,批判黑格爾的法哲學。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質疑實際上是對近代以來資產階級國家觀的質疑,從這時起,馬克思開始逐漸超越資產階級國家觀,形成了無產階級的國家觀。
二、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本真面相
馬克思主義國家觀超越資產階級國家觀之處在于,資產階級思想家認為國家是公共利益的代表者,但馬克思的分析認定資產階級國家本質上是統治階級維護本階級利益、實現其統治的工具。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討論資產階級革命的時候,馬克思指出:“每一個企圖取代舊統治階級的新階級,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說成是社會全體成員的共同利益,就是說,這在觀念上的表達就是:賦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們描繪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義的思想。”[10](P180)革命必然要打著所有人利益的旗號進行,否則難以調動整個社會的力量,但實際上資產階級只是關心自己的利益,把自己的利益說成是普遍利益,說成是所有人的利益。實際上,在革命的初期,資產階級同其他階級的利益確實存在諸多共同之處,因為“這一階級的勝利對于其他未能爭得統治地位的階級中的許多個人來說也是有利的”[10](P180),資產階級思想家清晰闡明了國家是普遍利益或者叫公共利益的代表這一思想,但這只是表象,馬克思透過表象揭示其本質。馬克思用唯物史觀分析資產階級國家觀,國家屬于上層建筑范疇,上層建筑是經濟基礎的集中體現,資本主義的經濟基礎就是資產階級私有制,是為了維護資本主義經濟基礎的。資本主義國家本質上是資產階級實現其階級統治的工具,階級性是國家的本質屬性。但資本主義國家卻用普遍性掩蓋其階級性,資產階級啟蒙思想的傳播改變了很多人的思想認識。很多人認為,國家是公共權力的代表,現代資本主義國家通過現代民主的方式使得所有人都可以在議會中有自己的代表,社會上大多數人的利益都可以得到合理表達。資產階級思想家所宣揚的這種國家觀只是資本主義國家的表象,表象背后的實質在于國家是資產階級利益的代表,各種制度設計最終都是為了維護資產階級的利益。從這個意義上講,資產階級國家是“虛假的共同體”,它表面上代表所有人的利益,徒有共同體之名,但本質上卻只是特定階級利益的代表。這是馬克思的國家觀不同于資產階級國家觀最重要的區別所在,也是對資本主義國家觀的批判。
馬克思不僅明確批判了資產階級國家觀,提出了國家的階級性的觀點,他還明確提出國家是歷史性的產物,國家不是從來就有的,也不會永遠存在。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用人類學的方法論證了國家的階級性,這是對馬克思國家觀最具說服力的論證。恩格斯在這部著作中指出:“國家決不是從外部強加于社會的一種力量。國家也不像黑格爾所斷言的是‘倫理觀念的現實’,‘理性的形象和現實’。確切地說,國家是社會在一定發展階段上的產物;國家是承認:這個社會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互相沖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斗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該緩和沖突,把沖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于社會之上并且日益同社會相異化的力量,就是國家。”[11](P189)原始社會沒有私有觀念,但隨著社會的發展,私有財產逐漸形成,隨著私有財產的形成,階級也逐漸形成,不同的階級有不同的利益,利益之間相互沖突的社會需要一種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力量,社會的需要決定了國家的產生。國家的產生是為了緩和沖突,使利益沖突保持一定的平衡,把沖突維持在“秩序”的范圍內。但私有制決定了政治國家不可能是公共利益的代表,階級社會的國家可以緩和階級矛盾,但它并不是以維護公共利益來緩和階級矛盾,而是以一個階級統治另一階級的方式來維持秩序,統治階級掌握國家機器,然后利用國家機器維護社會的穩定和秩序,這種秩序是以犧牲被統治階級的利益為代價的。雖然在私有制社會國家是階級統治的工具,但統治階級生產了一整套意識形態體系,把階級統治解釋成為了公共利益。國家是統治階級維護自己的階級統治的工具,但階級存在的國家卻被塑造成整個社會利益的代表,封建社會的君主把自己塑造成“天子”,代表天下的利益;資本主義社會把資產階級國家塑造成代表所有公民的利益,但實際上這些國家只代表統治階級的利益。統治階級刻意把自己的利益說成是公共利益,一旦取得其統治地位,維護他們自己的利益就成了掌握政權的首要目的了。所以馬克思說,資本主義國家是“虛假共同體”,從他們的意識形態宣傳來看,國家好像是整個社會利益的代表,在利用現代民主制度來維護公民的利益,但其本質卻是資產階級利益的代表。
馬克思主義國家觀不同于資產階級國家觀之處在于,資產階級國家觀表面上是維護所有公民的公共利益,但本質上卻是為了維護作為統治階級的資產階級的利益,國家是其實現統治的工具。在洛克的《政府論》中,公民讓渡自己的部分權利形成政府的目的是為了讓政府提供公共秩序等公共產品,提供公共產品則偏重于管理職能。管理確實是國家的職能,但管理并非國家最重要的職能,資產階級國家用管理職能掩飾了其統治職能。資本主義的政治實踐也印證了這一點。資本主義國家在選舉的時候,候選人所宣揚的都是為了國家利益、為了公共利益,但不管是哪個政黨執政,其本質都是為了維護資產階級的利益。啟蒙思想家們只是闡發了國家的表象,沒有揭示其本質,馬克思的國家觀揭示了國家的本質。早在資本主義剛剛發展起來的時候,資產階級也曾真誠地信奉啟蒙思想家的國家觀,早期的資產階級以發財致富為直接目的,這不僅是早期資產階級的目的,也是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的根本目的。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作為資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資本。他的靈魂就是資本的靈魂。而資本只有一種生活本能,這就是增殖自身,獲取剩余價值,用自己的不變部分即生產資料吮吸盡可能多的剩余勞動。資本是死勞動,它像吸血鬼一樣,只有吮吸活勞動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勞動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12](P269)早期資產階級在國家觀上曾經真誠地認為,國家就是為整個社會提供公共秩序等公共產品的,他們無意參與政府,而是讓別人去管理政府,自己則熱衷于追求資本的利潤。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發現政治國家是維護其利益的重要工具,因此逐漸開始培養資產階級政治家,用政治國家維護本階級的利益。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提出了唯物史觀,唯物史觀是研究社會的科學世界觀和方法論,馬克思以唯物史觀為理論基礎論證了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趨勢。生產力的社會化同生產資料資本主義私有制之間的矛盾是資本主義的根本矛盾,當這一矛盾發展到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再也無法容納生產力的時候,無產階級革命就勢在必然了。
那么,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國家是什么狀況?這是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重要內容。列寧在《國家與革命》一書闡述了共產主義社會的國家狀態,這是對馬克思國家觀的總結和概括。在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國家以及政治權威將由于未來的社會革命而消失,這就是說,社會職能將失去其政治性質,而變為維護真正社會利益的簡單的管理職能。”[13](P63)列寧把國家的職能分為政治職能和管理職能,所謂政治職能,就是維護統治階級的統治功能,比如法庭、監獄、政權機關等等,這些設施或制度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維護統治。國家的政治職能是階級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在共產主義社會,階級本身將走向消亡,階級統治的工具自然也將消亡。但國家還有一個重要職能,這就是管理職能,任何國家都需要一定的秩序,維護社會制度、提供公共產品也是國家的重要職能。管理職能本質上也屬于政治職能的范疇,但相對而言,它更多地傾向于維護秩序,而不是直接維護統治。列寧曾明確地指出,未來共產主義社會是國家“消亡”的社會,但“消亡”的主要是國家的政治統治職能,而管理職能不會“消亡”,共產主義社會也需要秩序,也需要管理,所以列寧認為,在共產主義社會,“整個社會將成為一個管理處,成為一個勞動平等和報酬平等的工廠”[13](P103-104),將變成單純的管理機構。應該說,馬克思所謂國家工具論實際上是指國家的統治職能,管理職能雖然與統治職能存在密切聯系,但它畢竟不同于階級統治的工具。在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作為統治職能的國家將走向消亡,而作為管理職能的國家則不會消亡,任何社會都需要管理,否則難以成其為社會。
在馬克思看來,作為統治職能的國家的消亡意味著對權力異化的揚棄,意味著社會重新收回自己的權利。“公社——這是社會把國家政權重新收回,把它從統治社會、壓制社會的力量變成社會本身的充滿生氣的力量;這是人民群眾把國家政權重新收回,他們組成自己的力量去代替壓迫他們的有組織的力量;這是人民群眾獲得社會解放的政治形式,這種政治形式代替了被人民群眾的敵人用來壓迫他們的假托的社會力量(即被人民群眾的壓迫者所篡奪的力量)。”[14](P102-103)國家的權力原本就是人民的權利,是統治階級把人民的權利組織起來形成了政治國家,但是,源于人民群眾的政治權利一旦形成為政治權力,就變成了統治階級剝削和壓迫人民群眾的政治工具。公社是人民群眾社會解放的標志,所謂社會解放就是把原本屬于人民群眾、屬于社會的權利收回來。在馬克思看來,階級社會的國家政權是權力異化的表現,所謂異化就是原本屬于人民的權利,但在階級社會的國家中卻演變成壓迫人民的工具了,而社會解放就是對這種異化的揚棄,讓被異化的權利回歸社會。
三、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價值旨歸
馬克思主義國家觀有著深厚的哲學底蘊,唯物史觀是其哲學基礎。唯物史觀主張國家是上層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上層建筑由經濟基礎所決定,是經濟基礎的集中體現,上層建筑對經濟基礎具有反作用,國家對統治階級利益的維護就是“反作用”的體現。馬克思國家觀的諸項主張都是由唯物史觀來論證的,因此是科學的理論。馬克思在用唯物史觀論證其國家觀的過程中,也充分體現了國家觀的價值意蘊。
馬克思主義國家觀以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為價值歸宿。唯物史觀認為,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歷史發展的價值目標是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未來的共產主義是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社會形態,因為在未來的自由人聯合體中,“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10](P422),這是整個人類擺脫自然的必然性的支配,以獲得實現解放的狀態。共產主義消滅了自然形成的分工,使每個人可以隨著“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這樣就不會使我老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10](P165),人不會被限定在某一個領域,而可以在任何一個領域中發展自我。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是馬克思主義的價值主張,馬克思的國家觀也體現了這一點,國家的演變史就是人類逐步靠近自由而全面發展狀態的歷史。越是古代,政治國家的統治、壓迫職能就越強,人所受到的壓迫程度就越深;而越是現代,國家的統治、壓迫程度就越弱,人的自由程度就越高。共產主義社會實現了人的真正解放,國家的統治職能消亡了,“人在一定意義上才最終地脫離了動物界,從動物的生存條件進入真正人的生存條件”[15](P671),人真正成為了自己的主人。因此可以說,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最終價值目標是人類的自由而全面發展,而實現整個人類自由而全面發展這一價值目標也正是國家的公共性之所在。
國家的本質在于追尋公共性。實際上公共性所強調的是服務于整個社會,服務于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資產階級的“契約論”國家觀表面上張揚了公共性,而張揚公共性并非資產階級國家觀之錯,資產階級國家觀錯就錯在打著公共性的旗號干著維護少數人利益的事,其公共性具有虛假性。在思想文化遺產方面,不是資產階級用過的理論、概念、詞匯都要一概否定,馬克思很注重對其進行辯證分析。馬克思在國家公共性的問題上不同于資產階級國家觀之處,在于他透過資產階級國家公共性的假象看到了資本主義國家觀的本質,公共性只是表象,而私人性,即維護資產階級私人利益才是資產階級國家觀的本質。如果說資產階級國家觀也具有公共性的話,那它只是資產階級的公共性,而不是整個社會的公共性,其公共性的范圍是狹小的,有局限性的。馬克思很注重從歷史的維度看問題,在國家的演變史上,國家的公共性存在一個逐漸擴充的過程。原始社會不存在私有制,也沒有國家,國家的第一種形態存在于奴隸社會,奴隸制國家是維護奴隸主階級利益的政治工具,對于奴隸主階級而言,國家具有公共性。進入封建社會,國家是地主階級實現其階級統治的工具,相對于奴隸主階級而言,地主階級的范圍擴大了,國家對于地主階級而言具有公共性,其公共性相對于奴隸社會而言擴大了。資本主義國家是資產階級實現其統治的工具,資產階級群體占整個社會的比重要超過地主階級,自然資產階級國家的公共性要高于封建社會。而進入共產主義社會,階級和作為統治職能的國家消亡了,作為管理職能的國家代表整個社會,其公共性得到充分的張揚。在人類歷史上,階級性偏重的是私人性,是對某個特定階級私人利益的維護,公共性是人類的發展趨勢,代表整個社會的走向。[16](P137)無產階級是最能體現這種進步趨勢的階級,它所追尋的是階級的消亡,是公共性的真正實現。所以馬克思認為,共產主義“把資本變為公共的、屬于社會全體成員的財產”,它改變了財產的社會性質,財產在資本主義社會是私有的,但在共產主義社會中,“它將失掉它的階級性質”[10](P415)。由生產資料的社會所有制所決定,在共產主義社會,“把國家政權重新收回”,實現了權力的公共性。
馬克思主義國家觀凸顯了歷史發展性。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歷史發展性是其公共性的重要體現,國家觀隨著歷史的發展而發展,越是發展到晚近,國家的公共性越凸顯。在唯物史觀話語體系中,包括國家在內的政治上層建筑是被動因素,經濟基礎才具有主動性,國家演變的根本動力源于經濟基礎。馬克思指出,“國家是統治階級的各個人借以實現其共同利益的形式,是該時代的整個市民社會獲得集中表現的形式”[10](P212),“市民社會”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大致相當于“經濟基礎”這一概念。在唯物史觀看來,人類的生產力一直處于發展進步的過程中,這種發展可能很緩慢,甚至人類都無感知到這種發展的存在,但不可否認,這種發展一直進行著。上層建筑雖然不會隨著生產力的每一次發展都有所改變,它具有相對的獨立性,但從總的發展趨勢來看,上層建筑會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而發展,這是必然趨勢。國家觀的進步性是由生產力發展的進步性決定的,從整個人類歷史來看,國家的發展演變趨勢呈現進步性。其進步的具體表現就是后來形成的國家總是在實現人的進步,人是價值的標準,越是后來的國家也就越是實現人的自由發展,未來共產主義社會是人的真正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社會。
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觀奠定了理論基礎。我國是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人民性是社會主義國家的根本屬性,人民性就是公共性。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中國共產黨的根本宗旨同國家的根本宗旨具有內在一致性。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黨和國家的人民性,“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這一重要論斷就是對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創造性發展,“江山”就是國家的古典稱謂。“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這一重要論斷凸顯了黨和國家的價值追求。“時代是出卷人,我們是答卷人,人民是閱卷人”,這一重要論斷凸顯了人民標準的思想,黨和國家所取得的成就有多大,要由人民來評判,人民的滿意就是發展和進步的標準。“中國共產黨人的初心和使命,就是為中國人民謀幸福,為中華民族謀復興。”黨的初心是人民幸福、國家富強,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國家亦復如是。“中國夢的本質是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中國夢是黨和國家凝聚全體人民力量的共同心聲、共同愿景。黨和國家踐行“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所有這些,都是對國家公共性的彰顯與踐行。總之,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中有關國家觀的重要論述就是馬克思主義國家觀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成果,是對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繼承、豐富和發展。
四、結論
馬克思主義國家觀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體現在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國家觀虛偽性的揭露與批判上;另一方面,體現在對未來共產主義國家觀的科學闡釋上。這兩個方面都彰顯了國家的公共性本質。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國家觀的批判,緣自于資本主義國家觀存在的不合理之處并不是因為它否定公共性,恰恰相反,資本主義國家觀不但不否定公共性,還大肆宣揚國家的公共性,其不合理之處在于,資本主義國家只具有公共性的表象,雖然也打著公共性旗號,但實際上卻是維護資產階級統治的工具。如果說對資本主義國家觀的批判是從反面出發闡釋國家公共性本質的話,那么對共產主義國家觀的闡發則是對正面闡釋國家公共性本質的嘗試。在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作為階級統治工具的國家逐漸消亡,但作為管理職能的國家并沒有消亡,并且管理職能是國家的普遍職能,統治職能只是階級社會所具有的特殊職能,而管理職能卻是國家的公共性本質之所在。對馬克思主義國家觀本真面相與價值旨歸的深入探討,有助于對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中關于國家觀的重要論斷的體系化學理化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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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郭湛.公共性哲學——人的共同體的發展[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
[責任編輯 薄 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