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我國著名的金融法學家和金融法教育家,劉定華教授在金融法各領域進行了系統的鉆研和探索,取得了一系列具有創新性的研究成果,形成了豐富的金融法治思想。他在學界首次對金融關系作出“四分”,即金融宏觀調控關系、金融監督管理關系、金融業務經營關系、金融機構內部關系,并相應地概括了我國金融法調整的四種法律關系。他較早提出了金融監管模式應與金融經營模式相適應的基本原理,并為我國混業經營趨勢下的金融監管模式的發展指明了方向。劉定華教授對票據行為的無因性原理進行了解構,對我國票據的部分承兌、票據保證人責任完善、票據無權代理的法律責任、票據偽造的法律責任分擔等問題進行了深入探究,并對《票據法》第18條的修改提出了明確的建議。他還針對證券虛假陳述的民事法律責任追究,尤其是對行政處罰前置程序的去留、證券民事責任制度的基本原則、證券私人訴權等問題提出了建議。此外,他對我國民間金融的治理創新以及統一信托監管體制等問題進行了大膽的學術探索。
[關鍵詞]劉定華;金融法;法治思想;金融監管
[中圖分類號] D922.28 [文獻標識碼] A
劉定華教授(以下簡稱“劉師”)在法學領域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民法中的財產權和金融法律制度。其學術生涯早期主要從事財產法研究,后期則聚焦于金融法研究。在金融法領域,他重點研究的是金融宏觀調控法律體系、金融監管的立法原則與模式、金融混業經營趨勢與立法對策、金融風險法律防范、票據法相關問題等內容。他發表了金融法論文30余篇,其中票據法論文有10余篇。他承擔了多項金融法研究課題,如“中國證券立法研究”、“中國票據立法研究”(中國人民銀行項目)、“加入WTO后我國金融法制的局限性及對策研究”(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轉軌時期金融債權保全問題”、“農村合作金融規范研究”(中國人民銀行武漢分行重點研究項目)、“中國票據法律責任研究”(湖南省社科規劃項目)、“票據市場的發展及其法律保障制度研究”(教育部“十五”規劃項目)、“中國金融經營模式與監管模式研究”(湖南省社科評審委項目)。學術著作有“金融法通論系列”叢書(含《中國商業銀行法通論》《中國保險法通論》《中國票據法通論》《中國擔保法通論》),以及《金融法專題研究》《票據責任與票據法律責任》《中國票據市場的發展及其法律保障制度研究》,等等。其中相當一部分成果是率領湖南大學法學院青年教師、研究生合作完成的,劉師起到了很好的“傳幫帶”作用。研究成果的發表和出版除發揮了應有的社會效果外,還增強了青年學者和學生科研的信心并激發了他們的熱情。
一、關于金融法總論和金融監管體制完善的研究
(一)關于金融法的屬性問題
學界對金融法的屬性有著不同觀點,有學者認為它是獨立的法律部門,也有學者認為它是典型的經濟法,[1]還有學者認為金融法具有綜合性,其主導方面屬于經濟法。[2]要確定金融法的屬性,首先要確定金融和金融法的概念。目前學界對金融和金融法的概念并無多大分歧,認為金融即貨幣資金的融通,包括貨幣、貨幣流通、信用以及與之直接相關的活動;金融法是調整金融關系的法律規范的總稱。問題在于,如何看待金融法在調整具體金融關系時的法律規范性質及其相互之間的關系。
劉師在其主編的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國家級規劃教材和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國家級規劃教材《金融法教程》中將金融法的調整對象——金融關系分為四類:金融宏觀調控關系、金融監督管理關系、金融業務經營關系、金融機構內部關系。[3]其中,調整金融宏觀調控關系的法律規范具有經濟法的本質特征。調整金融監督管理關系的法律規范多為金融經濟行政法律規范,但隨著“指引性”規范性文件的增多和監管方式的改變,其中的部分法律規范正向經濟法律規范靠近。金融業務經營關系是指金融機構與其業務經營活動相對人之間發生的關系,本質上是一種民商事關系,包括間接融資關系、直接融資關系、金融中介服務關系和衍生金融關系。金融法對這類關系調整的基本要求是當事人法律地位平等,除法律有特別規定外,設立、變更、終止權利義務關系應由雙方自愿決定。但金融業務經營關系同樣要受到金融宏觀調控的影響,因為金融宏觀調控的直接對象是商業銀行、其他金融機構以及金融市場,間接對象是國民經濟各部門及企業。鑒于金融業的特殊性,金融機構的內部關系除受公司法調整外,仍需有部分不同于公司法的特殊規范。[4]鑒于金融法調整對象的廣泛性和調整方式的綜合性,金融法不是一個獨立的法律部門。由于金融企業經營產品存在公共性,承擔國民經濟宏觀調控機制的傳導功能,與國民經濟各部門和人民群眾利益密切相關,其經營和發展也有賴于社會公眾的信任,故而金融法調整的內容具有社會性和宏觀性。因此,從金融法的調整目標及內容設計上看,金融法將維護社會公共利益和金融穩定放在首位,本質上屬于經濟法范疇。但在調整具體金融關系時,不能否認其具體規范的不同性質。[5]
劉師的觀點揭示了全局與局部、具體法律規范與整體調整目標之間的關系,這種界定方法與當下以北京大學劉劍文教授為代表的諸多學者認同的領域法學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妙。領域法學以問題為導向,以特定領域與法律有關的現象為研究對象。在橫向上嘗試整合傳統法律部門的要素,消解不同部門法規范之間的效力沖突;在縱向上強調融合不同研究方法以探究問題及其普遍規律。在此基礎上,突破學科分類的門戶之見,實現法學共同體的更生與再造。[6]金融法、財稅法、數據法等都是重要的領域法,不宜單純納入傳統的民商法、行政法、刑法等法律部門。
(二)關于金融混業經營趨勢下的金融監管模式問題
金融監管模式應與金融經營模式相適應,這是劉師的基本立場。[7]金融經營模式,就是指金融機構在法律框架內,在一定時期內從事金融業務的商業模式。金融機構在金融領域能夠從事多大范圍的業務,是由該國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歷史背景所決定的。根據各國法律對金融機構業務是分離還是融合的不同規定,可以大體將金融經營模式分為金融分業經營和金融混業經營兩種模式。金融分業經營是指證券業與銀行業、信托業、保險業分開經營、分開管理,經營機構分別設立,不得從事本業別以外的其他業務。金融混業經營是指商業銀行及其他金融企業以科學的組織方式在貨幣和資本市場進行多業務、多品種、多方式的交叉經營和服務。
我國曾經歷“大一統”金融體制下的壟斷經營和金融機構多元化下的混業經營,1993年國務院確立了銀行業、信托業、證券業、保險業分業經營原則,1995年以法律的形式予以確認。與此相對應,我國的金融監管模式也經歷了分業經營時期的一元化監管、混業經營時期的一元化監管和分業經營模式下的分業監管三個階段。而今,我國混業經營的情況已不是個別現象,且有擴大化的趨勢,這是中國金融業防范金融風險、增強競爭力、開拓業務范圍和提高盈利能力的必然要求。加入WTO已經成為我國改革現行金融分業經營制度的外在壓力和內在動力。在此背景下,我國金融監管制度已顯現出不適應性,應予以改革。對此,劉師在其主編的《開放中的金融法變革》一書中做了充分的論證。[8]
通過比較,劉師認為金融控股公司是我國金融混業經營的最佳形式。[9]鑒于混業經營風險的復雜性,若要在分業經營、分業監管體制下對混業經營的金融控股公司實施有效監管,首先要確立金融監管的優化原則,即保持金融監管結構的動態穩定性和相對穩定性;重視“監管經濟”原則,對金融監管分工結構的安排不僅要考慮技術上的可行性,也要考慮經濟上的可行性;同時應具有必要的“結構彈性”,使監管制度在變化的環境中自我調整和自我適應。[10]
除此之外,金融監管分工結構的有效性也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金融監管分工結構必須適應金融分工演進的要求,金融分工的演進是漸進的,因此金融監管分工結構的變革也必須是一個漸進的過程。
基于此,在分業監管體制下,為了適應金融控股公司的監管模式,目前也只能采用過渡性的模式,即監管協調委員會下的牽頭監管模式。[11]在這種模式下,原監管機構不變,由有關監管機構人員組成監管協調委員會,協調委員會明確牽頭人。牽頭人應根據金融控股公司的具體業務性質和不同業務的相對重要性來確定該集團的核心公司,對該核心公司實施監管的部門即為牽頭監管人。監管協調委員會的組成可考慮兩種方案:一種方案是由國務院主管金融的副總理或國務委員任主任,中國人民銀行行長任副主任,成員包括中國人民銀行、銀監會(2018年撤銷)、證監會、保監會(2018年撤銷)等的負責人以及財政部、審計署等的負責人,辦公室設在國務院或中國人民銀行;另一種方案的組成人員與第一種方案一樣,但是由中國人民銀行行長擔任協調委員會主任,辦公室設在中國人民銀行。前者的優點是權威性高,不足之處是只能研究重大問題,不可能解決具體規則方面的協調問題;后者的優點是能充分調動中國人民銀行的積極性,有利于對金融控股公司和交叉性金融工具的監管,能夠細化監管協調措施,缺點是權威性相對較弱。
一旦金融混業經營體制得以確定,監管的分工結構在形式上應作出調整,即采用單一監管模式為宜。可在國務院設立金融監管委員會,下設銀行信托監管局、證券監管局和保險監管局,對相應的金融業務進行監管。金融監管委員會負責對金融控股公司進行機構監管,內設機構分別對金融控股公司的業務進行功能監管。
筆者認為,金融監管體制的改革既要考慮金融經營和監管的現實性,也必須反映金融經營和監管的前瞻性,以及金融經營模式和監管模式的關聯性。2023年3月7日,時任國務委員兼國務院秘書長肖捷在《關于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的說明》中提到,本次金融監管體制改革的一個重點是組建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12]黨的二十大作出明確部署,要依法將各類金融活動全部納入監管。為解決金融領域長期存在的突出矛盾和問題,要在中國銀行保險監督管理委員會的基礎上組建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作為國務院直屬機構,統一負責除證券業之外的金融業監管,強化機構監管、行為監管、功能監管、穿透式監管、持續監管,統籌負責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加強風險管理和防范處置,依法查處違法違規行為。為加強金融消費者合法權益保護,統一規范金融產品和服務行為,要把中國人民銀行對金融控股公司等金融集團的日常監管職責、有關金融消費者保護職責以及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的投資者保護職責劃入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劉師的上述關于金融監管體制改革的方案設計在當時具有較強的合理性和可行性,對解決我國金融監管結構如何適應金融經營結構變化的問題具有積極的指導意義。
二、關于票據法和民間金融法律治理的研究
(一)關于明確票據行為無因性的建議
劉師在其論著中針對我國1995年出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票據法》(以下簡稱《票據法》)中的關于票據行為無因性不明確的問題提出了建議。有學者認為《票據法》不承認票據行為的無因性,[13]也有學者認為《票據法》并不否認票據行為的無因性,只是立法規定不夠明確。[14]劉師認為,我國《票據法》雖然沒有明確確立票據行為的無因性原則,而且將票據的原因關系和資金關系同時規定于《票據法》中,明確“票據的簽發、取得和轉讓,應當遵循誠實信用的原則,具有真實的交易關系和債權債務關系。票據的取得,必須給付對價,即應當給付票據雙方當事人認可的相對應的代價”;[15]“匯票的出票人必須與付款人具有真實的委托付款關系,并且具有支付匯票金額的可靠資金來源”;[16]其他條款也有類似規定。但也可以從中找到反映票據行為無因性的一些規定,特別是對于票據行為的要式性、文義性和票據抗辯限制的規定。例如,持票人依照《票據法》的規定提示付款時,付款人必須在當日足額付款,付款人在付款時應當審查票據背書的連續,并審查提示付款人的合法身份證明或者有效證件,但并沒有規定要審查其取得票據的原因。同時規定,票據債務人不得以自己與出票人之間或者與持票人前手之間的抗辯事由為由拒絕承擔票據責任,這說明《票據法》在一定情況下又承認了票據的無因性。從這些規定中可以看出,票據行為的效力只取決于形式要件,除票據的直接當事人之外,使用票據的原因不是決定其票據權利義務的最重要因素。[17]
《票據法》對無因性規定的不明確在實踐中增加了銀行辦理票據業務的成本,影響了票據實務的快捷性,同時也極易產生票據糾紛。鑒于票據本身的特性,在經濟全球化背景下,明確票據行為無因性原則,無論是在我國票據法的理論上還是在票據業務的實踐中均有積極意義。
為此,劉師建議對《票據法》有關條文進行修改。一是保留《票據法》的警示性條款,但明確原因關系不影響票據關系的效力。據此,可對《票據法》第10條第1款的規定做如下修改,即“票據的簽發、取得和轉讓,應當遵循誠實信用的原則,具有真實的交易關系和債權債務關系;違者應依有關法律承擔法律責任,但不影響票據的效力”。這意味著債務人除能對抗無商品交易關系的直接當事人之外,對其他合法受讓票據之人仍要負票據責任。二是直接規定“票據的有效即票據關系的效力,不以基礎交易關系的存在為有效的條件,但接受票據的直接當事人之間可以此進行抗辯”。同理,應對《票據法》第21條、第83條關于資金關系的強制性規定作出相應修改。第一種修改適用于市場經濟的初級階段,即不完全的市場經濟,后一種修改方式適用于完全的市場經濟。[18]
目前,我國學界和司法實務界對于票據的無因性原理已經取得了較大的共識,即“間接無因不可抗”原理。也就是說,如果是票據的直接前后手之間,票據的取得是有因的,這里的“因”就是合同等基礎法律關系,債權人可以基于合同法而履行抗辯權進行抗辯,以保護其民事權益。但間接前后手之間不可以抗辯,此即票據的無因性原理,也是劉師“不以基礎交易關系的存在為有效的條件”的觀點體現,這是保證票據快捷、便利流通和商法效率性原則的基本要求。
(二)關于允許發行商業本票的建議
本票包括遠期本票、即期本票、記名本票、指示本票和無記名本票。按照多數國家的票據法,本票既可以是即期的,也可以是遠期的。《日內瓦統一匯票本票法》《英國票據法》以及我國臺灣地區“票據法”均允許發行即期本票和遠期本票。而我國大陸的本票僅為即期本票,銀行出票人自出票日起即負有絕對付款責任。持票人自出票日起即可向銀行出票人請求付款,這樣的本票信用功能減弱,成為單純的支付工具。劉師認為,我國應與國際接軌,確立本票的信用功能,允許簽發遠期本票。[19]
劉師認為,我國應當增加本票的“見票”制度。我國《票據法》規定,本票的出票人在持票人提示見票時,必須承擔付款的責任。我國《票據法》規定本票為見票即付的票據,可見“提示見票”不是為了確定付款的日期,而是為了確定請求付款的日期,與提示付款相差無幾。由于我國目前的票據法不承認遠期本票,故不存在本票“見票”制度。待票據法完善并增加遠期本票的規定時,增加本票的“見票”制度也就勢在必行。[20]
劉師認為,我國應當確定本票擔當付款人制度,以彌補商業本票信用的不足。具體做法可以是:(1)出票人與其開戶銀行簽訂委托協議書,委托開戶銀行在其本票存款賬戶余額內支付票面金額;(2)出票人在其開戶銀行開立商業本票存款賬戶,向開戶銀行申領票面上記載“出票人委托開戶銀行作為其擔當付款人”字樣的商業本票。[21]
(三)關于票據責任完善的建議
票據責任是指票據債務人向持票人支付票據金額的法律義務及法律責任。劉師對我國票據責任的完善進行了體系化的研究,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關于票據的部分承兌問題。以承兌人是否承兌全部匯票金額為依據,票據承兌可以分為全部承兌與部分承兌。全部承兌是指付款人對匯票所記載的全部金額進行的承兌;部分承兌則是指付款人僅就匯票的部分金額進行的承兌。全部承兌是承兌的一般原則,各國票據法一般都規定承兌人承兌時原則上應就全部匯票金額進行承兌,只有在匯票全部承兌的情況下,持票人的票據權利才能得到充分的保障。而我國《票據法》僅承認全部承兌的效力,不承認部分承兌。《票據法》第43條規定:“付款人承兌匯票,不得附有條件;承兌附有條件的,視為拒絕承兌。”據此,我國《票據法》并不承認部分承兌。
劉師認為,我國是否應承認部分承兌主要看其是否有利于票據的流通和維護持票人的利益。對于部分承兌,持票人對未承兌的部分可以行使追索權,對已承兌部分行使付款請求權,因此其對持票人而言并非絕對不利;承兌人部分承兌也可以減輕被追索人的負擔;從票據流通性看,承認部分承兌亦無多大影響。因此,劉師建議我國應當承認部分承兌的效力,從保障票據流通簡易快速的愿望出發,票據承兌應以完全承兌為原則,部分承兌為例外。[22]
二是關于票據保證的保證人法律責任完善的建議。我國《票據法》第50條規定:“被保證的匯票,保證人應當與被保證人對持票人承擔連帶責任。匯票到期后得不到付款的,持票人有權向保證人請求付款,保證人應當足額付款。”這意味著持票人應首先向被保證人即付款人請求付款,付款人不能付款的,有權向保證人請求付款。劉師認為,這與《日內瓦統一匯票本票法》規定的“保證人與被保證人負同一責任”的規定是相沖突的,應按照后者予以修改。[23]
三是關于票據無權代理的票據責任問題。劉師認為,為了保障票據流轉安全和善意第三人利益,應將表見代理制度應用于票據行為上,對票據的無權代理應分情況作出規定。一般情況下,由無權代理人負票據責任;在符合表見代理的情況下,由本人承擔責任,也可以由相對人對無權代理人和本人進行選擇。[24]
四是偽造人、被偽造人在一定情況下承擔票據責任。票據是文義證券,票據責任以票據上的文義記載為準,誰簽名就意味著由誰承擔票據責任。無簽章無票據責任是一般常理,但為了保障上一持票人的票據權利實現,避免不法之徒僥幸獲得不法利益,《票據法》應在對票據形式嚴格要求的同時,考慮正當簽名人與簽名偽造人的利益平衡。在立法上可參照《美國統一商法典》的規定,對票據的善意付款人或者基于對價而取得票據的人的簽名,應作為未被授權簽名者的簽名。換言之,對善意且有對價取得票據者,偽造簽名應被視為偽造者的簽名,偽造者要承擔票據責任。當被偽造人本身對票據偽造有重大過失,使偽造票據的取得者在取得票據時有理由認為被偽造人的簽名為真實簽名時,被偽造人應當對偽造票據承擔票據責任。[25]
(四)關于《票據法》第18條的修改建議
我國《票據法》第18條規定:“持票人因超過票據權利時效或者因票據記載事項欠缺而喪失票據權利的,仍享有民事權利,可以請求出票人或者承兌人返還其與未支付的票據金額相當的利益。”《票據法》的這一規定事實上嚴格區分了票據權利與民事權利,并且在權利的救濟方面作出了區別。簡言之,如果票據有效,持票人可以行使付款請求權或者追索權等票據權利來保障自己的合法利益。而如果票據因超過票據權利時效或者因票據記載事項欠缺而無效,那么持票人可以通過民事權利救濟的途徑予以救濟。民事權利救濟又包括兩條具體路徑:一是請求出票人予以償付,其法理基礎是民法上的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也就是說,出票人基于基礎原因關系獲得了與票據金額對應的貨物或者服務,但票據的付款人(即出票人的開戶銀行)并沒有從其賬戶上將相應的金額支付給票據持票人。此時,持票人和出票人之間形成民法上的不當得利法律關系,持票人依法享有對出票人的不當得利之債請求權。二是持票人對其前手的民事權利救濟路徑。眾所周知,票據是無因證券,票據在間接前后手之間是無因的,但票據是無因證券并不代表票據的取得是無因的,任何票據的取得都有基礎法律關系,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票據取得的“因”。正是因為票據取得是有因的,票據的直接前后手之間往往就可以基于合同等基礎法律關系而尋求救濟,也即,后手可以基于合同而向前手請求付款,此即現代票據法意義上的“有因可抗辯”原理。
劉師認為,我國《票據法》第18條的規定不是對利益償還請求權的完整規定。為使我國的票據利益償還請求權制度得到科學確立,他建議將我國《票據法》第18條修改為:持票人因超過票據權利時效或者因手續欠缺而喪失票據權利的,可以請求出票人或者承兌人在其所受利益的限度內返還。持票人因票據記載事項欠缺,票據無效的,可以依法請求出票人或者其前手返還其所給付的對價。[26]今天來看,雖然這一主張可能跟《票據法》上票據的文義性原理存在一定的沖突,但依然體現了劉師對持票人利益的重視。
(五)對民間金融治理的創新性思考
在第二屆中國民間金融規范化發展論壇上,劉師在他提交的《對規范民間金融的幾點認識》一文中,對民間金融規范的對象、規范民間金融的指導思想、規范的內容和法律形式都進行了創新性思考。[27]
關于民間金融規范的對象,劉師認為應該是民間金融組織及其金融活動。區別民間金融組織與非民間金融組織的標準,不在于是否游離于金融監管部門之外,而在于融出方資金的來源,資金融出方本身是否是非國有性質的企業。民間金融組織不僅不包括國有的金融企業,也不應包括國有性質的一般企業,民間金融應純粹是民間資本,或占主導地位的是民間資本。對于現有的貸款公司,如果地方政府出資占有較大的比例,如果村鎮銀行的發起人是國有銀行而非純粹的民營銀行,也不能被看作民間金融組織。概言之,民間金融規范的重點應是民間金融組織及其金融活動。[28]
關于規范民間金融的指導思想,劉師認為:一是保護民間金融出資主體的資金使用收益權;二是有利于促進民間金融發展。規范目的是使民間金融組織成為金融服務體系的一員,應當以一種包容的態度對其進行規范,以增強民間資本進入銀行業的積極性和投資于企業的熱情,使隱蔽的融資活動“陽光化”。規范內容應包括民間金融組織市場準入、退出的條件和程序,風險防范的規則和接受必要的監督等。要進入金融市場,村鎮銀行需經過審查批準,資金互助合作社、民營企業互聯聯合會只需要登記備案,可無論哪種情況都應當具備該組織的宗旨、業務經營范圍、資金來源、高管人員情況等內容。民間金融組織有無足夠的與其業務相適應的穩定合法資金來源非常重要,為了防控風險,應對其融出資金規模施加一定限制,根據其資本實力確定一個單筆融資的最高額。同時規范融出資金的用途,不能違反法律的禁止性規定;將民間借貸時間較長(如半年以上)、數額較大(如5萬元以上)的納入征信系統。[29]
關于規范民間金融的法律形式,學界有人提出修改《貸款通則》,建議將民間金融納入《貸款通則》的調整范圍,也有人建議制定民間借貸法。劉師認為,以上建議只能解決民間借貸問題,但不能解決民間資本進入企業、進入銀行的問題,故建議制定一部民間金融行為法或民間金融活動法,既包括對民間金融組織的規范,也包括對民間金融行為的規范。同時,主張民間金融行為法主要采取指引性規范,當然也應有一定的強制性規范,主要是為了維護公眾利益和社會秩序穩定。[30]
劉師關于民間金融的思考,包括民間金融與非民間金融的界限、民間金融風險的防范措施、以指引性規范為主的立法主張等是很有見地的,對促進我國民間金融的健康發展發揮了積極作用。
三、關于健全與完善證券民事責任制度的研究
證券市場的市場化、法治化要求盡量減少政府的行政干預,代之以完善的證券法律制度來規范和引導證券市場發展。社會公眾投資者在協助證監會執法方面有著不可替代的積極作用,而民事責任制度是其監督、檢舉違法違規行為的原始動力。
劉師認為,首先要適時改革目前關于法院受案“前置程序”的規定,即取消當前行政處罰和刑事判決前置程序而設立一個民事訴訟的前置程序,即成立一個專門機構在證券糾紛訴諸法院之前先行解決糾紛。如設置證券糾紛非訴解決機制,比較可行的辦法是專門成立一個證券糾紛調解機構,所有證券糾紛案件必須經過該機構調解才能訴諸法院。[31]劉師認為,設置行政處罰前置程序的主要目的是防止數量龐大的證券民事訴訟案件審理影響法院其他工作,但這會授人以“從位于行政”和“限制公民訴權”的話柄。若改為設置證券糾紛非訴調解前置程序,則能夠減少證券民事訴訟案件和降低社會成本。[32]2022年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證券市場虛假陳述侵權民事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法釋〔2022〕2號,以下簡稱《新證券虛假陳述規定》)已經正式取消了法院受案前置程序的規定。
劉師認為,完善證券民事責任制度應當建立證券民事責任制度的基本原則。從保護投資者權益的宗旨出發,可將源于美國法的“隱含民事訴權”理論作為我國證券民事責任的原則。[33]如此,可從《中華人民共和國證券法》(以下簡稱《證券法》)中的禁止性規定中演繹出受害人要求民事賠償的法律依據。如果允許受害人根據《證券法》中的禁止操縱市場的規定或禁止內幕交易和泄露內幕信息的規定而直接向不法行為人要求民事賠償,推而廣之,則違反《證券法》其他一些以保護投資者利益為基本立法目的的條文,除承擔相應的行政責任乃至刑事責任外,受害者均有權向其請求損害賠償。劉師的上述思想,與我國《新證券虛假陳述規定》以及當下對于違規減持等行為的治理思路不謀而合。
劉師還提出健全與完善《證券法》私人訴權制度。[34]建議完善股東代表訴訟制度,明確股東代表訴訟制度既要保護中小股東利益又要防止濫訴現象;將適格股東限制在侵權行為發生之時直到提起訴訟的期間,并且不規定最低持股比例或數額;將公司監事會規定為救濟訴訟的對象,股東應先請求監事會提起訴訟,在請求失敗時才算用盡內部權利而獲得起訴權利;對于訴訟的被告,可以包括董事、監事以及其他可能侵害公司利益的自然人或法人;對于具有惡意訴訟嫌疑的原告,被告可要求提供訴訟擔保;關于具體的賠償,在原告股東勝訴的情況下,被告應對公司賠償,原告股東可以就其所付出的律師費等費用要求公司補償,法院也可在特殊情況下將被告繳付的賠償直接判給原告股東。此外,劉師還建議借鑒美國聯邦證券集團訴訟程序規則之規定,將其引入我國的證券集團訴訟。[35]這些建議成為當下我國證券法特別代表人訴訟、證券虛假陳述等案件中“追首惡”思想的重要來源。
四、關于完善信托立法的研究
劉師提出,我國信托業的發展需進一步完善信托立法和有關制度。信托立法應符合客觀經濟規律的要求,這是保證體系和諧一致的前提。[36]信托法在整體結構上是否齊備和完善,是其體系和諧程度的一種直接表現。一個完備的信托法律體系應該由不同層次的若干法律法規構成。主要應當包括三個層次的法律法規:[37]第一層次,應該有確認立法目的、規定立法原則、調整信托關系、對一般信托法規起指導作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信托法》(以下簡稱《信托法》)或《信托基本法》,在這個法律中應有信托監管的一般規定。第二層次,鑒于營業信托已成為現代信托的主體,特別是其具有與金融業緊密相關的特點,應制定《信托業法》以明確主體資格、確認基本權利、規定設立條件以及基本業務范圍等,可將現有的相關規章整合修改后上升為法律。第三層次,應從規范具體的信托業務入手,針對不同性質、不同內容的信托行為制定不同種類的信托法規。如《資金信托條例》《社會公益基本信托條例》《職工養老保險信托條例》《企業經營權信托條例》《股東表決權信托條例》《附擔保公司債信托條例》《個人資產信托條例》《信托公司境外業務管理規定》等。由于信托設計的高度靈活性和應用范圍的極端廣泛性,這個層次的法規會日漸增多,故這類法規的結構應是開放式的,可以根據經濟發展的客觀需要及時補充和完善。
劉師認為,我國應建立統一的信托市場監管體制,實現公平競爭。[38]目前,信托業面臨著嚴峻的競爭考驗,養老年金市場被三家銀行、四家信托機構和五家保險公司“三分天下”,以信托機制為基礎的銀行財富管理業務普遍開展。雖然我國實行分業經營、分業監管體制,主管金融監管部門對非信托機構開展的受托理財業務進行規范時都回避使用“信托”字樣,但不能掩蓋“委托”與“受托”的實質關系。在關于銀行理財業務流程等諸多規范中,實際上已包含了業務運作獨立化、理財人員專業化和風險可控化等信托的基本元素。
實質上,目前商業銀行、證券公司、保險公司的理財業務已屬于信托業務范疇。首先,對上述金融機構的放開和對信托機構的限制,使得信托公司的業務受到了限制,壓縮了信托公司的生存空間,從而在起點上就顯示出了信托公司與其他金融機構競爭的不平等。其次,同樣的經濟行為由不同的部門監管,適用不同的監管規則,且銀行、證券、保險機構的信托理財規則相對寬松,而信托公司的一些理財規則更加嚴格。為形成有序公平的競爭環境,必須改變此種現狀,確立統一的市場監管機構和監管規則,實行功能性監管。再者,要更新監管理念,堅持原則性監管與合規性監管相結合,更多地激發信托公司高級管理層的責任感,更多地注重與信托公司之間的溝通和交流,更多地引導內部控制和社會監督發揮作用。最后,應當完善分類監管制度,出臺分類監管標準,扶優限劣,對經營狀況良好、風險控制完善的信托公司,政策上應放開對其信托產品發行份額及發行方式的限制。[39]
就當下來看,劉師的上述金融功能監管和統一監管思想在“資管新規”以及黨和國家機構改革中都有所體現。本次機構改革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組建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統一負責除證券業之外的金融業監管,強化機構監管、行為監管、功能監管、穿透式監管、持續監管,統籌負責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
【Abstract】As a renowned financial jurist and educator in China, Liu Dinghua has conducted systematic research and exploration in the field of financial law, producing a series of innovative research results and forming rich ideas on financial rule of law. For the first time in academia, financial relationships have been divided into four categories: financial macro-control relationships, financial supervision and management relationships, financial business operation relationships, and internal relationships of financial institutions. Correspondingly, four types of legal relationships in China’s financial law have been summarized. The basic principle that the financial regulatory model should be adapted to the financial operation model was proposed earlier, and the direction of the financial regulatory model under the trend of mixed operations in China was pointed out. He has deconstructed the principle of non causality in bill behavior, conducted in-depth research on the issues such as partial acceptance of bills in China, improvement of the guarantor’s responsibility for bills, legal responsibility for unauthorized agency of bills, and sharing of legal responsibility for bill forgery. He has also expressed his clear opinions on the amendment of Article 18 of China’s Bill Law. Suggestions have been made regarding the civil legal liability for 1 statements in securities, especially regarding the retention or removal of administrative penalty procedures, the basic principles of the securities civil liability system, and the private litigation rights of securities. He has made bold attempts to innovate the governance of China’s private finance and unify the trust regulatory system.
【Keywords】Liu Dinghua; Financial Law; thoughts on the Rule of Law; financial regulation